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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自然之勢論

2013-08-15 00:49曹婷如
關鍵詞:群勢劉勰定勢

曹婷如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0)

《文心雕龍》看似以篇為單位闡釋互不相關的不同問題,實則卻是各篇相互聯系相互滲透,從而構成了全書的系統關聯。其中,《定勢》篇更是“理解《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重要關捩”[1](P108)。而要了解《定勢》篇,勢同樣是其關捩。劉勰之勢是一種自然而然之勢,對中國文論影響深遠。

學界對于勢的解釋,一直眾說紛紜,歧義不斷。曹學佺認為,勢“為激水曲湍自然之態”。陸侃如、牟世金認為:“勢指文體特點構成的自然趨勢,在《定勢》篇,取‘體勢’之意?!保?](P129)林彬認為:“勢,即指文章的基本格調,是一種客觀的基本趨勢?!保?](P144)黃侃認為,勢是標準、法度。劉永濟認為:“所謂勢者,姿也,姿勢為聊語,或稱姿態?!保?](P113)范文瀾認為:“‘勢’乃指文章的氣勢。它兼具文章的行文風格、寫作流派、手法及語言等各項因素,并以思想感情為前提,以體裁為主體,是綜合的整體?!保?](P534)王元化認為:“‘勢’即這種具體的、形象的文意中所包括的現實生活內容本身的內在客觀規律性?!保?](P256~260)詹锳認為,《文心》之勢,就是《孫子》所謂的“勢者,因利而制權也”,勢就是趁著有利的條件而進行機動,因此,勢具有趨向性、機動性、客觀規律性。[7](P124)其實,勢字在上古就有趨勢、情勢的涵義,指一種獨立于主觀意志之外的必然性,一種不可違抗的力量,一種自然而然。這在先秦典籍中不乏例證。如《孟子·離婁上》云:“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庇帧睹献印す珜O丑上》引齊人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边@里的“乘勢”就是指利用時機?!吨芏Y·考工記》中有一段話:“凡折干,射遠者用勢,射深者用直?!币馑际钦f,凡剖折干才,射遠距離的要反順木的曲勢,射深的要用直。勢的這種用法,在先秦典籍中比比皆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劉勰把勢的概念運用到文論中來,則必然具有自然趨勢的涵義。自然,是劉勰《定勢》篇的重要基點、原則。通觀全篇,我們不難發現,劉勰對于自然、真實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我們甚至可以不無夸張地說,劉勰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崇尚本色寫作的文論家。

一、勢之產生:自然而然

劉勰以“夫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展開全文的討論,指明情、體、勢三者的關系。乍看之下,意思相當明了:因為情趣的不同,創作的方法也就會不同,但所有文章沒有不是依靠情思來確定體制,就著體制而形成一種文勢的。情、體、勢之間看起來是一種單線的因果關系,由此及彼,但再深入一點,我們可以發現,在三者這樣的順承關系下,情是源頭,是處于中心統治地位的。首先,由情定體。不同的情感表達,必然要選擇不同的文體形式抒寫和表達,一如抒情多用散文,闡釋多用議論,情別而體異。其次,即情而定勢。作家情之千差萬別,必然使文章之勢隨之千變萬化,情之不同狀態,應對應不同的體制,進而影響勢,故“情變而雅俗異勢”。再次,體和勢雖然都由情而定,但二者卻不能等同。二者雖都為表情,但體側重的是文章的貌,即文章的結構、語言等形的方面;而勢則側重于內在,即文章的品質、內涵。因此,“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大致可以表述為:根據情感確定體裁,自然地形成文章的內涵。因此,這樣的勢,不是突兀的,也并不牽強,而是自然而然的。緊接著,劉勰再提出: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勢也。圓者體規,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に讳?,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8](P264)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即指勢的生成要承順便利的條件,一如創作要依靠作家擅長的技巧與才能,依據自身的優勢,充分利用各項有利于自身創作的條件,才能最有效地表情達意,理想之勢也由此生成。劉勰其實并沒有對勢做出確切的說明,而是如前文所引以自然作比:勢,就像直行的箭矢,湍回的溪流,是一種自然的旨趣;圓規,于是其勢是靈活自然轉動的;方矩,所以它的勢是安穩的。劉勰由此說明勢之產生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陀^世界本來就是姿態萬千的,任何一部作品的題材內容,總有它與眾不同之妙處,這本是“乘利而為制”的前提條件。不抓住“矢直”、“湍回”的特點,就不能表現“機發”突發的力量和“澗曲”激蕩的氣勢。自然的原則要求作品表現事物的本質特征,因此,一方面要突出事物的特征;另一方面,又必須忠實于客觀事物的本來面貌,順應其運動發展的自然趨勢?!凹に敝荒堋安讳簟?,“槁木”必須“無陰”。自然就是真,強調自然之勢就是強調表現方式的藝術真實。勢之生成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對勢的解釋也同樣由自然作解,可見在劉勰心中,自然二字的分量實在不輕。

二、自然之勢之于文學創作

在劉勰所處的時代,因為文學作品太多,不宜遍讀,因而有了選集的誕生,故而有了選擇標準的需要。批評家因此提出創作標準,以指導作家的寫作?!扼w勢》篇的產生,目的就在于指導文學創作,糾正當時日益走向新奇、輕靡的不正文風,以使文人更好地創作出新的有生機的作品。

(一)糾訛勢:正色

劉勰在文中提到定勢的原因:“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薄敖钡淖骷?,大多喜歡“詭巧”之作,它們的產生又是由“訛勢”而來;他們厭倦了舊時的模式,熱衷創新而流于穿鑿附會。所謂“訛勢”,即“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坝瀯荨钡某霈F,劉勰認為,是因為“夫同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是一種取巧的適俗的心態。這將導致一種尚奇的不正之風,使“文體遂弊”。這種不正之文風,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浮文弱植的輕靡,一是危側趨詭的新奇。當時的文人喜歡顛倒字句以追求新奇,應該說“想彼君子”,卻說成“君子彼想”,應該說“墜淚”、“危心”,偏偏說成“危淚”、“墜心”。作者的用意是在力避平庸,使文句警策動人,但得到的結果卻差強人意。其實文章中的警句應該是精辟的內容,寫不出內容精辟的作品,只想在文字上弄花巧,這是把創作引入歧路。在《序志》篇中,劉勰同樣表達了對當時文體流弊的關注及批判:“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悅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睂τ诋敃r的萎靡文風,劉勰感到痛心疾首,并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看到,如果這樣的文風不能得到遏制,那么文學的發展必然會誤入歧途。因此,他提出了“執正以馭奇”的文學主張:“訛勢”之因,“反正而已”。為了追求“新色”而故意反對正常的做法,勢必造成文風之不正,對此,劉勰要求文學創作回歸正途,換“新色”為“正色”,不為迎合世俗“而常務反言”,希冀以此一掃文壇之陋習,還原文學之真實面貌。糾正當時不正的文風,是定勢之因,也是《定勢》篇對文人提出的要求和希望。

(二)總群勢:本采

糾訛勢的方法是定勢。勢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一部作品中的情蘊含著主客觀的多方面因素,體也是一個復合體,因此,勢也因不同的組合而呈現不同的形態。在一部作品中,作家不可能只采用單一的表現手法和藝術手段。對此,劉勰說:

然淵乎文者,并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剛柔雖殊,必隨時而適用?!粞培嵍财?,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得而俱售也。[8](P264)

一個成熟的作家是能夠“總群勢”的。勢之各異,要求作者能立于總體把握的高度,使各勢協調合作。從“乘利而為制”的原則出發,劉勰肯定了“奇正”、“剛柔”之勢各有所長,認為應該“兼解俱通”,“隨時適用”。奇正是兩類表現方式:正是常規的,本色的,雅正的;奇是出人意表的,瑰麗奇特的。劉勰肯定奇,認為如果將其運用得當,將會產生文采奮飛,“披瞽駭聾”的藝術效果;但是如果一味追求“新奇”而“反正為奇”,本末倒置,則會造成上文所說的“訛勢”,最終陷入訛詭妄誕的境地。劉勰既主張乘奇之利,又以自然為法度,強調“執正馭奇”,反對“逐奇失正”。

劉勰還指出:“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币徊孔髌凡豢赡軐⒏鞣N表現方式都兼而用之并使之協調一致,將風格像雅與鄭那樣格格不入的表現方式勉強糅合在一篇文章里,將破壞藝術形式的一致性?!翱傄恢畡荨辈豢呻x,又是對兼通的補充。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側面。作家按文章內容和體制的需要形成“總一之勢”,只有兼通,才能有效地鑒別和掌握群勢的特點。劉勰對文章的“總一之勢”加上了這樣的說明:“雖復契合相參,節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眲撟髦行枰盐崭鞣N體式而相互參配,學會交替運用多種表達方法,但寫作就像織五色緞綿一樣,雖使用各色彩線,卻要以其本來的色彩做底色。一篇文章必須符合其內容和體制的特點,在此基礎上,再借鑒一些其他文體或表達方式的長處,便能形成更充實而富有表現力的文體表現形式?!翱側簞荨北仨氁员静蔀榛A,根據文體固有的特征確定文章風格,只有追求文章的本來面貌,才能協調各勢。本采之勢在“總一之勢”中的主體地位不能被取代,更不能被淹沒?!耙员静蔀榈亍钡摹翱傄恢畡荨?,既是突出作品固有特征的表現,又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規律自然而然的結果,更突顯出劉勰對文章自然真實的追求。

(三)尚任勢:本色

對于不同的文體特征,作家必須能定勢。在具體的創作中,劉勰又提出任勢:“然文之任勢,勢有剛柔,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比蝿葜溉涡詾閯?,勢之情態萬千,不必一定是慷慨激昂,最重要的是稱。在這里,劉勰修正了這樣一種習慣的看法:言及勢,便只能是高屋建瓴,金剛怒目,劍拔弩張之勢,或者席卷之勢,奔騰之勢。劉勰深知容易產生這樣的誤解,才聲明“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因為勢原可訓力,有時也指由于地位懸殊而形成的格局。人們所熟知的勢,多為強大的,甚至帶有某種威迫的姿態。劉勰并不否認這種勢的存在,只是應以“勢實須澤”觀之。他在反對“淫麗煩濫”和片面追求“新奇”的同時,仍然主張要講求文字語言的潤飾,注重文學的形式美。他要求以形式的美去加強勢的藝術效果,以引發人們的美感聯想。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勢之形態,并不一定如人們心中所熟知的高大恢弘,只要是文辭的自然結合,便應當是當之無愧的勢。勢之本色不是單指形式剛強壯大的,而是文質彬彬,是文與質,情與辭的協調一致。依著文體之特征,任作品之性形成的,都是文章之勢。尚任勢,便是對文章體勢本色的重視,不因過分追求慷慨大氣而毀壞文章本來的面貌。

自然而然之勢,對當今的文學批評,具有相當的借鑒意義。作家的創作必須“因情立體”,“循體成勢”,要根據內心的情思確立體制特征,依循體制特征而形成文章之勢,而在成勢的過程中,則要避免“訛勢”,要堅持文章的本色,從文章本身出發,力避因追求新奇而“穿鑿取新”,“逐奇而失正”。同時,作家在創作中,還必須能“總群勢”,能在總體上把握和兼通各種不同文章的體勢,靈活運用不同的體制,從而順應體制的便利,使體勢臻于完美。我們的文學批評必須從此出發,全面把握文章的體勢構成,剔除穿鑿附會,還原真實。

[1] 郭鵬.文心雕龍的文學理論和歷史淵源[M].濟南:齊魯書社,2004.

[2] 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注釋[M].濟南:齊魯書社,1981.

[3] 林杉.文心雕龍創作論疏鑒[M].呼和浩特: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97.

[4]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6] 張少康.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

[7] 詹瑛.文心雕龍的定勢論[A].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8]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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