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箋杜詩興寄美刺法初探*

2014-03-12 00:01孫雪萍董利偉
關鍵詞:箋注錢氏杜詩

孫雪萍,董利偉

(1.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2.《山東通信技術》雜志,山東 濟南 250101)

關于錢謙益的杜詩箋注,研究者多將目光聚焦在以史證詩等方面,對其價值的考量也重點圍繞此展開。清初黃生云:“近錢牧齋箋注杜集,引據該博,矯偽鈲訛,即二史(指新、舊《唐書》)之差謬者,亦參互考訂,不遺余力,誠為本集大開生面矣?!盵1]489近人陳寅恪云:“牧齋之注杜,尤注意詩史一點,在此之前,能以杜詩與唐史互相參證,如牧齋所為之詳盡者,尚未之見也?!盵2]1014當代學者也指出:“他(指錢謙益)以實證與歷史的方法完成二十卷的《錢注杜詩》,從而使詩史互證作為一種詩歌研究方法確立下來?!盵3]262私以為前賢時彥有關分析和結論固是,然未盡也。事實上,錢箋杜詩的真正價值并不止此,錢氏于箋杜有著自己的著述動機和自成一家的高遠追求。為確保自己的箋杜初衷落到實處,錢氏當然會選擇和確立相應的詮釋策略和方式。毋庸置疑,以史證詩便是有效的釋詩方式之一,這已為眾人所申發。但錢箋杜詩中許多深刻和有見地的解析,卻是采用了興寄美刺言詩方式。遺憾的是,這點往往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淡化忽略,影響了對錢箋杜詩價值和意義的認識。鑒于此,筆者不揣谫陋,就錢氏以興寄美刺箋杜略抒己見,望博雅君子批評指正。

一、興寄美刺言詩是錢箋中的一個突出現象

興寄美刺言詩,是先秦兩漢儒者在《詩經》詮釋過程中建構起來的一種釋詩體系和傳統。在思維上,它強調真正的詩歌詮釋并非只關注文本中顯性的東西,更在于揭示被隱藏的東西?!啊对姟忿o美刺諷喻以教人,是《詩》教也”[4]1369,儒家學者特別注重將詩與政治教化進行關聯。錢謙益的詩學觀,總體上是堅守儒家詩教傳統的。他強調詩要有本,要發乎情,同時又要婉而有致,以諷諭警世。在詩學取向上,錢氏唐宋兼宗[5]53,并喜追摹宋元,晚年更得蘇軾、陸游之長[6]1492,縱橫開闔,鋪陳終始,以議論為詩、才學為詩傾向明顯。雖如此,并不意味著錢氏排斥興寄美刺作詩和言詩的傳統。翻檢其論詩言論不難發現,錢氏實際上對詩歌比興寄托、婉而多諷的一面相當重視?!坝嘤^楊孟載論李義山《無題》詩,以為音調清婉,雖極秾麗,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風人之旨。若韓致堯遭唐末造,流離閩、越,縱浪香奩,亦起興比物,申寫托寄,非猶夫小夫浪子沈湎流連之云也。頃讀梅村宮詹艷體詩,見其聲律妍秀,風懷惻愴,于歌禾賦麥之時,為題柳看花之句,徬徨吟賞,竊有義山、致堯之遺感焉?!盵7]116李商隱、韓偓詩之佳處在托物寄興、不忘君國,有風人之旨。以吳梅村比李、韓,意謂其詩亦托志深遠。錢氏評徐仲昭詩云:“仲昭起于逢掖,有憂時閔己之志節,故其詩麗以則,感而多風。君子誦之而論其世也,其歸則一而已矣?!盵5]948其《嚴印持廢翁詩稿序》則曰:“(嚴印持)作為歌詩,往往原本性情,鋪陳理道,諷諭以警世,而托寄以自廣,若釋然于功名身世之際?!盵5]951可見,錢氏論詩往往是以托興和諷言諭世為高的。

言及杜詩,錢謙益認為既有“鋪陳終始、排比聲韻”[5]2153的大雅正聲風范,又具“溫柔敦厚、婉而多諷”的風詩特征,因而他反對將杜詩單純視為“噍殺”之音:“秦之詩,莫先于《秦風》,而莫盛于少陵,此所謂秦聲也。自班孟堅敘秦詩,取‘王于興師’及《車鄰》、《駟驖》、《小戎》之篇,世遂以上氣力、習戰斗,激昂噍殺者為秦聲。至于近代之學杜者,以其杜詩為杜詩,因以其杜詩為秦聲,而秦聲遂為天下詬病。甚矣,世之不知秦聲也!……溫柔敦厚,婉而多諷,其孰有如秦聲者乎?以杜詩言之,《樂游》、《渼陂》,《蒹葭》之比也?!尔惾恕?、《兵車》,《車鄰》之亞也?!妒站?、《左掖》,《終南》之頌也?!栋税А?、《詠懷》,《黃鳥》之賦也?!侗闭鳌?、《羌村》、《諸將》、《秋興》,《小戎》、《無衣》之篇什也。先河后海,則秦詩實為濫觴之端;增華加厲,則杜氏寧有椎輪之質?學者不知原本,猥以其浮筋怒骨、齟齒吽牙者,號為杜詩,使后之橫民,以杜氏為質的而集矢焉,且以秦聲為詬病,不亦傷乎!”[5]931-932這段話表述了一個觀點,即從《秦風》到杜詩,有一共同特征——“溫柔敦厚,婉而多諷”,只是后人將《秦風》和杜詩視為充滿“激昂噍殺”的兵象和格力之聲,這種認識顯然是表層和片面的。所以,錢氏箋杜時,極力避免尋章摘句、得貌遺神的簡單做法,而將注意力更多地放到對作品言外之意的發覆上。如對杜詩《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一段解析:“三山老人曰:此詩譏天寶時事也?!厣胶銎扑椤?,喻人君失道也;‘涇渭不可求’云云,言清濁不分,而天下無紀綱文章也;虞舜、蒼梧,思古之圣君而不可得也;瑤池日晏,言明皇方耽于淫樂而未已也;賢人君子,多去朝廷,故以黃鵠哀鳴比之,小人貪祿戀位,故以陽雁稻粱刺之也。按:此詩首言高標烈風,登茲百憂,登高視下,岌岌乎有漂搖崩析之恐,正起興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n梧云正愁’,猶太白云‘長安不見使人愁’也。唐人多以王母喻貴妃,瑤池日晏,言天下將亂,而宴樂之不可以為常也。宋人詩說多支離可笑,三山老人論此詩殊近理,故取之?!盵8]2157-2158錢氏引用宋人胡舜陟語,明確指出杜甫用了“起興”的藝術手法,使詩歌含蘊豐富,文已盡而意無窮。后來錢氏于最后定稿的《錢注杜詩》(以下簡稱《錢注》)中,對上述內容幾乎全部予以保留。

值得注意的是,錢氏雖重視比興寄托,卻并沒像朱熹《詩集傳》那樣,明確指出某篇詩作是以“比”或“興”的方式來展現作者之深意。他對興寄美刺觀念的理解和堅持,更多體現在對杜詩意義的體認把握上,即通過對詩歌文本意象、事件等的整體分析解讀,于聲句之外,深入開掘、闡發杜詩文字背后的“微言大義”、弦外之旨。如對《登樓》的詮釋:“‘可憐后主還祠廟’,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魚朝恩,致蒙塵之禍,而托諷于后主之用黃皓也?!漳毫臑椤读焊敢鳌贰?,傷時戀主,而自負亦在其中。其興寄微婉,一句而包數義如此?!盵8]2199指出此詩“興寄微婉”,“一句而包數義”,深得“溫柔敦厚”要旨。解杜詩《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坡陀金蝦蟆”云:“祿山諂約楊妃,誓為母子,通宵禁掖,昵狎嬪嬙。和士開之出入臥內,方此為疏;薊城侯之獲廁刑余,又奚足尚?方諸蝦蟆之入月。詩人之托諭,不亦婉而章乎?”[9]30安祿山、楊貴妃穢亂后庭,見于史籍。錢氏引溫畬《天寶亂離西幸記》所載軼事,揭示杜詩以蝦蟆入月喻祿山入宮,諷刺之意甚明。箋《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云:“投贈之詩,托諷深厚如此,其意切則其詞愈婉。此風人之指也?!盵8]2193《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錢箋曰:“史稱嚴武累年在蜀,肆志逞欲,恣行猛政,窮極奢靡,賞賜無度。公在武幕下,此詩特借以諷諭,朋友責善之道也。不然,辭一織成之遺,而侈談殺身自盡之禍,不疾而呻,豈詩人之意乎?”[9]165錢氏認為杜詩草木景物、廋辭隱語、史事典故中,頗寓比興寄托之旨,微婉多諷,寄慨遙深。其解讀亦多能正本清源,深入老杜之骨髓,發明深微用心,展現出杜詩“婉而多諷”的特征。上述現象在錢箋中很突出,而使用“刺”、“譏之”、“婉辭”、“微詞”、“微婉”、“諷諭”、“婉而切”等詞語,直接點明詩含諷諭寄托的情況,更是俯拾即是,這些足以證明錢箋在這方面所花費心思之多。

二、錢箋“深文周內”成眾矢之的

以興寄美刺解讀杜詩,雖非錢謙益之發明獨創,但其貢獻突出。錢氏苦心孤詣,細心推敲,特別是善于知人論世,自覺將杜詩放在唐帝國由盛轉衰的特定歷史背景和語境中,以意逆志,探人所未探,為深入理解杜詩大開方便之門,啟迪作用不可低估。錢氏對自己的成果亦頗自信,曾引用族孫錢曾之語,自詡其箋注有“鑿開鴻蒙、手洗日月”[9]4之功。錢箋一出,杜詩注釋很快蔚然成風[10]46。

然而,錢箋也招來不少非議、質疑甚至詬病。徐世溥《答錢牧齋先生論古文書》談到:“夫繹《國風》者,常失之淺;解《雅》、《頌》者,常失之深。杜子美忠君愛國,顛沛不忘,感時諷事,援引極博,后世多不能究其出處。是以不能明其指意所在,至牧齋而始發之。然竊謂考據確核之中,勿涉穿鑿附會之態,則作者之意,更不患其求明而反晦,此又溥所效于先生耳?!盵11]145對錢氏在發明杜詩深意方面取得的成績給予肯定,也對其中存在的穿鑿傾向深表憂慮和不滿。較早向錢氏發難的是潘檉章和朱鶴齡等人。潘檉章著有《杜詩博議》,該書在史實考證方面有獨到處,對錢箋作了很多補充和糾偏。潘氏因受莊廷鑨《明史》案牽連不幸遇難,其所著書亦遭禁廢,《杜詩博議》一書即因此而終至散佚。所幸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以下簡稱《輯注》)對之多所引用,部分內容得以流傳下來。這其中不少是針對錢箋的,如杜甫《兵車行》,錢氏認為是對鮮于仲通討南詔而發[9]10,潘則云:“玄宗季年,窮兵吐蕃,征戍繹騷,內郡幾遍,當時點行愁怨者,不獨征南一役,故公托為征夫自愬之詞以譏切之。若云懼楊國忠貴盛而詭其詞于關西,則尤不然。太白《古風》云:‘渡瀘及五月,將赴云南征。怯卒非壯士,南方難遠行。長號別嚴親,日月慘光晶。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衙鞔讨?。太白胡獨不畏國忠耶?”[12]潘氏所論事實清楚,批駁有力?!端屠钋鋾稀放耸辖獾溃骸肮湃肆麟x放逐,不忘主恩,故公于賈、嚴之貶則曰:‘開辟乾坤正,榮枯雨露偏?!诩褐H則曰:‘晉山雖自棄,魏闕尚含情?!錅厝岫睾裰?,言外可想。若以肅宗不甚省錄,故往往自況之推,失之遠矣?!盵12]不難發現,潘氏對錢箋中諷刺君王的解讀極為敏感,并多予駁正。后來錢氏箋杜因“諷君說”備受責難,始作俑者當屬潘氏。

與錢氏曾過從甚密,且有過一段合作箋杜經歷的朱鶴齡,對錢箋中的所謂牽強附會處亦頗致不滿,《輯注》中廣泛引用潘氏的觀點,實際也是朱氏借此表達自身立場和觀點。他在《輯注》自序中發表了一番見解:“夫詩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指事陳情,意含諷諭,此可解者也。托物假象,興會適然,此不可解者也。不可解而強解之,日星動成比擬,草木亦涉瑕疵,譬諸圖罔象而刻空虛也??山舛簧平庵?,前后貿時,淺深乖分,欣忭之語,反作誚譏,忠剴之詞,幾鄰懟怨,譬諸玉題珉而烏轉舄也?!盵12]卷首朱氏批評的對象顯然有所指,即錢氏的系列解讀。他在《輯注》中,對錢氏引以為豪的《洗兵馬》等箋釋大加刪削,更是以實際行動,表達了對錢氏深文羅織作風的決絕態度。不僅如此,伴隨與錢氏之間因注杜分歧而造成的感情裂縫的加大,朱氏對錢本人及其杜詩箋注的攻訐也在不斷升級。如果說潘檉章在駁正錢箋方面所持的更多的是一種客觀、公正的學術立場,那么,朱鶴齡的表態則明顯帶有主觀感情色彩了。朱氏《輯注》自序曾談到:“志者,性情之統會也,性情正矣,然后因質以緯思,役才以適分,隨感以赴節?!用乐?,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發于君父、友朋、家人、婦子之際者,莫不有敦篤倫理、纏綿菀結之意。極之履荊棘,漂江湖,困頓顛蹶,而拳拳忠愛不少衰。自古詩人變不失貞、窮不隕節,未有如子美者,非徒學為之,其性情為之也。子美沒已千年,而其精誠之照古今、殷金石者,時與天地之噫氣、山水之清音,嶒峵響答于溟涬澒洞、太虛寥廓之間。學者誠能澄心祓慮,正己之性情,以求遇子美之性情,則崆峒仙仗之思,茂陵玉碗之感,與夫杖藜丹壑、倚棹荒江之態,猶可儼然晤其生面而揖之同堂,不必以一二隱語僻事、耳目所不接者為疑也?!盵12]卷首這番話當是針對錢氏對自己注杜所發表的一些意見而發。他強調,性情是一切文辭的根本,而要正確地讀杜、解杜,也需要“澄心祓慮,正己之性情”,否則便難探杜詩之真蘊。這些議論言外之意很明顯,等于說以錢氏這種首鼠兩端的品性,是不可能深悉杜甫,不可能得杜詩真面目的。朱氏有《書元裕之集后》一文,更以“人臣身仕兩姓,猶女子再醮”[13]283,影射貶斥錢氏,極盡譏刺攻訐之能事,口不擇言,完全失去了其一貫的溫厚風度。而這些言辭舉動,對人們客觀認識和評價錢箋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不容小覷。

潘檉章之弟潘耒也是錢、朱訟爭中的積極參與者。潘耒有《書杜詩錢箋后》一文,當是在其兄和朱氏影響下創作的[14]。他對錢箋的駁斥更為直接:“錢氏求新太過,亦時有此失。如……以范叔歸秦為欲去國忠,以關張耿鄧為自喻,以‘前后三持節’為杜鴻漸,種種曲解,皆迂僻難通,所謂目睹秋毫不能自見其睫也。然文義小失,猶無大害,唯其自矜獨得,所謂‘鑿開鴻蒙,手洗日月’者,乃謂少陵大不滿于肅宗,多所譏切?!断幢R》、《收京》諸作皆刺詩?!Q駕’、‘龍樓’,‘朱虛’、‘商老’,‘兩宮警蹕’、‘一德興王’、‘文公賞從’、‘禹功命子’種種,無非譏諷,此則傷教害義之大者。謬說流傳,或至壞人心術,余故一一標出,欲讀者毋味其甘而忘其毒也?!盵15]579指出錢氏求新太過,張冠李戴,犯了不少歷史性錯誤,不無道理。但其批評也并非都是持平之論。如評《寄韓諫議》錢箋:“此詩題云‘寄韓諫議’,則所云美人當指韓。今移指鄴侯,有何確據?杜既推李如此,他詩何不一齒及,而獨寓意于寄韓一篇?”[15]580這一指責便非基于事實本身[16]。再如評錢箋云:“《洗兵馬》一詩,乃初聞恢復之報,不勝欣喜而作,寧有暗含刺譏之理?上皇初歸,肅宗未失子道,豈得預探后事以責之?詩人以忠厚為本,少陵一飯不忘君,即貶謫后,終其身無一言怨懟。而錢氏乃謂其立朝之時,即多隱刺之語,何浮薄至是?”[16]579認為錢氏“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之論是“預探后事”可以,但一口咬定杜甫毫無譏諷肯定有問題。杜詩后半截對肅宗寓諷于頌,明眼人一見便知,而對當時攀龍附鳳之輩的撻伐則更是明顯。潘氏一再指責錢氏“浮薄”,譴責其“怨誹其君,無所不至,此自門戶習氣”,直至說出“絳云一炬,有自來矣”之類幸災樂禍的刻薄之語,實在有失學者之客觀公正品質。至于他評價錢箋“壞人心術”、“傷教害義”,更非平情之論,實則是對朱鶴齡以“性情之正”攻訐錢氏的更蹩腳的發揮而已。無怪乎后人批評其“架空作勢,全無實據,信口謾罵”了[17]。潘耒駁錢之論甚多,不具錄,而其主要特點和立場在此已多所體現。顯然,潘耒在錢、朱因箋杜而起的這場訟爭中,是起了推波助瀾作用的。

朱鶴齡、潘氏兄弟對錢箋所作的批評,多為后人所沿襲和申發,流布廣泛,影響深遠。后來學者對錢箋的諸多評價,其大要基本不出三人所論之范圍,略錄數則以見之:

老杜天資淳厚,倫理最篤。詩凡涉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都從一副血誠流出,而語及君臣者尤多。虞山輕薄人,每及明皇晚節,肅宗內蔽,廣平居儲諸事跡,率以私智結習,揣量周內,因之編次失倫,指斥過當。繼有作者,或附之以揚其波,或糾之而不足關其口。使藹然忠厚之本心,千年負疚,得罪此老不少。[18]6

詩教主于溫柔敦厚,況杜公一飯不忘,忠誠出于天性。后人好以臆度,遂乃動涉譏刺,深文周內,幾陷子美為輕薄人,于詩教大有關系,如是者概從刪削。[19]13

余讀《錢注杜詩》,而知錢之為小人也?!舸绱绻澒?,皆以為有所刺,則少陵之詩掃地矣![20]416

這些言論,與朱、潘等人所論相較,意氣與人身攻擊的非學術成份越來越重。在一些具體箋注上,研究者所指摘的,也多集中在錢氏對杜詩的抉隱發微上。如針對錢箋《洗兵馬》,浦起龍云:“‘鶴駕’、‘雞鳴’,錢氏以為刺肅宗不能盡子道,朱氏非之,吳江潘氏駁之,允矣……錢箋此等,壞心術,墮詩教,不可以不辯?!盵18]259再如杜詩《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楊倫云:“結語略含諷意,卻只以吞吐出之,渾然不覺?!盵19]28浦起龍則曰:“錢注語語指斥,意非不是也。但學者不善會之,偏譏刺一邊看去,則失之遠矣。蓋題系朝廷巨典,體宜頌揚。非比他事諷諫,尚可顯陳也?!盵18]689所論小異大同,均對錢箋通篇諷諭意見表示不滿。

上述所及可概括如下:其一,公認錢氏于前人注杜多有糾謬去蔽,于杜詩之興寄美刺抉隱發微,多所發明,且考證精審,為前人所不及。贊之者不必說,即毀之者,在攻訐其品行之后,亦不得不推重其大有功于老杜?!澳笼S學問閎博,考據精詳,家多秘書,兼熟內典。其箋杜也,鉤稽奧義,抉摘異聞,他人所不能注者,一一注出,誠有功于少陵矣!”[15]579潘耒作為論敵而能做出如此推揚,足見錢箋之價值;其二,錢箋之過人處,往往是受攻擊最密集處。錢箋過于求新求深,雖批評前人注杜之牽強附會,自己也難免重蹈覆轍。后人遂以深文羅織、穿穴譏刺為錢氏之一大罪狀,群起而攻之,且一波未伏,一波再起;其三,錢謙益降清遂致名譽破產,被視為首鼠兩端、無氣節之“輕薄人”,因而眾議洶洶,認為其注杜難得要領,深負老杜一片忠厚之情??偟膩砜?,清初以來的數百年間,評論家對錢箋評價分歧甚大,其原委主要不在箋注本身,而在于錢氏為人大節有虧?!?錢謙益)箋注杜詩……所見必有迥異于恒人。然卒不為世所重,反遭詬病,蓋非敢輕其學,乃輕其為人?!盵17]蓋自明季東林、復社以還,賢士大夫皆以氣節相尚,故清初以投敵為恥。錢謙益晚節不保,率眾降清,為士子所不齒,進而影響了人們對其箋杜成果的客觀評價。朱鶴齡、潘耒、袁枚等人之言論,無不有此傾向。而更令人唏噓感嘆者,錢氏因秘密抗清,被清統治者認為是反復無常小人,打入另冊[21]155-156,其書被列于禁毀之目[22]164。而這些遭際,又大大影響了錢箋的正常傳播與接受,客觀上削弱和降低了人們對它的重視程度,其價值被大打折扣,也是難免。

杜詩箋注言人人殊,“大抵歷代注杜者,無不自是其是,且自以為能正前人之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17],道出了歷代多數注杜者的一種共同心態。

三、興寄美刺言杜乃錢氏書寫襟懷的一種策略

黃庭堅曾提出:“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盵23]反對事事征實,反對不高明的穿鑿附會,反對將杜詩的理解降低到庸俗無詩意的境地,這是值得肯定的。錢謙益本人也是持類似態度和解詩理念的。他說:“宋人解杜詩,一字一句,皆有比托。若偽蘇注之解屋上三重茅,師古之解筍根稚子,尤為可笑者也?!盵9]4注杜之難,古今學者早有共識,錢氏在《讀杜小箋自識》、《草堂詩箋元本序》及其他文章中也反復言及注杜之難處。注杜的硬核,無疑便是探尋隱藏在杜詩字句之下的深層意蘊,而探尋和揭示杜甫之真正寓意的過程,無異于一種精神考古,其困難可想而知。故錢氏說:“杜詩非易注之書,注杜非聊爾之事,固不妨慎之又慎,精之又精?!盵7]1351

既然意識到注杜的困難,并且看到了宋人因過分倚重比興寄托解杜所造成的不良后果,那么,錢氏何以還要冒險,繼續在這條羊腸小道上走下去呢?要回答該問題,我們不得不突破一般的詩學觀念,而從錢氏本身尋找更深層原因了。錢氏說過:“注詩細事耳,亦必須胸有萬卷,眼無纖塵,任天下函矢交攻,砧椎擊搏,了無縫隙,而后可以成一家之言?!盵7]1351從這段話推斷,錢氏對自己箋注問世后的遭遇應有充分的心理準備,他孜孜以求的,就是“成一家之言”。那么,其“一家之言”又體現在哪里呢?《注杜詩略例》中有段話:“余之注杜,實深有慨焉,而未能盡發也?!盵9]4此處之“深有慨焉”,值得做更深入的理會??滴蹙拍?,沈壽民在朱鶴齡《輯注》“后序”曾言及:“往方爾止嘗語余云,虞山箋杜詩,蓋閣訟之后,中有指斥,特借杜詩發之?!盵12]陳寅恪也一針見血地指出:“細繹牧齋所作之長箋,皆借李唐時事以暗指明代時事,并極其用心抒寫己身在明末政治蛻變中所處之環境,實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盵2]1021陳氏認為,錢箋中《洗兵馬》等一類長注,反映了錢氏自身的政治經歷。

從古代經典中尋求現實問題的答案,這是明清之際學風的一種突出趨向,而這一學風也反映在詩歌箋注領域,錢氏的杜詩箋注便是這一趨向的早期代表。如果仔細體認一下錢箋便會發現,錢氏對杜詩中的政治意蘊是有著特別的敏感的。換言之,錢氏對杜詩的接受,有著突出的政治取向,因而在其箋釋中,特別注重了杜甫政治情懷的闡發。下面結合錢箋,具體考察一下這一傾向,在此基礎上,就錢氏如何將杜詩文本與自身的政治襟懷、身世之感密切關聯,加以觀照,以便更好地體會和把捉其以寄托美刺箋杜的動機與獨特意蘊。

首先談談錢氏圍繞杜詩中涉及皇帝方面的內容所做的箋釋。這方面內容是錢箋最核心和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研究者早已指出,錢箋中多有譏刺君王的內容,甚至說“錢注語語指斥”[17]689,雖有夸張,卻也不離大格。錢箋中確有不少內容是針對玄宗、肅宗和代宗等皇帝的,正是通過它們,錢氏明確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觀點。如對唐玄宗天寶后期信任武將,勞民傷財,多次發動邊境戰爭問題,錢氏往往不遺余力地予以揭露批評。他解《送高三十五書記》“崆峒小麥熟,且愿休王師”等詩句云:“吐蕃每至麥未熟時,即率部眾至積石軍獲取之,呼為吐蕃麥莊。哥舒翰遣將邀擊,匹馬不還。此詩記其事,又戒以勿逢迎人主好武之意,窮兵于石堡、河曲也?!盵8]2156解《秋興八首》之“昆明池水漢時功”等詩句時亦云:“此借武帝以喻玄宗也?!侗囆小吩疲骸浠书_邊意未已?!f應物云:‘少事武皇帝?!迫私匀??!盵8]2185譏刺玄宗窮兵黷武,認為這是安史禍亂的重要起因。安史亂起的另一原因是玄宗晚年迷信仙道,沉溺宴樂,這也是錢氏挖掘諷刺的重點。解《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云:“‘方丈’四句,隱然借秦皇、漢武以諷玄宗之求仙,亦諷均不當以求仙得幸也?!顿浿?,托諷深厚如此。其意切則其詞愈婉,此風人之指也?!盵8]2192-2193箋《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配極’四句,言玄元廟用宗廟之禮,為不經也?!赖赂督裢酢?,謂玄宗親注《道德經》及置崇玄學,然未必知道德之意,亦微詞也?!硗恕韵滤木?,一篇諷諭之意,總見于此?!盵9]278對肅宗,錢氏重在譏刺其心胸偏狹,屏棄賢相大臣而專任內宮宦豎和奸臣等方面,其中尤以《洗兵馬》的解析最有代表性。錢氏在《讀杜小箋》中即指出:“上皇至自蜀,即日幸興慶宮,肅宗請歸東宮,不許。已而聽李輔國讒間,遂有移仗之事。其端已見于此。此詩蓋援據寢門問安之詔,引太子東朝之禮以諷諭也。鶴駕龍樓,不欲其成乎為君也,其詞嚴矣?!薄笆菚r方加封蜀郡、靈武元從功臣,肅宗之意獨厚于靈武,故婉詞以譏之?!盵8]2163-2164表達了對肅宗的不滿。在稍后的《讀杜二箋》中,錢氏又做了更為嚴厲的批評和更多的牽連發揮。如詩箋開頭即云:“《洗兵馬》,刺肅宗也。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敝虚g又指出:“當是時,內則張良娣、李輔國,外則崔圓、賀蘭進明輩,皆逢君之惡,忌疾蜀郡元從之臣。而玄宗舊臣,遣赴行在,一時物望最重者,無如房琯、張鎬?,g既以進明之譖罷矣,鎬雖繼相而旋出,亦不能久于其位。故章末諄復言之?!嗯郯遵R’以下,言能終用鎬,則扶顛籌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如此望之也,亦憂之也,非尋常頌禱之詞也?!庇衷唬骸艾g夙負勝名,馳驅奉冊,肅宗以其為上皇建議,諸子悉領大藩,心忌而惡之。乾元元年六月,下詔貶琯,并及劉秩、嚴武等,以琯黨也?!g敗師而罷,鎬有功而亦罷,意不在乎功罪也?!嘧x杜詩,感‘雞鳴問寢’之語,考信唐史房琯被譖之故,故牽連書之如此?!盵8]2190《小箋》、《二箋》兩相比較,錢氏的批評語氣越來越激烈,矛頭指向也越來越尖銳。在《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奉贈王中允維》、《收京三首》其二、《建都十二韻》、《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二首》其一、《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從左拾遺移華州掾》、《有感五首》其四、《別房太尉墓》諸箋中,錢氏對肅宗信任宦官、斥賢拒諫等行為做了反復和嚴厲的批評。他對代宗的譏諷也毫不留情面?!队懈形迨住菲涠{云:“是時史朝義下諸降將,奄有幽魏之地,驕恣不貢,代宗懦弱,不能致討……‘息戰’、‘歸馬’,謂其不復能用兵,而婉詞以譏之也。李翱云:‘唐子孫不能以天下取河北?!艘庖??!盵9]430譏刺代宗信用讒邪,致振興無望。在《青絲》、《折檻行》、《登樓》、《諸將五首》、《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六等箋中,都有針對代宗政治無道的嚴厲譴責。

錢氏對玄宗等當時最高統治者所展開的批評譴責,真實暴露了其君王觀。錢箋中這方面內容盡管不多[24]234,產生的影響卻很大。當然,杜甫有些詩句未必都有諷君之“深意”,錢氏卻也拐彎抹角地牽扯進來,這類例子極易找到。但是,如果只是以杜甫當時有無譏刺之意來衡量錢箋之對錯,并且揪住錢氏的某些失誤不放,抑或我們的討論仍然還停留在“諷君說”是否得當這一層面上,那么,且不說長期以來的爭執不會停止下來,即便要深入理解和把握錢氏箋杜的初始動機和真正目的,也十分困難。事實上,錢氏于箋杜中關注帝王的言行,重視君主對國家民族的作用,是有其現實考慮的。眾所周知,封建時代,君王作為最高統治者,其才干與修行對國家的治亂往往產生重要影響。明代自英宗以后,諸多社會矛盾陸續暴露,后面幾任皇帝,幾乎沒有哪個具備振興國威、力挽狂瀾的能力和欲望。相反,由于他們的荒唐迷信,怠政貪鄙,直接導致了朝政的黑暗和王朝的敗亡。思宗欲有所作為,但此時明王朝早已病入膏肓,沉疴難起,更何況他本身也不是一個挽狂瀾于既倒的有為之君。明末每況愈下局面的形成,乃至一敗涂地,雖是時勢使然,而最高統治者當然難辭其咎。因此,重申為君之道,限制君主的權利,可以說是明后期的嚴峻現實向思想界提出的一個尖銳課題。錢氏在《向言》[8]763-793這組雜文中,曾專門討論了“帝王之學”和為君之道。他引用先儒的訓導,從理論上、制度上明確君主的職責和帝王之操守,提出君王應敬德居業,崇尚節儉,納諫從流,親君子,遠小人,以及不以己私侵害國家之大公,不以己欲奪小民之生存等等。這些觀點,在杜詩箋注中時有體現??梢哉f,錢氏在箋注中所表達的對玄宗等皇帝的不滿,實乃激于晚明的政治生態,特別是現實中君主之表現而發,寄寓了他對傳統君主制的一些沉思,因而有著鮮明的時代內涵和極強的現實針對性。直言之,錢氏在箋注中極力譏諷挖苦玄、肅、代宗,其用意就是對當下的君主暗下針砭。正如日本學者長谷部剛所言:“因為在政治上經歷了多次挫折,錢謙益對以皇帝為頂點的朝廷政治持有懷疑和批判的態度?!盵25]錢氏在箋注中所體現出的對君主的批判,盡管多就事論事,其觀念和思想在今天看來也很樸素甚至有些迂闊,但畢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民本思想和民主意識。在錢氏之后,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對人君之道、君主制作出了那個時代最深刻的反思。這中間,不能完全排除存在一定的內在聯系。

其次,談談錢氏如何別具只眼,深入挖掘杜詩中經世治國大計,進而表述自己的政治觀點的。我們知道,杜甫一生沒做過顯官要職,但這并不妨礙他關心國家命運、關注現實政治。他通過詩歌表達了不少政治軍事觀點。錢謙益為此曾發感慨:“浣花老翁,參預國家大計,關心如此,良可感矣!”[8]2172杜甫深為國慮,致使錢氏“千載而下,可以感嘆”[8]2157。錢謙益本人,終其一生都熱衷于政治,熱心于追求事功,故其詩文中不乏經世治國的內容。程嘉燧云:“(先生)晚而以其忠猷嘉謀無由入告左右,著為《向言》三十首以垂于后,不惟其愛君之深憂國之切隱然溢于言表,而救時匡世之略亦已見其一斑?!盵8]2225錢氏箋杜雖不能如《向言》一樣,直接論述和集中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和治國方略,但可以依寓于杜詩,通過箋注表述自己的經濟之志、忠猷嘉謀。事實上我們也看到,錢氏在箋注杜詩時,總是不失時機地就如何增強國力、如何改善民生贏得人心、如何用人、如何加強戰防邊防等一系列國家政治問題發表見解,所涉面廣,內容豐富,觀點鮮明。僅以分鎮為例,略加引申。錢氏解杜詩《有感五首》之四云:“初,房琯建分鎮討賊之議。詔曰:‘令元子北略朔方,命諸王分守重鎮?!t下,遠近相慶,咸思效忠于興復。祿山撫膺曰:‘吾不得天下矣?!C宗即位,惡琯貶之。用其諸子統師,然皆不出京師,遙制而已。廣德初,宗藩削弱,藩鎮不臣。公追嘆朝廷不用琯議,失強干弱支之義,而有事則倉卒以親賢授鉞也?!渚溲圆灰拦欧饨ǘ牶嵣?,不可得也。公之冒死救琯,豈獨以交友之故哉?”[8]2174《建都十二韻》箋曰:“此詩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鎮之事也,終以房琯之議為是也?!盵8]2198錢氏《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葬東都有作》等詩解對房琯建分鎮之言亦有涉及。他對房琯分鎮一議十分重視,評價很高,卻引來非議。潘耒云:“詳味詩意,似以建都為非,惜己在外,不得諫諍耳,箋乃云以分鎮為是,因建都而追思之,何其迂曲也?!盵15]580朱鶴齡《輯注》亦云:“‘蒼生入’句,譏高議者為無益,而南都之不必更建也?!畷r?!木?,譏其不以雪恥為急,而輕議建都非定亂之先務也?!盵12]朱氏還在《唐肅宗論》一文中說:“太子諸王分鎮討賊,此最為謬計……永王璘之反,其明鑒也?!盵13]230與錢氏觀點針鋒相對。仇兆鰲也談到:“當時房琯分建之策,與呂諲建都之請,前后事勢迥不相同?!X箋附會兩事,致詩意反晦?!盵26]777潘氏等人對錢箋的批駁,看似言之鑿鑿,實則均未達牧齋用心處。錢氏有言:“良醫之治病,必視其病證何如,按古方以療新病,雖有危證,惡疾可得而除也?!盵8]780《向言》曾述及分鎮:“唐之方鎮,始于肅宗,夾河五十余州,更立迭奪,或服或叛,遂與唐相終始?!罹V于靖康建議,以為唐之藩衛,拱衛京師,雖屢有變,卒賴其力。今莫若以太原、真定、中山、河間建為藩鎮,擇帥付之,許以世襲。收租賦以養將士,習戰陣以資聲援。金人何能深入?……謀國者制置天下,猶弈棋然。從房琯之議,可以救全局;從王擴之議,可以收殘局。如其不然,未有不推枰斂手,坐視其全輸者也?!盵8]778-779這番議論實是基于明末局勢而發。明代是皇權高度集中的專制政權,當然不可能將權力下放到方鎮。但明末形勢又是另一番景象。當時北有清兵虎視,西南有李自成等農民軍蜂起,都城無拱衛,清兵、農民軍可隨時搔擾京城南畿,這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危局。而錢氏一再提及房琯建分鎮討賊之議,并聯系宋、金歷史加以印證,顯然是想靠分鎮來挽救殘局。設立方鎮能否拱衛京師,延緩明王朝壽命姑且不論,而有一點需說明,這種意見決非錢氏的異想天開,數十年以后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方鎮》、顧炎武《日知錄·藩鎮》中亦發出類似觀點和議論??梢婂X氏主張設立藩鎮以支撐危局,雖未必是根治頑癥的良劑,至少也稱得上是一種審時度勢、深思熟慮的觀點。朱鶴齡與錢氏周旋久之,惜其于錢氏之用心并無多少領會。潘、仇等人所論更是無的放矢,純為紙上談兵,所謂“何其迂曲”之辭,則牧齋實不敢受。

再次,談談錢氏如何從自身的政治遭遇和人生歷難中,切身體驗杜甫終身不遇、志不獲展的人生悲劇,進而揭示詩人在詩歌中所寄寓的政治感慨等微旨奧義的。錢氏認為杜甫非一般文士,而是一位有崇高理想和政治智慧的濟世大才。錢氏解《詠懷古跡》其五“伯仲之間見伊呂,指麾若定失蕭曹”句云:“公詩每希風孔明,其托寄遠矣?!盵8]2206解《觀兵》時還特別點到了杜甫的軍事遠見:“此詩謂官軍當直搗幽、燕,破思明之巢穴,不當堅守城下以老師也。時汾陽與光弼不協,故敗。光弼蓋出公策,而汾陽亦千慮之失也。公豈徒詩人也哉!”[8]2169錢氏的此類評說觸處即是,表現了對杜甫政治軍事才能的推許?;诖?,錢氏對杜甫窮困潦倒、生不逢時的種種遭遇,總是充滿了同情。在箋《謁先主廟》時說:“‘孰與關張并’,公自許非關、張之流,猶言羞與噲等為伍也?!εR耿鄧親’,以中興賢佐自命也?!妒龉拧吩姟崮娇茑噭?,濟時亦良哉’,亦此意也?!t莫’、‘飄零’,徒有應天得士、慘淡風云之感而已。謁先主之廟而灑淚沾巾,公之自負如此?!盵8]318錢氏指出,杜甫在此詩中自許有王佐之才,卻難有為國效力的機會,面對古人,惟有“灑淚沾巾”而已。其實,灑淚的何止杜甫!杜甫因上疏救房琯而致肅宗忌恨,遂被貶官,錢氏在箋注中屢屢道及此事。箋《從左拾遺移華州掾》云:“公自拔賊中,間關九死,得達行在。近侍未幾,移官遠出。此詩蓋深嘆肅宗之少恩也?!墩谢辍吩唬骸曩鈿w來,入修門些!’經年之后,再出國門,痛定思痛,猶有未招之魂。比《招魂》之言,尤可傷矣!……‘駐馬望千門’,正古人去不忘君之義。公之移官,以上疏救房琯也?!c琯之貶謫,關系玄、肅父子間事。此其事君交友,生平出處之大端,故表而出之。作年譜者,至謂公不知論何事而出,其陋甚矣!”[8]2167錢氏不惜筆墨,揭示杜甫失官原因,發他人所未發,洞見卓然。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解語滿帶感情,又不能不使人產生這樣的聯想:杜甫之不幸,與錢氏自身又何其相似乃耳!錢氏在發明杜詩之微旨深蘊的同時,不是也在流露自家心事嗎?如果說上面這些箋注只是一種若隱若現、欲說還休式的表達,那么,《洗兵馬》的這段話簡直就是錢氏直接走上前臺直抒胸臆。肅宗極力排斥玄宗舊臣,錢氏認為是肅宗在自行結黨:“自漢以來,鉤黨之事多矣,未有人主自鉤黨者,未有人主鉤其父之臣以為黨,而文致罪狀,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后世者?!盵8]2191潘耒等紛紛指責錢氏之解說無稽[15]579-580,其實是沒有領悟到其“以今喻古”的良苦用心。長谷部剛認為:“錢謙益從未得到皇帝恩寵,他被視為皇帝所顧忌的黨派中的一員,并受到排斥。在這一點上,他與因替房琯辯護,而被肅宗視為房琯一黨,并遭到貶斥的杜甫有著類似經歷?!薄板X譏諷肅宗的詞句背后,明顯有他自己對君主毅宗(崇禎皇帝)的非難?!盵25]他還將錢箋與《初學集》一起解讀,理出“杜甫=錢謙益/肅宗=毅宗”這一對應關系。當然,杜甫與錢謙益、唐肅宗與明毅宗之間某些方面的確存在可比性,但將彼此簡單劃等號,卻也過于拘實,反而限制了錢箋的意義。

受陳寅恪論錢箋反映了錢氏自身政治經歷觀點之啟發,有學者開始有意識地聯系錢謙益的生平遭際開展研究。除長谷部氏的論文外,綦維《孝子忠臣看異代 杜陵詩史汗青垂——試析〈錢注杜詩〉中錢氏隱衷之抒發》一文也有詳細論述[28]。陳茞珊《〈錢箋杜詩〉研究》中專列“牧齋箋杜之用心與寄托”一章,對錢氏與晚明時局、杜箋與閣訟枚卜關系等展開論述,并引用《明史》、《明通鑒》等史料加以印證[24]229-257。這些都說明了一點——錢氏自身的政治經歷與人生體驗,對其杜詩箋注的影響是深刻和清晰可辨的。

錢箋中政治色彩濃重的詩解,無疑是該作品的核心。窺一斑而知全豹,從這部分內容中,我們就已經領略到了錢箋的思想深度。他從自身的生存境遇展開詮釋,將杜詩文本與自我和現實緊密關聯,巧妙地書寫了自己的經世理想與政治情懷。由此看來,他所堅持的興寄美刺言詩,不僅是一種詮釋手段,同時也是書寫自身襟懷所采取的策略。

四、余論

錢氏從事箋杜工作前后經歷近三十年,最終“成一家之言”?!扒宕鸀槎旁娭畬W者,鮮不受錢謙益《杜詩箋注》之影響”[10]56,錢箋的出現,在杜詩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對后世的影響效果史來看[24]412-447,錢箋是值得我們尊重和重視的對象。這也促使我們追問和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錢箋的真正價值在哪里?

藝術品只有在被表現、被理解和被詮釋時,其意義才得以實現。詩歌作為一種典型的象征性文本,其蘊含的意義更需要揭示和敞開。傳統的興寄美刺言詩,作為一種敞露詩歌深層意蘊的手段是有效的,其源遠流長的歷史就是最好的證明。錢氏諳熟這一手段,并運用它對杜詩的意義展開切近和獨到的闡發,為杜詩箋注大開戶牖?,F代哲學詮釋學理論認為,詮釋主體在理解和解釋文本時,總是具有特定的“視域”。所謂視域,即看視的區域,它包括從某個立足點出發所能看到的一切。在詮釋一部出自過去時代的藝術文本時,詮釋者并未清空他的思想或絕對地舍棄現在;在其視域與文學作品的視域的辯證際遇中,他為自身的視域所引導和規約,同時他也利用這一視域展開理解。就杜詩詮釋而言,即便是極力反對錢氏“諷君說”的朱鶴齡、浦起龍等人,不也是被“老杜天資淳厚,倫理最篤”、“一飯不忘君”之類觀念和視域所左右嗎?朱氏等人之所以竭力攻擊錢箋,癥結即在于彼此箋杜的出發點和詮釋立場有明顯差異,甚至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唯有弄清錢氏箋杜時的視域,或者說他的真正動機和著眼點、立足點,我們才能踏上認識和理解錢箋的正確道路(而非單純從是否符合杜甫之本意出發),錢箋的真正價值才能映入我們的眼簾?!坝嘤谧⒍?,實深有慨焉”,錢氏其實是在公開他的詮釋動機和立場。簡言之,錢氏對杜詩中隱而未彰的意蘊的把握,是從自身的現實遭遇和人生體驗開始的。他試圖通過與自身生存境遇的相互關聯,揭示和開啟杜詩的意義世界。而他傾力揭示杜詩之意蘊,其實就是在做這樣的工作——將杜詩中有現實意義的東西抽取出來,帶入到當下具體的情境當中。如果說傳統的杜詩詮釋目的是通過心理的或實證的方法,以達到對于杜詩文本終極意義的理解和把捉,即將發露杜甫創作之原初意圖作為至高無上追求的話,那么,錢氏的杜詩詮釋則明顯突破了這一窠臼。實質上,錢氏箋杜,其意圖是與自身雄大抱負和整個經世思想相關聯的,他所面對和處理的,是現實的社會政治問題,而不僅僅是單純的詩學問題。錢氏詮釋杜詩,特別是以興寄美刺方式言詩,其主觀動機和目的,不僅僅滿足于獲取杜甫寄寓在詩歌背后的“本意”,更多的是通過這一特殊舉動,以思想家、政治家獨具的慧眼,尋視杜詩有補于世的內蘊,進而指陳時弊,建構秩序,干預現實,傳達和實現自身的經世理想。錢氏立足于現實,重新獲得和詮釋了杜詩對于當下歷史時刻的新意義,從而使其避免了一種空洞疏離的品評鑒賞和人云亦云,因而其解讀是獨特的,明確的,切己的和深刻的。僅此而言,錢箋的價值也不應低估。

總之,讀者和詮釋者決非單純性的文本原意的“揚聲器”,他在解讀文本的過程中,總是把普遍東西應用于具體境況,并由此創生出文本的新的意義[27]400?,F實的、個人的政治遭際與人生體驗,對錢箋來說,并非就是非本質的、次要的東西,恰恰相反,這是錢氏深刻理解和成功詮釋杜詩文本的前提和基礎。在錢箋中,歷史與現實、文本與詮釋者之間,穿梭古今,回環往復,在這種不斷的循環中,錢氏加深了對杜甫的理解,也在不斷增進對自身境遇的領會。所以,如果無視或忽略了具體的政治文化語境,忽略了錢氏個人的生存際遇,忽略了錢氏箋杜的原初動機,僅作抽象的、超歷史的評判,抑或以人身攻訐替代學術的、理性的批評行為,都是難以觸及錢箋的思想價值核心的??梢哉f,錢氏的箋杜之作并非單純和一般的訓詁、考校和注釋之作,它們與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顧炎武《日知錄》和《郡縣論》、陸世儀《思辨錄》等影響深遠的經世巨著一樣,都是明清之際特定時代的產物,是思想家和學者對所面臨的時代課題所進行的自覺反思,因而具有同等的思想價值與歷史地位。錢箋與眾著所異者,乃在于其思想是通過興寄美刺箋杜等方式表現出來而已。

【參考文獻】

[1] 黃生.杜工部詩說:卷十一[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5冊.濟南:齊魯書社影印清康熙三十五年一木堂刻本,1997.

[2]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3] 郝潤華,等.杜詩學與杜詩文獻[M].成都:巴蜀書社,2010.

[4] 孔穎達.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 錢謙益.牧齋初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 吳梅村.吳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7]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 錢謙益.讀杜小箋[M].崇禎十六年(1643)刻本.

[9] 錢謙益.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0] 洪業.杜詩引得:上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 徐世溥.榆墩集:卷四[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1冊.濟南:齊魯書社影印清康熙舫齋刻本,1997.

[12] 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M].康熙間金陵葉永茹萬卷樓刻本.

[13] 朱鶴齡.愚庵小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14] 鄔國平.顧炎武與杜甫詩注[J].杜甫研究學刊,2002(3).

[15] 潘耒.遂初堂文集[M]//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41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康熙刻本,2002.

[16] 鄧小軍.杜甫與李泌[J].杜甫研究學刊,2012(2).

[17] 許永璋.取雅去俗 推腐致新——略評《杜詩箋注》[J].草堂,1982(2).

[18] 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19] 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20] 袁枚.隨園詩話[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21] 清實錄[M].中華書局,1986.

[22] 楊海英.錢謙益及其被禁毀的著作[M]//何齡修,朱憲,趙放.四庫禁毀書研究.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23] 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M].四部叢刊本.

[24] 陳茞珊.《錢箋杜詩》研究[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1.

[25] 長谷部剛.從杜詩箋注看錢謙益的著述態度——杜甫與錢謙益的內在關聯[M]//中國詩文研究會.中國詩文論叢:第十四集.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中國詩文研究會出版,1995.

[26] 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7]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M].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猜你喜歡
箋注錢氏杜詩
得金書鐵券 思家訓門風
論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中的導向問題
《四庫全書總目》五峰集 斐然集箋證
錢氏家族遷徙考
詩史、索隱與晚明記憶
《曝書亭集詞注》箋注內容探析
篆刻杜詩記
貧困無田杜太守
清初杜詩研究二題——錢謙益《解悶》詩箋與仇兆鰲“四句分截”說
闡釋距離的微妙把握與闡釋體驗的差異性生成——以“杜詩”闡釋為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