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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中篇小說)

2014-06-10 13:57王樹興
文學界·原創版 2014年6期
關鍵詞:老子媽媽

王樹興

1

夏季即將來臨的時候,正格媽媽便開始不停地買回來鴨蛋,三五個、七八個,用壇壇罐罐腌上,標上日期。媽媽從菜籃子里往外拿鴨蛋時,正格會有點緊張,怕她再說出什么招惹老王的話。去年她買了蛋回來,在手掌心托著一枚說:“這青殼蛋顏色多好,水淋淋的……”老王立馬就火了,說要一腳呼過去踢翻菜籃子。老王真的會這么做,正格見過一次,他下勁地用腳踹,篾子編的菜籃子踩扁了以后能彈起來,他便越發生氣,下勁踩,非踩爛了不可。

老王對即將來臨的夏天有一觸即發的怨氣,有像梅雨一樣綿綿不息的惴惴不安,這段日子里他的眉頭總緊鎖著,雙眉間有一團硬結。媽媽會不停地警告正格,要他離父親遠點。還有更重要的,提醒正格不要在他面前提到河,最好連水字也不要說到。好在這個季節里老王會很快地投身于他的工作,造紙廠草庫收麥草是一年中的大事,割麥之前他這個消防隊長就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平時里媽媽會給正格一些警告,算是家教。通常是什么事能做,什么話不能說。正格每每很不耐煩聽這些,但他不頂嘴。媽媽最反感正格稱父親為老王,說他沒上沒下,沒大沒小的,揚言正格再在她面前這么叫,就要撕他的嘴。媽媽從不動手打正格,一個指頭也沒對他伸過,她只是嘴上說說,不像老王嘴到手就到,而且打得很狠、很重。她知道十三歲的正格已經是根犟骨頭,他自從父親從家里牽走那頭叫賽貓的狼狗,就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小孩子會記仇,她沒有想到正格記這么深,都四年了,九歲起就開始這么叫,一直不改口。有一次在飯桌上他一聲“老王”脫口而出,被他父親聽到,父親愣怔了一下,用筷子指了指他算是警告。

夏天真正到來的那一天,正格認為是街頭的冷飲店開張,店里拉一根竹竿撐起來的涼棚,冷凍機嗡嗡地響起來,面朝街的柜臺上一只白搪瓷盤里前后兩排擺著八杯酸梅湯,圓的玻璃杯上蓋著一塊方正正的玻璃,都是透明的。

“紅紅的顏色像紅紙化開在里面,那不是酸梅湯應該有的顏色?!钡竭^蘇州出差的老王很鄙視兒子喜歡喝這種東西,他在紅葉造紙廠喝過正宗的酸梅湯,他的評價是,“太好喝了,是酸梅做的?!闭衿鋵嵅皇抢贤趵斫獾哪菢?,迷戀酸梅湯已經成為歷史,他現在更喜歡冷飲店賣的奶油冰棒、酒釀、八寶飯。只是這些東西都很貴,他到冷飲店去坐一坐通常只能消費兩分錢一杯的酸梅湯,在這些他喜歡吃的東西面前流連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家,盤點他積攢的牙膏皮雞胗皮,豬骨頭或者碎玻璃,想這些東西到廢舊品商店能賣多少錢。

這年冷飲店在雨季里一天開門的,幾乎都悄無聲息。正格中午打醬油的時候看到清冷的店里沒有一個顧客,他想這樣也好,待到他聚攢的錢夠買一碗八寶飯的時候,才該是生意大好的時候,一堆人在一起吃冷飲才過癮。他羨慕過別人,也該別人羨慕他一下才是。

班上同學祁武的哥哥祁文高中畢業,到食品廠做八毛錢一天的雜工,真是狗屎運,居然給做冷飲的師傅當了下手。祁武勸正格不要再買四分錢一支的奶油冰棒,食品廠的師傅將一袋袋的奶粉倒桶里后先加一點點涼開水,嘗了一搪瓷缸子后會加更多的水。祁文如果偷喝一點的話還要再加水。如果吃到咸的冰棒要扔掉,冰棒模子是浸在鹽水里的,模子漏進了鹽水冰棒才會咸,鹽水太臟了,黑糊糊的。

正格要祁武去問他哥哥,八寶飯是怎么做的,除了糯米以外都有哪些配料。祁武的哥哥對正格居然有在家里制作八寶飯的念頭不屑一顧,認為幾乎不可能做成的事情,需要的配料太多了。祁武轉述時學他哥哥輕蔑的口氣:“香精你有嗎?鳳凰牌的,上海產的?!辈贿^祁武的哥哥答應替正格搞一點這種最重要的配料,讓他找一個氯霉素眼藥水的瓶子給他去裝。

正格馬上在家里翻箱倒柜,家里有很多公費醫療領的藥,枇杷止咳膏、潤喉片這些是他平時盯著的,眼藥水還真不知道有沒有。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到晚上媽媽下班回來,他在她面前揉揉眼睛說:“眼睛疼,要一瓶眼藥水?!眿寢尷綗艄庀旅婵戳丝?,說是有些紅,讓他自個去對父親說,由他從廠醫務室里拿眼藥水。

媽媽是逼正格去和老王說話,正格說那就算了,不要了。

第二天中午老王回來吃飯時將一瓶眼藥水拍在桌上,正格吃了一半的飯停下來,擱下飯碗拿起眼藥水回房間。他用剪刀剪開眼藥水,真的往眼睛里擠了幾滴。一會兒嘴里苦起來,他知道,這是眼藥水的味道,眼睛里有什么地方和嘴里是通的。

上學前他偷偷地將擠空了的眼藥水瓶裝進自來水洗了好幾遍,擠到嘴里嘗到沒有苦味后為止。

這天沒有下雨,放學也早,正格沒有和許曉萍她們幾個女同學一起去做家庭作業,他也沒有和祁武去玩。他要回家吃東西,偷偷地做點自己喜歡吃的。

中午家里的菜是韭菜炒毛豆和冬瓜湯,韭菜他筷子都不沾,冬瓜湯里他挑咸肉片吃,就那么幾塊薄薄的,不夠塞牙縫。他沒有吃飽,肚子咕嚕咕嚕的,第一堂課下時就餓了,就開始想回去弄什么東西吃。

腦子里總有圓圓的一團臥在碗里的八寶飯影子,鼻子里也感覺到甜絲絲的味道,他時不時地忍不住要咽一下口水。

現在做一碗香噴噴的八寶飯是正格夢想的,在一步步地實現。他翻過家里櫥柜,里面還有一點糯米,他就怕媽媽哪一天突發奇想做糯米粥,夏天里她會偶爾做一兩次,放上赤豆和白砂糖。糖放得很少,只一點點,淡淡的甜在嘴里只過一下就沒有了,再舔舌頭時沒有絲毫的甜味。

正格在學校里想好要下一碗掛面吃?;丶掖蜷_櫥柜的抽屜拿掛面時,他聞到一股撲面的食品和潮濕的木頭混雜在一起的霉味,他不放心地又打開抽屜下面的櫥柜門,還好,放糯米的袋子癟癟地癱在那里。

有兩筒掛面,正格全取出來放到桌上做手腳,用削鉛筆的小刀將封口一點點劈開,各抽出兩把面條以后,再用手指頭捻爛了飯粒將封口糊上。做好這一切差不多花了二十分鐘,他有些后悔,沒有想周到,應該一進門就先打開煤球爐的爐門,將爐火漾起來,那樣的話,這時候面條都下鍋煮了。

正格把兩筒掛面放回到櫥柜去,豎著放,恢復原狀。瘦了身的掛面筒只會讓媽媽下面條的時候抱怨賣掛面的心黑了,筒子做得越來越小。正格這是偷吃,一切要做得很小心,不能露出一點破綻。老王是管消防的,他不容許正格在家里面動火,怕他將房子燒起來。正格很不服氣,班上很多父母雙職工的同學在家里都生爐子做飯,人家就沒有這份擔心。在老王那里沒有理可講,他也不想和老王講?!八馃o情!”這句老王掛嘴邊上的話是正格最煩的。

等爐子火旺燒開水的當兒,正格做了一碗佐料,往碗里倒油的時候沒控制好,多了一點。夏天的豬油是化開的,冬天就沒有這個麻煩,用筷子想挑多少是多少。他又放了些味精和黑胡椒粉到碗里,甚至還用刀在砧板上拍了一瓣蒜頭。掛面下到鍋里后正格不時地挑一根嘗嘗,他不知道多長時間才能夠煮熟。

想不到的是,這時候門被敲響了。他惶急地將煮面條的鐵鍋從爐子上移到一邊去,把開著的爐門插到底,再將水吊子坐到爐子上。

做完這一切他故作鎮定地問一聲:“誰???”

這時候他才想到,不會是父母親回來,他們有鑰匙可以直接開門,也還沒到下班時間。門外答應他的是祁武。

將門打開后,祁武神色怪異地跑進來,問家里有沒有人?正格說:“我不是人嗎?”

正格很不滿地跑回去,打開鍋蓋又嘗了嘗面條,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大概就在應付開門的這段時間,面條在湯里漚爛了。

祁武的書包帶放得很長,手護在上面似乎在捂肚子。書包除下來后正格看到名堂,他面前有一塊巴掌大的潮斑。正格很奇怪但沒說什么,他要趕緊撈鍋里的面條。

祁武從鼓鼓囊囊的書包里拿出一條田徑褲頭,彎腰放到板凳上開始脫長褲,他邊脫邊說:“到大運河游過泳了?!?/p>

正格撲哧笑了,看到祁武是空心大老倌,里面空當當的。祁武咂嘴說,“大了,水里泡的?”

正格朝那處認真看了一眼,祁武居然臉紅了,帶著窘態說:“大了,還脹脹的……”

正格沒有再說什么,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面條,覺得咸,醬油放多了。隨手打開面前的糖罐,抓了一把白砂糖放到碗里。再吃一口,完了,放了糖的面條說不出來的味道,根本吃不了第二口。他還聞到祁武脫下來的褲子有一股青澀的味道,感覺要把嘴里吃的吐出來才好。

祁武穿上田徑褲頭,到院子里的自來水池洗他的長褲,水好像都沖不干凈,他下勁地搓一塊黏糊糊的東西。

祁武有點心虛,擠干了褲子上的那一塊后,用手抹了抹,對正格說:“曬褲子時在河堤上跑,一摩擦就忍不住冒出來了,真的是忍不住?!?/p>

正格其實想嗤笑他,他怎么能夠想到是那回事呢?只以為祁武是尿了褲子,白天里尿褲子是很丑的事,比睡覺尿床要丑。

祁武將褲子晾到院子里的鉛絲上去曬,正格看到他擰過的那一把皺得光芒四射。待褲子干的這會兒祁武只能穿著褲頭,長襯衫配著短褲頭顯得有點滑稽。

祁武問正格面條有沒有,他肚子餓癟了想吃一點。正格說沒有了,就這么一點,他還不夠吃。正格其實很想將這碗難吃的面條處理給祁武,就怕他知道自己做的糖面很難吃,就怕他明天會當笑話說到學校里去。

祁武鼻子嗅了嗅,說聞到毛豆炒韭菜的味道,他說有個飯團墊一下肚子就好,就不難受了。正格沒有吭聲,祁武為了達到目的開始威脅,問正格香精還要不要了。

香精當然是要的,正格很不情愿地從飯鍋里掏出一團飯放碗里,用筷子夾了一簇菜放上面,韭菜里的毛豆差不多都掉回到盤子里,這個過程祁武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

冷飯就著韭菜炒毛豆挺好吃的,祁武吃得很香,菜沒有的時候飯還有一半,他要正格再給他倒一點菜的鹵子,正格盤子端到他面前時,他搶過去自己倒了,倒得盤子里的鹵子一滴不剩。

看祁武吃得這么香,輪到正格肚子里難受了,他用開水過了一下面條,想去掉里面的甜味,過了兩遍水都沒有成功,還是甜不啦嘰的。乘祁武不在意時他出去倒掉,倒在天井的陰溝里。

回頭進屋,正格發現祁武將櫥柜里放著的韭菜炒毛豆拿出來吃光了。他說了聲:“不得了!老王晚上回來沒吃的了?!?/p>

祁武說:“教你,要吃就把它全偷吃了。反正這么回事,就一頓打?!?/p>

正格端起灶臺邊上的鋼精鍋,覺得輕,晃了一下,里面已經沒有什么東西,他揭開鍋蓋舉起鍋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湯。吃所剩不多的幾塊冬瓜時,驚喜地發現里面還有一片五花的咸肉片,這一塊肉他用筷子夾起來在祁武面前亮了亮,吃得有滋有味。祁武將頭扭了過去,堅定地不去看他。

正格給爐子換上一個新煤,做面條用了半個蜂窩煤,不能被媽媽晚上回來發現。他每天有一個任務,在快下班的時候打開爐門,待媽媽回來的時候爐火正旺,正好做飯。他做這些的時候,祁武仍然對那片咸肉不服,說明天要他媽媽做梅干菜燒肉。他還咽了一下口水。

媽媽下班一回來,正格就對她說吃過東西了,他強調肚子今天特別餓,也不是中午沒有吃飽,就是餓。媽媽沒有說什么,趕緊去淘米和洗了兩個裹著泥的咸鴨蛋。粥煮得快好的時候,她將飯鍋里的一小團飯放粥鍋里用鏟子攪和了好一陣子。

老王回來吃晚飯時,一坐到桌子面前就發現了問題,他特別討厭吃粥,說胃會泛一夜的酸水。

正格媽媽說中午并沒有少煮飯,只是正格放學回來肚子餓吃了小頓。老王哦了一聲,狐疑地望著正格說:“天熱了,是不是下河洗澡了?我知道從河里爬上來肚子會很餓的?!?/p>

正格搖了一下頭,老王一直在打量他的神態,消除了懷疑后警告:“你要是腿癢往河里去,敢下水洗澡,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家寧愿養一個殘廢,也不能讓你把小命送在河里?!闭f話間他還站起來將家里的一個很粗的棍子戧到門后面。

坐回到桌上來,老王又變得和顏悅色起來,說正格是長身體了,要正格媽媽從明天起多煮一點飯,隔天要炒一回肉絲,或者煮條魚。

吃飯的時候,低著頭的正格打定一個主意,明天一定要上一趟河,或者下一次水。下水是游泳,不是洗澡。你老王不要想威脅我,我偏要去。他又想起狼狗賽貓,他很清楚地記得老王牽它出去的時刻,老王腋下夾著一個麻袋,說是到河邊找一塊石頭放麻袋里,然后將賽貓灌進去扎緊了袋口扔河里。狗通人性,它一定知道要發生什么,一定很難受。它被牽著出門時是賴著屁股的,始終回頭看著正格,嘴里嗚咽著……

2

進教室見到祁武臉上帶著五條黃瓜印,知道他又被老子收拾了。祁武臉很厚,笑著說臉上落下的是紫的,該叫五條茄子才對。問題出在褲子上,沒有干,被老子發現了。

祁武說他真是冤,穿田徑褲游泳的沒被發現,倒讓跑馬的長褲子暴露了。正格問他跑馬是什么意思,祁武壞笑著,說他請教了哥哥祁文,祁文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和幾個一起做雜工的在傳閱《少女之心》。

《少女之心》是什么書?正格問祁武。

祁武不耐煩了,只說是手抄本,還要正格不要對別人說這件事。

下午放學的時候,正格問祁武今天還敢不敢到運河里去游泳,祁武學樣板戲《紅色娘子軍》里的吳清華說:“打不死的吳清華我還活在人間?!?/p>

正格說他也要去,祁武有點不敢相信地問:“你這個怕死鬼,真有這個膽子了?”正格說,“我又不是沒下過水?!逼钗鋼u搖頭說,“我知道你是狗刨式,也就是在河邊上扒河底的角色?!?/p>

他們將書包寄放到學校附近的小煙酒店里,往河堤上走的時候,正格興致沖沖地走得很快,這樣的日子已經好幾年沒有了。不能下水游泳的夏天,在那些烈日當頭蟬鳴鼓噪的午后,他只能想著水里的情景,想到哥哥正翔留下的筆記本里寫的:

“我站在碼頭的臺階上,把自己當成一片打水漂的瓦片,用力投射向河里。到河里以后我會潛水,扎深一點讓身體浮起來。這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沉浮之間耳鼓里聽到心跳:怦、怦、怦……聲音特別強大和有節奏。撲騰一陣子后,翻過身來仰泳,臉上的水滾漾開去,亮晃晃的天空變得湛藍,或者有一團像自己身體輕飄飄地搖擺的云朵,鎮國寺塔就在不遠的河心島上,方形的塔頂經常顯出一張臉,憨笑著盯在河面上……”

老王和媽媽并不知道正格手上有這么一本正翔留下的筆記,這本筆記除了這段話以外并沒有寫其他的東西。過一陣子正格都要翻出來看看,筆記本已經有一股霉味。他一直想往上面寫點什么,覺得空著很可惜。

上了河膛,祁武要往南走,說不去御碼頭,到粱逸灣。他怕他老子到御碼頭來抓他。

在河堤上走著時,正格總瞄著河里,他有點緊張。

這是大運河蘇北的一段,河面寬闊有一百多米,水看不出在流動,只有在水里才能夠感受到。水總是往北流的,徐徐緩緩。有逆流而上的輪船懶洋洋地拖著長龍一樣的鐵駁子,到粱逸灣這個灣子,注定要減速和搖頭擺尾。這時是爬鐵駁子的最好時機,河里游著的孩子會趁船主不備時躍身上船,上了船以后船主一般就不再對他們怎么樣。

正格以前只在御碼頭那里游過一兩次,他只能在河邊扒河底打滂滂,吃勁地抬起頭也能游個兩三米。他一次也沒有爬過鐵駁子,爬鐵駁子據說很爽,可以坐船逆流而上到很遠的地方,然后在船上跳水,毫不費勁地順水漂回來。祁武說要能游過河才能爬鐵駁子。他膽大,只能游到河中間時他就敢去爬,要是爬不上鐵駁子,他的力氣是游不到對岸也游不回頭的。何況在爬上船之前還要滮一陣子,尋找上船的抓手,這也很耗力氣。祁武膽大,他老子罵他騷膽,一定還不知道他膽大到這種程度。那次他要是抓不住船或許就送命了?,F在,祁武說他能輕飄飄地游大運河三個來回,腳不沾地的那種,一口氣不歇。

祁武大正格一歲,個頭比正格高一點,胖乎乎的,瞇著雙小眼,走路時手掌心朝后,一甩一甩的。正格只要走在他后面就忍不住要笑,而他總是不明就里地問正格笑什么,正格自然不會說原因。祁武是個留級生,他交的作業本漆黑麻花,每一本還被他撕了好幾頁,老師說看到祁武的作業本就想讓他永遠留級下去。祁武不怕留級,他老子說再留級就不讓他上學了,不上學等于罰人吃肉,祁武說他就等著這天到來。

到了粱逸灣,正格看到人很多,大多是泡在靠岸的地方,露出半邊身子,只稀稀落落的人在河中央游,看到他們的頭漂浮在水面上。正格知道在河中央游的人會不時地回頭看看,看什么呢?看他們放在石頭護坡上的衣服,怕被人家抱走。

粱逸灣這里沒有碼頭,堤坡上栽的紫穗槐灌木被人弄出了一個很大的豁口,祁武離這個豁口還有一大截的地方鉆到了灌木叢里,他讓正格在外面等著他。

正格不知道祁武進去干什么,等他的這段時間里覺得腳底下的柏油路面滾燙,他只得站到路邊有草皮的地方。祁武磨磨蹭蹭地好一會兒才出來,見正格站在挨灌木叢近的地方,問正格是不是偷看了?正格搖搖頭……他又聞到了昨天祁武身上有過的那股怪怪的青草味。

下到石護坡上,看到腳下有一攤一攤的衣服,正格看到這些衣服總有些為河里游泳的人擔心。而祁武東張西望的,說前兩次來這里時都看到了蘇晴,她在護坡的石塊上玩跳格子。她不是來玩的,是找偷著下河游泳的哥哥。她不在水里找,只找她哥哥衣服,?;晟篮烷L褲打結成一團的衣服,她看到了就抱回家。說到這里祁武裂開嘴笑了,幸災樂禍的那種笑。蘇晴的哥哥和他同過學,見到他就唱:“留級生,吃花生,看到老師,頭一吭;見到校長,不吱聲。留級生不是人,夾著書包去哭墳……”

祁武衣服脫得很快,見正格愣站著有點奇怪,“你不脫,你不下水?”正格搖搖頭說,“今天只看看。下回再說?!?/p>

祁武罵正格膽小怕死鬼,讓正格替他好好看著衣服。

正格沖著下到水里的祁武后背說:“你屁股真大?!逼钗湎袷菦]有聽到,肥厚的身子靈活地向前一躍,頭悶在水里一番迎風破浪的自由泳,到七八丈遠的地方才回過頭來踩水。

祁武的目光在岸上梭巡,在找什么人。正格還沒有長那樣的心眼,想不到他是在找女同學蘇晴。

正格蹲在石護坡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想有一個救生圈,哪怕是充了氣的車胎也行,能套著那樣的東西就可以游過大運河。他非常想到河對岸去看看,據說那邊還有一個很大的湖泊,有很多的漁民在捕魚撈蝦。

他又想到了賽貓,覺得有條棕黃色的麻袋漂浮在水面上。他也想過,老王將麻袋扔到河里就沉了,因為麻袋里壓了一塊石頭。他不甘心這樣的情況,覺得賽貓一定會掙扎的,賽貓的力氣很大,都能夠掙脫老王鎖它的鐵鏈子跑出去。

他也不承認自己怕死,哥哥正翔的尸體從河里撈起來以后,頭泡得很大,臉腫得煞白,嚇人得很,他不怕,偷偷地上去摸了摸哥哥的臉。家里人都為正翔的死哭,而他沒有。

正格一陣走神以后目光再回到祁武衣服上時,見到一雙青筋暴起的腿戳在那里,再往上看,灰色的大褲衩,油津津的圓領衫,一段粗脖子和一張漲得通紅的胖臉。

不好!是祁武老子摸到粱逸灣來了,祁武的衣服很顯眼,是短袖白襯衫和日本尿素袋子染黑了做的長褲。

祁武的老子在肉聯廠,是個殺豬的,他一只手撐在腰桿上,一只手用棍子指著河里,想必已經用眼睛捉住河里的祁武了。他不要下河,蹲在祁武的衣服邊上守株待兔。

正格想上去搶祁武的衣服,估計得手是有可能的,但在堤坡上跑不起來,很難得逞。他也怵祁武老子手上那根棍子。祁武說只要他老子手上有根棍子他就無處可逃,棍子像長了眼睛,要打他那里就打那里,他老子是成天在豬身上練出的這手絕活。

祁武往岸上游的時候和下水的時候判若兩人,雙臂有氣無力地劃著,濕漉漉地爬上岸后,出人意料的撲向正格,他對正格咆哮:“狗日的,我要你看著我衣服的……”

正格懵住了,祁武老子也吃驚,趕緊上來分開打成一團的兩人?;靵y之中祁武搶了他老子的棍子,一下子就扔到了河里。

待祁武老子明白過來,捏緊指頭做了個生姜拐,篤在祁武的頭上。祁武慘叫一聲,眼看著頭上起了一個鴿子蛋那么大的包,他沒有沖他老子耍態度,卻向正格翻眼齜牙。

正格愣怔著站在那里,回想剛才祁武撲向他也只是抱他,并沒有打他,而他當時竭力想揪住精光溜秋的祁武什么地方,最后揪下了他一小撮頭發,現在還在手里面。

蘇晴這時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踮著腳輕輕走過來,咯咯地笑個不停。正格承認蘇晴平時笑得很好聽,但這時候覺得很是刺耳。

祁武的頭馬上昂了起來,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祁武老子不準祁武穿衣服,命令他抱起衣服跟他走。祁武老子認出了正格,手指著說:“你……”他好像氣得說不出話來,搡了祁武一把才把氣順了,才說出要說的,“你們不要命了,想沉河底子等滾鉤撈了……”

祁武老子邊走邊數落,說正格的哥哥正翔死在大運河里,毛大頭、孫小五、陳煜他們都是,數數一大把了。哪一年大運河里不收人,不送幾條小命進去?溺死會水的,本事大的也逃不過,他舉了許佳武的例子,說許佳武是個退休海員,太平洋里都游過,還不是送命在小小的運河里。

祁武老子說到小小的運河時口氣很是鄙夷,好像大運河是一條陰溝似的。正格插嘴說:“許佳武老了,許佳武那么瘦,沒有力氣了。許佳武是喝了酒下河游泳的,許佳武說過他是死在水里的命?!?/p>

“嘖嘖,你倒是比祁武會說,還敢和我頂……”祁武老子站下來面對著正格,好像要一口將他吃掉的樣子。他要過來揪正格的耳朵,正格跳著躲開去。正格知道他只是威脅,奈何不了他,不好打他。便說,“你也喝酒,你要小心點……”

“我老子喝酒跟你沒關系,你不要說我老子?!逼钗錁O為不滿地指責正格。

這讓正格很是困惑,祁武曾經說他被老子打了以后,就在老子喝酒的時候勸他抽煙,將火柴遞到他的面前。他認為老子一斤酒灌肚子里,只要挨著點煙的火喉嚨就會燒起來。他做過試驗,糧食白倒在桌子上點火就能燒出藍幽幽的火。

祁武老子指著正格說,下河的事沒完,等一會兒要帶著正格去會會老王,意思是要上門告狀。

祁武向正格使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要他趕緊開溜。

正格想溜得體面一點,就蹲下來裝系鞋帶,祁武老子并不理會他,繼續推著祁武走??春退麄兟湎乱欢魏?,正格轉身拔腿就跑。這一跑起來就是學校里六十米賽跑的速度。

跑了一陣子停下來,他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有要吐的感覺。以后他慢慢地走著,甚至沒有回頭看。小腿肚一下子就酸脹起來,肚子也陡然感到餓,就想要是那碗放了糖的面條在面前也會大口地吃下去。

天漸漸地黑了,正格慢吞吞地走,還不想回家。老王給他定過制度,河膛是堅決不允許上的,犯規的結果肯定是一頓飽揍,揪耳朵,打后腦勺,或者腿上挨幾腳踢。揪耳朵特別疼,火燒麻辣的感覺半天也退不了,不像踢到腿上只疼一下。要不是祁武老子抓到祁武,老王是發現不了他跑到河堤上來的。他就是想違拗一下老王,想和他較一下勁。誰叫他口口聲聲威嚇人?祁武老子一定會去告狀,老王也一定因此對他動手。不想被祁武老子參觀他挨打,那樣很丑。

迎面緩慢地走過來一個二十一二歲的男青年,他也低著頭走路,像在想事情。正格很好奇他黝黑臉上架的那副黃框子眼鏡,鏡片有瓶底那么厚,鏡架上綁著橡皮筋。正格平時背地里稱這樣的人四眼,張四眼、趙四眼、李四眼……

無名四眼走到正格面前時站了下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問:“你姓王吧?”

正格下意識地嗯了一聲,轉而想不對,想不承認自己姓王。他對四眼說:“我認不得你!”像遇到壞人一樣他趕緊轉身跑了開去。

四眼沖正格背后說:“我認識你,你就是姓王,你家住在銅井巷里……”

正格到學校附近的小煙酒店取書包的時候,店主周扒皮在吃飯,他放下手上的飯碗說:“我不曉得你們是放了書包到運河里去洗澡,早知道怎么也不會讓你們放?!?/p>

他說那會兒祁武老子押著祁武來,拿起書包就砸在祁武頭上,祁武也不躲閃,鐵頭,像什么事情也沒有。周扒皮搖頭晃腦地說頭不能打,小孩子的頭越打越笨,他也知道祁武是留級生,說祁武一定是被打得次數多了。

周扒皮端起粥碗吸溜了一口,用筷子夾了一塊大頭菜到嘴里,咯崩咯崩地嚼了兩下。正格的肚子里馬上跟著咕嚕嚕叫起來,胃開始一陣子難受。轉身走的時候,周扒皮告訴他小店里開始賣冷飲了,有棒冰和酸梅湯,比冷飲店里的要好吃和便宜。正格才不相信呢,周扒皮一塊香橡皮都要比別的地方貴兩分錢,還吹是從上海進的。

不過周扒皮這么一說倒是讓正格想到了香精的事,就怕這么一來沒指望了。他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盯著他看一眼,因為他背著書包。誰都會猜他是不是闖了禍不敢回家。

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家門口,抬起腳往門檻里跨之前他有僥幸想法,老王不在家就好了,老王要是到單位里去查崗就好了。收原料的季節里,老王早上上班也早,到第二天中午他最好又忙昏了頭,不記得追究了。

沒有那樣的好事,老王坐在堂屋里,見到正格二話不說就拉他過去,不是打他,是將他田徑褲頭的松緊帶翻出來摸了一把,見是干的就又在他手臂上用指甲劃了兩道,沒有發現泛白的水垢斑后才排除了正格去游泳的懷疑。

老王問正格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到這個時候才回來?

正格不吭氣,什么話也不說。他奇怪老王怎么沒有提到他的罪狀,祁武老子難道沒有來家里告狀?

老王見正格不說話,有點惱,像是要動手。媽媽過來拉正格到邊上,問他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他說老實話。

正格輕聲說,他是到河堤上轉了轉,想賽貓了。媽媽聽他這么一說,神情馬上黯淡下來,到老王面前要他不要問了,說正格并沒有下水去洗澡。

老王放了正格一馬,讓他趕緊去醫飯。醫飯是句罵人的話,是把飯當藥吃的意思。正格不管這些,他看到有一大碗蛋炒飯在桌上,還有半盤子韭菜炒糖醋面筋。他拉過碗來狼吞虎咽地開吃,老王倒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罵他的吃相不好,坐在桌邊上看著他吃,說能吃是好事情,拔身體了。站在一邊的媽媽見正格面前的盤子空了,碗見底了,問他夠不夠?正格說不夠,還要吃。老王說,真是長身體了,都老鴨嗓子了。他還笑了笑,正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媽媽很快地下了一碗掛面過來,端到正格面前的時候他已經覺得飽了,看到老王打量他的那種奇怪表情,他埋下頭將面條三叉四叉就拖下了肚。

吃完飯正格知趣地去洗澡,天井里有大半桶太陽底下曬的水,夏天里每天他用這樣的水洗澡。正格覺得自己的力氣大了起來,過去提白鐵皮水桶跌跌撞撞的,現在穩當當的。

他把橢圓形的木澡盆用一塊磚頭擱起一頭,將臉盆放在低的一頭,倒進臉盆的水直到溢出來一些。今年和去年的變化是他坐到澡盆以后腿放不下了,得伸到澡盆外面去,而這樣很容易將地板弄得水淋淋的。

關上門坐到澡盆里,剛從臉盆里撈出毛巾,外面老王就來叫開門。正格不想開門,就說馬上洗好了。老王像是等不及,弄什么東西在門外挑門扣。

門被打開老王跑了進來,手上拿著那把挑門扣的不銹鋼直尺,他進來根本不是拿東西的,只盯著澡盆里的正格看。正格將毛巾放在兩腿之間,拿起肥皂在干的身子上擦著。老王笑笑,又是那種莫名其妙的笑,他退了出去,給正格掩上門。

正格在睡覺之前潦草地做完了家庭作業,是組詞和造句,他覺得太簡單了。有一條“以為……但是”,他這樣造了:我回家遲了,以為老王會打我,出乎意料之外,我沒有挨打,但是,老王有些莫名其妙的表現。

將一個句子做得很長是水平,老師這么表揚過他幾次,在課堂上還念過他造的造句。莫名其妙這句成語是剛學的,用上了覺得很妥帖,老王今天就是表現得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事情還在接連發生,他在床上剛躺下老王就跑到房間里來。房間里沒有亮燈,影影綽綽地見他拿著一瓣西瓜,一手來撩蚊帳。

老王以命令的口氣說:“起來吃西瓜!”

正格仍然不想和他說話,只慢哼哼地做了個起身的姿態,見老王在床頭柜上放下西瓜轉身,他馬上重新躺下。

老王轉身只走了兩步就又轉身回來,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床前。

“你媽媽說你到河膛上去了,你是想賽貓了?”

正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所以連嗯一聲也沒有。

老王說:“你不是想賽貓,是想你哥哥了,你不說我也知道的?!?/p>

正格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就是想賽貓了,我沒有想哥哥?!?/p>

老王說:“你瞎說,你就是想你哥哥了。我不相信你不想……”

正格急了,說:“就是沒有。他那時候根本不帶我玩……我一點也不想他……”鼻子一酸,他竟嗚嗚地哭起來。

老王無奈地攤攤手說:“囊奅,沒本事的人才為為難的事情哭。你哥哥正翔是不會這樣的。譬如,他要養狗,我不同意,他敢和我吵,吵到我同意。這就是膽子,你沒有膽子。你怕我,怕到不敢和我說話?!?/p>

正格一聽老王這么說,厲聲喊道:“我沒有,我沒有怕你!”

老王說:“好,好,好!你沒有怕我才好,我不希望你怕我怕到像見到閻王似的。為這個你媽媽還和我吵?!?/p>

老王說完起身要走,正格嗚咽著說:“你拿走你的西瓜,我今天不想吃。我以后吃西瓜要像你一樣,吃半個!吃鴨蛋也不要和媽媽分一個……”

老王嘿嘿一笑:“說來說去,心思還是在吃上。等你長大了,吃西瓜不是半個,是一整個;吃鴨蛋不是半只,是五只、六只,我一頓吃過二十只?!?/p>

老王摔門而去時丟下一句:“毛還沒有長出來,倒先裝老卵?!?/p>

3

上午上學的路上正格見到祁武,他在正格面前表功,說是他堅決不允許老子到正格家告狀的,要是老子去的話就揭發他偷單位東西的事。他老子在肉聯廠,將豬大腸當腰帶一樣系著偷回家,高筒橡膠靴里也經常放一兩段豬里脊和三四個豬腰子。祁武說他老子不相信他有這個膽,祁武說:“我有什么不敢?我們在學校里都刷了老師大字報,反老師和反老子都是一個反字,紅小兵就不能造反?”他老子還是怕的,馬上就不再啰嗦什么。

祁武真的在學校里給老師貼過大字報,是炮轟體育老師蔣禿頭,揭露蔣禿頭毆打革命小將。他用毛筆寫的大字報,字跡雖歪歪斜斜,但還是很轟動。三十來歲的蔣老師教體育課,同學們暗地里稱他蔣禿頭是因為他跟蔣介石一樣姓蔣。

祁武一點也沒有責怪正格昨天在河堤上沒看管好他衣服,也沒有提正格擄了他一把頭發,倒是一副討好的神情,央求正格在蘇晴面前說明一下。說明什么呢?說明他老子并不敢打他,只是在他面前比劃一下。

正格看到祁武有求于他,便問香精什么時候能給他,祁武說下午就可以,已經放在家里了。正格于是同意了去蘇晴那里去說。

兩堂課的課間正格都沒有找到和蘇晴說話的機會,他有點急了。蘇晴總是在和幾個女同學跳橡皮筋,他只能隔得遠遠地看著她。蘇晴跳橡皮筋時也很好看,兩個羊角辮跟著跳躍的身體擺動著。班上的男同學好像都喜歡蘇晴,每次排座位時都希望和蘇晴排到一起。祁武也癡心夢想過,在分座位排隊時彎下膝蓋,沒用的,班上男生他個子最高,最后還是和班長坐了。班長李蕓上學晚,老師每學期給她免一塊錢學費。李蕓坐在教室的后面像個家長,老師居然還培養這樣的人做班長,真是讓人想不通。

正格要乘沒有同學在場的時候和蘇晴說一下子,被別人看到他找蘇晴說話會被笑話的。正格最后是等在女廁所不遠的地方才有了這個機會。但上課鈴已經響了,蘇晴急匆匆地要進教室。

正格對她說:“喂,你知道嗎,祁武的老子其實不敢打祁武?!?/p>

蘇晴不滿地說:“喂是誰啊,是指我?”

正格看到她的指頭在鼻子上,他有點心虛地說:“是的呀!”

蘇晴說:“我知道是祁武要你說的,我看到他被打了。我哥哥也搞這一套,不吹牛要死嗎?”

正格見蘇晴都走到教室門口了,怕她說到教室里去,那樣洋相就出大了。好在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中午放學路上祁武反復問正格怎么和蘇晴說的,他甚至要正格說出蘇晴當時的表情。正格只說蘇晴聽了以后點點頭,再問也只是說她很相信地點了點頭。

祁武一塊大石頭從心里放下來的樣子,跳躍著跑幾步,抬手然后一個飛踢。

下午他將香精帶給了正格,給之前他要正格回答一個問題,身上什么地方感到特別地脹,正格想了想說,只是奶核子感到脹,還有點疼。祁武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馬上還會有其他地方脹,會情不自禁地冒出東西來。

正格并不在意祁武說的,他的興奮點在到手的香精上。眼藥水瓶子裝的香精只有半瓶,祁武說做一碗八寶飯只要兩滴就夠了。正格進教室以后馬上知道了香精短少的原因,祁武在蘇晴的桌子上擠了不少。下午整個教室里彌漫著濃烈的香精味道,教美術的周老師進教室以后鼻子嗅了嗅,沒有說什么。祁武下課后得意洋洋地說:“自打可以貼老師的大字報,老師們乖了?!?/p>

放學后正格躲開祁武,回家放下書包,將香精瓶子找一個地方藏好,嗅了嗅,確定不會被家里人聞到。他寫了一張紙條壓在桌上,說他到街上去學雷鋒做好事去,老師布置了寫做好人好事的作文。

正格確實做了好事,他在到粱逸灣的路上幫了一個拉板車的,在后面賣勁地推了很遠,以至他到河膛上時都大口大口地喘氣。

下到堤坡,他看到昨天晚上見過的那個四眼。他手上夾著一根煙,并不去抽它,只是不時地彈一下煙灰。

正格還是蹲在那里看人家游泳,他的心里是在猶豫的,能不能下水?

四眼往正格這里跑了過來,到他面前也蹲下,問正格怎么不下去?是不會游,還是不敢下去?

正格說:“不關你的事?!闭f著他脫掉了襯衫并解開了長褲。

下水時正格知道四眼在看著他,他屁股坐在石頭護坡上,一點點地往下挪。石頭上有滑膩的青苔,水下面的石頭也亂七八糟的,一腳深一腳淺,不小心就磕了膝蓋崴了腳。這樣的苦不吃過是不知道的。

四眼說:“你經常下水啊,知道小心?!?/p>

正格不想被四眼夸,被人盯著很不自在。水到胸口時他身子往前一躍游了起來。

“你怎么游狗刨?”

身后四眼的聲音很大,正格不敢回應他,本來這種姿勢就很丟人,被他這么一吆喝,別人會都盯著他,沒準蘇晴也會聽到。狗刨式一定不是個好泳姿,他挺著的脖子有點酸,也不敢再往前游,刨了兩下他轉過身子。

四眼笑瞇瞇地盯著他,用手臂做了一個蛙泳動作,說正格應該學一下蛙泳或者自由泳。正格不理他,游到岸邊以為能夠站住腳的地方站下來,哪知道水還深,一腳踩了空。他緊張地兩腳踩水,喝了口水以后身子立住了,他不停地踩著,驚喜自己竟然學會了踩水,原來竟是這么簡單,自然而然地會了。

四眼有點不屑地看著正格,下決心似的脫了衣服,他將眼鏡除下來,用背心很仔細地裹好塞在衣服里,伸胳膊踢腿地運動了一下,站到河里撩起水往身上潑了潑。

他問正格,青蛙在水里有沒有看過,正格點點頭又搖頭,他知道四眼是說青蛙在水里怎么游的,他確實想不起來青蛙在水里游是個什么樣的動作。

四眼于是教正格怎么像青蛙一樣地游,正格照他的樣子游了兩下,四眼說他蹬腿的姿勢還是不對,又示范了一次。正格姿勢被調整了還是游不了太遠,都沒有狗刨式游得遠。四眼說他主要的是緊張,一緊張就會很耗力氣,臂力也很重要,要鍛煉,會越游越輕松。還有,要膽大。

正格有一陣子盯著四眼,除下眼鏡以后他的眼睛好像有點斜。四眼要正格跟著他游一氣,說他會游在前面護著正格。正格相信了他的話,笨手笨腳地跟著他游了起來。使了吃奶的勁游了十來米,回頭一看,岸離得遠了,他從來沒有游過這么遠。他慌忙轉身,他害怕起來,怕游回去的力氣不夠。

他往回游兩下,四眼追了上來,扯住他的胳膊要他繼續往前游。他掙扎著,喝了一大口水,鼻腔里也灌進了水,酸溜溜的,一直難受到眉骨。見他還是要往回游,四眼夾住了他的頭,他的手刨了起來,刨得很快,眼前盡是水花。

四眼松開手時正格還往前刨了幾下,閃到一邊去的四眼踩著水,要正格用蛙泳的姿勢往回游。正格非不聽他的,依舊用狗刨式,氣得四眼要過來抓他到河中央去。

正格怕四眼真的這么做,不敢再刨。改蛙泳游后只幾下就覺得胳膊沉得抬不起、分不開??纯窗哆€離得很遠,頭也重了,脖子有抬不起來的感覺。

四眼讓他沒力氣就踩水,腿可以像游蛙泳那樣蹬,手不動,像抱人那樣。

正格沒有聽四眼的,他想堅決不聽他的,偏不像他說的那樣。他裝作沒有一絲力氣了,一動也不動,他要讓四眼看到他沉下去的樣子,他要嚇唬一下四眼。

可他并沒有能夠沉下去,身子是漂浮的,他的耳鼓里聽到了怦、怦、怦的聲音,特別地清晰,像正翔筆記里寫的那樣。他覺得自己放松了下來,手臂不再像鉛一樣了,脖子也不感到是硬別扭著。頭露出水面,見四眼已經游到了他前面一截,根本沒在乎他要沉下去,一副見死也不救的樣子。

到最后,他是拼盡了全身力氣才游到岸邊的,當他踩到一塊石頭上時,身子疲軟,腿站不住,手抬不起來。

四眼在不遠處擼著頭發上的水,為他的所作所為辯護:“學游泳就得這樣,這樣才學得快?!?/p>

正格氣得罵了四眼一句極為惡毒的話:“你家要死人??!”

四眼的手不再擼頭發了,在水里撈來撈去好幾下,悻悻地說:“要是你這話在我爸死之前說,我今天不管你是不是小毛爺,都要飽揍你一頓?!?/p>

四眼為這句話生氣,正格就覺得解氣。他還沒有恢復體力,踉踉蹌蹌地上岸,瞄了瞄四眼的衣服還在石護坡上,巴不能他衣服里的眼鏡已經被人偷走。他抱上自己的衣服,鉆到一處濃密的灌木叢里去換褲子,看看四下里沒人,他把田徑短褲脫下來擔在樹枝上,快速地穿上長褲。上衣他不著急穿,開始擰褲頭的水,水先是一下子被擰出很多,然后要用勁才能從指縫里再流出一些。最后要把褲腰的松緊帶狠勁地擰,這地方藏水,很難曬干。

上了河堤,四眼已經在上面等他了。他手上拿著一個紫穗槐樹枝做的晾衣架子,要過正格手上的褲子,撐在兩根樹枝做的十字架上,再用另外一根長樹枝挑著,像打著一個燈籠。

正格高興起來,學《白毛女》里面地主黃世仁的狗腿子打著燈籠討債的樣子,很滑稽地蛇行了幾步,手還搭起涼棚望著前面。

四眼要正格溜一氣,溜就是快跑的意思?!傲锍龊箒砭凸尾怀鏊?,就沒白印子了?!?/p>

這個竅門正格還真的不知道,他于是打著燈籠溜起來,溜到身上汗津津地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四眼,四眼在他身后并沒有多遠,他在疾步走著,像是要跟上他。

正格停下來等四眼,他現在覺得四眼并不是十分討厭和犯嫌,他打量著四眼,他的長褲并不濕,不知道他怎么換褲子的。想大人的辦法會很多,四眼回去也不會有父母打。剛才他說他爸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媽媽?

四眼到正格面前后站了下來,他掏他的褲兜,掏出一團皺巴巴的鈔票出來理,居然有一張十元的大票子,還有一張五毛和兩張一毛的。

四眼說等正格的褲子干了以后帶他去冷飲店吃冷飲,正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四眼說,是他請客,好好地吃一通。

正格馬上將“燈籠”收到面前來摸,褲子才有三成干,就怕還要等上半個小時。

太陽已經矮到了運河西邊的樹梢下面,快要到傍晚了。四眼好像也著急正格的褲子不干,在動著腦筋。他要正格將褲子穿上身焐,焐到晚上差不多就干了。正格搖頭說不行,老王會在松緊帶上摸一把,會被他發覺的。

四眼笑了,問正格:“你叫你爸爸老王?”

正格點點頭說:“我一直這么叫?!?/p>

四眼說:“好,我再教你一招對付老王的辦法。你回去一進門就喊熱,打一盆水在天井里從頭淋到腳,就說老師教的,叫沖涼?!?/p>

真是好辦法,正格為馬上能夠去吃冷飲高興,哪里還去想這方法是不是真行,是不是有不好的后果。他到堤坡下面找個廁所就鉆進去穿上了褲子。小廁所很臟,臭得他不敢呼吸,憋得眼睛都發脹。

四眼又交代正格,這個方法是不得已而為之,只能用一次。大人擔心的是下河游泳的安全,一定要將游泳的本事學好,那樣才好。

去冷飲店的路上,正格跟在四眼后面想和他說些套近乎的話,人家都請他去吃冷飲了,該表示一下友好,只是想不出來說什么好。他也在心里想,四眼到冷飲店里會請他吃什么?會不會花五毛那張票子,要是只花一張一毛的就沒有什么意思了,至多每人一根冰棒和一杯酸梅湯?;ㄎ迕涂梢猿园藢氾埩?,他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到了冷飲店,四眼要正格找一張桌子坐下,也不問正格想吃什么。正格坐下來后看到鄰桌有一個比他小一些的男孩在吃一砣冰激凌,說一砣是冰激凌是從一把半圓的勺子里打出來的,圓溜溜地趴在盤子里。男孩吃得很香,邊上望著他吃的老頭一定是他爺爺,男孩吃兩下他爺爺舔一下嘴唇。正格忽然想面前先有一杯酸梅湯,喝一口就不會也像老爺爺那樣想舔嘴唇了。

四眼買的冷飲是服務員幫他用白搪瓷盤子搬來的,搬了三次,將桌上擺得滿滿的,有八寶飯、桂花酒釀、西米羹、赤豆元宵、棗泥年糕、涼粉、冰激凌、奶油冰棒、赤豆冰棒……所有的都是雙份。

四眼過來時還一手拿了兩瓶汽水,服務員跑來遞給他們兩把水淋淋的調羹。四眼用嘴咬開一瓶汽水遞給正格,又給自己咬了一瓶,將調羹上的水甩了甩說:“一個人一份。開吃!”

四眼舉起汽水瓶揚起脖子喝了一口,端過酒釀用調羹挖了一大塊塞到嘴里,他含混不清地說:“我夢想過有這么一天,像這樣敞開肚子吃冷飲,但那是我和你哥哥一起吃,而不是和你?!?/p>

正格知道了,四眼認識他哥哥。他的注意力不在這種關系上,在考慮是先吃八寶飯還是先吃冰激凌。他打定主意不喝灌飽肚子的汽水,也不吃味道怪怪的酒釀,其他的爭取全吃下去。

他還是先吃了日思夜想的八寶飯,用調羹撥了半勺帶著青紅果脯絲的粘米飯,沾了一下盤子邊上的滲出來的糖汁。這一吃他才知道香精原來不是在粘米飯里,而是加在了糖汁里。四眼一定認為酒釀好吃,看他吃得快活樣子就知道。正格也忙里偷閑地挑了自己碗里的一小撮酒釀嘗了嘗。酒釀就是不好吃。

吃完八寶飯吃冰激凌,冰激凌的第一口味道非常好,非常濃的牛奶和非常甜的糖在里面,還很香,不同于香精的那種香,聞不到吃得到。到喝下半碗西米羹時,正格覺得肚子已經飽了,他有些恐慌,怕吃不下剩下的那些。他在心里說,不管怎么樣也要將每樣都吃一吃。

看四眼又喝汽水時,他決定汽水是堅決不喝。四眼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建議他吃不下去的話每樣吃一半。正格還沒有想到放棄,找出借口來說,那樣很浪費。四眼說不會浪費,正格知道他的意思,覺得他已經在盯著自己這邊的汽水,他的那瓶喝光了。正格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四眼的雙手有大塊花白。

正格問四眼:“你的手怎么了?”

四眼抬起沒有拿筷子的那只手,翻看手掌的兩面說:“油漆燒的。我做油漆工?!?/p>

正格不再問什么了,想他手掌上燒出這樣的癍一定很疼過。

剩下棗泥年糕和涼粉時正格實在吃不動,不要說像四眼說的那樣吃一半下去,就是撥一點點到嘴里也不想。冰棒快融化了,他揭開裹皮分牛奶和赤豆的放兩個碗里。四眼夸正格蠻會吃的,也學他樣子處理沒有吃的冰棒。

正格喝完一個碗里的冰棒汁,端起另外一個碗到嘴邊時才宣布自己徹底不吃了。

四眼將正格剩下的一一端到自己面前,風卷殘云般地吃了,最后吃完的是酒釀。他站起來時打了一個飽嗝說:“酒釀真好吃,以后專門來吃十碗?!?/p>

正格被他鼓舞了,拿起桌上四眼喝剩下的半瓶汽水喝了一口說:“汽水真好喝,以后我專門來喝十瓶?!?/p>

四眼拍拍正格的肩膀,問他是不是吃飽了,吃盡興了。正格點點頭。

出了冷飲店的門,正格突然想吐,肚子里剛吃的東西被一股氣頂起來到了嗓子眼,他捂住嘴嘟囔了一聲“不好”,趕緊捂住肚子小跑到對面的小巷子里,對著一個墻角吐起來。吃的好像都吐出來了,一攤東西中八寶飯的紅綠果脯絲特別醒目。

四眼過來拍著正格的后背,正格轉過臉來時淚眼婆娑,他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釋:“眼水是嗆出來的,就是那口汽水,不應該喝那口汽水……”他不明白的是,四眼的眼淚也冒了出來。

四眼沒有吐為什么出來眼淚?他吃得比我多,是比我更難受了?正格在心里打著問號。

他看見四眼是哭了,真的在哭,哭出了聲,哭得抱著頭蹲在地上。

他害怕起來,不知道突然發生了什么,他對四眼說:“我要趕緊回家了,遲了要挨打?!彼难劭薜煤孟衤牪灰娝频?,他趕緊轉身走了。

一路上他想出了四眼哭的原因,“他是舍不得。請我吃的都被我吐了就傷心了,一定是的?!?/p>

到家門口天已經黑了,見門沒有看到老王的自行車擱在門廊里,正格心里輕松了很多,媽媽不會檢查和盤問他,喊了兩聲熱后他脫掉長褲和短袖襯衫,將天井里鉛皮桶的水淋到身上就大功告成了。

媽媽在廚房里,看到正格立即就出來了,拎著腌咸菜的壇子。她將壇子橫臥在天井中間,過來一把擰住正格的耳朵,將他揪到壇子面前跪上去。正格蒙住了,不知道犯了什么,媽媽很少和他來這一套,罰跪是她最嚴厲的懲罰手段,一般都在正格闖了大禍的情況下才用。擰耳朵基本上沒有過,而且擰得很重,這讓正格很是意外。

對媽媽正格敢撒撒野,他扭著脖子喊:“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想,你干了什么,想干什么?招認了、畫招了,你再起來。你要小心你老子……老王回來那一頓……”

正格捂住耳朵,耳朵火辣辣的。

糟了,她知道我下河游泳了?不可能,她沒有抓到我就沒有證據,也沒有檢查過我褲子怎么會知道?

她知道我在家里偷吃了?偷吃不是嚴重的事,那會是什么事呢?

正格的腦筋飛快地轉起來,在心里將做過的壞事一一回顧了一下,覺得沒有什么。

媽媽過去讓他罰跪是跪在門檻上,發現他居然能跪著打瞌睡,就讓他改跪壇子,壇子滑,一打瞌睡腿就會磕在地上。

跪了很長的時間媽媽也沒有要正格起來的意思,正格趁她不在意,悄悄地摸了一下田徑褲頭的松緊帶,還濕漉漉的。就想罰跪也是好事,老王回來倒不至于再檢查他的褲子。老王單位收麥草以后回來得越來越晚,夜里還要到草庫去查崗,怕值班的人睡覺,怕火燒起來發現不了。

正格擱在壇子上的膝蓋疼,腰也酸了,見媽媽并不在意他這邊,他蹲了下來。蹲下來馬上覺得腿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舒服也不敢久坐,還是爬起來蹲著,好在媽媽注意這邊時馬上跪到壇子上去。

媽媽終于過來了,不是要他起來,而是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頭說:“你是想到大運河去洗澡,去送死是不是?”

“是游泳,不是洗澡?!?/p>

“你還敢回嘴,要游過大運河是你的夢想,是你的雄心壯志是不是?”

“我沒有?!?/p>

“你有。我都知道了,你賴不掉的,你是寫在作文本子上的?!?/p>

“作文是老師要我們寫的,一個夢想,我就瞎寫了。作文里寫的不可能都是真的,祁武說他遇不到要做的好事,就把一個老頭推倒了再拉起來??伤粚懤项^起來……”

“這是哪是做好事?這哪是好人做的事情?你們連好歹都不分,書讀到屁眼里去了……”

正格不敢再狡辯和回嘴了,媽媽只有在十分生氣的時候才罵粗話,罵粗話十有八九會和老王打架。

“你想想你哥哥!想想他是怎么死的?”正格的肩頭被重重地搡了一把。

他聽到老王自行車的轉鈴聲,知道他回來了。他有這么個習慣,喜歡進門時撳一下車鈴。

“哐當”一聲是老王架自行車的聲音,他人還沒有走到面前就有一股濃烈的汗餿味竄過來。正格不敢回頭,將身板挺直。

老王拿出條毛巾到自來水池洗臉,正格有些怵,他怕老王手里有濕乎乎的毛巾,那家伙抽過來比巴掌還厲害。

老王用毛巾在臉上擦的時候讓正格起來,他對正格媽媽說:“昨夜里草庫有了一次火警?!?/p>

正格媽媽馬上緊張起來,問燒得怎么樣?老王舒了一口氣說:“發現得早,馬上就撲了,居然是那個家伙發現的?!?/p>

“???”媽媽驚訝的一聲。

“我今天帶他到熏燒攤上買了一塊豬頭肉給他吃,吃完了我踢他屁股一腳要他滾回去。他嗚嗚地,不情愿呢,要跟我回來?!?/p>

正格媽媽嘆了一口氣,指著正格說:“他闖死呢,要想游過大運河?!?/p>

老王說:“今天先不說這個?!鞭D過來對正格說,“我不打你,你想想,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明天寫個檢查書給我,覺得沒有可檢討的,就寫個看法給我?!?/p>

正格嗯了一聲,老王不滿意,要他大聲一點。正格大著嗓門喊了聲:“是!”

老王說,“這應該是對你非??蜌獾牧??!?/p>

正格的檢查書當天晚上就寫好了,他就當作是寫一篇作文,做了幾個很長的造句。但他沒有立即交給老王,到第二天的中午也沒有。他希望老王這幾天在單位忙昏頭,想不起來有這么件事。

4

天氣十分悶熱,教室里的門窗全部敞開著,這就讓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喧鬧聲經久不息地傳進來。正格在課堂上心里癢癢的,盼著早點放學,盼著能夠早點到河膛上去,他想去游泳,去操練一番;他也希望能再次見到四眼,他有擔心,四眼為什么就哭了,還哭得那么傷心?就怕四眼要面子,不好意思再見到他。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路上祁武攔住正格,要正格和他一起去河膛上。正格沒有告訴祁武,他往家走是為了放下書包去游泳。祁武還以為正格不想去,誘惑正格哪一天帶他去食品廠看做冰棒,甚至還關心了一下八寶飯做得怎么樣?正格知道祁武的目的,是要他坐到堤坡上幫著看衣服。

正格說他對八寶飯已經沒興趣,昨天在冷飲店里將各式各樣都吃了一通,八寶飯還真不是最好吃的。

祁武不相信,怎么可能呢,這牛吹得也太大了。正格說,是他哥哥的一個朋友請的,祁武這才有點相信。

“你知道李蕓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祁武問正格。

正格說:“她做那么多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是哪一樁?再說她是跟你坐的,你們上課經常偷偷地講話?!?/p>

“她告訴你媽媽你作文里寫的事情了。讓她姐姐上班的時候告訴你媽媽的?!?/p>

“告訴就告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反正也沒有挨打?!?/p>

正格說完這句話見已經走到了巷子里,他猛跑起來,他要撇下祁武,祁武在曲里拐彎的巷子里跑不快。跑了一陣子回頭,見祁武果然被甩掉。

正格到河膛上后,下到堤坡上四下里瞭望,沒有他不想見的祁武,也沒有他想見的四眼,這讓他高興之余又很失望。

他下水游了一下,蛙泳的姿勢已經能夠游得順手順腳,也不那么吃勁了,但還是不敢游遠。

四眼在堤坡出現時像正格一樣地瞭望了一番,他是找正格,他的肩上斜跨著一條黑色的充了氣的汽車內胎。正格看到四眼便踩著水揮手,激動之中猛喝了一口河水。

四眼見到正格后跑到他的近處,將車胎從肩膀上解下來拋向他。正格見黑黑的車胎飛過來,頭一偏,砰地一聲車胎落在他邊上。他一伸手撈住,壓住車胎仰面躺上去。車胎是卡車的,正格小小的身體像躺在船上。他晃動著身子漾起水面,很是愜意。

四眼衣服脫得飛快,下到河里來立即就將正格掀到水里,他摟著車胎說,“過大運河去!”

正格以為耳朵聽錯了,直到四眼再說了一句:“你往對面游!”

正格不動,盯著四眼的車胎,他想抱著這個東西游過去還差不多。四眼說,“游不動我再給你?!?/p>

見正格還在猶豫,四眼有些不耐煩地說:“隨你便,你不游我就不和你玩了?!?/p>

這句話很起作用,正格尋到水淺的地方稍微歇了一下后往對面游。他游了沒多遠回了一下頭,看四眼有沒有跟上。

四眼優哉游哉地跟在后面,他說:“你哥哥游得非常好,當初是他教我的,把我往深水里拉,帶我過大運河。當時我也怕死了,嗆了好幾口……水”

正格不搭腔,說話要力氣。離河中間還有一大截,他已經感到身子重,手抬不起來了。四眼讓他放松,可以踩水,可以仰泳。

離岸越遠,水流越急,正格這才知道,他要游的不會是他目測過的直線距離,要長得多。他瞄了一眼四眼抱著的車胎,心里還是踏實的。

他游得很慢,動作很吃力,頸項很酸。差不多到河中央的時候,他覺得手臂劃不起來腿蹬不動了。

四眼說:“你踩水歇會兒,你仰泳歇會兒……”

正格不會仰泳,他只得立起身子踩了幾下水。四眼讓他放松,手腳不動屏住氣,會游水的人這樣是沉不下去的。正格照他說的做了,果然是的,身子漂浮在水面上。

又有了些力氣,正格開始往前游。對岸越來越近,他想游快一些,這樣他很快就又沒有了力氣。他照先前的辦法讓身子在水里放松下來,可再游起來的時候還是沒有力氣。他回過頭來向身后的四眼游去,他要去抓那只能夠托起他的車胎。

四眼見他這樣不僅沒有將車胎推給他,反而奮力將車胎拋到了前面有三四米的地方。正格要拿這個車胎就得轉過身來,他不得已又往對岸游,豈料四眼速度比他快,三劃兩劃就搶在了他前面,車胎變成他鼻尖上的一塊糖,看到吃不到,他嘴里還倒灌了一口水,鼻子酸溜溜的。

四眼游在正格的前面,正格斷了抱車胎的念頭,拼了全身的力氣去游,他不再去盯著似乎還很遙遠的岸上,只看著四眼。

好了,游在他前面的四眼站了下來。他擼了一把臉上的水,變形的眼睛翻了一下說:“不是游過來了!”

正格一看岸邊,真的已經近在眼前,只有七八步遠了。見已經挨著四眼,他馬上停下來想站住身子,可腳底下卻是空的。這回他沒有慌張,閉上眼睛再游,直到手碰到了護坡的石頭。

抓住粗硬的護坡石頭,正格轉了一下身子,軟軟地癱在水里的護坡上,大口地喘著氣。岸邊的河水溫溫的,讓身上的每一處毛孔都張了開來。

抬頭他看到天很藍,只有一兩個獨來獨往的跟頭云在飄著。低下頭,他貼著水面望到對岸,人頭攢動的對岸顯得很遙遠,偏離了七八十米。

他猛然從水里站了起來,拼命向對面招手,他看到了她,穿著檸檬黃連衣裙的蘇晴。他希望蘇晴能夠看到他,看見他是在大運河的對面,知道他是游過來的。

蘇晴顯然沒有看見他,目光一定只在堤坡上的衣服堆里,她要找到她哥哥的衣服。

正格有些失望,甚至是沮喪。他扭過頭去看四眼,四眼在折一根細細的樹枝,用這個樹枝在搗鼓車胎的氣門。

“上來吧!我們往上游走,然后游回去?!?/p>

正格順從地爬上岸,他的褲頭汩汩地往下淌水,流到腳面上癢酥酥的。擼了幾把褲子上的水,拉了拉松緊帶,他走著四眼前面,挑著平整一點的石頭下腳,在斜的堤坡上慢慢地往南走。

走到與對岸下水的地方正對著時,正格的腳步慢了下來,四眼在身后說,這才算一小半,要跑遠一些。又走了很遠一截,腳被石頭硌得很疼,還是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石頭。正格站下來,腳掌弓起來站在那里不動身,一步也不想走了。

四眼無奈地說:“下吧,你要沖著這里的對岸游,不要朝著放衣服的地方,那樣的話會游到八丈遠的下游去?!?/p>

正格學四眼下水時的樣子做了一下擴胸運動,胳膊和腿都酸溜溜的,脹脹的。瞄四眼挎著的車胎,他大吃一驚,車胎不是鼓鼓的了,癟塌塌地趴在四眼的肩上,看到氣門上插著的一截小樹枝,知道是四眼故意放掉了氣。

正格的腿和胳膊越發地沉重起來,他都不愿意再下到水里去。

四眼說:“你不是已經游過來了?游過來和游過去是一回事?!?/p>

正格說:“才不一樣呢,你這么壞,總是給苦給我吃,我都沒勁了……”

“我不是給苦給你吃,我這是在教你游泳,這樣學得快一點。你哥哥就是這么教我的。你看我,現在游得多好?”四眼說。

“我哥哥游得屁好,要是游得好也不至于死在河里……”正格帶著哭腔。

“你不知道情況,你哥哥的情況你不知道……”四眼也急了,有點嘴打鑼舌打鼓。他帶著歉疚的又要解釋什么的表情看著正格,“我就是要你相信,你能夠游過去,沒有救生圈,沒有我,你一樣行。沒關系的……”

四眼下到水里,說:“你這么大個細人,我夾著你也能帶你過河,沒有車胎怕什么呢?”

正格看他這個模樣笑了,他笑四眼斜掛著一條癟嗨嗨車胎的樣子,很是滑稽。

他只有相信四眼說的。有什么辦法呢?

游回去的過程可謂順風順水,正格聽了四眼的話,不看對岸,只看自己面前。游到中間,過一半的時候,他看到下游有一首拖輪開過來。四眼見他一直盯著拖輪,便說:“遠著呢,到面前時我們已經上岸了……我們上岸后帶你去吃擦酥燒餅或者高郵飯店的大餃子……”

正格一聽要帶他去吃,來勁了,游得更有精神,他的動作比前兩天協調多了,也就省勁些。

游到岸邊后正格很奇怪,竟然不像游過去時那樣疲乏無力。

上岸后他急吼吼地到灌木叢里脫褲子擠水,四眼也跟著他,這就讓他知道四眼是怎么換褲子的,他原來在褲子口袋里還塞著一條換的褲子,他的褲子很小,是尼龍的,一擠就干了。四眼幫正格擠了一把褲子上的水,他力氣大,正格感覺經他擠了的褲子再焐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會干了,不需要再折樹枝打燈籠曬。

從河膛上下來時四眼問正格,認識不認識祁殺豬新住的地方?

祁殺豬就是祁武老子,正格怎么可能不認識祁武家呢?正格告訴四眼,他不僅認識祁殺豬的家,還知道他下午四點鐘下班以后在什么地方,他在醬醋廠和肉聯廠相連的那個巷子里,他在窨井里撈鴨毛。四眼說,那就不去祁家,要正格帶他到祁殺豬撈鴨毛的地方。

路上四眼買了兩個香噴噴的擦酥燒餅,并沒有立即吃起來,而是跑到熏燒攤上再買了五毛錢的鹵豬頭肉夾上。夾了肉的燒餅正格和四眼一人一只。四眼吃得很猛,一嘴咬了燒餅一個大缺口,說真香,真他媽的香。

“交代你一件事,特別重要。你肚子過空和過飽的情況下都不要到河里去游泳。那樣很危險!”

正格點點頭,他沒有嘴說話,要吃手中的餅。他也有些著急,還要帶四眼去找祁武老子,天都快要黑了。

從北門菜場邊上的一條小巷上一條坦坡,再右拐就到了擁軍巷,祁殺豬果然在那里。他掀開窨井的蓋子,下水道里被他裝了一面攔網,他用一個漁網做的大勺子挖上來下水道里的鴨毛。

四眼見到祁殺豬幾乎是沖了過去,令正格想不到的是,四眼抄起祁殺豬放身邊的棍子,那根趕豬的磨得水光油滑的實木棍子,他沒頭沒臉地抽向祁殺豬。

祁殺豬立馬像趕去宰的豬一樣哀嚎起來,四眼手上的棍子一點也沒有猶豫,死勁又抽了好幾下。

四眼用棍子指著祁殺豬說:“我是欣正榮的兒子欣鵬,打你是子報父仇,是你罵我父親,害死我父親的……”他又狠狠地抽了一記。

祁殺豬捂住頭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他看到了愣在那里的正格,用指頭狠狠地戳了戳正格。正格看到祁殺豬怨毒的眼光,還是害怕了,他要離祁殺豬遠一點,退后幾步,他選擇轉身離開,走到巷頭那里等四眼。

正格心里怦怦跳得很快,他有點緊張,怕祁殺豬還手將四眼掀到窨井里去?,F在他知道了四眼的名字叫欣鵬,想起來過去確實有一個成天跟著哥哥屁股后面的同學欣鵬。不過那個欣鵬不戴眼鏡,比這個欣鵬胖很多,幾乎胖到祁武那個程度。

欣鵬很快從巷子里出來,他手上還握著那根棍子,氣猶未平地將棍子狠狠地扔在地上,棍子發出咣當一聲。

正格看看欣鵬身后,就怕祁殺豬追過來。好在沒有。

他們是在北門菜場門口分的手,正格停下腳步說:“我要從這邊走了?!毙砾i說:“知道,你回家吧!”

正格回家的路上怕了起來,褲子沒干,松緊帶摸著還濕乎乎的,祁武老子就怕這次是免不了要找到門上來的。

祁殺豬怎么就害死了四眼欣鵬的父親,他剛才有沒有被欣鵬打傷?要是被打傷會傷在身上什么地方?要是真打傷了祁殺豬的話欣鵬就要坐牢了。他甚至想起前一陣子背著手銬掛著大紙牌子在大街上游行的犯人,他們就是打人的,定了流氓罪。

這么想著的時候走到了家門口。家門口橫著一輛滿身腥味的長征牌自行車,一看就是祁殺豬的,家里面吵吵嚷嚷的,聽到老王和祁殺豬在爭辯,老王的嗓子很大,要祁殺豬到派出所報案而不是到別人家里胡攪蠻纏。

正格不敢再繼續聽下去,他怕祁殺豬突然從家里跑出來。他走到不遠的地方,能夠看到家門口的地方,等著祁殺豬從他家里出來。

祁殺豬過了一會兒從正格家里出來,他像個國民黨的傷兵,正格在電影里看過的殘兵敗將,氣沖沖地將自行車的撐架踢了好幾腳。

正格看到祁殺豬走遠就回了家,他覺得反正是一頓打,躲是躲不過去的。

老王在天井里擺了矮桌子,在喝一瓶啤酒,沒有用杯子,是套著嘴喝的,看到正格也沒有停下來,狠狠地灌了一口。

“做好人好事的人回來了?!崩贤鯇φ駤寢屨f。正格媽媽對正格揮了下手,讓他到屋里去搬板凳。

正格拿了板凳出來坐在桌子的邊角,盡可能地離老王遠一點。

老王又灌了一口說:“祁武父親來報過喜了……”

正格馬上乖巧地說:“我知道,不是好事?!?/p>

老王驚訝地“唉……”了一聲說:“還知道好事壞事哦,這么說真是你帶欣鵬去打他了?!?/p>

“我不知道是去打人,要知道我就不帶他去了?!闭駷樽约航忉?。

老王點點頭說:“好,好!”

正格埋下頭,趕緊扒飯。聽見媽媽說:“打人總歸不對?!彼f完這句就站起來跑到屋里去了,老王沖著她的背后瞪了一眼,拿起一只咸鴨蛋在桌上磕了磕遞給正格。

老王稀里呼啦地吃了半碗泡飯后,說出句讓正格吃驚的話:“你明天帶我去找欣鵬,我要見他?!?/p>

正格沒有吭氣。老王接著說:“其實吧,我前兩天就知道他回來了。去他們家找過他,我知道他們新搬的家在哪里。他躲我,知道他還是不敢見我?!?/p>

聽到老王要找欣鵬,正格心里的主意一下子就拿定了,堅決不能帶老王去見欣鵬,不能告訴他欣鵬每天下午會在河膛上。也不能告訴祁殺豬,不能讓他去報復。

正格對老王說:“我不知道欣鵬在什么地方,你還是找其他人帶你去吧?!?/p>

老王問正格:“你什么意思?”

正格不吭氣。老王站起身來,想搞老一套,揪他的耳朵,手都伸出來了卻又收了回去。

媽媽過來對正格說:“你該告訴你爸爸怎么找到欣鵬,你爸爸有正經事,不是要為難他什么的。也跟祁武爸爸的事情沒有關系?!?/p>

正格仍然不吭氣。背過身他忽然笑了,笑老王和媽媽竟然一點也沒有查他下河游泳的事。

5

第二天中午老王沒有回來吃飯,媽媽告訴正格老王留下話,要他下午放學以后到草庫去。正格馬上想到這大概是老王要弄他去修理,找了放學后要和同學一起去貼大字報的借口。媽媽說不行,一定要去,不去的話她晚上回來都要收拾他。

“你們這些細毛爺,在學校里不好好學習,也想斗老師,貼老師的大字報,翻了天了,蘇晴媽媽一五一十地都對我說呢。人家蘇晴學習就是好,不像你,一心只在玩和吃上?,F在還想做沒腦子的事情,想要貼老師的大字報……”

媽媽飯桌上沒有老王在的時候總喋喋不休,正格不耐煩地將煮魚的鹵子倒碗里拌飯,用筷子下勁地在碗里搗。

不過,放學以后正格還是乖乖地去了草庫。他好長時間不去了,草庫也好玩,平時想去老王是不讓的,已經有幾年不去那里。

草庫是一級消防單位,車輛和人員進庫都要檢查,閑人莫入??蛇@對正格來說不算什么,門衛沒一個不認識他們隊長家孩子的,見到正格來趕緊往里面打手搖的電話,有一個消防員跑來接他進去。

從南門進草庫到北邊的辦公室,要穿過一條三百多米的墁著碎草的消防通道。

草庫里盡是草,巍巍的金黃麥草垛和綠汪汪的地上叫不上名字的雜草。草垛到了冬天就變成灰色的,像鄉下被雨淋久了的土墻。草垛有學校操場那么大,三層樓那么高,老王說從上面摔下來非死即殘。消防隊有能夠爬到草垛頂上的云梯,他們的消防水泵也可以隔很遠就能打到草垛頂上。

隔幾個草垛之間就有一條七八米寬的消防河,消防河總是不斷有水草長出來,消防隊員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將這些水草撈上來。正格走到一條他曾經抓過小龍蝦的河邊停下腳步,他希望能夠抓到一只癩蛤蟆,用樹枝系著便可以在河里釣小龍蝦。小龍蝦的螯只要一攫住癩蛤蟆就死不松開,用一只癩蛤蟆可以釣上來很多的小龍蝦。

正格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蹲在河邊,在水里撩了撩,看看里面有沒有竄來竄去的魚秧子。

驟然間他聽到地皮上有噗噗的聲音,回過頭裹挾著一股風黑糊糊一大團東西撲向了他,在他懷里打了個滾鉆了出去。猝不及防的他一條膝蓋跪在地上,手在地上撐著才沒有被撲倒。他馬上知道這是一條大狗,他聽到了粗重的撲哧的喘氣聲和一股似曾熟悉的味道。

這條大狗竄出去幾步猛轉身,前腿平伸著下巴貼在地上,后腿站著讓尾巴舉得高高的,撲簌簌地猛甩著。它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正格,見正格也在打量它重又撲向他。

正格激動地叫了一聲:“賽貓!”

他和撲上來的大狗抱成一團,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他把賽貓的頭緊緊地夾著,生怕它跑了似的,他能夠感覺到它的激動,除了難以言表的動作,還有它劇烈的顫抖。

“你沒死???賽貓!”正格下勁地拍著它的屁股,它的尾巴搖得更猛烈起來,扇到身上都有些疼。但這些都是正格樂于接受的,他也高興得不行。

老王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的,他一聲:“水龍———立正!”賽貓馬上跑他面前蹲坐著,甚至頭也不回過來看正格。

“起坐,走!”隨著老王的口令,賽貓跟在他后面走著正步,正格也不再蹲著站了起來,緊跟在他們后面。

到了消防隊辦公室門前賽貓不進去,任正格怎么喚它也不敢進。老王說它在上班,它現在有名字,叫王水龍,每個月都給它開工資。原來八塊,最近剛漲到十二塊。它的工作主要是在夜間,前幾天幸虧它發現了一次火警?!拔屹I了一大塊豬頭肉給它吃?!崩贤踉谡f到這個特殊的獎勵時很是得意。

正格從窗子往外看一眼,水龍已經不在外面了。他有點不相信,出去看真是不在了。

老王打開他手拎的人造革包,拿出一瓶汽水,像是專門為正格的到來準備的。他咬開瓶蓋遞給正格,繼續說狗的事情。

欣鵬的爸爸在肉聯廠養狗,那里的狗會趕豬,豬要是逃到河里去狗會下去咬著豬的耳朵,將豬拖上岸。正翔養狗是要將狗訓成會報警的消防犬,他在一本翻譯的蘇聯連環畫里知道有這樣的犬,通過特殊訓練能夠做到?!八菚r對我說起這些時,我怎么也不相信?!崩贤醯难劬τ悬c濡濕,神情黯淡下來。

“正翔是因為賽貓死的,我當時不可能不恨這個畜生。我殺了它的念頭都有,更不用說是用麻袋沉它到河里了……”

老王沒有說他為什么沒有對賽貓這么做,說他當時怎么也不相信欣鵬所說的,正翔絕不會因為肚子空了沒有力氣而沉到河底,那天中午他吃得很多。他不應該背著一袋沉甸甸的螺螄過河,不應該在自己都沒力氣的情況下還不扔掉。

正格說,他知道正翔肚子為什么吃飽了又變空了。正翔一定是將吃下去的東西都吐給賽貓吃了。正翔看到吃不飽的賽貓吃人家吐在地上的東西,就想將自己吃的吐給賽貓吃,可他吐不出來。是欣鵬教正翔怎么吐的,他說醫生看病的壓舌板一伸到嘴里就容易讓人吐。正翔吐得容易了就經常吐給賽貓吃,正格也想學哥哥那樣吐,哥哥不許他這么干,用腳踢他的屁股,踢得生疼生疼。

正格這么說著的時候看到老王的臉色變得煞白,他的腰彎了下來,手捂住胸肋骨。他揮手示意正格出去,并在他剛跨出門檻就關上了門。

正格在門外待了一會兒,見里面什么動靜也沒有很緊張,他敲了敲門,喊:“爸,你開門!”里面沒有回應,他大起嗓子喊:“爸,你開開門!”

門打開了,正格見到爸爸的手還捂在腰上,他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正格的肩膀,讓他回去。

爸爸說話的語氣從沒有過的溫和,拍肩膀的動作也是輕柔的,讓正格肩頭一熱。

正格很聽話地回去了,走到草庫中央的時候他看到一只蹦跶的癩蛤蟆,他沒有上前去捉。他很失望的是沒有再見到賽貓,現在的水龍。他想踢水龍的屁股一腳,狠狠地,像哥哥正翔當年踢他一樣。

晚上正格爸爸沒有回來,媽媽說他這天要住在草庫里。正格問爸爸會不會有什么事?媽媽奇怪地看著他問:“你是說老王?”

正格說:“我是說爸爸?!?/p>

媽媽說:“你爸爸會有什么事?他又不會下水去洗澡,不用家里人成天提心吊膽的?!?/p>

正格解釋自己不是下水洗澡,是游泳。他已經會游蛙泳了,能夠游大運河一個來回。

媽媽瞪起眼睛說:“你爸爸說再也不打你了,就下河游泳這件事,我現在想打你。我要警告你一句:再下河洗澡……游泳我打斷你的腿,養你個殘廢也不讓你去送命?!?/p>

“下河就一定會送命嗎?”正格的嘴硬起來。

媽媽沒有理他,收拾家里時弄得乒乒乓乓的。

正格告訴媽媽,下午在草庫時見爸爸身體很不舒服,媽媽一聽就急了,找了把手電筒要去草庫送藥。正格要跟著去,媽媽不讓,出門時她竟然又改了主意,讓他一起去。

6

第二天學校只上了半天的課,下午兩堂課全部考試。

考試前祁武對正格說:“按理說我要報仇,欣鵬老子養的狗太犯嫌,只要我老子身上帶了東西就盯著我老子咬,我老子不罵他罵誰???我不計較你給欣鵬帶路,我們是朋友,是不是?”

正格不知道說什么好,點了點頭。說實在話,他還擔著心思,怕祁武找他算賬呢。祁武這種姿態是有原因的,他想正格給他偷考的方便,趁老師不注意傳個紙條,或者坐他前面的正格將填寫好的卷子舉起來給他瞅兩眼。祁武說他不想再考不及格了,很丑。

擔心是多余的,下午考試的時候老師宣布兩門課全部開卷考試。

考完試祁武很快活,約正格到學校后面的桑園去玩,要露一手給正格看看,他說他能夠在小便的時候讓身體快活地哆嗦起來。

正格不想去桑園,小便時搞個什么名堂,為什么不能在學校廁所里搞呢?

祁武又說到丟丑,被人看到就丟丑了。

正格不想去看,覺得偷偷摸摸的事情總歸不是好事情。他現在覺得有的事情是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的,譬如下河游泳,譬如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像爸爸說的:既然做了就不要怕被人知道,就要面對結果和承擔責任。

正格決定去河膛上,去游泳。他想見到欣鵬,知道欣鵬一定會在那里。

他是一煙溜小跑往大運河那邊去的,到粱逸灣的河堤上,他碰到了似乎是等在那里的老王。

正格見到老王站在那里還是緊張的,老王對正格說:“你不要往回跑,我不是來抓你的,也不會打你,你帶我去見欣鵬。我有話要對他說,他躲了我四年,我不能再讓他在外面混了,我要他回家來,他媽媽要人照顧?!?/p>

正格將信將疑地聽老王說著,直到他過來揪著他的胳膊往下河堤的那個豁口走。

老王說:“你怕不怕我打你?”

正格說:“我不怕,過去怕,現在不怕了?!?/p>

老王說:“噢,知道我為什么打你嗎?因為你做錯了事情,要讓你知道做錯事要吃苦頭,要讓你長記性以后不犯……”

正格問:“那你現在怎么說不打我了,我錯誤不是還在犯?”

老王松下抓著他胳膊的手說:“因為你長大了!”

正格說:“我就不會去打比我小的人,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p>

老王悻悻地說:“老子還不是擔心你長不大,長不好,長沒了……”

正格看到老王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黯淡下來,甚至有著悲戚和無奈而生成的輕微憤慨。

他轉過臉,面向堤坡上的時候,看到了欣鵬。欣鵬看著他們這邊,眼鏡玻璃片的光一閃一閃的。

正格帶著老王走了過去,到欣鵬面前介紹:“這是我爸爸!”

老王說:“欣鵬,我們握一下手!”

欣鵬面對伸過來的手有點不知所措,他扶了一下眼鏡才雙手迎上去握住。正格看到欣鵬的頭還是垂著的,不敢抬起來面對老王。他有點著急地說:“你不要怕我爸爸,他只會說狠話,他沒有弄死賽貓,他說我哥哥的事情不怪你了……”

見欣鵬不怎么相信的樣子,正格接著說:“真的,你不相信我證明給你看。我下去游了,當我爸爸的面……”

正格脫了腳上的涼鞋,三下五除二地除掉衣服,一個魚躍就穿入河里。

他一個猛子潛游得很遠,浮上水面時擼了一把臉上的水回頭看岸上,見父親和欣鵬在笑瞇瞇地看著他。

他來勁了,猛轉過身,掀起很大的水花,向河對岸游去。

他有點不好意思,一激動轉身過來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劃了兩下狗刨,不過他自信接下來留給岸上的背影,他的泳姿一定是非常標準的,是越發輕松嫻熟的蛙泳。

天很藍,他想起了哥哥筆記里的文字,“這是一個很享受的過程,沉浮之間耳鼓里聽到心跳:怦、怦、怦……聲音特別強大和有節奏。撲騰一陣子后,翻過身來仰泳,臉上的水滾漾開去,亮晃晃的天空變得湛藍,或者有一團像自己身體輕飄飄地搖擺的云朵……”

一切很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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