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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藥

2014-09-20 15:16楊智俊
短篇小說 2014年9期
關鍵詞:小山妹妹爺爺

◎楊智俊

安眠藥

◎楊智俊

(一)失眠癥患者自述

患者姓名:姚小山

年齡:31周歲

職業:出租車司機

醫生,我老婆和女兒都說我應該來看看心理醫生,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管不管用——哦,醫生,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聽說在國外你這一行很吃香——我是說我失眠很嚴重,這個病折磨了我差不多快二十年,吃了好多的藥,也試了很多偏方,統統不管用。有一回,一個工友說生吃東風螺可以治失眠,我信了他,生吃了兩只,結果我被送進了醫院。醫生說我感染了啥管圓線蟲病。類似這樣的事兒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冷笑一聲)結果呢,啥偏方也不管用!你看我的眼泡、眼睛,是不是紅腫得厲害?我很多年都沒有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覺了!每天晚上老婆睡著了,我卻一點也睡不著,睜著兩只眼,頭疼得要裂開一樣。那種痛苦沒有失過眠的人根本不能體會……有幾次,我都想從樓上跳下去死了算了,可是,一想到女兒還這么小——她還沒上初中呢——我的心就又軟了。

醫生,你問我是從啥時候開始失眠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從十一歲起就開始失眠了。那時我才上小學五年級。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坎兒……(說著眼眶有些濕潤,嗓子變得沙啞,揉了揉鼻子)醫生,我能抽支煙不?一回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受不了!……(摸出一支煙來,自己點燃后猛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

(神情逐漸恢復鎮定)我小時候本來挺幸福的。父親從部隊復員后買了輛解放大拖掛,自己跑貨運,那時跑運輸的少,挺賺錢的。我們家在村子里算是比較富裕的。母親是個普通的農村婦女,沒啥文化,能寫自己的名字,會簡單的加減乘除。不過她很能干,父親不在家時——父親經常出車,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家里地里的活兒全是她干,完全能頂一個壯勞力。她還要照顧得了絕癥的爺爺——爺爺得了食道癌,晚期,多虧了母親的精心照顧,他才能又活了那么長時間。爺爺逢人就夸,幾輩子修來這么好個兒媳,比親閨女還要親。我還有一個妹妹,叫姚小莉,長得很可愛……如果她還在世的話,今年也該有二十八歲了……(閉著眼睛,用手抹了抹眼眶和鼻子的交界處)

那件事情到底是咋發生的?到現在仍然說不清。在那之前,父親與母親的關系已經不太好了。他們常常爭吵,要不就是冷戰。為啥不好呢?有一個傳言這么說,說母親在父親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難耐寂寞,跟在磚廠干活的一個叫根生的河南人好上了。更難聽的說法是,妹妹小莉其實就是母親跟那個河南人生的!當然這些話都是胡說八道。

其實母親就是太善良了。記得有逃荒的人到村里挨門討飯,別的人家塞給他們一個硬饃饃,或是一碗稀粥就打發了??傻轿壹?,母親會把那些渾身臟兮兮的人請進家來,當客人一樣待。她請那些人吃手搟面,鹵子不是炒雞蛋就是豬肉,臨走還要往他們布兜里塞滿干糧。母親就是這么一個好心腸的人。所以,當母親看到根生一個人住在野外的庵棚里,生活艱難,就動了善心,常常周濟些米面瓜菜給他。根生知恩圖報,常幫我家澆個地,噴個農藥什么的。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有人卻編排出那些難聽的話。父親相不相信呢?我想起初也是不信的,可是他經不住那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邊嘀咕——人都有這個缺點,是吧?也許后來,父親就有些相信了。

十一歲那年春天,父親像往常一樣往山東蓬萊跑了一趟長途,托人捎信回來說,他想好好歇一歇,這次回來就在家住一段時間。幾天后父親回來了。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著一個年輕女人。

女人約莫二十歲年紀,比父親小差不多一輪。長得結實矮胖,大圓臉,膚色有些黑,外地口音,說話快,有點像唱歌,得仔細聽才能聽懂。她在我家里住了多半個月,就住在擱糧食和雜物的南屋,單獨支了一鋪床。父親說,那女人是他的徒弟,跟他學習開車,因為和家里鬧了些矛盾,所以跑了出來。

父親讓我和妹妹喊她“紅姨”。我曾奇怪哪里蹦出這么個紅姨,對她有那么一點抵觸情緒——說到底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嘛。但是這個紅姨對我太好了,糖果餅干地哄著我,還又教我唱,又教我跳,很快就俘虜了我的心。她似乎還有些文化,甚至有傳言說村里的小學校長預備請她做代課老師,當然后來證實這只是個謠傳。

紅姨管我母親叫 “大姐”,喊我父親為 “師傅”。在我的印象中,開解放大掛車都是像父親那樣的彪形大漢,像紅姨這樣學開大掛車的年輕女子絕無僅有。不過,紅姨似乎并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看法,她活得很坦然,很自在,手腳也不懶,會幫著母親干些家務活,有時也下地干活。不過,母親不會勉強她,畢竟紅姨是個客呢。

但是爺爺不喜歡她,看紅姨的眼神總是冷冷的。有幾回爺爺還和父親爭吵了幾句,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得不是很清,但我感覺他們爭吵的原因和紅姨有關。他們似乎誰也說服不了誰,就那么僵持著。不一會兒,父親從爺爺屋出來,臉色鐵青,看到我就朝我揮揮拳頭。

不過,紅姨對我好,我也就很喜歡她。這是很自然的。除了上學,我幾乎整天黏著她。當我黏得太緊的時候,父親就有些不高興,喝令我干這干那,還罵我不用心學習之類。我一噘嘴,剛要生氣,紅姨就摸出一塊水果糖塞進我嘴里,真是讓人氣也氣不得,惱也惱不成。后來,母親偷偷警告我:不許天天黏乎著紅姨。我問為啥。母親突然生了氣,說,還為啥?不許就是不許!

母親對紅姨客客氣氣的,兩人經常在一起聊天,天氣好的時候,還一起步行到四里地外的小鎮上,挑挑布料買買東西什么的。甚至母親還準備為紅姨張羅談對象的事。當母親把那些小伙子的情況說給紅姨聽時,紅姨就用手掩了嘴,只是笑個不停。

不過很快,不知道為啥,母親和紅姨鬧翻了臉。那天,母親像平時一樣出了門,說是要回娘家一趟,傍晚前回來,要我和妹妹在家聽話。午飯是紅姨做的。吃過飯后,父親遞給我一只水桶,讓我和妹妹到村外的小河溝摸魚。他催促我們快去。他這種舉動讓我感到奇怪——平時他總是責怪我玩心太大,學習不用功——可是小孩子能去外面玩玩總是開心的。我們就高興地去了。多半個鐘頭后,我和妹妹提著一水桶小魚喜滋滋地回家,剛走到院門口,就聽到里面傳出一個女人尖厲絕望的呼喊聲,就像是有人拽著她的頭發,狠命扇她耳光似的。喊叫的間隙,伴隨著父親粗重的吼叫聲,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有重物摔倒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不覺丟了水桶就往家跑。恰在這時,紅姨慌里慌張地跑了出來,與我跑了個撞頭!她披頭散發,臉頰紅紅的,眼眶里還噙著淚,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吊帶歪斜著掛在膀子上,乳房像只小兔子,幾乎就要蹦出來。低看一頭,她還赤著兩腳,裙子穿得也不端正。

我喊了一聲紅姨。她瞥了我一眼,竟沒有要理我的意思。這時我才注意到,紅姨左臉頰上還有兩道鮮紅的抓痕,就像是被貓抓的。我好奇地問,紅姨,你這臉上是咋了?紅姨沒有回答,也沒有遲疑,踮著腳尖,一溜煙地朝村外跑去了。她跑得那樣快。樹底下納涼的街坊都覺得是刮過了一陣風。紅姨!紅姨!紅姨!我連喊了幾聲。

背后響起一聲冷笑?;仡^一看,母親就站在身后,頭發有些凌亂,臉漲得紅紅的,上面同樣有些新鮮的抓痕。母親冷冷地對我和妹妹說:記住,你們沒有這樣的姨!

從那以后,紅姨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我還多次想起過這個神秘的女人,想起她對我的種種好。只是,她再也沒有出現過。

就在那天,父親和母親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場戰爭。家里的東西幾乎被砸凈。他們開始互相指責、謾罵、毆打,并且越來越嚴重,逐漸成為一種常態——兩天一小鬧,三天一大打。家里能摔的東西基本全摔了,除了那臺十四寸的熊貓牌黑白電視機。那是父親托人從天津買回來的,花了五百塊錢,當時還是個稀罕物。每天晚上看電視時,街坊鄰居家的大人小孩都快把我家屋子坐滿了。有一回,盛怒中的母親抱起這臺電視機想摔了它,后來猶豫了下,還是把它放下了。就這樣,這臺電視機幸免于難??墒?,因為我們家天天吵架,鄰居們都不到我家看電視了。

我和妹妹的日子過得心驚肉跳。放學回家,常??吹降厣弦黄墙?,冰火冷灶的,飯也沒人做。我們只好上二嬸家吃去。有人傳言父母快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偷偷躲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流了半天眼淚。

有一天,我跟妹妹小莉在外面薅豬草,她問我,哥,如果爸和媽離婚了你跟誰過?我吃了一驚,妹妹比我還小三歲,就開始想這個問題了?我感到了茫然。我反問她,你呢?妹妹愣了一下,說,我會跟媽媽過的。我說為啥呢?妹妹說,爸爸不喜歡她,老早前她就知道了。我說,怎么會?爸爸媽媽都喜歡你——你多可愛!妹妹說:你以為我小,其實我都明白了——我不是咱爸親生的!我生氣了,沖她吼道:小莉,你別聽那些人亂說。他們什么也不知道——凈瞎說!妹妹嘆了口氣,將一棵嫩生生的面條菜從泥土里拽出來,扔進了荊條籃子里。她看了我一眼,說,我什么都知道!

很快,父母就分別找我們談話了。先是父親把我叫到跟前,神情嚴肅地問我,如果我跟你媽離婚,你跟誰?我說,誰也不跟,我跟爺爺過。父親說,不準賭氣,我是認真的。我頂了他一句,說,你要跟媽離婚,我一輩子不原諒你!父親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沒說話。我這么說當然有我的理由。因為我不希望生活在一個殘缺的家庭里面。我有個女同學,她父親與母親離婚后,又給她娶回個后媽,后媽待她不冷不熱,她因此成了同學們嘲笑和戲弄的對象。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與父親的絕決和冷酷正好相反,母親對于離婚這件事倒是顯出幾分猶豫和軟弱。有一天夜里,父親不在家,她抱著我,流著眼淚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離婚,她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妹,更舍不得這個家。那時妹妹正在熟睡中。母親的這番話讓我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自紅姨走后,父親一直呆在家里,也不出車了。他的脾氣變得相當消極,或者說是相當暴烈。他整天游手好閑,不是跟他的狐朋狗友喝酒,就是打牌賭錢。偶爾回到家就跟母親置氣。摔鍋摔碗的已經算不了什么,父親一生氣就要砸一塊玻璃。窗戶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了。爺爺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可是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我聽到母親在爺爺跟前哭訴,可是爺爺人老了,他管不了父親了。本家的長輩也試圖勸父親回回心,把日子過下去??墒歉赣H鐵了心要離婚,誰的話也聽不進。大舅也來過幾次,父親都把人家干晾著,不理也不睬,弄得大舅也沒脾氣了。

農歷五月十七的晚上,父親和母親大打出手,又干了一架。父親把母親摁倒在床上,把她的頭往床沿上磕。母親又踢又踹,總算騰出手來,扇了父親一耳光。父親捂著臉,走到門口。那里擺著一個臉盆架,上面擱著香皂毛巾之類。母親沖父親的背影丟了一句:想離婚,除非我死!父親抓住一塊香皂,朝母親擲來。母親頭一偏,沒擲中,投中了梳妝臺上的鏡子。鏡子破裂了,但鏡片還在那里拼湊著,沒有掉下來。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和妹妹被嚇哭了。那天晚上父親沒有回來。

第二天是五月十八,母親要到漳河對岸的一個鎮上趕集。她有個表姐嫁到了那里。她和那個表姐自小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要親。那天早上,我醒來時,發現母親正坐在梳妝臺前給自己編辮子。她的心情好像很好,似乎將昨晚的事情全忘了。她一邊哼著歌,一邊給自己編辮子,還換上逢年過節才穿的新衣裳。我睡眼惺忪地問母親,媽,你要出門???

母親說,去河南你姨家趕集!傍晚我就回來!你好好看家。我耍無賴要一起去。母親說,你爸不在家,爺爺又病著,家里沒人不行。再說怪遠的,還要穿過一大片河灘地,荒無人煙的,也沒有什么正經路。你還是在家看門吧!我吵著不依。母親哄我說,趕集回來給你買炸糖糕吃。我這才破涕為笑。這時妹妹也醒了,聽母親要去趕集,死活就跟了去。母親起初不同意,后來實在拗不過妹妹的哭鬧,就答應帶她一起去。

母親對我說,她和妹妹傍晚前一定趕回來,記得中午要喂豬,爺爺要有什么事的話,就去喊你二嬸。我應一聲,看著母親給妹妹穿戴整齊,她們出了門。妹妹還回頭朝我笑一笑,歪著頭說,哥哥,等我回來帶炸糖糕給你吃!

我苦熬了一天,做好晚飯,還不見母親和妹妹回來,心里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爺爺催問了幾遍,我心里也是火燒火燎的,就到大門口去等。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黑著臉說,別等了,你媽和你妹跟著那個河南人跑了!

我不相信??墒悄莻€叫根生的河南人確實也在同一天失蹤了。他住的庵棚還在那里,鍋碗瓢盆衣裳鋪蓋還在那里,可是人就是不見了。問那磚廠老板,老板也不知他的去向,他還生氣地說,根生還欠著我二百塊錢呢,這下沒了人影,我找誰要去?

大舅、二舅糾結了一幫人闖進家來,問父親要人。父親只是冷笑,說,她是一個大活人,她要跑,我咋攔得???大舅見多識廣,思路清晰:誰看見了,有證人沒有?父親又是冷笑:這種事,還要證人?滿大街都知道她跟那個河南人搞上了……二舅是個急脾氣,一聽這話就要干架,被人硬是給攔住了……吵吵了半夜,也沒有理論出個結果來。

后來報了警,警方也找了好幾天,仍然找不到母親的蹤影。據河南安陽縣那個鎮上的姨媽說,我母親和妹妹確實是到她家走親戚來著,吃過午飯,大約兩點多點,兩人就回家了。她眼看著她們踏上了那條通向漳河河灘的路,至于為啥沒回家,她也不知道。警方又去查那個根生,結果是個流浪漢,什么也查不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我母親和妹妹是跟著那個河南人根生跑了!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怪癖。放學之后,我喜歡一個人鉆進屋里那口大立柜里去。那是母親結婚時的嫁妝。關上門,里面一片漆黑。我蜷縮成一團,兩手抱頭,將頭埋在兩個膝蓋間的空隙里。就當我不存在好了。我聞到了母親衣服上的味道。我摸到了它。僅憑感覺我就知道那是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因為我太熟悉它的顏色、式樣和質地了。我想起了母親穿著這件衣服時的樣子。我忍不住啜泣起來。但沒有人知道。

我想去找我的母親和妹妹。

一個夏天的清晨,是個星期天。我偷偷上路了。我沒有錢,就步行朝漳河南岸走。穿過一個叫下七垣的村子,就是漳河河灘。那里漳河水被截在上流的岳城水庫,只剩下一大片干涸的石頭灘。我曾多次去那里撿帶有花紋的鵝卵石。但是那天,偏偏趕上漳河發大水,平時玩的地方都淹了,河水流得急湍湍,浪也大,一眼看不到邊。河的對岸隱約能看到一些山巒、樹木,還有更遠處的村鎮。不知怎么的,我相信,母親就生活在那其中的一處。她在那里。妹妹也在那里。

我在河灘一直坐到天黑。爺爺一定在心急火燎地找我了,但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回那個破碎的家。清冷的星光在天際閃現了,夜里的風也很涼。我必須回家去了。

在村口,我看到爺爺在那里等我。他一句責備的話也沒說,只是用他那瘦弱、無力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抱住了我。一大滴熱乎乎的水珠掉在我臉上。我奇怪怎么會有熱的雨。抬頭一看,才知道爺爺在哭。突然,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悲痛,大聲哭起來。聲音大得自己都感到吃驚。我感到非常害怕,我覺得我的生活里出現了一個大窟窿,無論我怎么填補,都沒法把它填平。

就是從那天晚上起,我開始失眠的……

(二)一封死囚犯的遺書

小山:

我的兒子!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應該有十八歲了吧(我懇求獄警幫忙,一定要等你滿十八歲再把此信交給你看),是個大人了。我為你的成長感到高興。而我肯定已不在人世,到另一個世界與你的母親、妹妹團聚了。我要向她們表達我的負疚,我要向她們贖罪。我不乞求她們的原諒,因為我的罪過實在是太大,即使槍斃我十次、百次、千次、萬次我也心甘情愿??墒俏抑荒芩酪淮巍∩?,希望你能夠理解此時一個父親對于兒子的那種心情。

在監獄的這段日子,我的心反而踏實下來了。即使知道死期已近,我的心也不再感到害怕。甚至我還期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我唯一(原文如此)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爺爺,他的病已經到了最后關頭,可是我作為他的長子卻不能守在他的床頭,伺候他,照料他,盡一個人子的孝心,反而因故意殺人罪坐了牢,也許還要死在他的前頭,這讓他怎么忍受?唉。不說這個了。另一個我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小學還沒有畢業,就遭受到這種不幸,實在是我的罪過。上次你跟著二嬸來看我,本來我想再抱抱你的——我真的很想再抱抱你,緊緊地抱你——可是看到你那冷冷的眼神,扭著身子不面對我,我就知道你還不肯原諒我。也許在我死之前,都不可能得到你的原諒了。

我干的糊涂事——我怎么干的?我怎么會?——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好像那是一個別的人,一個不相干的人去干的。我寧愿相信是那樣,怎么會是我呢?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也許是我太沖動失去理智了!我不該那么做,害我全家,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后悔已經晚了。我只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去承擔罪責了!死吧,他們會判我死刑的。我必須去死。只有死才能讓我解脫!

小山,不知怎么,現在我想到的都是你母親的好。我和你母親的婚姻雖然出現了種種問題,但是她對這個家是出了力的,是有功勞的。自從貸款買了拖掛開始跑貨運,我就基本把家里的事丟給她了。有時我一出去就是一個多月,你母親就在家里操持一切,上有老,下有小,種著幾畝地,又養著豬,家里的重活、臟活、累活還不是她一個做?想一想,秋收農忙,地里的那些活她又該怎樣犯難,怎樣求人呢?但是你母親都挺過來了,家里家外的事情打理得很好,老人、小孩也都說她好,這多不容易!可是我,竟然干出了對不起她的事。在那之后,你母親也沒有非要和我離婚,她是想包容我犯下的過失(“過失”兩字被重重地劃掉,改作“錯誤”)的,可是我竟然干下了那件混事!唉,我真恨不得一頭撞死!!!

小山,千言萬語也說不出我對你的愧疚,我沒有給你樹立一個好的榜樣,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最后讓我以人生的慘痛教訓給你提三點告誡:一是要理智地對待生活的困境,切不可沖動行事;二是要為你所作所為負起責任;三是要對你的親人好,將來有了妻子,有了子女,要對他們好,萬不可像我這樣!切記!

祝一生平安!!!

父 姚建國 絕筆

199×年12月4日

(三)一篇舊聞

×縣公安局成功破獲6·26漳河灘特大殺人案

據×縣公安局報:日前,在全縣公安干警的日夜排查下,震驚全縣的6·26漳河灘特大殺人案成功告破,犯罪嫌疑人姚××對其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今天上午,記者隨姚××對犯罪現場進行了指認。其隱匿的兇器、作案時穿的血衣也被一一找出。

199×年6月26日,一場特大暴雨過后,漳河河灘××鄉段驚現兩具無名女尸。其一年約三十歲,體貌粗壯,身高1米65左右;另一年約八歲,身高1米25。兩人均是腹部被利器捅傷,脾臟破裂嚴重失血致死。因死亡多日,尸體嚴重腐爛,面貌難以辨識。后經當地村民賈仁民辨認,兩人疑似附近×村前不久失蹤的曹××、姚××母女。

犯罪嫌疑人姚××系死者曹××丈夫,姚××父親。姚××疑心曹××與人有染,懷疑姚××非自己親生女兒,又因家庭瑣事遂對曹××懷恨在心。趁曹××攜女兒姚××外出之際,將其殘忍殺害,并埋尸荒野河灘。姚××對外宣稱,曹××母女隨奸夫私奔。本以為天衣無縫,孰料一場暴雨將其罪行暴露于天下……

(四)一件小事

陳振山看到姚小山蔫頭耷腦地從街角拐了出來,他截住了他。陳振山說:“小山,你知道吧?我是咱村里跑得最快的一個?!币π∩近c點頭。的確,陳振山跑起來像風一樣快,兩只腳就像踩著風火輪一樣。

“可是,西曹莊的大奎跑得比我還要快?!标愓裆秸f。

“嗯。他確實比你跑得快些?!?/p>

“這太糟糕了!”陳振山說,“爹答應我,這次鄉里舉辦運動會,只要我能拿到長跑冠軍,就給我買一輛新自行車?!?/p>

“嗯?!币π∩矫靼滓惠v嶄新的自行車對于陳振山和他的誘惑,“所以呢?”

陳振山摟上了姚小山的肩膀,嘴里呼出的熱氣直撲姚小山的脖子。他說:“小山,你幫我個忙唄?”姚小山不解地看著他。陳振山說:“我想出了個好主意。只是那個東西只有你才有?!?/p>

“啥? ”

“安眠藥片。我們把安眠藥片和進汽水里給大奎喝,他還能跑那么快嗎?”陳振山揚起眉毛,兩只眼睛閃著光。他笑了起來。

姚小山哼一聲扭頭就走。陳振山急忙拽住他:“嘿,聽著,我贏了比賽得了自行車,你啥時候想騎都行!”

姚小山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母親和妹妹姚小莉就坐在跟前。頭上、身上掛著幾條褐綠色的水草,衣服破了好幾個洞。眼神空洞、呆滯,好像在看著一處并不存在的地方。

姚小山被嚇醒了,出了一身冷汗。他一翻身,看到父親正坐在床前?!拔衣犇愣鹫f,近來你老睡不安穩?!备赣H說。

姚小山沒有吭聲。他不想搭理父親。自從母親和妹妹離家不知去向后,他根本不想與父親說話。

父親嘆了口氣,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山的頭頂。他說:“小山,心事別那么重。一切都會好的。咱們還要生活下去?!?/p>

姚小山突然扯起被子把頭和身子全蒙起來。等他掀開被子,父親已經走了。但父親這次出車回來,給他買的那本《笑話大全》還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姚小山把它狠狠摔到了墻上。掛在墻上的全家福照片掉到地上。玻璃全摔碎了。

“湊夠藥片了嗎?”一天放學后,陳振山將姚小山拉到偏僻處,悄悄地問?!皦蛄??!币π∩秸f。他們的頭湊到一起交談,像特務接頭一樣詭秘?!暗綍r,你就這樣做,明白?”陳振山說,“要自然,熱情,不能讓人看出破綻?!币π∩洁嵵氐攸c點頭。

陽光空前的耀眼。天氣也熱得不行。站著不動都是一身汗。姚小山口干舌燥,手里拿著兩瓶開了口的汽水,但他沒有喝。他的眼睛在左顧右盼。他在找人。運動場上到處是人??删褪强床坏剿闹械哪莻€目標。

陳振山出現了。湊到姚小山耳邊低語,眼睛卻瞟著不遠處的一個高個子黑皮膚的男生。那個男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的兩條大長腿,站在人群里猶如鶴立雞群?!斑?,大奎在那里?!彼f,“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p>

“藥片放到哪個瓶子里了?”

“這個?!币π∩接沂謩恿藙?,“商標上撕了一個小豁口?!?/p>

陳振山迅速瞟了一眼,他看到姚小山右手那瓶汽水的商標確實被人撕了一個雪白的缺口?!澳阋洔?。別把有藥的瓶子給我。記住!”陳振山叮囑著。

“嗯。放心吧!我還等著騎自行車呢!”姚小山說著笑了,但是笑容卻在瞬間凝固了。陳振山看到有兩名警察正在朝這里走來,他們一邊走一邊打聽,像是找什么人。

陳振山不再關注那兩名警察。警察找人跟他有什么關系呢?他朝大奎打了招呼,說要請他喝汽水。大奎邁著兩條大長腿走了過來。他的額頭上正在流汗,嘴里干得像是要冒煙。他跟陳振山很熟,因為他們每年都要參加鄉里辦的運動會?!昂?,你們有好東西!”大奎說著,從姚小山手里奪過一瓶汽水。

陳振山和姚小山目瞪口呆。大奎奪走的那瓶汽水商標是完好無缺的。姚小山看了一眼陳振山。陳振山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大奎將汽水瓶送到嘴邊,仰起頭,咕咚咕咚喝起來。他的喉結在一動一動地,瓶中的汽水在迅速減少。陳振山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罢嫱纯?”大奎喝完了,將空的汽水瓶扔到一邊,“你們喝呀,你們不渴嗎?”

兩名警察走了過來?!罢垎?,你們誰是姚小山同學?”

“他是!”陳振山和大奎一齊指向姚小山。

姚小山看了看那兩名警察,又抬頭看了看天。云彩像是軟綿綿的面團。連一只鳥也沒有。姚小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舉起手里那瓶汽水,送到嘴邊,仰起脖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了它。

“真痛快!”喝完后,姚小山抹了抹嘴說。絲毫沒有理會陳振山朝他投來的詫異的目光。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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