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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紙人

2014-09-20 15:16◎哈
短篇小說 2014年9期
關鍵詞:紙人天佑天晴

◎哈 利

小紙人

◎哈 利

天佑從天晴的墳頭經過,如果不是橫在他面前的石塊,他幾乎就從天晴的尸骨上踩過。他低著頭看那石塊,青灰色,露出規整的一角,微微上翹,如同“泰坦尼克號”沉入水底的前一刻,做著最后的掙扎。周圍長滿雜草,他的腳陷在里面,格外松軟。他帶著好奇心去搬那石塊,驚動了一米開外草堆里的雛鳥,它們毫無怯色地對著這個陌生人尖叫,似乎早已確信他不會傷害它們??磥磉@家伙很大,他卷起衣袖鉚足了勁猛地去掀石塊,雜草被他踩得紛紛向后倒去,植物又腥又澀的氣味蔓延開來。原來是一塊石碑,他喃喃自語道。石碑底下是蟲蟻的洞穴,它們常年在潮濕陰暗的環境里生活,因為他此刻的打擾,它們飛奔著逃命。他被宏偉壯闊的搬遷場面震懾住了,便試著以蟲蟻的方式去看待自己此刻的行為,毫無成效。石板上面刻著字,是的,刻得很深,那應該是螞蟻們最方便的住所了吧。他用那四位數價格的襯衫擦著上面的泥土,毫不心痛,多少年以前,他也喜歡這樣擦東西,多么方便,多么干凈。一會兒之后,那破敗不堪的石板上完完整整地顯現出了四個字——徐天晴之,后面一個字是“墓”,他在附近刨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天晴是天佑的雙胞胎妹妹。生前是個傻子,也許死了不是。

“快點呀!快點呀!”

天佑左手抓著線團右手拉著線在大片的麥田上奔跑。麥苗剛從寒冬中醒來,腦袋怏怏地垂到枯苗間。踩在這被新生的嫩綠色分隔的支離破碎的土地上,他的腳步落得并不平穩,也許是因為腳下的泥土尚未解凍,也許是為了避免踩到麥苗。只要媽媽沒有拖他回去吃飯或者麥田的主人不轟走他們,他都不打算結束。初春的寒氣像動物的絨毛,掃過他的皮膚,喚起似有若無的癢意。他猶豫著去抓,不應該太用力,否則就不會留下指甲尖尖的痕跡。他的手指輕輕撥線,小紙人的身體微微往下扣,他加大奔跑速度,猛地拋出一節線的時候,小紙人慢慢地舒展身體,徐徐飄向高處。他張著嘴,不敢輕舉妄動。多么輕盈美好,仿佛它一早就屬于天空。

“等等我們啊……”胖子喊道。

天佑回過頭,胖子的風箏還抱在胸前。是一只展翅的老鷹,羽翼豐滿、眼神犀利。牛皮手里攥著風箏線,在跟胖子吹牛皮。他的魚在空中飛得并不順利,忽高忽低。之前還掛在胖子家的屋頂上,他爬上屋頂取風箏的時候踩掉了兩片瓦,胖子的姐姐伸著脖子罵道:“死孩子,這群死孩子,怎么不去死呢……”她的話語明白無誤地展示了她極其差勁的語言功底。她罵人就這幾句,他們早已習慣,但是猛地聽到還是會頭皮發麻。村子里人不常說“死”字,死字不吉利。

天佑繼續跑,枯草在他的腳下吱吱作響,越冬的田鼠剛探出腦袋就被嚇進洞。天晴跟在他的后面,像一片空氣,無聲無息,他有時候故意轉過身看她有沒有跟來。大部分情況下,他都會失望。天晴面無表情地跟著他跑,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關于跑步的痕跡。她的體力驚人,這得益于她驚人的飯量。鑒于她是傻子,一家人從來不會覺得吃三碗面很奇怪。

天佑從一生下來就討厭天晴,更討厭她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好像他們真的彼此離不開對方似的。他倆本來長得就很像了,所有人都知道天晴又是個傻子,天晴還要跟他走在一起。要不是他經常手里攥著一個小紙人而天晴沒有的話,那些老的早已不知道自己年齡的老人會拉著他的手說:“傻閨女,來……”。

小紙人啊小紙人!這個小東西,比他本人更加具有標志性。

天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剪小紙人的。當剪刀跟白紙一起擺在他的面前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剪出了一個小紙人。他的技法并不熟練,因此小紙人的腦袋周圍長滿了刺,身體扭成了一團。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天晴,那時候大部分人都可以接受天晴是個傻子了。天晴手里拿著一個被啃得亂七八糟的蘋果,螞蟻排著隊,從門口排到她手里的蘋果上。對著這樣龐大的侵襲者,她無動于衷,她甚至將落后的螞蟻捉起來擱到了蘋果上,蘋果已被氧化,棱角處發著黃。太陽從天晴的后面跨了過來,她的影子并不大,但完整地投在了前面的空地上,很具體,一個明白無誤的小紙人,天佑照著那影子,剪掉腦袋上的刺,舒展開身體,沒錯,是一個人形。

天佑減慢速度,天晴猛地沖過來撞到了他的背上。他的身體因為慣性滑出了一米多,線團落了地,風箏在天空中降了一截,他委屈得快哭了。他出門前沒來得及吃媽媽剛蒸好的紅薯,都是為了讓自己的風箏飛得又高又遠,最好能飛進天堂。天堂是他奶奶的住處,奶奶臨走前想摸他的臉,他沒走近奶奶就聞到尸體腐爛的味。他跑了,出門之前,他聽到陰陽先生在說天堂的事情。他兇狠地抓過天晴的手臂,堅硬而冰涼。天佑覺得自己抓住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個樹干或者其它什么,總之是不會自己撞到他的活生生的人。天晴流著涎水,毫無想法地嘻嘻笑。天佑受了冷似的,打了個顫。天佑盯著天晴,就像是盯著自己。他們多么的相似,要不是他以前經常聽人說起,今天又突然仔細追究的話,他將會毫不知曉這個事實,或者只是他遲遲不肯承認。他們的鼻子直直挺立,上嘴唇微微凸起,眼睛大而圓,不,是天晴的眼睛大,簡直就像是深不見底的井口,天佑堅信,即便是在里面扔進去一個石塊,回聲也不會順利傳到井外。

“你們快點趕上來嘛!”天佑故意將目光越過天晴。

這時候胖子的鷹跟牛皮的魚已經纏在了一起,牛皮絲毫不在意。他還在給胖子講自己的見聞。

“我昨天在那條河里釣了兩條大鯉魚,那魚可真是了得,有這么大……嗯,是這么大,大吧?反正我們一家人沒吃完,剩下的都給我家的貓吃了,說起我家的貓,哎,你知道我家的貓是從哪里來的嗎?不知道吧,前幾天我爸上城里逛,那只貓一直跟在他身后。你說怪不怪,貓這種動物,什么時候會纏人的?可它偏偏就認準我爸了,我爸覺得一個小動物在外面闖蕩很不容易,就帶回來了……”

“你說那條河里有鯉魚?”胖子打斷他。

“對呀。那條魚長得可真是漂亮,它在水里吐泡泡,我想將它養起來,我爸說養魚的男人沒出息……”牛皮說。

媽媽經常去村頭的小賣部里買白紙,一次買一沓,人們都很奇怪。那樣厚實致密的白紙都是那些老先生買回去寫毛筆字的。媽媽告訴他們她家的孩子,沒傻的那個,也就是天佑,喜歡剪紙。她說那話的時候心情格外的激動,仿佛一早就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了。天佑想那時候人們肯定不怎么相信媽媽,媽媽的一個孩子是個傻子,人們唯一能夠想到的是另一個也聰明不到哪里去。大約一兩個月之后,天佑家的窗戶上貼滿了小紙人,開口大笑的、撇嘴皺眉的、憂愁無奈的……剛開始媽媽覺得窗戶上貼著白色的紙人有點奇怪,說不清為什么奇怪,就像在吃東西的時候咬到石子了似的。慢慢地看習慣了,也就釋懷了,不礙事,不礙事……不管怎樣,現在大家都知道天佑會剪小紙人了。對于這個消息的傳出,人們先是驚訝后來又慢慢地想通了,現在外面大部分的人都這樣說,“肯定是天晴的聰明勁在娘胎里就被天佑給吸走了,不然天佑這孩子手怎么這么巧,剪出來的小人簡直跟真的似的”。他們是雙胞胎,大家都很認同這樣的說法,媽媽也是。因此媽媽也開始細心照顧天晴,她是個可憐的孩子。當然,這也不能怪罪于天佑,孩子們泡在羊水里的那會兒,腦袋都是不大開竅的。天佑倒想,如果可以,他寧愿自己不會剪小紙人,也不要自己的雙胞胎妹妹是個傻子。

天佑的風箏開始往下掉,他必須用手不停地拉線以保持高度。以往這樣的季節風總是很大,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諝饫锵窦恿损ず蟿┮粯?,緊巴巴的,困住了所有的東西,除了天空,天空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他真想住在那里,但那里是天堂,只有死人才可以去,陰陽先生一早就跟他講過了。所以天佑的家只好一直被困在那里——田野最東面,前幾年那里還是人聲鼎沸,現在稀稀拉拉地只剩下幾戶人家。在這短短的幾年里,鄰居們因為得知他家那地方風水不好,容易沖著祖宗,所以前前后后搬走了。風水上的東西,自有陰陽先生來解讀,天佑管不了那么多,但每次還沒到門口就能聽見媽媽在院子里哭泣,心里總有點犯嘀咕。沒準真是沖著祖宗了。媽媽哭的時候天佑都會逃難似的離開,然而媽媽總是需要一個人來聆聽她的苦楚。每次當天晴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媽媽便已經撲過去抱住了她。天晴在湛藍的天空下嚎叫起來,像一只即將被宰的豬。媽媽不在乎那叫聲的驚天動地,因為遲早都會被自己的哭聲蓋過去。媽媽從頭開始講,媽媽說,我小的時候父母把我當寶待,我要什么父母就給我什么,要不是那個天殺的……嗚嗚,你們一出生,什么都變了,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天晴啊,我的傻女兒,為什么那么多的活物偏偏傻掉的是你……這些話她一直都在說,她似乎從未厭倦。她哭完之后,站起來撣掉她跟天晴身上的土,轟走門口的孩子,去門口的柴堆里撿一捆柴開始點火做飯。她扯著哭啞的嗓子告訴天佑今天還是吃面吧。

胖子解開了他們原本糾纏在一起的風箏,牛皮雙手揮舞著跟胖子比劃著什么。他們眼看著要跨出田野了,天吶!田野不是一望無際的嗎?為什么他們幾步就走出去了。天佑絕望地站在原地,握緊拳頭說,不,不能,風箏一出田野就會掛住。他一邊拉著風箏線,一邊喊他們的名字。他們都沒有回頭,他們就是這樣,不想回頭就不回頭,有時候他們會喊天佑是傻哥哥,也就是傻子的哥哥的意思。他明明不是傻子,可是他為什么要承擔一個傻子的屈辱。是誰在尖叫?太過刺耳。天晴,又是天晴。你就不能不發瘋嗎?!天佑想也沒想甩了她一巴掌:“傻子!都是你!!”天晴停止尖叫,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歪著腦袋,用那雙空蕩蕩的眼睛盯著他看,又是兩個深深的井口。

轉眼二十幾年就這樣過去了。路被重修了,老房子也新修了,就連以前寸草不生的荒地里也被合理化利用了。人們在那里建了幾座工廠,那些高高聳立起的煙囪源源不斷地將煙送到云的位置。村頭村尾的小超市門口擱滿臺球桌,人們穿著入時的衣物談論火箭與比爾·蓋茨。只有腳下的田野還是原樣,長滿麥苗,它們已經齊人的腰了。再過一兩個星期也許就會被轟鳴著的收割機收割輕輕松松地裝入糧倉。

幾個小時前他啟動發動機之前跟妻子吵架了,因為他又借錢給朋友了。他那朋友正在創業,時時刻刻都需要錢,他沒有錢就沒法創業,他跟妻子解釋。妻子沒有多聽,在他說了錢字之后就開始數落他。妻子說他是乞丐的命,存不了一點錢,孩子以后要留學要買車要買別墅,為什么他就不能為這個家考慮一下!?他受不了了,他們家已經過了缺錢的時間段了,他一點也不理解妻子為什么會考慮二十幾年之后的事情。吵來吵去,整天吵來吵去……太累人了,他需要休息休息,是的,他很需要休息。這地方他原本沒有放在心上,雖然他在這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但是他早已不屬于這里了。他當初開著小轎車接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那會兒,他已經打算好不回這里了。那時候媽媽已經不再哭自己的命苦了,自從天晴死后,他們家突然變的跟其他孩子的家一樣幸福安樂了。兩個老人起初還不習慣城里的生活,后來等他孩子一放假,他們也就都去疼孫子了。如今他們也開始悠悠閑閑在公園里打著太極,操著一口變味的普通話跟人們聊天氣。而這里,要不是因為一望無際的田野可以擴展視野,他根本不會將車停在這里。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石碑上,那石碑上是被什么東西突然撞斷的,橫斷面格外的整齊。因為缺了“墓”字,怎么看都覺得是缺憾。

“哈哈……天佑啊!真的是你?我在村口看到你的汽車了,多少錢?我也想換個?!币粋€高高胖胖的男人走近他說。

男人剛吃過羊肉,一張嘴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膻味。他的肚子像充滿了氣的氣球,圓鼓鼓地對著天佑。天佑不敢走近一步,他怕他走近一步,那肚子就會破掉。

“你不記得我啦?想起來沒?哎呀呀……你看你,貴人多忘事,才十幾年沒見,你就把你兄弟忘了?!迸肿颖憩F出來的失望與心痛讓天佑不知所措。

“哦,胖子呀?!碧煊诱f,他覺得自己的語氣還不夠熱烈,于是說完之后,只顧著傻笑,好像真的久違了似的。

胖子現在是真正的胖子,胖子大概沒想到小時候孩子們給他的稱呼會成為他今后生活的真正的寫照。不管怎樣,在此刻胖子還是顯示出了任何一個成年人都應該有的豁達。

“哈哈,想起來了吧,你怎么突然回來了呀?”胖子問道。

“哦,沒什么事兒,回來看看?!碧煊舆B忙應付道。

“怎么?這是誰的墓碑?徐——天——晴——之——哦,這不是你們家那個傻子嗎?吶,抽煙不?不抽?你小子現在越來越扭捏了。這煙貴得跟女人的奶子似的,味道嘛,也還湊合?!迸肿诱f。

鳥媽媽叼著一片塑料,朝著他們飛來,等到接近他們時猶猶豫豫地不敢落地。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它叼著那塑料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堆里。那塑料片看起來眼熟,很像孩子們經常喝的酸奶吸管上的包裝塑料,單薄透明。

“說起傻子,她也算死得其所。不管誰家要是攤上這樣的孩子,誰還不得盼著她早點入土,你說要不是那會她自個跑到河里,那河正好又是有個沙坑……”

媽媽說:“不要帶天佑去河里!”媽媽是說給牛皮跟胖子聽的,他們總是一起出現在天佑家,他們像連體嬰兒一樣,齊刷刷地站在天佑家的院子里逗天晴。天晴跪在地上給母雞捉虱子,他們用樹枝挑著地上的一塊雞屎喂天晴,天晴用臟兮兮的手接過去一直看。媽媽看到后沖出來指著他們邊罵邊哭:“你們這些混蛋都欺負我家天晴是傻子……”隨后他們跑了,喊著天佑的名字,于是天佑也只好跟著他們跑。房屋跟樹木紛紛向后倒去,空氣被他撞得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他的身后傳來媽媽的聲音:“不要帶天佑去河里,河里有坑?!?/p>

“河里沒坑,誰說有坑?”那天他們收起風箏之后,牛皮這樣說道。

牛皮還說:“我跟我爸在那地方游過水,就像青蛙那樣,雙臂展開,劃呀劃,你個死胖子,你不跟著我學……”

“可是,我媽說……”天佑手里抱著小紙人。

“你媽生個孩子都是傻子,知道個啥?”牛皮說。

“走吧,怎么會有坑,人家都在那里釣了魚。要是真有坑,魚早就掉進坑里了,怎么能釣上來呢?”胖子拽走他。

那天,他們一致決定不再放風箏,這樣的天氣就不應該放風箏,沒有風放的啥風箏。天佑每走一步天晴就跟著走一步,天佑停下來天晴也跟著停下來。天佑真想甩掉天晴,就像甩掉黏在手上的臟東西。但是他無能為力,這件事他真的無能為力。他記得曾經有人跟他說,雙胞胎都有心靈感應。媽的心靈感應,如果真的有,為什么天晴還一直跟在他的后面。胖子的姐姐穿著花衣服,扭著肥大的屁股在他們的前邊走著。她今年二十歲了,是該嫁人的年紀了。她看起來一點也不著急,每隔一段日子便悠哉游哉去街上相親。年輕的小伙子都看不上她,都說她的嘴毒,會毒死人。

“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牛皮油著嘴唱道。

“你們這群死孩子!怎么還沒……”胖子的姐姐還沒罵完,牛皮就跟胖子一起喊道:“死!”

那聲音過于洪亮,尤其是在初春的正午,太陽都還是瞇著眼上工。樹木沒站直,牛羊還在畏寒,蟲子蜷在洞里不敢叫的時候,那聲音像是碎在頭頂的玻璃,清脆響亮。

胖子的姐姐拍著大腿,兩只眼睛瞪得跟斗雞似的,嘴里的唾沫如熱鍋里的油噼噼啪啪地往出濺。她說:“你們這群死孩子!怎么不去死?!?/p>

一輛黃色的巨型吊車轟隆隆從他們的面前開過,吊車前面掛著的巨大的鉤隨著吊車一晃一晃。他們張著嘴看著那個類似于兇猛異常的動物的嘴一樣的鉤。那鉤被他們盯得毫無表情,只顧著炫耀自己嘴里那兩排光滑鋒利的鋸齒。等那車過去之后,胖子的姐姐不見了蹤跡。胖子說她姐準是跑著去相親的,他爸命令他姐必須在今年找到對象。

那條河不知道從哪里流下來的,也不知道它要流向哪里,但它總算是經過了這個村莊。水面本不寬闊,還被周圍的蘆葦圍繞,這樣一來原本稱之為河的那條河,就只剩下狹長的一道,遠遠看去就像是掉到村子里的一條臟兮兮的布條。河水的渾濁,眾所周知,大老遠人們聞到那里的腥臭味就溜了。這哪是河?簡直是牛皮家的嘴。牛皮一家都喜歡吹牛皮,人們都心懷怨恨,說他們家所有的東西都是臭的,當然最臭的還是他們的嘴。水面上還零星飄著些草葉、塑料袋,都是從前面的大路上刮下來的。

“就是這里,這里有魚?!迸Fふf。

“水好臟呀?!迸肿余洁熘f。

“就是這里,你別不信,我跟我爸就是在這里釣上來的?!迸F⑹掷锏聂~塞給天佑說。天佑發覺那魚的背已經折了,以后都不能飛了。

“那你幫我釣一條吧,我們今天都惹惱了我姐,我回去肯定要挨揍的,只要我有了這條魚……嘿嘿?!迸肿诱f。

“啥?上次能釣到這次不一定就能釣到的嘛……”牛皮失落地說。

天晴站在河邊看自己的倒影,十分入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她很少回應別人,即便是回應那也不一定真的是回應。

“哈!有了!……傻子,喂,傻子!跳下去給我們抓條魚吧?!迸Fづd奮地喊道。

天晴沒做反應,她蹲下來,用蘆葦不停地撥著自己的影子??粗约旱哪樑c身體隨著水紋波動,她張著嘴像小孩子一樣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叫。

“不行,水里有坑?!碧煊诱f。

“什么不行不行啊!有茅坑!我跟我爸還在這游過泳呢。傻哥哥……傻哥哥……怎么樣?要不要讓她跳下去,待會兒上來之后,我們用火給她烤一烤?!迸Fふf。

“我媽說河里面有坑……”天佑說。

“沒有坑,肯定沒有!別聽人胡說,你看你,以后都不想跟著我們啦?”牛皮說。

“你不想跟著我們啦?傻哥哥?!迸肿诱f。

“你們?!太過分了……你們?!碧煊硬皇巧底?,為什么所有人要把他跟天晴連在一塊呢。

“傻哥哥……傻哥哥,有個傻妹妹,傻哥哥不讓傻妹妹下河,傻妹妹不知道要不要下河?!迸Fみ@一會工夫就編出了一個順口溜。

“哎,胖子,你知道他們為什么會傻的嗎?聽說他們的媽媽年輕時候,很放蕩啊,到處種孩子……”牛皮說。

“什么是種孩子?”胖子說。

“來!過來,我告訴你。就是一男一女睡在一起,撲通撲通,像魚一樣,然后就會有孩子。天佑跟天晴就是這樣來的,啊……說不定你倆不是一個爸呢,你想,可能是天晴的爸先跟他們的媽撲通撲通,然后天佑的爸又正好遇到了,所以又開始撲通撲通……總之就是撲通撲通……”

“哈哈……撲通撲通?!?/p>

“哈哈……撲通撲通”

……

他們的對岸是蘆葦叢,蘆葦扎根這樣的河底卻異常茂密。它們跟麥苗一樣并沒有完全蘇醒,淺綠與深褐夾雜著向上生長。河水呈黑褐色,流得很慢,有石頭的地方水面會突起。

天佑將手放在天晴的肩膀上,天晴轉過臉望著他笑。天晴總是對著人笑,毫無內容的笑。就像一張白紙一樣,干凈卻毫無透視感,目光很容易被這白色折斷。

天佑一直想如果當時他的手沒有放在天晴的肩膀上,而天晴沒有對自己的影子著迷的話,也許她就不會掉到河里,也就不會死掉。但是他那天拍打天晴肩膀時,手上的力度確實有點大,天晴自己的一只腳原本已經耷拉在水邊了。

天晴從河邊翻滾下去,僅僅用了幾秒時間。她龐大的身體將黑色的水面砸出了一個洞,在此之前,天佑從來沒有發現天晴很健壯。她落水時,跟平時一樣無聲無息,也許在那一瞬間,她還在琢磨著些什么。但是落水之后,他們三個人都發現了其中的異樣。堅硬的河水的碎片到處飛濺,打在蘆葦葉上,簌簌作響,天晴的雙臂在水面上拍打著,這動作很像母雞拍打塵土,她的衣服上纏上了蘆葦葉,她的脖子處的污跡是她很久沒有洗澡的緣故……小紙人并不難剪。有太陽的時候,天晴站在院子里,天佑按照天晴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剪小紙人,沒太陽的時候只好直接照著天晴的樣子剪。這兩種方式剪出來的是兩種效果,前一種沒有表情需要他慢慢添加,后一種輪廓不好確定需要不停地改動,天佑自己比較喜歡前一種方法。

“天晴掉下去了!天晴掉下去了!!”

天佑回過神發現天晴的腦袋在水面上一上一下地掙扎,像有什么東西按在她的腦袋上似的。

“把那東西拿開!”天佑說。

“把你腦袋上罩著的東西拿開!”天佑又說。

水面在咕嘟咕嘟地冒了幾個泡之后,像魚吐完泡似的,天晴的腦袋掉下去了。

幾秒之后,水面慢慢恢復了平靜。

沒有人會游泳,那時候。盡管牛皮將自己的游泳技術吹得非同一般,可是他的一只腳沾到水時就嚇哭了。他說他不想死。天佑不知道怎么辦,他站在河岸上,喊天晴的名字。那名字格外的陌生,他每喊一次都會懷疑一次,以前他跟著別人叫她傻子。沒有人回應,胖子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天佑站在那里,青灰色的天上飄著幾只風箏,因為沒有風很快就要落地。天上沒有小紙人,小紙人在剛才的混亂之中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周圍的蘆葦憑借自己的韌性恢復了原樣,只是那后面似乎多了一種顏色,黃色,對,是他們從路上經過時那個吊車的顏色。從他那個角度看去,吊車上的鉤如同一張受了驚的嘴,正對著他。

記憶是巷子,可以前進也可以后退,但是有關天晴的那一段正好截止在溺水那一刻。即便是天佑重新站在天晴的墳前,他依然記不起多少。也許天晴死后他們給她買了一個棺材,小小的,精致的,正好可以容得下一個十五歲孩子的棺材。他們會吹著嗩吶將棺材埋在地下,媽媽會流著淚挽留她女兒,她那跟她命運一樣不幸的女兒……幸好還有眼前這個墳墓,不然,連他自己也會懷疑她是否存在過,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承認她存在過。

胖子邀請天佑去他們家的高級餐廳看看,天佑推說自己還有其它的事情。胖子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太扭捏啊,叫你吃個飯也不賞臉。天佑難為情地笑,胖子也跟著笑,他的笑宏偉壯闊,震得遠處的草葉微微發顫。胖子挪動著自己那兩條臃腫的腿走了,天佑看到他走得奇快,彷佛不是走在土地上,而是乘著什么神秘的交通工具。一陣風從田野深處吹來,麥田向前倒去,很快就掩埋了胖子的身影。他蹲下身刨了一個洞,將石碑重新插入了其中,并不順利,少了“墓”字那一塊,底座是傾斜的,所以很難平穩地豎起來,他只好重新考慮。鳥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到了雛鳥的身邊,雛鳥們嘰嘰喳喳,吵得不像話。鳥媽媽不予理睬,雙腳蹦直跳到旁邊一個鳥窩里,那鳥窩看不出新舊。它將叼來的塑料擱在了鳥窩里,隨后陷入了沉思。跟他一樣,鳥兒們也有鳥兒們的難題。他用手繼續刨,他的白嫩的手指起初還因為碰到了石子而出了血,但遇到泥土時很快傷口黏住了。自從他離開這里他再也沒有碰過泥土,他的臥室里、辦公室里雖然也放著幾個盆栽,但里面的植物都用的是營養水。它們不用土卻欣欣向榮,但是現在看到地上的肆意生長的雜草時,他隱隱覺出了其中的可悲。這種可悲感還沒有強烈到妨礙他繼續在臥室里養用營養水供養的盆栽。十幾分鐘之后,一個長方形的坑浮出了地面。他蹲著去拖那個石碑,腦門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手上掉,他抬起頭,正午的陽光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往日這樣的時候,他正在清爽宜人的辦公室里看文件。他給石碑掩上土,又從旁邊抓起一把野草蓋在了上面。多少年前,人們埋葬天晴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過程,不知道那時候人們是怎樣想的。在他準備起身的那一刻,他瞥見那鳥窩高出地面許多,而隔著草木,他隱約可以看見在鳥窩沒有完全覆蓋的邊緣,有著與石碑一樣的顏色——青灰色。對!就是它,等到他站起來走近那鳥窩時他便更加確信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墓”字。即便他看不到那“墓”字,但那顏色已經昭示了一切。鳥兒們的智商不容忽視,他想。這石碑的高度已經足夠防止夏天地面上的積水淹掉自己的家了。而那鳥窩看起來經歷了許多風雨,旁邊還有一個小洞,小洞上面補著幾片塑料,格外醒目。他不需要遲疑,可是在蹲下身子的時候,鳥媽媽擋在雛鳥們的前面,對他怒目而視。

“我又不是想傷害你?!彼f著將手伸向了那鳥窩。

“啊!!”鳥媽媽啄了他,驚訝勝于疼痛,他瞟了它們一眼,躲在鳥媽媽身后的雛鳥們依然毫無怯色地望著他。

“算了,也許那只是個普通的石塊?!彼f著離開了。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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