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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愛情

2014-09-20 15:16小米
短篇小說 2014年9期
關鍵詞:打麥場妹妹

◎小米

一九七六年的愛情

◎小米

一九七六年發生的唐山大地震,是意料之外的事情,鄉親們仔細一想,卻也認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為什么要這么說?用村里人的話說就是,這一年年初,一前一后,周總理和朱總司令兩位極其重要的國家領導人去世了,這足以說明,這個國家的根基已經有所動搖。大家都覺得,天地跟人之間,是有著某種神秘的感應的,如此重要的兩位領導人都已經去世了,在這個國家,“天”都塌了,地要不震,那才是件奇怪的事情。

我的家鄉在這一年也趕熱鬧似的,在唐山大地震發生的前前后后,不停地,有比較小的地震,連續不斷地騷擾著鄉親們。起初,人們不以為然,并不把地震的接連發作當一回事兒。這也不奇怪。家鄉在兩個地震帶的交叉點上,對地震,鄉親們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僅僅是這一年,地震發生得比往年更頻繁了一些,震級更大了一些,如此而已??墒?,唐山大地震發生以后,引起了不知道是黨中央還是省委的高度重視,上級要求,必需做好防震工作。沒有辦法,大家在公社干部、大隊干部和生產隊干部的監管之下,不得不防震。

可是,怎么防?

村子的位置,處在古老的地震或泥石流引發山體滑坡之后,形成的一塊很大的沖積面上。人們居住得十分擁擠,唯一的可以防震的空地,是村莊中心部位的打麥場。村莊坐西朝東,打麥場的南側是幾十米高的懸崖,懸崖下面是河灘,河灘上是生產隊修建的階梯狀的方方正正的大寨田,大寨田既整齊,又好看,只是放水之后,老是滲漏,大約是地的基礎并沒有打結實。打麥場的北側就是生產隊的倉庫。這樣的布局是極其合理的。打麥場是用來給麥子、黃豆、蕎等需要用碾滾子碾下來或用梿枷打下來的糧食脫粒的場地,也是開社員大會或村里集會的場地,打麥場緊靠著倉庫,糧食可以就近入倉。

鄉親們在修房建屋的時候,在屋檐下,都留有一塊高出地面寬約兩米的長條狀空地,稱之為臺子,臺子里側才分隔成或大或小的房間。生產隊的倉庫也是房屋的樣式,當然,也有臺子。倉庫是三間屋子,每間屋子的開間與進深,都在一丈五左右,臺子的長度,至少也有十六七米。

一九七六年,鄉親們防震的時候,都在倉庫的臺子上打地鋪過夜,每家所占的位置,最多也就是一床被子的寬度,地鋪的長度剛好是臺子的寬度,約二米。這家的地鋪與那家的地鋪,彼此連接,一家緊挨另一家,中間沒有界限??瓷先?,真像一個大家庭。

白天,人們分頭回家做飯、吃飯,共同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晚上集體睡覺,有民兵輪換著,整夜都在站崗。萬一發生了地震,站崗的民兵也好及時叫醒大家,不站崗的人,可以放心大睡,一旦有了什么風吹草動,以為是地震,站崗的民兵就大吼一聲,讓人們趕緊從屋檐下逃出來,躲到打麥場里去。往往是這樣:你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中,所有的人突然全都一骨碌爬起來,幾步躥到了打麥場上,地震過了,平安無事了,又紛紛回到自己的被窩里,繼續睡。

按說,村里雖只有不到二十戶人家,那么小的一塊臺子,全生產隊的人都在那兒睡,再怎么擠,再怎樣湊合,也是難以容納的。事實也是這樣。一個家庭,只有大人孩子的,好說,還能將就將就,三代同堂的,比如公公和兒媳之間,女婿和丈母娘之間,還睡在一個被窩里就不方便了。也是因此,約定俗成一般,村里每個家庭的老一輩,只好繼續睡在各自的家里,他們共同的理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炕上。他們說不出口的原因還是臺子太小,容納不下。無論公社干部、大隊干部、生產隊干部,對這些不到倉庫的臺子上來防震的人,都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沒有辦法解決這個難題。在打麥場上露天睡覺肯定是不行的,下雨怎么辦?睡在倉庫的臺子上,雖說不能遮風,好歹還能擋一擋雨。好在到了夏天了,夜里不算太冷,不然的話,鄉下的夜晚是很冷的,后半夜就更冷了,如果不是在夏天,臺子上也沒有辦法睡。

打麥場是村里唯一較大而且開闊的平地,是“廣場”了,這兒本來就是一個熱鬧的所在,現在更熱鬧了。像我這樣的孩子,那時還不知道地震的危險與殘酷,對這樣的生活方式卻是喜歡得不得了。幾乎大半個夜晚,孩子們都在打麥場上打鬧、玩耍,瞌睡得實在不行了,才會鉆到自家的被窩里去。大人跟孩子不同,他們干了一天的力氣活,累了,天剛一黑,就分頭躺在了被窩里,跟左右說些閑話,說著說著,說不了多久,下眼皮就支不起上眼皮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陸續睡了。

睡這樣的地鋪,幾乎是這一家人的前胸緊貼著那一家人的后背,這個人緊貼著那個人,睡前,怎么也得說說話兒,拉呱拉呱,有時還開幾句玩笑。這樣的生活,真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我在這里將要講述的,是一個愛情故事。

一九七六年的防震,改變了牛娃的命運。

家鄉方言里,將又呆又傻的所謂傻子,叫做瓜人。牛娃就是一個人們所認為的瓜人。我這么說的意思是,我并不認為牛娃是個傻子,或者瓜人,恰恰相反,我認為牛娃是個心靈手巧絕頂聰明的人。牛娃沒有上過一天學,看上去,也像一個傻子,可他一點也不傻。比如木匠活兒,鐵匠活兒,別人登堂入室拜師學藝,也不見得就能學會,牛娃只是看看,再看看,自己就可以動手做家俱,或者當一個鐵匠,打鐵。牛娃給自己家里做椅子、做桌子、做柜子、做箱子,自己備料,自己配齊了木工用具,不找木匠,自己動手做,是一條龍服務。牛娃也給家里打制農具和其它用具,村里雖然從未有人把牛娃看作一個匠人,因而請他打制過什么東西,可是,牛娃家的農具或鐵器,比如鋤頭、鎬頭、尖镢、三角等等,在牛娃自己動手做了個鐵匠用的風箱之后,從此不曾求助于鐵匠。牛娃喜歡這些,酷愛這些,他用農閑時間鉆研這些事兒,父母勸不了他,也懶得勸他。

牛娃還研究鎖子。誰家不小心丟了鑰匙,把牛娃叫過去,牛娃準定可以把鎖子給你打開。他開鎖,但不毀壞鎖子,牛娃幫你將門鎖打開之后,還會另外給你配一把鑰匙。村里有了會開鎖的人,人們普遍會對這樣的人有所戒備。牛娃學會了開鎖的手藝,但是,村里的任何人對牛娃都是一百個放心的,即使家里丟了什么東西,哪怕懷疑親朋好友,也不會懷疑到牛娃的身上去。牛娃為人正派,手腳干凈,是個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人,如果不是有求于他,如果不是看見了他,想起了他,他就像個透明人一樣,你可以當他不存在。人們認為,懷疑牛娃盜竊,就跟懷疑自己偷了自己的東西一樣,是非?;奶频氖虑?。

牛娃為什么會被認為是一個傻子呢?這當然與他的日常行為是分不開的。

干活也好,走路也罷,身旁有人也好,無人也罷,無論何時何地,牛娃都是一副微微低頭的思考模樣。牛娃總是想著事情,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來想。你在旁邊干擾他,他也似乎看不見、聽不見。他專注于他在想著的事情,不為所動。要是他覺得你很討厭,打斷了他的思路,他也不氣惱,而是躲得遠遠的,繼續他的思考。農業學大寨的時候,生產隊里放炮炸石頭,把牛娃的耳朵給震壞了,除非俯身在他耳邊大聲喊話,他真的聽不見什么了,從那以后,牛娃常常都是一副如醉如癡的思考樣子。認為他傻,說他是個瓜人,也不是毫無道理。

牛娃二十六歲了還沒有結婚娶老婆,在當時的農村,牛娃是個典型的大齡青年了。

村里有個女子,比牛娃還小一歲。這個女子模樣俊俏,耳朵也能聽見,不知道怎么回事,卻天生是個啞巴。說她是個啞巴,其實并不準確。我很奇怪的是,這個女子的嗓門,一旦吶喊起來,卻又大得出奇,但她不會說話。女子在家里排行最小,也許因為兒女眾多,她又不會說話,他的父母連名字也懶得給他取一個,就叫她碎女子。在家鄉方言里,碎就是小的意思,碎女子,就是小女子。碎女子的父母從小幾乎不把碎女子當作一個人來看待。碎女子穿得破破爛爛的,無論衣服還是褲子,都是補丁疊著補丁的樣子,她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碎女子吃的也常常是哥哥姐姐碗里剩下的。有時候,連剩余的飯菜也沒有了,人們就看見碎女子趴在豬圈里,搶吃豬食。

碎女子大了,是個勞動力了,父母又讓她到生產隊上工,給家里掙工分。這時候,碎女子的哥哥姐姐該娶妻的娶了妻,該出嫁的出嫁了,老兩口身邊沒什么人了,對碎女子的態度也略微好了些,不再不給她飯吃了,可是,他們不跟碎女子一同吃飯,他們每次吃飯,都讓碎女子端著碗,到大門外面,獨自去吃。這哪兒像親生的父母呀,真是連路人都不如??墒?,別人的家事,鄉親們也不方便管,只能聽之任之。

人們都很同情碎女子的遭遇,他們覺得,這個女子,真是造孽(可憐)。

不用說,碎女子也是真的有點兒傻。

碎女子對父母當然會抱怨,但她從來不違拗,不反抗。父母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知道他們是她的親人,父母讓她餓著,不讓她吃飯,她就恨恨地撅著嘴,躲到屋外去了。碎女子知道人的好歹,父母對她不好的時候,她會用豐富的表情和夸張的手勢向過路的人“控訴”父母的不是。碎女子懂得里外,她也明白,她得維護父母的利益,如果父母不在家,她就像看門狗一樣,一動不動地守在大門口,她不讓任何人進入她家的屋子,更不讓任何人拿走屬于她家的東西。

碎女子也大了,她的父親有財想,要是他和老伴都老死了,誰來管碎女子?在父母眼里,碎女子成了負擔了。

有個叫做代祥娃的年輕人,對有財提議說,把碎女子嫁給牛娃吧。

不是有財沒有這么想過,是他覺得,牛娃跟碎女子,雖然隔了好幾代人,血緣關系已經很遠了,畢竟還是同宗同族,是同一個先人的后代,這么做,他們覺得不太好,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代祥娃這么提議,碎女子的父母不由得心里又動了一動。

她母親說,牛娃倒也合適,就是木訥了些。

當著代祥娃的面,有財橫起臉子來責罵女人說,你也不撒泡尿當鏡子來看看,自己養的是個什么貨色。

女人就知趣地閉上了嘴,不再說什么了。

有財想了想才對代祥娃說,我知道牛娃家里窮,娶不上個媳婦,你去問問牛娃家里,他們家沒什么意見就行,一來,我不要彩禮,二來,他們也不必辦什么酒席(舉行婚禮)。我讓婆娘把碎女子領過去,給他們就行了。有財還說,兩個傻不啦唧的人住在一起過日子就算是夫妻了,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人,沒有辦酒席的必要。

代祥娃找到了牛娃的父母。牛娃的父親說,我們一窮二白的,能有什么意見呢?碎女子好歹是個女人,能生娃就不錯了,就算牛娃碰了天(撞大運)了。

代祥娃說這些的時候,牛娃也在場,雖然耳朵有毛病,畢竟還能勉強聽見,他沒有說什么,算是默認了這事。

就這么,連好日子也沒有挑一個,有財的老婆當天下午就跟代祥娃一起,把碎女子領到了牛娃家。有財老婆簡單地向牛娃交待了幾句要好好對待碎女子的客套話,扔下碎女子,跟代祥娃一起走了。碎女子就這么名正言順地成了牛娃的媳婦了。

碎女子卻一頭霧水,什么也不知道,她既不明白母親把她領到牛娃家來干什么,更不知道她已經成了牛娃的媳婦。有財兩口子就沒有跟碎女子商量過,他們連事先給碎女子說一說的打算也沒有。當天晚上,天黑了,碎女子認為她應該回家了,死活都要回家去,牛娃不由分說,將碎女子拽到睡房里,閂了門,強行打開她破破爛爛的包裝,在碎女子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把碎女子“辦”了。第二天,碎女子不喊了,不叫了,不哭了,不鬧了,她傻笑著穿了一件干干凈凈的花布衣裳,從睡房里笑盈盈地走出來,去給一家人生火做早飯。

碎女子剛剛換在身上的衣服,是牛娃妹妹的。雖然不新,卻也不破不爛,是牛娃妹妹最好的衣服。牛娃的妹妹起初不答應把這么好的衣服讓給碎女子。因為事情來得突然,牛娃的父母也沒有時間給新媳婦做新衣服,他們也是不得已,才勸牛娃妹妹,讓她拿出最好的衣服來,先給她嫂子穿。他們答應給女兒另外做新的,這才說服了牛娃的妹妹。

碎女子一邊做飯,一邊撫弄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好景不長。

那幾年,時不時的,遠遠近近的村里,就有山東人或河南人出沒,他們在本地娶不上媳婦,于是攢一點錢,專門到遙遠的甘肅來,打算花錢買一個媳婦回去過日子。不知道是誰在碎女子的父母那兒瞎起哄,碎女子的父母突然覺得,他們嫁了自己的女兒,卻沒有得到一點好處,吃了虧了。有那么一天,有財找上門來,不管碎女子愿意不愿意,也不管牛娃同意不同意,非要把碎女子領回去,說是,牛娃要么拿一份二百元的彩禮給他,然后再把碎女子領回家,要么,他就把碎女子賣給山東人。

牛娃無奈,拿不出彩禮。只能讓有財把碎女子從自己家里,生生地揪了回去。

牛娃上哪兒去弄什么彩禮?他家里那時只有六毛錢,連一元錢都湊不夠。這個村子里,能夠拿出二百元的人,也許是有一個的,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有第二個。牛娃也覺得自己白撿了一個媳婦,是有點兒對不起老丈人。他也只能先讓碎女子在娘家住著。

天黑了,碎女子要到牛娃家里去睡覺,有財當然不同意。有財也不放心碎女子,怕她三更半夜悄悄地跑到牛娃家去睡。有財在睡覺前,拿繩子捆住碎女子的手腳,第二天早晨,又給她解開。碎女子得了空閑,想到牛娃家去,幫牛娃的家人做點兒什么,有財卻不允許碎女子那么做。碎女子只好坐到大門口,獨自撅嘴生悶氣。過路人用開玩笑的口吻對碎女子說,你咋不到牛娃家去?碎女子就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跟對方解釋,她的意思人人都明白:有財是她爸爸,他不讓她去牛娃家,她就不能去。

有財明白,牛娃是拿不出二百元彩禮錢來的??墒?,轉眼要到夏天了,山東人還是音訊全無。有財也在納悶兒:有個專門說道這種事情的中間人,跟有財都已經說好了,說是過了一九七六年的新年,會有一個山東人來把碎女子帶走。有財是真的打算把碎女子賣到山東去,他已經讓中間人跟山東人說好了,他要山東人給他二百元,作為這二十多年來碎女子的撫養費。中間人把有財的要求寫信告訴了山東人,山東人也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有財的要求。有財這才到牛娃家來,把碎女子領回了家的。

有財心里想的是,攤上碎女子這么個“寶物”,不如嫁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還能賺到一筆錢,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在家鄉,在那時候,人們都認為這么買賣婦女是很正常的事情,沒什么了不起。人們的共識是:男人沒有媳婦,就該找個媳婦,女人沒有男人,就要設法嫁一個男人,一方想要一點錢,另一方愿意支付,也付得起這筆錢,就是好事情。鄉親們認為,這么做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任何人都無權干涉。

有財天天盼望著山東人會來,可是,他盼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地震。

生產隊集體防震后,有財兩口子每天晚上都到倉庫的臺子上睡覺,為的是防震,可他們不讓碎女子來。有財說是,怕有小偷會偷了家里的東西。他們讓碎女子在家里睡,順帶看家。他們說不出口的原因其實是,作為親生父母,他們都不想跟碎女子在倉庫臺子上,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睡同一個被窩。有了這樣的想法,有財就不管碎女子安全不安全了,他也不管碎女子是不是會到牛娃家里去,或者,牛娃會不會偷偷摸摸地,睡到碎女子的炕上去。有財想,山東人恐怕是等不來的了。如果山東人不來,碎女子跟了牛娃,雖說不怎么滿意,對碎女子來說,卻也是條出路。

有財此時此刻的心理,就是這樣。

牛娃沒有去倉庫的臺子上防震。牛娃主動要求父母,說是要在家里看家。牛娃為什么這么說?他難道不怕地震嗎?牛娃當然怕。但是,牛娃更怕的,是他的妹妹。

牛娃的妹妹也是一個大姑娘了,還沒有出嫁。從懂事起,妹妹就覺得這個哥哥讓她很沒面子,從而在牛娃面前,常常頤指氣使,比后娘還兇。牛娃疼愛妹妹,不跟妹妹計較,妹妹以為牛娃怕她,更不把這個做哥哥的放在眼里,記在心上。剛剛打算防震的那天,牛娃到生產隊倉庫的臺子上去給一家人打地鋪,地鋪打好以后,妹妹前來看了看,絮絮叨叨地埋怨說,這么大點地方,四個人咋睡?牛娃的妹妹回頭對牛娃說,牛娃你就別出來了,還是睡在家里吧。妹妹用的是命令的口氣,聽上去沒有商量的余地。牛娃接過話來說,我也想在家里睡,總得有人看家嘛。父母看了看牛娃,不好說什么了。

牛娃知道妹妹嫌棄他,他不跟妹妹計較。妹妹不把他叫哥哥,牛娃還是不計較。牛娃已習慣妹妹叫他牛娃了。

讓人想不到的是,碎女子適應了獨自在娘家,即使父母不管她,她也不再吵鬧著要去婆家了。牛娃呢,除非碎女子回了家,他也是不會去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情的。牛娃的性格就這樣,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人們紛紛替牛娃想辦法。其中一個人,就是代祥娃。他是最賣力的。

代祥娃和牛娃是老庚 (同一年出生的人),是和牛娃一起長大的好伙伴。代祥娃的女人已經一口氣給他生了三個女子了,代祥娃還在努力地開墾著他的女人。他一心想生個兒子??墒?,在代祥娃努力耕耘自己的女人的時候,并沒有忘記關心一下他的老庚。

山東人為什么不到有財家來將碎女子買走?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事情壞就壞在代祥娃身上。找有財的那個中間人,恰好是代祥娃的朋友。有一天,代祥娃到鎮上去趕場的時候,遇見了他,那人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把要將碎女子賣到山東的事兒,作為聊天的話題,對代祥娃說了。這時,碎女子已讓有財從牛娃家領回去了。代祥娃聽了這些,立即冷下臉來,讓中間人不要這么做,他對他的朋友說了他跟牛娃的好朋友關系,代祥娃也對中間人攤了牌,他的意思是,碎女子是牛娃的媳婦,中間人要是一意孤行,他不交他這個朋友都可以,也要替牛娃打抱不平,將這件事情干涉到底。最后,代祥娃對中間人說,你趕緊給山東人寫一封信,叫他不要來甘肅了,來了也是白來。

代祥娃就是這么對他的朋友說的,他的中間人朋友,只能依了他。即使賣了碎女子,中間人也得不到多少好處,做中間人的人,犯不著因此得罪了自己的好朋友。

這時村里已經開始防震了。代祥娃回到村里,召集了幾個關系不錯的人,來找牛娃。

代祥娃俯身在牛娃的耳邊,高喊著對他說,牛娃,碎女子一個人在家里,今天晚上,你干脆幫她去看家算了。

代祥娃的意思,牛娃當然明白。他想了想,搖搖頭說:碎女子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牛娃的言外之意是,他不去。跟代祥娃一同來的人都明白,牛娃不是一個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人,他說了不去,就肯定不會去。于是,代祥娃又俯到牛娃耳邊,繼續慫恿他:碎女子又沒有跟你離婚,你完全可以去,憑什么不去睡她?

牛娃說,她也沒跟我結婚不是。

代祥娃說,沒結婚,碎女子為啥在你的炕上睡了那么長的時間?

代祥娃不死心,繼續開導牛娃:她讓你睡,她的父母也讓你睡她,她就是你的媳婦。

他不是不讓我跟碎女子睡了嘛!他都把碎女子帶回他家去了嘛!

牛娃振振有詞,不為所動。

代祥娃說,有財不就是要彩禮嘛,你拿不出來,有財也不是不明白,你答應他就是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罷,你慢慢地給他攢這筆錢嘛,有財也沒說不讓你跟碎女子睡覺。

牛娃說不出理由來了,他憋紅了臉,好久才說,我反正不去。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當天晚上,代祥娃叫了幾個人,瞞著村里的其他人,去觀察牛娃的動靜??墒?,牛娃沒什么動靜。天黑,飯也吃了,人們三三兩兩地往打麥場上走,牛娃的父母和妹妹也分頭出了門,牛娃將大門咣當一下,閂了,過了一會兒,牛娃又吹滅了煤油燈,睡了。牛娃家的院子里漆黑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見。代祥娃他們幾個躲在牛娃家的大門外面,等了很久,牛娃還是沒有出門去找碎女子的跡象。

他們只好往打麥場走,到倉庫臺子上,睡覺去。

幾天以來,代祥娃他們幾個,天天都去觀察牛娃,牛娃的表現讓他們徹底失望了??墒?,代祥娃不死心,他認為碎女子要傻一些,好哄騙一些。他又打起了碎女子的主意。代祥娃打算從碎女子身上尋找突破口,促成他們的好事。

代祥娃沒有叫別人,這一次,他獨自去找碎女子。

碎女子當然在家。確切地說,有財兩口子去了打麥場那兒,碎女子卻坐在她家大門口,還沒有關門去睡。

代祥娃對碎女子說,牛娃叫你到她家去呢。

碎女子連連搖頭,她不去。代祥娃問她為啥不去?碎女子就比比劃劃,她的意思是,門沒有人看是不行的,她要看門。代祥娃說,你去吧,我幫你看門,你跟牛娃睡一覺再回來就行了嘛。碎女子知道牛娃跟代祥娃處得很不錯,她當然放心代祥娃,可是,她還是不去牛娃家找牛娃。碎女子的理由是,她爸爸不讓她去,她就不能去。

代祥娃又沒有辦法了。他想,總不能把碎女子綁到牛娃那兒去吧?

代祥娃走了。

代祥娃后來想,為啥不能把碎女子綁到牛娃那兒去呢?

代祥娃覺得,沒有其它的辦法,只有這個辦法了。

代祥娃又召集了幾個人,他們商量好,等有財兩口子去了打麥場,他們就把碎女子綁架到牛娃家。

他們果真這么做了。

天剛剛黑,他們很順利地,就把碎女子降伏了:用繩子把她捆得緊緊的,還用一塊手帕,塞上了碎女子的嘴。代祥娃讓另外幾個年輕人隨后把碎女子抬到牛娃家,他先走一步,騙得牛娃開了門,代祥娃這才示意躲在暗處的另外幾人,他們不容分說,把牛娃和碎女子關在了牛娃的睡房里,把睡房門從外面鎖了。幾個人出了院子,把牛娃家的大門,也從外面鎖了。

代祥娃讓另外幾個人回到倉庫臺子上去睡覺,假裝防震,順便監視有財兩口子,萬一發生了什么意外,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代祥娃代替碎女子,到有財家去睡,他給有財家看門去了。

代祥娃心里想的是,只要過了這一個晚上,他就跟有財攤牌。他要讓有財接受牛娃這個女婿。代祥娃還要替牛娃向有財作出承諾:在三年之內,給有財付清二百元彩禮。萬一牛娃到時候拿不出錢來,他就替牛娃還這筆錢。為了讓有財答應,代祥娃都想好了,他要以自己的名義,替牛娃向有財寫一張欠條。

代祥娃覺得萬無一失了,這才放心去睡。

沒有想到的是,當天夜里,又發生了地震。

地震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在站崗民兵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人們紛紛從倉庫臺子上,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了打麥場上。人們剛到打麥場上,地震就停了。大家覺得虛驚一場,都亂紛紛地尋找自己的被窩,打算繼續去睡。個別有人在家睡覺的人,打算回家去看看。

代祥娃召集的那幾個人,沒有睡。他們有點兒擔心牛娃和碎女子,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他們看到牛娃的父母和妹妹都沒有回家打算,就想到牛娃家去看看。他們不擔心代祥娃,代祥娃是個靈醒人,他們對他很放心,何況,地震也不是太大。

他們開了牛娃家的大門,又開了牛娃的睡房門,他們把手電筒照射到牛娃炕上的時候,看見牛娃和碎女子赤條條地摟抱在一起,睡得正香,要不是光束刺激了他們的眼睛,他們還不會醒來。這正是他們幾個希望看到的情形,可惜代祥娃不在場。對于發生地震的事情,面前這一對迷迷糊糊卻又慌慌張張的癡男傻女,一點也不知情。

大家嘻嘻哈哈打趣了一陣子,打算回到倉庫臺子上放心地去睡覺。

走了幾步,有人提議說,我們去跟代祥娃說說吧。

大家意猶未盡,紛紛說好。

到了碎女子家,他們卻怎么也叫不開門。

代祥娃不會睡這么死的。他們覺得有點兒不妙,但是,誰都沒有說什么。

有人提議翻墻進去。

碎女子家的圍墻是用石頭砌的,石頭之間的縫隙很大,更未依照常理,用泥巴填塞,雖說有一丈多高,卻方便拿捏,是很容易翻墻而入的。這也是有財為什么要碎女子在家看門的另一個原因:家里如果沒有人,即使鎖了大門,有財還是擔心會有人翻墻而入。

正打算翻墻的時候,有人發現,碎女子家的圍墻,塌了一個很大的缺口。

天剛黑的時候他們都來過,那時,圍墻還是完好無損的,明擺著,是剛剛發生的地震把圍墻給掀翻了。

這個人招呼了一聲,他們就急急忙忙地,從豁口魚貫而入。

碎女子的炕上,沒有代祥娃。

有財兩口子睡覺的炕上,還是沒有代祥娃。

再找,別的屋子里,再沒有炕了,也不見代祥娃的蹤影。

代祥娃睡在什么地方?或者,他到哪兒去了?人們迷惑不解。

有人小聲說,會不會砸在圍墻下面了?

另一個人立即說,閉上你的臭嘴!

剛才說話的人就閉了嘴,不吭聲了。

可是,大家都擔心,代祥娃很有可能,就在倒塌的圍墻下面。

果然如此。

代祥娃已經斷了氣了。身子也冷了,僵了。

代祥娃顯然是發覺了地震之后,匆匆出門躲避地震,到了圍墻跟前,圍墻正好塌了,這才將代祥娃砸在一堆石頭底下的。代祥娃的腦袋被石頭砸得變了形了,癟進去了,好像泄了氣的皮球。

碎女子家的房子完好無損,代祥娃要是不出門躲避,也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他也不會因此丟了命。

世上的事,有時候,就這么奇巧。

葬代祥娃的棺材是牛娃無償提供的,做棺材的松木是牛娃從山里砍回來的,棺材也是牛娃自己做的,牛娃沒有請木匠來做棺材。這是牛娃做的第一副棺材。這一副棺材,牛娃是給他爸爸預備的。提前為家里的老人預備棺材,是有孝心的表現。牛娃沒有想到的是,棺材讓他最好的朋友背走了。

一九七六年對于中國人來說,確實是不平常的一年。

就拿國家大事來說,先是周總理去世了,所有的人,臂纏黑紗,戴了一次孝(鄉親們認為這就是戴孝),接著,朱總司令也去世了,大家臂纏黑紗,又戴了一次孝。

故鄉的風俗是,只有新故的近親長輩,人們才會戴孝,而且,戴孝的習慣,也是大大不同。家鄉的人戴孝,不是綰在臂膀,而是綰在頭上,孝布的用材也不是黑紗,而是白布。人們都覺得這種臂纏黑紗的戴孝方法有些滑稽,顯得不倫不類,可是,一想到是為國家領導人戴孝,理應與普通老百姓有所不同,大家還是接受了這種方式。至于該不該戴孝,人們卻是沒有任何異議的。

就在這一年,迷信的人紛紛議論: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村里,人們都在私下里說:“朱毛朱毛,沒有了豬(朱德),毛(毛主席)還能繼續生存嗎?大家都認為,毛主席他老人家先后失去了左膀右臂,恐怕也是活不過這一年的了??墒?,這樣大的事情,這種天塌地陷的反革命話題,誰也不敢公開談論,只在比較私密的場合,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地,說那么一說。有了這樣的念頭或想法,不說一說,實在也是憋得慌,說了,卻又不敢痛快淋漓,怕萬一有人對自己上綱上線起來,會招來禍端。

好在天高皇帝遠,人們的政治敏感性并不是那么強,人與人之間,也不是那么針鋒相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思想畢竟還是根深蒂固的。好歹都是同一個先人的后代,犯不著搞得你死我活的。也是因為如此,人們才敢如此大不敬,拿最尊敬的毛主席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斗膽說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事兒,甚至斗膽預言,他老人家也有可能在不久的某一天,會離開我們。

在我的家鄉,人們無論老幼,一律習慣地,把毛主席不稱呼為毛主席,而是叫做毛爺。那種尊敬已經不是裝裝樣子,而是深入到骨頭里去了。

村里有人死了,死者的晚輩,當然要戴孝。

代祥娃死后,無論大人小孩,也不管輩分高低,村里人再一次集體戴孝。他們當然是為代祥娃這么做的。一九七六年整整一年的時間,村里只死了代祥娃這么一個人,而且是個年輕人,是非正常死亡??墒?,人們集體戴孝,已經是第三次了。村里人給代祥娃戴孝的時候,都想,集體戴孝在這個村子,在這一年,應該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們想錯了。到了九月,他們還要為最敬愛的毛爺,再戴一次孝。

也是從代祥娃那兒開始,這個村子里,凡是重要的人去世了,人們都會集體戴孝。

新的風俗習慣就這么形成了。

碎女子在代祥娃出事的當天晚上就從牛娃家回到娘家來了,辦喪事的這幾天,她沒有去牛娃家,牛娃也沒有上門來要求她回去。牛娃跟她的關系,又回到了代祥娃出事前的情形。

代祥娃很有可能是替碎女子死的。有財嘴上雖然不說,心里卻有一本明白賬,他不跟牛娃要彩禮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希望碎女子能夠盡快地生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兒子。有財覺得只有這樣,這個家才能夠盡快地好起來。

代祥娃的后事安排完之后,有財親自把碎女子送到了牛娃家。

這一次,他沒有打發他的老婆去。

責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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