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北岸有座狀元府

2014-09-20 15:16◎朱
短篇小說 2014年9期
關鍵詞:盤龍小莉鰻魚

◎朱 斌

后北岸有座狀元府

◎朱 斌

1

狀元府是如何成為時姨家祖產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是文革后返還給他們的。

時姨的父親曾是不小的資本家。不過時姨不是嫡出,是庶出的,而且是在解放軍攻城的隆隆炮聲中呱呱墜地的,所以,時姨的父親只好一咬牙拋下她們娘倆去了海外。真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時姨的兩個姐姐在美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運動的時候,時姨因為她們而被發落到大西北改造。運動過后,又因為她們而成了重要的統戰對象,不僅調回了內地,還給安排了一個不太重要的領導職位——市體委副主任。

我媽給我看過時姨的照片。

湛藍的天空下,碧綠的草地上,有一個穿著紅旗袍的女子,又黑又長的發絲被風揚起,襯在雪白的臉頰上,顯得楚楚動人。

她說時姨很嬌氣。我認為這樣的一個女子應當嬌氣??上У氖撬恍?,滿臉愁容。

我媽還說時姨小心眼。也許敏感的女人心眼本來就不大吧。

反正,從那時起,我就有了一種要見見她的欲望。

我大四那年,依然在大西北支邊的母親給時姨寫了一封親筆信。讓已經在江南參加工作的姐姐帶著我去找時姨。

我那時急著要見時姨,不光是由于要請她幫忙找工作的緣由。

可我姐怕見她。

她帶我過青云坊,穿千果巷,再走大青石板的小道繞一匝白墻,來到古運河畔的一棵粗壯的歪脖子老柳樹下停住腳。她指指斜對面兩扇緊閉著的朱漆大門告訴我:那兒就是時姨家的狀元府了。姐就不陪你進去了,你自己去吧。

我倆已講了一路,再說就沒什么意思了。

她幫我撩了撩頭發,整了整領口,接著又叮囑道:記著姐路上告訴你的話。

她告訴我什么來著?除了一個勁地解釋她不見時姨的理由,她好像還告訴我待會兒在時姨家吃飯不要敞開肚子吃,更不要狼吞虎咽。她好像說江南人習慣每餐在桌子上擺七八個碗,可每個碗里都只裝蓋碗底的一丁點兒小菜。他們讓起來喉嚨很高、很客氣,可心底里又忌諱你把它們吃得見了底。

反正,我們——主要是我和我媽都認為小莉姐沒良心。時姨待她像親閨女似的,她卻總躲著時姨。

我一只手拎著東西,空著的一只手先去咕咕叫的肚子上按了一按,然后攥緊拳頭擂門。

來了、來了。

是一個響亮的嗓門。這響亮的嗓門帶著天然的喜悅。我想這應當是許伯伯了。那個我媽媽不止一次告訴過我的,現任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的長著一副彌勒佛相的許伯伯。

果然是他。胖大的身軀占著整個門框。我剛要開口自報家門,他就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一邊將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向我的身后去張望,像是在尋什么人。

一定是在找我姐。

她像只兔子,早跑沒影了。

好一會兒,胖彌勒才失望地收回目光,閃開身軀,讓我道:進來吧。

他在前頭走,我在后面跟著。

這是一個狹長庭院,空落落的,沒花沒樹也沒什么雜物。從大門到坐北朝南的正房,大約有三十來米,兩邊是風格一致的廂房。

我走在后面估量著,許伯伯的體重怕是有二百開外吧,地磚被他踩得格楞作響。

他在正門前停下來讓我先進,我不肯,就和他謙讓起來。只聽屋里一個女聲有氣無力地飄過來。

快進來、快進來吧。有什么好客氣的。

我尋聲望去,首先看到的是墻上掛著的一盞燈籠型壁燈,壁燈下是一張寬大的黑漆雕花棕幫,棕幫上有一個女人擁被而坐。

那大概就是時姨了。

那確實就是時姨。已因肝腹水病休在家的時姨。

又細又灰又枯的頭發、重得快要壓散臉架的眼鏡、蠟黃的臉頰。這哪里還是我腦海中的那個時姨。

時姨好!

我禮節性叫了她一聲。就趕忙將眼神移開,一顆心撲撲通通地亂跳。

咦,小莉呢?她扯著嗓子尖聲問道。

跑了唄。許伯伯替我回答了。

這個沒良心的,忘了當初我們怎么東奔西跑求爺爺告奶奶地幫她安排工作了?,F在連她個影兒都難見……

聞著屋里的一股子藥味,聽著她數落小莉,我心中的忐忑越來越大,恨不能拔腳開溜。

到飯點了,先吃飯吧。

許伯伯打開了屋里的日光燈。

我嚇了一跳,原來我的身后還坐著一個人。一個許伯伯的翻版,只是少了那份憨笑。那就是跟我姐姐同年生的許大哥。

我媽和時姨都挺著大肚子的時候曾有過一個口頭約定,如果生的都是兒子,就讓他們結為異性兄弟;如果生的都是女兒,就讓她們結為異性姐妹;如果一男一女,就結為夫妻。不幸的是,應驗的正是指腹為婚。

說實在的,我姐姐和許大哥并不般配。許大哥的塊頭有我姐兩個大,而且不愛說話。

時姨說:小莉的肉都讓你許大哥長去了,你許大哥的話都讓小莉說去了。兩個人在一塊勻搭勻搭該有多好。

晚餐不像姐姐說的那樣,沒有七八個碗擺上來,只有四菜一湯。也不是只有蓋碗底的丁點菜,而是大葷大素大盆的老鴨綠筍湯。

許伯伯用筷子點著一大盤圓滾滾的清蒸魚段說:這是鰻魚,大西北吃不著的魚。家里做的比不上興隆園做的盤龍講究,可也別有一番風味。你嘗嘗看。

他望望對面正狼吞虎咽的許大哥,壓低嗓門說:本來是特意為小莉燒的,她最愛吃??伤芰?。你嘗嘗,味道怎么樣?;厝ソo她講講,饞她一饞,好不好?

說完,放聲大笑起來。

我本來也就一碗半的飯量,可時姨說:你哥哥吃多少,你也得吃多少。要不,你媽要說我偏心眼了。

那頓,我被他們逼著吃了滿滿三海碗雪白噴香的新米飯。

飯后,時姨沒再嘮叨,而是催著許伯伯打電話。

于是許伯伯摸出一個散了頁的小冊子,開始一張一張地翻、一行一行地查、一個一個地打電話,很耐心地一家一家地詢問人家要不要大學畢業生。

他在電話里這么給人講:法學專業的,本科畢業生,名牌大學的。我外甥。

2

狀元府名頭響亮,但畢竟年代久遠了。整個府邸只有上水,沒有下水,并不怎么宜居。

它好像是被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現代化城市一把搡到了京杭大運河北岸的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顯得疲憊而又無奈。

狀元府院內原來有一個池塘,池塘里也有點假山石之類的點綴,四周還種著花卉樹木??晌母飼r呼啦啦地住進來許多革命群眾,鏟平的鏟平、填平的填平,一個精致的園林小品轉眼變成了兵營。

大概有五六戶人家。許伯伯說??上Я?,就像是一條上好的鰻魚,本是盤龍的料,結果被剁段子腌了下干飯。

兩側的廂房除了許大哥和保姆各住一間外,都空在那兒。時姨說等兒子結婚時再好好弄一弄做新房。

時姨和許伯伯住的正屋里的擺設也十分簡樸古舊。一張棕幫床,一張八仙桌,四、五條長凳,再就是一個馬桶。

馬桶放在屋角,卻很引人注目。是為了方便時姨這個老病號而搬進來的,它倒是出身名門——正宗的揚州漆器。每天一放亮,保姆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刷洗馬桶。拎著大馬桶穿過長長的院落,出門一直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柳樹下。柳樹下有一個河埠頭。最早可能是為狀元上下船修的,后來用來給住在附近的婆娘們淘米洗菜洗衣服。如今,運河里泛黃且隱隱約約有一種怪味的水也只配刷洗馬桶了。當然,大運河也是有脾氣的,偶爾地也會興風作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場百年一遇的大雨讓運河水漫出了后北岸,涌進了狀元府。時姨說有一條青綠色的小水蛇甚至昏頭昏腦地游到了她床跟前,把她嚇得不輕。

給那場大水一泡,不要說是許伯伯那塊頭,就是我這個瘦子走在狀元府的地磚上也格楞作響了。而且所有屋子都返潮,一年四季不得干爽,夏天更加悶熱,冬天更加陰冷。

但是沒錢整修。公家不管,私人財力不夠。時姨講:光靠死工資能有幾個錢?要不是我的兩個姐姐定期寄點美元接濟我,我連藥都吃不起。

沒辦法,這老兩口合計了一下,決定由仍在位的許副院長正式向組織上提出分房申請??墒枪珯z法系統的住房一向緊張,而且不論公私好壞,只就面積而言,他們還是超標的,并不符合條件。

許伯伯拿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回復時姨,惱得時姨一個勁地埋怨許伯伯。她又一次說許伯沒用。她說像他這一級的領導干部住別墅的都大有人在,哪一個不是手里攥著幾套房子的。哪像他老許倒插門住在她家的老宅里。

真窩囊。

可是從時姨渾濁的兩只眼球射出的并不是怨毒的光,而是愛憐的神情。

許副院長一邊聽時副主任東一句西一句地數落,一邊在燈下輕輕晃蕩那管硫酸銅試劑,臉上依舊是笑瞇瞇的。那時他的糖尿病已經不輕了,飯前飯后都要用硫酸銅測血糖。

燈下的許副院長光著個大腦袋,一身的贅肉。一點兒也看不出當年判案狀元的影子。他曾干了十年刑庭庭長,斷了數千樁案子,沒有一件冤假錯案。后來升任分管刑事審判工作的副院長,正趕上嚴打,多的時候,他一天要宣讀幾十個執行死刑的命令。那個年代槍斃犯人還興張貼布告捆綁游街,雪白的紙、粗黑的字、大紅的勾以及被警繩緊勒著的生命體,無不觸目驚心。我每回想到這些,腦海中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許伯伯那張笑瞇瞇的一團和氣的臉。造物弄人,佛面慈心的人偏偏干了這鐵腕冷血的差事。

我曾問他:你這一生把多少人送上了斷頭臺?

喔,那可沒算過。嚴打那陣,多的時候一次就有幾十個,拉死刑犯的解放牌大卡車排成一長串,一眼望不到頭……

他講起來依舊笑瞇瞇的,可聽的人心驚膽顫。

可惜,我從沒看到他在法庭上的莊嚴形象,甚至沒見過他穿制服是什么樣?,F時的他背心褲頭,全身上下汗津津的,不停地扇著一把大蒲扇。

許伯伯并不喜歡多談工作上的事兒,比較起來,他更喜歡談論食道。尤其是興隆園的招牌菜盤龍戲珠,從選材到殺法至烹調,他可以一口氣娓娓道來,弄得我還沒吃著先聽膩了,可他從不厭煩。

精氣神,精氣神懂不。興隆園的盤龍戲珠,不僅色香味俱全,而且精氣神都到。那叫一個講究,好吃!

還吃呢,都尿糖了。時姨在床上插嘴。除了吃,你還會干什么?

還會翻本子打電話。許大哥難得冒出這么一句囫圇話來,說得大家忍俊不禁。

眾所周知,許伯伯這個中院副院長光會翻本子打電話,從來也不知要出去走動走動聯絡聯絡感情,所以啥事也辦不好。

那年要不是我身體尚可,帶著你姐姐到處跑關系,找門路。光憑他。哼。

是的,我也聽姐姐講過她的工作是老太太一手安排的,她一直想讓小莉進狀元府做她兒媳的。若不是時姨,學地質勘探的小莉怎么也進不了圖書館,還不知在哪處荒郊野外找礦呢。所以,盡管小莉很犟,一提起這茬,她也低頭??傻皖^歸低頭,她就是不愛許大哥。愛情這東西,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親。

可惜,能說會道的大家閨秀時姨病倒了,我的事兒只能交給許伯伯去辦了。他為了我,一級級的電話打過去,直到問遍了大大小小的鄉鎮法庭,都沒能給我這個名牌大學法學專業的本科畢業生找到一個落腳處??伤M力了,我心里一點怪他的意思都沒有。有時,我望著他無奈的眼神,真的有些心疼。

其實,不止是我,就連他的親生兒子,許伯伯也沒能罩得住。許大哥本來在市公安局技偵處,后來選送到警校深造。順理成章的,親友們都想著他出來后能官升半級的,誰知深造后反而被派去基層派出所繼續鍛煉。

時姨氣得不行。

可許伯伯依舊如彌勒佛般笑哈哈地寬慰她:公安有公安的紀律。他年紀輕輕的到基層摔打摔打有什么不好。我不也是從最基本的書記員一步一步做起來的么?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雖然許伯伯辦不了事,可大樹底下好乘涼。狀元府有他這么一尊真佛在,就不愁沒有燒香的小鬼。

和我一樣頻繁出入狀元府的還有一位長我幾歲的男青年——時姨的干兒子伍鵬飛。他是一位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人物。正因為如此,年紀輕輕的就做到了紡工院的學生處處長。他曾經幫過我一個不大不小的忙。后來,他升任紡工院副院長,再后來因為經濟問題進去了。當然,那是多年以后的事兒了,不過禍根卻是早就埋下了。

許伯伯最終也沒能幫我安排一個工作??晌易罱K還是在這座江南古城里找到了工作,只是專業不對口,去了市政公司政工科。不對口就不對口吧,這世上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兒多著呢。孰料,走程序的時候,我的關系卡在了人事局的調配處,一個關鍵性的紅章蓋不下來。

我只好又去找許伯伯,他也頗覺棘手。

政法系統內嘛,我還可以賣賣老臉,打打電話??沙隽苏ㄏ到y,我就連電話都不知該給誰打了。

正當我倆一籌莫展時,時姨發話了:找鵬飛啊,人事口他熟。

一個電話召之即來,人也很爽快:干媽交辦的事,我一定辦好。

按照他私下里的吩咐,我買了兩條大中華,又在一個信封里裝了一千塊錢,然后和煙一起用報紙包好。在市府前一起交給了他。

行,你就在這等著吧。

我目送他帶著東西急匆匆地進去,又親眼望著他興沖沖地空手出來。

這可能就是人們常說的龍有龍道蛇有蛇路了,可恨的是我不得不走了一回蛇路。

3

小莉到底沒有再進狀元府。

雖然我曾經多次在時姨面前信誓旦旦地夸下??冢合麓?,我一定把小莉給您抓來。

可我絞盡腦汁使盡招數也沒能把姐姐弄進狀元府。許伯伯哈哈笑著說:她比你滑頭,你弄不過她的。

盡管我媽和時姨是老閨密,她喜歡許大哥就跟時姨喜歡小莉姐一樣,那都是掏心掏肺的真喜歡。并且兩家早就有約在先,可感情這事兒就講究個緣分,硬造的不做數。你若問小莉:許大哥有什么不好?

她會脫口而出:都好。

那你為什么不要跟他好?

沒那種感覺唄。

我媽說不動她,就去拉我爸。我爸剛開始還曉得勸勸我姐,可時間長了,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有女不嫁公安郎,半夜三更守空房。隨她去吧。

氣得我媽說:我當初就怎么鬼迷心竅地嫁給了你這個公安郎。

小莉姐私下里也給我說:父子倆一個管抓、一個管殺,還有一個病歪歪的,悶都悶死了。

可他們人好呀。

唉,人好有什么用。像許伯伯,官倒是不小,可又怎么樣呢?

一開始,我還跟著瞎摻和,可日子久了,我也發現實際上這事兒也就老一輩起勁,連許大哥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且他這個人十分不愛說話,我進出狀元府這么多次,他跟我說的話屈指可數,這怎么能逮得住伶牙俐齒的小莉姐的芳心呢?

直到不知怎么的許大哥和轄區賓館里的一個服務員好上了(后來,他們把她辦了農轉非),時姨才死了這條心,她讓我給小莉傳個話:不做兒媳,做個干閨女總不委屈她吧,叫她多來陪陪我這個病老婆子,和我說說話兒解解悶總可以吧。她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沒地方住,就住在我們狀元府里,我們娘倆睡一張床,她那張小嘴又甜又能講。唉,可惜你許大哥沒那個福分,配不上她,只好娶個打工妹。

時姨抹了一把淚,話頭一轉:不談這個了,你就給她說,我想她。我也沒幾年蹦跶頭了,你讓她抽空來陪陪我。到時我讓保姆燒鰻魚給她吃,她最愛吃那個了。

姐姐聽我轉述這些話時,心頭發酸,眼圈都紅了??伤僖矝]有踏進狀元府,直到三年后時姨病死,才跑去跪在老太太干癟癟的尸身前大哭了一場。那是真哭,比許大哥的老婆還傷心。許伯伯和我勸都勸不住。

我媽覺得對不起時姨,所以在許大哥結婚的時候送了一份厚禮??伤麄內栽诖笪鞅惫ぷ?,不能親自來喝喜酒。所以就由我全權代表了。

喜宴正是擺在興隆園——狀元府后的本市第一食府。這個地方我聽許伯伯講了好多次,但在這之前,我從沒進去過。

興隆園是一家百年老字號,與狀元府隔著一條巷子,兩排房子。不高,只有三層,白墻黛瓦也是江南民間常見的建筑風格,外形上并不起眼。但酒香不怕巷子深,興隆園的招牌菜——盤龍戲珠,卻是家喻戶曉的。

許伯伯說:進了興隆園才知道什么叫做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那兒的盤龍戲珠是菜中狀元。許多人并不知這后北岸上還有個狀元府,可大人小孩的全知道興隆園的盤龍戲珠是這個。

許伯伯夸張地豎起了肥嘟嘟的大拇指。

這道菜須選用產自長江里的野生鰻魚,而且要一斤上下,小了盤不起來,大了肉質粗老,沒吃頭。連魚的殺法也是與眾不同。這鰻魚圓滾滾的通體光滑,而且有一股子蠻力,若是用手去硬抓,任你有多大的手勁,多半是捉不住的,它身子這么一挺一哧溜,一下子就解脫了。要從下面,用兩手托住它的腹部,輕輕捧出水面后,再高高舉起使勁往硬地上一摜。先把它摔暈了,再用利刃開膛破肚。但這種殺法做不了盤龍。龍肚子都給劃拉開了,還盤什么?只好剁巴剁巴燒魚段。

說到這里,許伯伯掉頭看定我:就跟你頭回進狀元府,我們家保姆燒來招待你的那種做法,那是武吃。講究的是文吃。

一桌的人,包括時姨,都被他繪聲繪色的描述吸引住了。

狀元府后興隆園,興隆園里吃盤龍。興隆園里的盤龍戲珠之所以成為本城的狀元大菜,在于諸多細節上。比方說殺時不用刀。只用兩根特制的又細又長的竹筷子,從鰻魚底端的孔穴插進去,只憑手感,一絞一扯,鰻魚的五臟六腑連到鰓就一齊給拽了出來。這樣的殺法不破相。爾后的刀法則更講究。

鰻魚從頭到尾只有一根脊椎骨。興隆園的師傅可以把一條二十多公分長的鰻魚從頭到尾割一百多片,就靠脊髓連著,片片薄如蟬翼。更讓人叫絕的是,直到蒸好端上桌來,都看不出一道刀痕。很完美的一條青龍盤在水面上戲珠。真是行行出狀元啊。

說著話兒,壓軸大菜——盤龍戲珠就上桌了。于是,許伯伯把一雙公筷遞給時姨,說:接下來要看你的了。

那一天,時姨興致很高,拉我坐在她身邊。她招呼客人的言行舉止完全是一種老派大家閨秀的風范。骨子里的東西,不是那么容易丟棄的。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時姨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采珠提龍。

只見她用楠木筷子去龍口里輕輕一搛,就將紅艷艷的櫻桃夾了出來。

她夾著櫻桃,雙眼挨個兒地從眾賓客的臉上掃過去,最后定格在我臉上。她將櫻桃輕輕放在我面前新換的白瓷碟的正中央,笑瞇瞇地說:給你,祝你早日找到意中人。

許伯伯帶頭大笑起來。我臉皮薄,那時的臉色恐怕和碟中的熟櫻桃有得一比。

在眾人善意的笑聲中,時姨調轉楠木筷頭,夾住鰻魚頭往起一提,直到魚尾點著湯面。停了一停,然后只見她手腕一抖,銅錢般大小晶瑩剔透的魚肉片便雪花般飄落盤中。

味道自是妙不可言,然而時姨嘗都沒嘗。她說太油了,吃不了。從頭至尾,她都沒怎么吃東西,面前的一杯干紅也只是一次一次地端起來,象征性地碰碰嘴唇,一點都不見下去。

和狀元府搭點關系的人都來了。這是時姨和許伯伯最后一次以狀元府男女主人的身份宴請眾親友了。因為上面終于下決心要為許伯這個即將退休的正局級干部解決住房問題了。市長發話說法院能出多少就出多少,不足的由市里想法解決。商量來商量去,法院出了四萬元,市里出了六萬多,在廣化路給他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公寓房。沒產權,地段又偏遠。聽保姆講去個菜場要步行二十多分鐘。時姨說那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許多人說:老許,你虧了。

老許說:鷦鷯棲樹,不過一枝。足矣。

只是時姨難伺候。原來住狀元府,她嫌潮濕陰冷,住到三樓公寓里,干燥亮堂了,她又嫌不接地氣,說:還是狀元府好,接地氣、有名氣。

可他們再也回不去了。他們搬出后的第二年,狀元府就給拆了,那塊地開發成了運河景觀購物街……

責任編輯/乙然

猜你喜歡
盤龍小莉鰻魚
青春期里的“真相”
家鄉的盤龍山
每個傷口,都有它的原創(外一首)
遙遠的盤龍塘
水中鰻魚機器人
有“很”不寫“很”
最不能撞的車
善待“對手”
簡墨盤龍河(組詩)
誰的短信在騷擾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