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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遠的玩物

2015-05-30 23:27巴頓
藝術財經 2015年4期
關鍵詞:古董商藝術品家具

巴頓

從曼哈頓第五大道那座古老公寓的幽暗電梯間出來,經過一段長長的走廊,在22間房間縱橫連貫而成的巨大空間里,目光所及之處無不充滿著東方藝術帶來的強烈震撼。房間的主人無疑是一位混搭高手,這里的墻面懸掛著明代文征明的書法條幅、齊白石的李鐵拐煉丹圖、傅抱石氣勢磅礴的山水、石魯孤傲的寒梅和蒼勁的書法;唐代陶俑靜靜立在門旁,地面鋪著清代瑞龍圖案的宮廷地毯,唐代石刻思惟菩薩和古代印度雕塑依墻而立,長條案幾上擺放的是東漢的青銅車馬,多寶格中的宋元明清瓷器錯落有致。一位老人正坐在他最熟悉的位置上,擺弄著書案上的十幾件古玉,他坐在一件明代椅子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正如同《紐約時報》對他的尊稱—“明朝之王”。

安思遠,中國人通常都用這個名字稱呼他。但是熟悉的人都會稱呼他為Robert(Robert H. Ellsworth),他還有另外一個外號“An American Mandarin”—美國籍的滿大人。這個充滿了傳奇經歷的古董商1929年出生于紐約曼哈頓,其父是牙科醫生,安思遠的性格可能遺傳自他的父親—他固執的不和家族的另一半發生聯系。而安思遠的母親—一位漂亮的歌劇演員,則因為不像他那么固執而被安思遠戲稱為“叛徒”。

我是中國人

安思遠幼年時期就與中國古董結下了不解之緣。高中時,少年安思遠就已經顯示了超人的頭腦,他從舊貨店挑選包括中國藝術品在內的東西,馬上轉手賣給古玩店獲利。沒上完高中,安思遠便迫不及待地轉去瑞士深造建筑學,并在課余以天賦才能創作油畫,不但獲得好評,還頗得市場認可。于是他索性賣畫維持生活,并用資金來繼續他的私人嗜好—收集當時無人問津的中國郵票?!澳莻€時候根本沒有人關注中國的郵票,但對我來說,它們卻非常新奇有趣,而且極其便宜?!?/p>

1948年,安思遠年方十九,在這一年他先后結識了兩位影響他一生的人。一位是專營亞洲藝術品的古董商愛麗絲·龐耐(Alice Boney)。在她的古董店里打工期間,安思遠學會了鑒別中國古陶瓷、書畫、家具等的最實用的方法;而另一位良師王方宇,在耶魯大學開設了最早的漢語學習班,安思遠和另外三個準備去中國傳教的修女,正是王方宇的第一期學員。王方宇從理論上進一步提高了安思遠對中國古代繪畫的鑒賞水平,同時,正是他給了這個少年一個地道的中文名字“安思遠”。

或許從那時起,安思遠的一生就與中國結下了再也無法分開的情節,他曾對身邊的友人開玩笑地說:我是中國人(I am Chinese)。很快安思遠把興趣從繪畫轉向了更加豐富多彩的中國藝術品,西洋味道濃厚的鼻煙壺吸引了他,在通過一位古董商成功將一整套鼻煙壺賣給了蒙特利爾博物館后,安思遠正式走進了古玩商這個職業。

古董商愛麗絲·龐耐(Alice Boney)堪稱安思遠最重要的古董行領路人,她是與盧芹齋(C.T.Loo)、戴潤齋(J.T.Tai)等人齊名的紐約重量級古董商。20世紀初,紐約藝術界對中國藝術知之甚少,而龐耐與其丈夫在紐約開設了第一家經營中國藝術品的畫廊—Jan Kleykamp,為美國打開了中國藝術品市場的大門,曾有人評價,“因為龐耐的出現,美國才能以不到50年的時間,了解到中國藝術品的價值?!卑菜歼h得以在龐耐的畫廊工作并得到其賞識,使其有機會了解到了中國的陶瓷、家具和繪畫,為他之后走上中國文物的收藏之路奠定了基礎。龐耐還將安思遠引薦給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遠東藝術部的館長艾倫·普里斯特(Alan Priest),他是西方研究亞洲藝術的領銜人物之一。

明朝之王

1950年,安思遠在檀香山服兵役,退役之后他開始周游美國各地搜尋中國藝術品,并在1960年與詹姆斯·高迪(James Goldie)在紐約市合作創辦了一個畫廊—Ellsworth and Goldie Ltd.,售賣英國家具與裝飾品以及亞洲藝術。從那時起,安思遠便開始對中國家具發生興趣。在某次聚會中,高迪提及于洛杉磯發現一張黃花梨架子床,并推薦予安思遠。但安思遠不為所動,嫌其中柱及楣板殘缺、榫頭外露過為礙眼。其后木床在1965年借予一重要機構的小型中國家具展覽展出。多年后安思遠為洪氏珍藏撰寫目錄時談及此事,指出木床的雕飾因配合西方品味而遭拆除,更因其現代加工與殘缺而撤展,安思遠預示這將成中國家具收藏的典型棘手難題,只有靠經驗與過人眼光才能洞察。安思遠喜歡上明清家具的原因很簡單,他從那些簡約的造型和線條當中,發現了一種含蓄的、富有東方哲理的美,于是他精心研究明清硬木家具,并擇機購入。為了了解卯榫結構,他常常將買回來的家具親手拆散再重裝。當然,他這種與西方主流收藏不符的舉動受到了同行的嘲笑。其時安思遠開始經常到訪香港搜羅珍品,更與知名家具經紀人黑洪祿成為緊密的合作伙伴。黑洪祿憶述:“……專攻中國古典家具的人不多。我懂得鑒別上乘佳品,對品相甚有心得,深信物品自有其銷路。波比(安思遠)可說是我踏上美國市場的橋梁?!?/p>

在重新設計和裝修畫廊時,安思遠的藝術天賦與早年學習的建筑知識得以盡情發揮??赡苁艿搅她嬆偷挠绊懞蛦l,安思遠也將他喜愛的骨董巧妙地融入到了畫廊及他的私人住宅的室內裝修環境當中。憑著過人的判斷力和膽識,安思遠的生意越做越好,他的客戶名單中,不僅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克利夫蘭美術館等這類國家級別收藏機構,也有像克利斯蒂安·修曼(Christian Humann)和約翰.D.洛克菲勒三世(John D. Rockefeller 3d)這樣的大銀行家和實業家,他的聲望地位和權威性可謂一時無倆。

1971年,安思遠的第一本有關中國家具的著作《中國家具:明及清初硬木實例》問世,這本具有里程碑的意義著作不但充滿了詳實的歷史背景知識,也附有詳細的制作工藝和卯榫結構的圖解,讓所有人耳目一新,將西方人對于中國古代家具的認識提高到了嶄新的藝術高度,甚至直接引發了一股收藏熱潮。他曾說:“有幸在此之前認識了許多人—傳教士、外交官、學者、博物館館長等,這些人從中國帶回了精美的明清家具?!币驗?951年美國頒布禁止貿易令,終止了所有中國物品的進口。同時中國也停止簽發外貿執照,甚至禁止個人財務外流。安思遠曾回憶說,這些外交舉動的結果,凍結和封鎖了有關中國物品和知識,導致他隨后的數十年中,無法獲得新的明清家具資料。

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中美兩國關系趨于正?;?,通商和學術交流隨之重新開始。安思遠因此書的出版及珍藏各種明式家具而被中國人所熟知。隨后他又相繼出版了《夏威夷收藏的中國硬木家具(Chinese Hardwood Furniture in Hawaiian Collection)》(1982)、《風格的實質:晚明與清早期中國家具(Essence of Style: Chinese Furniture of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1998)、《洪氏收藏中國家具(Chinese Furniture: The Hung Collection)》(2005),“明朝之王”的昵稱也隨著《紐約時報》對他的報道不脛而走。

安思遠現象

1979年的冬天,安思遠來到了北京,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進入中國大陸,這一年他50歲。在老朋友黑洪祿的陪同下,一起到了北京、西安、上海,購買了不少藝術品,中國畫家石魯的繪畫收藏也是在這一次行程中開始的。

在漫長的古董商生涯中,安思遠屢次以自己獨辟蹊徑的風格獲得了成功。以明清家具為例,當時的古玩界普遍認為,家具只是生活用具,是工藝品不是藝術品,但是安思遠意識到,這是文化差異所造成的一個空白點,于是石魯的作品成為了印證“安思遠現象”又一例證。

安思遠的老師古董商愛麗絲·龐耐非常喜歡齊白石的書畫作品,安思遠也在老師那里看到過不少的齊白石,齊白石或許是當時外國人最熟知的中國藝術家之一,但安思遠偏偏就沒有選擇他作為自己的收藏重點。事實上,安思遠知道當時的齊白石價格已經非常貴了,而與其幾乎在一個水準的石魯,其作品的價格是非常低的,正是通過了這種比較才讓其最終選擇了石魯,并成就了安思遠的書畫收藏體系。在很多場合,安思遠都宣稱“石魯的藝術要比齊白石好很多”。

1981年,美國著名收藏家克里斯蒂安·修曼辭世,安思遠決定以驚人的1,200萬美元購入了修曼的1600件以印度和東南亞藝術品為主的“泛亞”古代藝術品,這個令人驚訝的決定很快得到了市場的回應:其中的半數很快售出,其余部分分別在1982年和1990年由佳士得和蘇富比舉辦的專場拍賣會上售出,而安思遠自己僅保留了少量他最為鐘愛的中國及東亞藝術品。此事進一步證明了安思遠無與倫比的生意眼光和魄力,并完全樹立了他的亞洲藝術品鑒賞家和經銷商的世界級權威地位。安思遠的收藏和經營理念很有趣,他通常會將一批藝術品整體購買下來,將其中約三分之一左右的精品自己收藏;再將其中的三分之二按原整體的購入價陸續賣出。所以他的大部分藏品幾乎都是沒有成本的,當再出售那些藏品時,所獲得的就是“凈利潤”。

在外人看來,安思遠在購買和出售的時候果斷、大膽。早在1952年,安思遠買進了他的第一方銅鏡。那是一個沒有人對銅鏡感興趣的時代,價格也因此很具吸引力。安思遠憑借自己的判斷,認為銅鏡的工藝相當精致,小巧的體積便于收藏和研究,因此買進不少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銅鏡。2012年,安思遠將自己所藏的70面銅鏡交予佳士得進行拍賣,藏品的年代從戰國時期跨越至明代,結果成交58件,僅流拍12件。無怪前華盛頓佛利爾美術館暨賽克勒美術館館長羅覃(Dr.Thomas Lawton)說:“安思遠收藏中國銅鏡始于60年前,遙想當年,若要為早期作品斷代,或劃分諸多藏品的地域風格,可以參考的中、日和西方文獻實在寥寥可數,銅鏡的收藏也無人問津。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里,隨著東西方專家學者的研究和發表,我們不得不欽佩安思遠鑒藏這批中國銅鏡的超凡眼光?!?/p>

傳奇謝幕

2014年8月3日,剛剛度過自己85歲生日的安思遠因在家跌跤離開了人世,消息一經傳來,國內外收藏界人士紛紛表示了哀悼。85歲的安思遠沒有子女,也沒有愛人,在他最后的日子里,陪伴他的是他半個多世紀以來自己所構筑起來的中國珍寶世界。安思遠曾說過,雖然他比不上他的那些老主顧(有名),但他認為自己的生活更有品味和情趣。

他也用行動經常證明著這一點:1992年,他首次深入安徽黃山,贊助修繕了始建于明代的家族祠堂“寶綸閣”。認識到在中國境內古跡維護和修繕的重要意義,也因此更加積極呼吁,為拯救這些隨著經濟發展而遭受威脅的文化古跡而奔走,并在香港成立中國文物藝術修復基金為更多相關項目籌集資金。這也讓多座瀕于倒塌的古民居在之后的幾年里得以修葺;2000年,他發現自己在港澳地區購買的一尊武士浮雕是被盜文物后,主動與中國政府取得聯系,并隨即無償捐贈中國政府,后來這尊國寶級的五代王處直墓漢白玉彩繪浮雕武士石雕被陳列在中國國家博物館;2002年,安思遠又將一件西周青銅器“歸父敦”送還中國,亦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19世紀中后期,隨著中國流失文物、藝術品的爭奪,海外中國藝術品市場的興起,西方收藏家對中國藝術的研究及興趣與日俱增。20世紀的上半葉,是西方人收藏中國古物的黃金時代。然而,隨著像布倫達治(1887-1973)、賽克勒博士(1913-1987)、玻西瓦爾·大維德爵士(1892-1964)、玫茵堂主人(1918–2009)等這樣的世界級大藏家的紛紛離去,一個西方收藏中國藝術的時代宣告行將結束。安思遠的辭世象征著西方世界上一個中國藝術收藏史的結束,作為最后一位收藏界的傳奇人物,安思遠的身份究竟被定義為收藏家還是古董商已經不再重要,他所留給我們是他對文物的熱愛、尊重、堅持、學習和豁達的精神,至于那些將在亞洲藝術周上拍的舊日玩物的歸屬,則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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