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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種阿廖沙

2015-06-19 10:05李約熱
小說界 2015年3期
關鍵詞:阿廖沙野馬媽媽

文/李約熱

情種阿廖沙

文/李約熱

李約熱

現供職于《廣西文學》雜志,“八桂學者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創作崗”團隊成員。著有長篇小說《我是惡人》,中短篇小說集《涂滿油漆的村莊》《火里的影子》《廣西當代作家叢書·李約熱卷》。曾獲《小說選刊》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中篇小說《一團金子》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

阿廖沙喜歡夏如春。

夏如春是重刑犯劉鐵的老婆。

阿廖沙說,小羊,我該怎么辦?

我說,什么怎么辦,你他媽就等死吧。

阿廖沙不是他的名字,小羊也不是我的名字。我倆同一天到野馬鎮報到,所長阿哩哩以前在中蘇邊境當營長,他看見新來的兩個年輕人當中,有一個鼻子很高,當場就“賜”了外號,你,以后就叫阿廖沙。

至于我的外號,阿哩哩帶我去跟財政所的韋德福喝酒,我喝多了,跑到衛生間,像被捅了一刀的羔羊那樣哀嚎。阿哩哩哈哈大笑,小羊,你這個小羊。我為什么往死里喝,是因為阿哩哩曾經跟我說,年紀輕輕的不會喝酒,辜負了大好年華。我想表現給他看,結果變成了小羊。

當然,阿哩哩也不是所長的本名,我們廣西有一首好聽的歌曲《趕圩歸來阿哩哩》,每天深夜,所長去財政所跟韋德福他們打麻將回來,剛過野馬河橋頭,他就唱這首歌,他改詞,他不唱“趕圩歸來阿哩哩”,他唱“打炮歸來阿哩哩”,把一首好歌唱成黃色歌曲,把我們逗樂了。這也怪不得他,有月亮的晚上,野馬鎮的男人女人就聚集在鎮上的大榕樹下面,唱露骨的情歌,好像在野馬鎮,你不縱情歌唱,你就不算野馬鎮的人。曾經在中蘇邊境當營長的阿哩哩入鄉隨俗,也走粗鄙路線。

他叫我們阿廖沙、小羊,我們就叫他阿哩哩。他也沒什么意見。

那天晚上,鎮上停電,我買了兩斤餅干兩斤米酒,和阿廖沙在煤油燈下喝夜酒。米酒在小販的鐵皮桶里放了太久,鐵銹味很重,很難下咽,我往酒里加糖,結果跟飲料差不多。

阿廖沙本來不喝酒,由于這酒很甜,也喝上了,一杯杯跟我干。沒想到這滿是鐵銹的米酒,勾出了阿廖沙的秘密,喝著喝著,他喘著粗氣,像一頭負重的老牛:

我喜歡夏如春!

那段時間我熱衷于跟阿哩哩轉戰野馬鎮的各個飯局,糧所、財政所、稅務所、中學,這些單位的酒杯都被我拿了個遍。我白天邊干工作邊想:晚上吃飯的時候怎么樣才能千杯不醉?對于阿廖沙的情事,我自然一無所知。

他說他喜歡夏如春。我腦子里飛快出現夏如春的影子:

長頭發、鵝蛋臉、大眼睛、薄嘴唇。

接著又出現她老公劉鐵的面孔:

肉乎乎的臉,左邊印著一條傷疤,兩只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面目十分兇殘。

我想,我之所以跟阿廖沙不大一樣,是因為我想起夏如春這個漂亮女人的時候,我不得不想起她的老公劉鐵那張刀疤臉,就像野馬鎮人經常講的“公不離婆,秤不離砣”那樣;而阿廖沙呢,他想夏如春的時候,“咔嚓”一聲,把她跟她老公劉鐵切割開了,公是公,婆是婆,秤是秤,砣是砣。

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問。

一個月了,你看不出來?阿廖沙很吃驚。

夏如春開了間“如春米粉店”,我和阿廖沙經常去那里“過早”,他和夏如春眉來眼去我竟然看不出端倪。

他老公可是殺人犯,等著挨槍斃。我說。

劉鐵開手扶拖拉機幫人運送貨物,人貨混裝,被交警攔住罰款,他不從,交警要扣車,他一怒之下,拿搖把敲交警的頭,成了殺人犯。

這個夏如春也真是,老公在牢里等著宣判,她倒有心思談戀愛,是急著找下家?

這個阿廖沙也是,你一個清清白白的紅花仔(沒談過戀愛的青年男子在野馬鎮被稱為紅花仔)喜歡誰不好,喜歡重刑犯的老婆?他們一家人的生活,已亂得像一鍋餿了的八寶粥,你把自己攪進去,很有營養是不是?

我替他著急。阿廖沙性格內向,耿直,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主。

你說我該怎么辦?

你他媽就等死吧。

野馬鎮是全市最偏遠的鄉鎮,民風彪悍,據說這里最早的居民,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掉隊的傷兵。我不喜歡這里,倒不是害怕太平天國傷兵的后代有一天會把我怎么樣,而是因為這里生活條件不好,經常停電,也沒有自來水,更沒有像樣的廁所。我從小到大都在城里待,多多少少有些嬌氣,剛分配到這里的時候就想著怎么樣才能盡快離開。后來染上酒癮,也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

這個阿廖沙,是想扎根野馬鎮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談戀愛,不理解阿廖沙轟轟烈烈的感情。我不能想象阿廖沙跟一個即將成為寡婦的人怎么樣在野馬鎮生活下去,況且夏如春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兒子,況且她老公還在牢里等著最后的審判。

你是不是一時沖動,想女人想瘋了,隨便是個女的你都想上。我說。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眼睛發直。

他不是那樣的人。我也不是。我們剛到野馬鎮不久,至少十個人對我們說,要管好你們的褲腰帶,除非你想變成野馬鎮的人。他們說這話的意思不是說野馬鎮的姑娘時時刻刻都想撲上來哭著喊著要嫁給我們,他們是提醒我們負不了責任的事千萬不要做。

這個我做得到,不到一年我就成為一個酒鬼,什么飯局都少不了我,與人交往只看酒量,不看性別。除非是仙女,否則不會動心。

阿廖沙開始的時候做得到,兩年下來把持不住,把夏如春當仙女了。

考慮考慮,你再考慮考慮,可能過一段時間,你又不喜歡她了。我說。本來我想說,她就是一個大火坑!你這是有去無回。但這話有點蠻橫,我怕這樣說后他為了賭一口氣,更加堅定往火坑里跳的信念和決心。

我又不是小孩。他說。

煤油燈映著阿廖沙通紅的臉,那張臉電力十足,隨便接上個電燈泡,都能大放光芒。他問我他該怎么辦并不是因為六神無主,他是希望我關鍵的時候站出來,支持他跟夏如春談戀愛。他的言下之意是:我跟夏如春好,你看著辦吧。

我能怎么辦?只好支持他。誰叫我們是同一天來野馬鎮報到的兄弟。

需要我做什么,你盡管說。我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想不通,他媽的,他真把夏如春當仙女了。我覺得他們挺難。

第二天,我把阿廖沙的事跟阿哩哩說了。阿哩哩說,我已經知道了,我們晚上打麻將,阿廖沙和夏如春談戀愛就是最主要的話題。

這個老狐貍,知道了也不制止一下。

你也不管一管,這種局面,像你這樣的江湖老手都對付不了,更何況一個紅花仔。江湖老手,我們平時跟阿哩哩開玩笑慣了,沒大沒小的,這樣說他他也不生氣。

寧拆一間房,不毀一樁姻緣,你情我愿,怎么管,你說怎么管?他說。

他把阿廖沙和夏如春的交往看成“一,樁,姻,緣!”,這倒是挺有意思。

夏如春的情況也太特殊了,你覺得他們……合適嗎?我說。

合適,怎么不合適!我就覺得很合適。

這個當過我軍營長的阿哩哩,這個作為我們單位一把手的阿哩哩,確實很痛快。他的那顆心臟,什么事都能裝。我想到了他喝酒的樣子,只要是個人,只要你端著酒杯站在他面前,他保準一口干。稅務所那幫狡猾的家伙為了灌醉他,經常把自己杯中的酒換成冷開水。他也不揭穿他們,不管他們喝的是什么,他照樣酒舉杯干。我看不過,跟稅務所的人理論。阿哩哩攔住我,說,他們也就這點出息,不要計較,讓帝國主義在我們面前發抖吧。他在空氣稀薄的高原上當了多年兵,成天跟冰雪打交道,受過太多的苦,只要天不塌下來,什么事都是小菜一碟。我曾問過他,很多轉業軍人、復員軍人脾氣都很暴躁,你怎么這樣,像個彌勒佛。他說,他們脾氣暴躁我怎么知道,你問他們去。

大概從生死線邊界走了一圈的人,都跟他一樣,凡事都看得開。

我們五個人待在阿廖沙的房間里。夏如春、阿廖沙、阿哩哩、我,還有阿廖沙的媽媽。

五個人湊在一起并不容易。

阿廖沙的媽媽從市里趕來,她想“一對一”跟夏如春“談談”。她是市婦聯的工作人員,做婦女工作很有一套。

阿廖沙不答應“一對一”,他想“二對一”。他跟我說,遲早都要過我媽媽這一關,她來得正好,趁這機會我們做她的思想工作。他想得很天真,他以為他媽媽是觀音菩薩,慈悲萬物,她可是婦聯干部,正盼著兒子早點離開野馬鎮,回市里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結婚生子,她是棒打鴛鴦來了。

我說“一對一”不行,那樣的話夏如春肯定被她罵個狗血淋頭;“二對一”也不行,你們三個,談著談著,肯定情緒失控,如果打起來,你肯定幫夏如春打你媽媽,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能發生,如果沒有人在旁邊及時澆水,場面就會很難看。這樣吧,我也參加,就算2+1+1,好不好?

阿廖沙說,那你要站在我這一邊,跟我們一起,說服我媽媽,如果你站在她那一邊,你就不要參加了。

我說,你想今天就說服你媽媽那是做夢,沒有個一年兩年,她不會轉過彎來,先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地讓她跟夏如春見第一面,隨便她怎么說,怎么鬧,你們就是不吱聲。

看來也只有這樣了。阿廖沙說。

我把這事跟阿哩哩說了,他說,再加上我吧。結果變成了2+1+2,五個人。

夏如春不敢去見阿廖沙的媽媽。阿廖沙叫我去做她的工作。我以前都是作為顧客去她店里吃早餐,現在是作為“自己人”去動員她參加這次歷史性會面。

下午,我和阿廖沙去她家,門剛打開,夏如春三歲的兒子就撲向阿廖沙。叔叔,叔叔,拋沙袋!阿廖沙把他放在自己的臂彎里,橫著把他拋起來。哦,這就叫拋沙袋。阿廖沙帶小孩真有一套。一、二、三……一共拋了十下,他力氣足得很。每拋一次,小孩都歡叫一次。小孩的歡叫,掩蓋不了這個家的凄涼。

看到我這個“自己人”,夏如春臉上起了羞澀,她剛洗過頭,頭發披著,散發著一股化學香味。雖然羞澀,但不慌張,成熟女人的從容她有。

她拉過一張木凳,叫我坐下。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以前我叫她老板娘,現在不能這么叫。

對不起,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沒想到她一開口就這樣說。

不麻煩不麻煩。我也是嘴笨,好像已經幫了她什么大忙似的。靜下來之后想,還真是麻煩,而且是大麻煩。

哦,這就是你家。我說。她家是水泥磚房,只建了一層,前邊是米粉店,后邊住人。我們現在是在“后邊”說話。柴油桶、廢舊的拖拉機零件散落一地,男主人劉鐵的痕跡隨處可見。阿廖沙來到她家,得需要很大的勇氣。

來不及收拾,很亂。她說。

沒關系,我和阿廖沙住的地方,也很亂。

她笑了,兩邊嘴角往上抽,頭發擋住眼睛,她一甩,眼神透出一股堅毅——就這一點,我隱約看出了她和阿廖沙某種相同的氣質。平日里,阿廖沙想要堅持的東西他是不輕易妥協的,我把這種堅持形容為破罐破摔?,F在在夏如春面前,我竟想起這個詞。有些對不起她。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和阿廖沙,如果沒有這破罐破摔的無賴勁,還真成不了。

我突然獲得某種啟示,也許面對各種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時候,破罐破摔還真的管用。

你不愿意去見阿廖沙的媽媽?我說。

是的,家里的事還沒有解決,不好面對他媽媽。她說。

她的丈夫還在等著最后的審判,她已經開始一段新戀情,不管怎么說,大概除了阿廖沙和我(是被迫的)還有阿哩哩,野馬鎮沒一個人覺得正常。

他媽媽這次來主要是想見你,見不到你,她不會離開。反正遲早都要見,俗話說丑媳婦早晚……這個這個……晚見不如早見。我語無倫次,話講得不好聽。夏如春也不在意,一杯水遞到我手上。我接過來一口干,又把杯子遞給她,她以為我很渴,又遞過來一杯,我又干了。我用酒桌上的豪氣來掩飾自己言語上的錯誤。

給我個面子,去見見她。我說。我干脆刪繁就簡,把飯局里面最常用的詞拿出來說。在我看來,人生其實就是怎么樣才能在嘈雜混亂的飯局里吃上一頓好飯。

我要她給我個面子。因為阿廖沙找我來做她的工作,如果做不通,會很丟人。

她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很吃驚。不過她很快就平靜下來。

她說,你先聽我說,唉,我們把事情弄糟了……

她說的我們,就是指她和阿廖沙。事情是怎么弄糟的呢?

先說一說他們是怎么好上的。

阿廖沙發現自己喜歡上夏如春,是那天劉鐵被抓的時候。

中午時分,派出所的電話打到我們單位,說劉鐵犯事了,現在人在家中,派出所人手不夠,叫我們去他家幫忙,堵住他。我們單位就我和阿廖沙在,我和他一人拿一把切菜刀就往劉鐵家,對,也就是“如春米粉店”跑。

前門是派出所的人把守,后門是鎮政府武裝部的人把守,樓頂的門是財政所、稅務所的人把守,我和阿廖沙爬上搭在劉鐵家墻邊的竹梯上了樓頂??匆娢覀儊淼?,財政所、稅務所的人都往后退,把最好的位置留給我們,也就是說,如果劉鐵從樓上逃掉,最先遇上的就是我們。他們真的很會安排。

我和阿廖沙手拿菜刀站在門口。

樓下,派出所所長鐵托在喊話。鐵托也是外號,鎮上各單位的領導閑來沒事,互相賜外號,而且賜的都是各國領導人的大號,所以野馬鎮的飯局,好家伙,那就是聯合國的全球首腦高峰會議。

鐵托喊,劉鐵兄弟,我是鐵托啊,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既然發生了,我們就要面對,千萬不要再做什么蠢事、傻事。劉鐵兄弟,聽我的,出來配合我們調查,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都是在娘胎里待十個月的人,心頭都是肉長的,不會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肯定是一時生氣,才失手傷人是不是?不會是死罪,聽我的,出來吧。

劉鐵在屋里回話,我只拉了三個人,劉小寶就扣我的車,鄉里鄉親的,一點都不通融,他小時候還來我家吃飯呢,這都不要緊,惹毛我的是他的態度,只拉三個人,他那口氣,就好像我殺了三個人一樣,口水噴了我一臉,我是反黨,還是反革命?

被劉鐵敲死的交警劉小寶家就住在野馬鎮,說起來他跟劉鐵還算是遠房親戚。從劉鐵的回話可以知道事情的起因:親戚查親戚的車,一點都不通融,而且態度惡劣,把親戚當殺人犯來查。這讓劉鐵受不了。其實劉鐵只說了事件的后半截。前半截是這樣的:劉小寶例行公事查他的拖拉機,一開始劉鐵就很生氣,親戚嘛,直接放他走就可以了嘛,啪,朝他敬了一個禮之后,就要罰款。他不知道不遠處還有從市里邊來聯合執法的交警,劉小寶在他們眼前放他走,就是瀆職。劉小寶當然公事公辦,而且還要裝著鐵面無私的樣子。

鐵托說,劉小寶就是這個性格,都在氣頭上,大家都在氣頭上,所以說同志們吶,在查案件的時候,一定要和風細雨,將心比心,文明執法,劉小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如果態度好一點,也不會出這樣的大事情。為了哄劉鐵出來,鐵托只能把過錯往劉小寶身上推,假裝給在場的民警作訓誡,都聽到了沒有?

派出所的人響亮地回答,聽到了!

鐵托又對屋里面的劉鐵說,劉鐵,聽我的好不好,我告訴市局的兄弟,在取證的時候,一定要收集有利于你的證據,檢察院院長是我的老鄉,法院我也有朋友,我會幫你講話,你信不信?

屋里沒有回音。

鐵托又喊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劉小寶被搶救過來了,現在在醫院里打吊針呢。

這是鐵托騙他的,劉小寶幾乎當場就被劉鐵敲死了。

屋里面仍舊沒有動靜。

鐵托還在外面喊,劉鐵,相信我,出來吧……

別喊了,老子要在家里吃最后一餐飯,喝最后一頓酒!劉鐵在屋里喊道。

不一會兒,從屋里飄來辣椒燜肉的香味,這股香味太濃了,門外所有的人——前門、后門、樓上的人都聞到了。很多人受不了嗆鼻子的辣,前門、后門、樓上噴嚏聲此起彼伏。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辣椒燜肉是我的最愛。

一個小時之后,喝得半醉的劉鐵打開家門,鐵托一個掃堂腿將他絆倒,派出所的人一擁而上將他銬住。鐵托說,好你個劉鐵,敢殺警察,反了你了!

派出所除鐵托之外還有五個人,五只手緊緊揪住劉鐵,把他推向那輛從市公安局“下放”到野馬鎮、差不多要報廢的爛吉普。

劉鐵像塊破抹布一樣被塞進車里。

這個時候我和阿廖沙已經下到地面,我們提著菜刀在后面跟著,雄赳赳氣昂昂,好像幫了什么大忙一樣。

吉普車點不著火,“吱吱”地亂響一氣。沒辦法,鐵托招呼大家推車。要爬一個長長的坡,大家喲呵喲呵地推,剛推到半坡,后面響起撕心裂肺的叫喚聲:

劉——鐵!劉——鐵!

我們回頭一看,夏如春瘋了似的沖上來。她頭發亂糟糟地舞著,衣服扣子都還沒扣好,露出白色的背心,整個人像從水里剛鉆出來一樣,濕漉漉的。

劉——鐵!劉——鐵!

她跑得越近,哭聲越凄厲。

這個時候,阿廖沙手中的菜刀掉在地上……哐當!

她的那種凄慘勁,她渾身的熱氣和水汽,使阿廖沙看呆了。

后來他跟我說,他恨不得是吉普車里面的劉鐵。

在動物界,雌雄之間相吸的故事太奇妙也太豐富。自從來到野馬鎮,我和阿廖沙幾乎每天都到“如春米粉店”去吃早餐,一年多的時間,夏如春在我們眼里,也就是個長相不錯的老板娘,阿廖沙和她之間并無交集,現在,事情終于起了變化。我的疑問是,喜歡一個人,非得是她的生活起了化學反應之后才開始嗎?如果沒有那一場驚人心魄的奔跑和撕心裂肺的喊叫,阿廖沙還會喜歡她嗎?在動物界,像阿廖沙這樣的物種肯定不少,我把這種情況,稱為動物界的“阿廖沙定律”。如果你們不喜歡“動物界”這個詞,那我就把“動物界”改為“人世間”。怎么改都行。

阿廖沙叫我去說服夏如春去見阿廖沙的媽媽,我想快刀斬亂麻,一開口就叫她“給我面子”。好像我的面子大得很,人人都得讓三分,這就是經常在野馬鎮飯局上混的結果,事情哪有那么簡單。

夏如春倒是很有耐心,把她不愿意見阿廖沙媽媽的理由跟我講了。

我們把事情弄糟了。我們原本就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們兩個好,想等劉鐵的事情有個結果后才公開,但是他太急了,是他自己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的。她說。

劉鐵一審被判死刑,現在是二審前的關鍵時刻。我曾經卑鄙地閃過這樣的念頭,阿廖沙肯定希望二審維持原判。

事情并不是這樣,阿廖沙和夏如春都想救劉鐵。

他們在積極備戰即將到來的二審。

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交易”。阿廖沙公開他們的戀情,是為了宣誓自己的決心。

這些都是來之前阿廖沙跟我說的,他叫我跟夏如春說,他喜歡她是真的。

事情似乎越扯越復雜了。其實也并不復雜。一個“救夫”的故事正在野馬鎮上演,阿廖沙是男一號。道義夾雜著情欲,有時候道義多一點,有時候情欲多一點,你也可以說什么道義,都假的,全是情欲,就一對狗男女。反正三角關系已經形成,再怎么分析其中的成分一點意思都沒有。

關鍵是,他們要救劉鐵。

來之前我問阿廖沙,你真的要救劉鐵?

他說對。

我說,他活下來就沒你什么事了。

他說走一步看一步。

我說你這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夏如春在利用你,是不是這樣?

他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她現在也離不開我。

我說那你還叫她去見你媽媽,你真的想娶她當老婆?

是我媽想見她。

你們這是亂搞。

亂搞就亂搞。

阿廖沙就是這樣,你越是下結論,他越是破罐子破摔。我只好跟他來了。

在夏如春家,夏如春說,他是個情種,我以為他是可憐我、同情我才這樣,我開始是躲著他的,后來……

我知道她說“后來”的意思,一個女人,也不容易,她承受的壓力可要比阿廖沙大多了,是什么樣的力量使她不顧一切。我沒有問,她也沒有說。

我想到阿哩哩說的,合適,怎么不合適。阿廖沙和夏如春,在不顧一切這一點上面,可是天生的一對。他們互相依賴上對方了。

她說,只有等到事情有個結果,我才能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去見他的媽媽,現在滿城風雨,理都不在我這邊,你說我怎么去見人家。

我心里“咯噔”一下,覺得夏如春太難了。這個世界,在男女關系方面,給女人準備的壞詞要比男人歹毒得多,什么騷貨、狐貍精、破鞋等等。以前我心里多多少少對他們的戀情有些抵觸,這個時候我心生憐憫,我豁出去了。我想,在這件事情上面,我要跟他們站在一起,哪怕刀山火海也絕不退縮。我之所以有些底氣,是因為我們身后,還站著一個強大的阿哩哩。

去吧,天不會塌下來,給我個面子,去見他媽媽。都什么時候了,我還這樣說。

阿廖沙還在那里“拋沙袋”,一、二、三……

夏如春、阿廖沙、阿哩哩、我,還有阿廖沙的媽媽,我們五個人待在阿廖沙的房間里。

阿廖沙的媽媽瘦高個,留著齊耳短發,有點像江青。

阿哩哩滿臉堆笑,想跟她握手,她不干,手沒有伸過來,眼睛直接就盯夏如春。她用這種方式來責怪阿哩哩對她兒子管教不嚴。

我叫了聲阿姨,她也不理。

阿廖沙緊張地看著他媽媽。他去車站接她,一路上,他媽媽好話壞話已經跟他說了一大籮。他不知道她接下來會對夏如春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夏如春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低著頭。她本來不想來,最后一咬牙就來了。也不是給我“面子”,她說,就讓她好好地罵我一回吧。

五個人都有點不知所措。阿廖沙的媽媽是今天的主角,她不開腔,我們說什么都是白說。僅僅過了一分鐘,阿廖沙的媽媽就給夏如春跪下了。這是我們四個人怎么想都想不到的。我猜,她開始肯定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跟我們說,在醞釀了一分鐘之后,她覺得說什么都不管用。

放過我的兒子吧,我求求你了,我們就他一個孩子,他還小,不懂感情的事,你幫幫我,可憐可憐我,放過他吧,我會感謝你,你也是孩子的媽媽,養大個孩子多不容易啊……她哭了起來。

沒想到她會來這么一手,我們以為一個婦聯干部,她做婦女工作的時候,會從容不迫、引經據典,臉不變色心不跳;至少矜持,保留一絲職業形象。沒想到她在我們面前全面崩潰?,F在她哪里是什么婦聯干部,就是個兒子誤入迷途,救兒心切的母親。

我們趕緊去拉她。你們不要勸我!她說,小夏,我求求你了……

阿廖沙這下急了,媽,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你丟不丟人!他說。

他媽媽根本不理睬,一個勁地在地上哀求。

事先阿哩哩對我們說,不管她是罵,還是打,我們都由她,畢竟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千萬不要跟她理論,說道理,男人女人之間的事,沒什么道理可說的,也說不清楚,我們能做的,就是聽她說,說到她不想說為止,然后你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這也是挺耍賴的一招。

好,我答應你,阿姨,我錯了。夏如春也哭了起來。她和阿廖沙的媽媽抱在一起痛哭。

夏如春當著所有人的面表示要跟阿廖沙斷交,這更出乎我們的意料,在兩個女人的哭聲中,我想如果從此之后天下太平那當然是最好的了,不過事情不會那么簡單,夏如春答應不算數,阿廖沙答應才行。

阿廖沙很快就作出反應。當夏如春答應他媽媽要跟他斷絕關系的時候,他坐在本來是留給他媽媽坐的椅子上,青著一張臉。突然之間,他的手從椅子下拿出一個瓶子,飛快地擰開瓶蓋,往嘴里灌什么東西,阿哩哩和我幾乎同時搶上前去奪瓶子,一股嗆鼻的敵敵畏的氣味在房間里彌漫……

最后的結果是兩個女人同時抱住阿廖沙哭喊。

最后的結果是阿哩哩背著阿廖沙往野馬鎮人民醫院跑。

我在病房里照顧阿廖沙。洗過胃之后,他的臉色開始映出一絲血色。那是天要亮的時刻。他媽媽在病床的另一端睡著了,一只手還握著兒子的手。我在病房里拍蚊子,啪,手上一朵黑色的殘花,那是阿廖沙的血;啪,手上的血有點鮮艷,那是夏如春和我的血;啪,手上黏糊糊的,是阿廖沙媽媽的血;啪,啪,啪,手上亂七八糟的血,那是給阿廖沙洗胃的醫生和護士以及前來看熱鬧的野馬鎮人的血。他們雖然離開了,吸他們血的蚊子還在,它們可給我逮著了。野馬鎮的蚊子真的是太厲害了。我拿藥棉沾上酒精一一清理,像動了一次小手術。

拍蚊子的聲音沒有驚動阿廖沙的媽媽,卻把阿廖沙拍醒了。

小聲點好不好,你還讓不讓人睡了。他說。我很吃驚,也很高興,這是折騰了十幾個小時之后阿廖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那口氣,之前發生的一切都不在話下。

感覺怎么樣?

肚子太餓了。

還能不餓?他喝下去的那幾口,能殺死一個夏天的蚊子。說話間,夏如春進來了,提著一個籃子,她從里面拿出一個搪瓷碗,蓋子一開,粥香四溢。阿廖沙眼睛一亮,就要從床上起來,夏如春一只手按住他,拿著勺子喂他吃粥。

阿廖沙的媽媽對夏如春有一種天然的敏感,我拍蚊子那么大聲,能把差點去閻王那里報到的阿廖沙拍醒過來,她連動都沒動一下;而當夏如春輕手輕腳走進來,剛喂她兒子吃了一口粥,她就觸電般地醒了。她的臉上說不出是什么表情。兒子大難不死,這比什么都強,跟兒子的命比起來,兒子的感情真的算不了什么。昨天她是這么哭的,你好好跟媽說啊,你怎么會這樣啊,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啊……阿廖沙的媽媽真的是太可憐了。她哭的時候我也一陣心酸,眼淚水都出來了。不光我,連當過我軍營長的阿哩哩都拿手抹眼淚?,F在,阿廖沙的媽媽看夏如春一口一口地喂她兒子吃粥,臉上的表情失去鋒芒,是那種剛剛經歷千山萬水,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疲倦。

夏如春停下來,從籃子里拿出另一只搪瓷碗,遞給阿廖沙的媽媽。阿姨,給。她說。

阿廖沙的媽媽開始沒有動,阿廖沙掃了她一眼,她乖乖地接過來。阿廖沙現在是他們家的王。

竹籃里有一碗是我的。

我們一起在病房里吃粥。

十一

從此以后,阿廖沙的爸爸媽媽,還有整個野馬鎮的人都接受了阿廖沙和夏如春的這段戀情。起初我擔心阿廖沙和夏如春,這驚世駭俗的一對,今后怎么在那些太平天國傷兵后代的眼皮子底下生活。阿廖沙喝敵敵畏之后,他在他們眼里竟像英雄一樣出類拔萃。換了別的地方,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情況。不過我還是有些后怕,萬一阿廖沙搶救不過來……我從來沒看見人是怎么死的,阿廖沙差點變成我的第一次,我一邊想一邊發抖,人啊,真的是太驚險了。有一次喝醉酒回到宿舍,我莫名其妙地抱著阿廖沙哭了起來。阿哩哩過來看我,哦,這個小羊,這段時間眼淚多,就關門睡覺去了。

他倆的關系在野馬鎮“合法”之后,開始去救劉鐵。第一步是請好的律師,我幫他聯系了市里的盤律師,他要錢不多,五萬。阿廖沙他們沒有這五萬。一審的時候,夏如春前前后后打點,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連開粉店的本錢都搭進去了。我跟阿廖沙說,跟你爸你媽借,他們五萬塊總有吧。阿廖沙說,虧你想得出來,這不是往他們的傷口撒鹽嗎?想想也有道理,夏如春是他們二老的底線,再加上一個劉鐵,還想不想讓二老活了。

我們想去跟阿哩哩商量錢的事應該怎么辦,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要養三個孩子,他幫起人來不要命,他肯定會勒緊三個孩子的褲腰帶也要幫阿廖沙,再說了,這段時間他挨市局領導批評,說他管理不嚴,單位人員作風渙散,工作任務完成得不好,正寫檢討呢。

還有什么辦法?阿廖沙說,不行的話我只有先拿公款去救急。

他膽子也太大了,我們手上的公款一個星期結一次,到時結不了賬,說不過去。我們的工作是管理市場,每天拿著票據,去收市場管理費,屠戶宰殺的豬每頭六塊;賣青菜,每攤五毛;成衣每攤一塊。我們手拿票據在街頭出現,就有人罵,灰狗又來了。我們的制服當時是灰色的,還有大蓋帽,穿起來像當年的北伐軍。所以我們每個人手里都有點錢,但這點錢在我們手里就幾天時間。

不行啊,阿哩哩這段時間不好過,我們再挪用公款,所有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我說,如果我們有臺印鈔機就好了。

說完,我突然有了靈感和力量。

十二

“花和尚”,男,現年三十歲,市人民印刷廠的工人,他姓花,喜歡留光頭,廠里人都叫他“花和尚”。他在跟我姐姐談戀愛。我回市里找他,是想讓他幫我印一點票據。

見到我,他說喲,又長高了。這讓我很反感,他一直把我當小孩。估計追我姐追得很順利,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曾經在心里說,即使有一天他成為我姐夫,我絕不叫他姐夫,我永遠都叫他“花和尚”。

現在,我強壓心中的不快,叫了一聲姐夫。

他也沒有多高興,一副叫不叫姐夫都無所謂的樣子,說,長高了,還長肉了,聽說你喝酒很厲害?我說,米酒三斤,高度酒一斤。他拍我的肩膀,走,喝酒去。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他帶我到印刷廠旁邊的“兄弟飯店”吃飯。說是飯店,其實就是只有五六張桌子的小飯館。他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數了六十塊錢,扔給老板,說,今天吃六十塊。六十塊夠多的了,能請一桌人。他主要是想上好一點的高度酒。果然,菜還沒上,兩瓶“桂林三花”首先擺在桌子上。

我說,你平時都是這樣嗎?還沒吃飯先給錢。

他說,如果是別人請我,我不會這樣,如果我請別人,我一般都是先掏錢,我怕喝醉了忘記結賬,別人說我結不了賬耍賴故意喝醉。

原來如此,我姐姐為什么喜歡他,估計就看上他這股豪爽勁。

菜上來了,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進入狀態。其實我的酒量沒那么大,米酒一斤半,高度酒半斤,我也是辦事心切,把酒量虛報了一倍??磥斫裉炜隙ㄒ茸?,我得在喝醉之前跟他說正事。

我說,姐夫,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么忙?

幫我弄點票據。我邊說邊從口袋拿出幾張票據,有六元的,有一元的,還有五毛、兩毛的。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些票據,說,你膽子好大呀,想拿假票據去收費?這可是要坐牢的呀,小小年紀不學好,缺錢是不是?缺錢就少花呀。這個時候他的豪爽勁不見了。我姐只看見他豪爽的一面,沒看見他小氣的一面。

我說,搞點票據,對你來說不是很簡單嗎?反正就我們兩個人知道,你怎么這么膽小。

老實跟你說吧,全市各單位的收費票據都是我們廠印的,模具我很容易能搞到,偷偷印一點,也不是什么很困難的事,但是我不能給你,你年紀輕輕不走正道,今后還得了?;ê蜕姓f。

沒辦法,我只好跟他說票據的用途。我把事情的經過都跟他說了,最后補一句,那是救命用的,你說該不該幫?

我以為同情心加上酒精會使他豪情萬丈,從今天起我們的城市將誕生一個名叫花和尚的俠客。我話剛說完,他想都沒想,手馬上搖過半空中,說,這更不行了,你很講義氣是不是?你想當關公,你又沒有長矛,你想當張飛,你又沒有大刀,我告訴你,這樣的事你少摻和。這都是什么破事啊,你不要再跟我說票據的事了,小心我告訴你姐,你在野馬鎮,都干了些什么。

這個連關公和張飛的兵器都搞不清楚的人,他的話激怒了我。

花和尚,你他媽敢!我指著他說。我站起來,將凳子推到一邊,走了幾步又回來,將杯中的酒喝了。倒出來的酒不喝,那是罪過。

十三

事情沒辦好,我很沮喪,一大早就坐公交車去車站。在公交車上我想,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是盡力了,如果阿廖沙也想不出什么辦法,我們只好把盤律師給辭了,反正法院會安排一個免費的律師來為劉鐵辯護。

剛下公交車,摩托車的轟鳴聲傳入我耳際。很快,一輛“邊三”朝我開來,一顆光頭頂著晨光由遠到近,我定睛一看,是花和尚。他沒有減速,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手一揚,一包東西朝我飛來。我牢牢接住?!斑吶苯^塵而去?;ê蜕幸灰怪g就把這些票據搞定,他不發一言急匆匆離開,大概是回家補覺去了。

花和尚這個人,跟很多人相反,很多人在酒桌上是豪言壯語信誓旦旦,但是過后,該幫的沒幫,悄無聲息;而他,喝酒的時候不答應,還像模像樣地教訓人,酒醒之后,還是很仗義的。

回到野馬鎮我一數,票據不多不少,剛好五萬,還散發著油墨的香味。我拿來跟真票據一比,看不出真假。

阿廖沙興奮得都快哭出來了,他至少在我胸脯上打了十拳。我和他商量,這五萬塊票據,不能一個月就用完,如果那樣,肯定會引起懷疑,我們算了一下,要用完這些票據,至少半年。我打電話給盤律師,說能不能分期付款,盤律師說可以。就這樣,直到劉鐵的案子結案,我們都還欠盤律師的錢。

為了安撫劉小寶的家屬,夏如春和阿廖沙商量,把夏如春的房子抵押給劉小寶的家屬,求他們去法院為劉鐵說情。劉小寶的家屬不干,他們說,他們想要劉鐵死。

果然,劉鐵終審被判死刑。我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夏如春接到通知,去市看守所看劉鐵,阿廖沙和我把母子倆送到看守所門口,他們進去后,我們就在外邊等。一個小時之后,夏如春抱著一個人造革包包牽著兒子走出來。人造革包包里裝的大概是劉鐵在看守所里的日用品。她哭腫了眼睛,兒子不停地搖她的手,不停地喊媽媽、媽媽。

槍斃劉鐵那天是個晴天,由于槍斃的地點是保密的,事先人們就猜測到底在哪里。阿哩哩事先跟鐵托了解到行刑的地點,帶領我,還有野馬鎮掃街的老肥和老瘦,準備了竹席、繩子和竹竿,早早就隱蔽在刑場附近。事先我們作了分工,阿廖沙在家陪夏如春,阿哩哩和我負責去收尸。

我還沒有見過死人,當行刑的車隊來到刑場,劉鐵被押下車的時候,我渾身打戰,閉著眼睛不敢看。槍響,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直冒金星。

阿哩哩說,好了,現在我們可以下去了。我幾乎是被他拉到刑場上。

行刑的車隊已經離開,劉鐵撲倒在草地上,看熱鬧的人黑壓壓地從遠處涌過來。

阿哩哩和老肥、老瘦飛快地把席子鋪開,將劉鐵卷在席子里,用繩子綁牢,竹竿穿過繩子,老肥和老瘦一二三,將劉鐵抬起來飛快地離開。我們走的是小道,野馬鎮看熱鬧的人撲了一個空。

后來,我們在夏如春家旁邊搭了一個棚,算是劉鐵的靈堂。劉鐵回到這里,首先要做的是給他洗一洗。老肥、老瘦在靈堂里打幾根樁,纏上白布,算是劉鐵的洗澡房。嘩,我往盆里倒熱水,阿哩哩去試水溫。太燙了,加點冷水。他說。我往里加了幾瓢冷水,阿哩哩試了試水溫,說,再加點。我又加了一瓢。阿哩哩說好了。阿廖沙端著鐵盆就進去了,阿哩哩跟在后面,他們兩人給劉鐵洗身子。不一會兒阿廖沙走出來,問我,身上有零錢嗎?我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硬幣,他接過來又走了進去。在死人嘴里放硬幣是野馬鎮以及很多地方的風俗。身上有錢,到了那邊,會大吉。

除了被槍打,劉鐵身后事跟野馬鎮的人沒有什么區別。

……

一年之后,阿廖沙和夏如春結婚了,后來還生了個兒子。

再后來,我離開野馬鎮,越走越遠。不管是在武漢、北京,還是在南寧,我的腦子里經常出現他們。

阿廖沙,這個高鼻子的兄弟,他的故事不尋常。今年春節,我接到他的短信。短信說,他當爺爺了,我一追問,才知道,當年纏著他拋沙袋的劉鐵的兒子,已結婚生子。

還有阿哩哩,他早就退休了,想起他,我心中一股暖流。

還有夏如春,這個漂亮的女人,她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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