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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草(四)

2015-10-21 18:50洛桑卓瑪
中國西藏 2015年4期
關鍵詞:里屋阿爸阿媽

洛桑卓瑪

夜半,街燈白慘慘的,風躲進狗窩里取暖,河水發出沉重的嘆息,獨自嘀咕消逝的容顏。偶爾有醉鬼踉踉蹌蹌地尋思著該往哪個方向。在公安局折騰到半夜,斜眼和帕爾楚現孤零零地走在冷冷的街頭。

斜眼摸了半天才找出鑰匙,哆嗦了半天打開門,拉亮燈,房里堆滿箱子,有兩只耗子吱吱叫著逃到暗處。箱子的深處搭著一張床,上面睡一女人,懷里的孩子被開門聲驚著了,哇哇大哭。女人看了他們一眼,無聲無息地起床,收拾好孩子,走進里屋,借著昏暗的燈光,帕爾楚看到這女人一只腳長,一只腳短。斜眼抱出一床嶄新的被子,蓋在床上,讓帕爾楚睡,自己鉆到里屋,關上門,熄了燈。

早上,帕爾楚被孩子的哭聲吵醒,頭重腳輕著起床,推開里屋,里屋有張木桌,木桌上是兩口黑不溜秋的鍋、一個脫了色的水壺、半把焉白菜,一根干干的香腸,兩個大瓷碗,幾雙筷子裝在半截塑料瓶里,半桶清油放在桌下,落滿灰塵。一張破爛的小沙發上,孩子正哭鬧著。

夜幕降臨,帕爾楚走進里屋,關上門。他不想讓格絨知道此事,更不想讓家人擔心。

連續幾天,帕爾楚和斜眼一大早守候在公安局門口,看著每一輛警車開出去,燃起滿腔的希望,看著每一輛警車開進來,興奮地跑過去,聽到辦公室的電話一響,心也跟著撲通撲通地跳,看著辦公室電話放下去,又期待下一次快點響起,可每次都像給熊熊燃燒的火,澆了一盆水,連冒縷煙的機會都沒有。最后倆人走到街上,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都想撲過去,也不分是個男人還是女人。

第四天清晨,天還沒開亮,有人輕手輕腳地敲門,斜眼揩著眼屎去開門,突然驚呼:“老板?老板!老板……你可回來了!嗚嗚嗚嗚嗚……”帕爾楚從里屋沖出來,白西裝依然一身白,身后拖著密碼箱,笑容像春天:“我回來了,哎!遇上了一些事,不好意思讓你們擔心了!”。白西裝不像欠了這么多錢消失了,而像回家過年的人,因事耽誤了幾天而懊惱。

斜眼找來洗臉帕,趕忙擦拭木凳,白西裝從兜里拿出一張紙,墊在木凳上才落座。他打開密碼箱,沒設密碼,一碰就開了,里面是錢,還有帕爾楚的蟲草,根本沒動,帕爾楚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打的疙瘩。白西裝拿出一疊錢,放到斜眼手里,斜眼的眼里滿是淚:“我只要每天一百元的工資就行了,老板,我不要這么多,我沒做什么事!”。白西裝一揮手,細聲細氣地訓:“把錢收起來,怎么像個女人婆婆媽媽的!”。斜眼的兒子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哭。

白西裝又把帕爾楚叫到身邊,把一捆錢放到帕爾楚手上:“數數!十萬。一分不少!”帕爾楚抽出一張,拿到耳邊啪啪啪地拍,大紅鈔票發出啪啦啪啦啪啦的聲響,舉到燈下一照,毛主席溫和地對他笑著。帕爾楚趕忙找到褡褳,把錢塞進去,奄奄一息的褡褳一下精神煥發,像餓了十幾天的狼突然吃了一頭牛。白西裝又拿出一沓錢,笑瞇瞇地放到帕爾楚手里:“這是利息,快點回家,給家人買點好東西?!?。

帕爾楚背著脹鼓鼓的褡褳,像背著整個世界。他找到格絨一起回家。格絨迎著風:“怎么樣?城里比牧場上好吧?——”帕爾楚大喊:“我要回家,我要去放牧,再也不做生意了!城里有錢過好日子,沒錢連碗水都沒人給,而且我怕城里沒錢的日子比死還難受!”格絨大笑:“是啊,我剛來康定,連廁所都找不到,尿又急,到處都是人,沒辦法,來到河邊就撒了。背后有人指指點點:“臉上長毛了!”,帕爾楚接話:“是啊,我都問了四五個人才找到,還要給錢。城里沒錢別說吃不上飯,就是給尿都要憋死——”。格絨笑:“哎!在城里怎么有錢也找不到在牧場上的感覺,而且好好想想,有時在城里吃什么、用什么、往哪里走、往哪里坐,什么都搞不懂,也真跟牦牛差不多!還是回家好,過慣了,不管有錢沒錢,踏——實——”。帕爾楚咧開嘴:“在草原上雖當不上格薩爾,可也算是他的一員猛將??!我們誰也不離開草原好嗎?”格絨很堅定:“好的!一言為定!”。

阿媽穿上綿羊皮襖,用雞爪一樣的手,不停擦拭眼角,左看看,右轉轉,直犯嘀咕:“我這把骨頭,也太糟賤這身衣服了,還是給央宗穿吧!”。他看著滿世界的陽光:“阿媽,給您買的您就穿上吧,等到冬天,我再給央宗做一件就是了!”央宗自顧自地穿著白布仁襯衫,臉上盈滿笑,一點都沒掩飾。小兒子看到撥浪鼓,嘰嘰咕咕地笑個不停,涎水流了一胸。

阿爸沒站起來已有一些時日了,也坐不了摩托車,還是包個車吧,順路到女兒的學校把書包送過去。

車一路顛簸著前行,阿爸卷在車里,哦呵哦呵哦呵地咳,忍不住推開車窗,吐了一口痰,氣力不夠,痰被風吹了回來,落在胸口,猩紅猩紅的,有血。帕爾楚拿出氆氌卷,擦拭了幾下,讓阿爸把頭枕在自己腿上,阿爸乖乖地躺下,像個嬰兒,卷縮在他腿邊。

阿爸的頭發灰白灰白的,顴骨高高隆起,眼眶落在低處,身子骨跟車吱吱嘎嘎地響著。阿爸曾經是夏龍草原上叫得響的漢子,勇猛、能干、風流,可前些年落下這咳嗽的病,天也不幫,接連遭了幾場雪災,牛也所剩無幾,阿爸的病就這樣拖下了。如今阿爸卷在他腿上,像個孩子一樣聽他的話,帕爾楚心里酸酸的,把阿爸的頭緊緊抱住。

到女兒的學校把書包送上,還買了一個筆盒子,盒蓋上有只貓,坐在河邊的木凳上,長長的魚竿上吊著一條魚。那貓,撅起胡子笑著,那魚,濕滑的身子還在跳躍。小小年歲的女兒,居然抱著書包和筆盒子哭了,那傷心勁,比她的年齡久遠了很多!

阿爸的病一天天好起來,沒過多久就回家了,錢還剩了不少。

早上的陽光像金子,像蟲草的顏色,灑遍了草原。牛群散向草原,阿媽搖著經筒出門,阿爸跟在阿媽身后,笑得落到低處的眼眶里看不見眼睛。

突然兒子的哭聲震破了草原,手里的撥浪鼓絆成了兩瓣。他抱起兒子,怎么哄勸都不停,兒子就這么鋪天蓋地的哇哇哭。

帕爾楚的耳朵要被震破了,使勁搖頭,使勁睜開眼:眼前有張木桌,木桌上是兩口黑不溜秋的鍋、一個脫了色的水壺、半把焉白菜……自己的身體正擠在一張破舊的小沙發上,額上冒著汗,外屋斜眼的兒子哭得撕心裂肺。

整整五天,兩人天天守在公安局辦公室門口,除了白西裝往成都方向逃了,第二次接聽斜眼的電話時都到了雅安之外,再沒任何消息。警察告訴他們:“有消息會通知你們的,你們天天守在局里,妨礙我們辦公,還不如快點去掙點稀飯錢。你們兩人的事自己協商解決吧,解決不了就上法院,公安局管不了此事!”。

第六天清晨,云很黑,很沉,有雨,落不下來,斜眼跨著一彩色書包,包里裝了個撥浪鼓,老婆手里緊緊握著一紅布包,包上纏的線打了幾十個疙瘩,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斜眼身后嘀咕:“哎!吃一頓肉要想一個星期,手上生滿凍瘡,都舍不得買雙手套,看來沒命,沒福氣的人就是這樣了。但愿這積攢一輩子的血汗錢,能躲過這個禍,不然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毙毖垲┲戏?,臉上揪出水來:“老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這些錢都是你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哎!今后我當牛做馬也要掙回這些錢??扇思覔p失了那么多,我們也沒辦法不賠人家??!”。

斜眼推開門,靜悄悄的,老婆推開斜眼,撲向床,床上空空落落,什么也沒有,老婆又撲向斜眼:“你這天殺的,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

警察來到斜眼家里,斜眼看到這個面色白皙的警察,把同樣白皙的手指放在鼻前,像思索著什么,又像阻擋著什么。斜眼細細描述帕爾楚的模樣,帕爾楚的德行,卻越來越迷惑:“他根本不像個壞人!”,警察帶著鼻音嘟噥:“人在沉重的打擊下,所作出的決斷是不能用常理去推斷的!”。那白皙的手指堵著鼻子,斜眼聽不清警察在說什么,斜眼感覺到壓在胸口的有個東西瞬間爆炸了,像火山一樣直往上噴,在喉結堵了一陣,無法呼吸,突然沖破,向天門洶涌,從眼角淌下,入到嘴角——暖暖的,咸咸的,血的味道!那白皙的手指變成了一座山,他像一只壓在山下的螞蟻,他只想即刻買包耗子藥,一了百了!

斜眼突然著了魔,嗷嗷嚎叫著撲向一箱箱水果,把它們狠狠地摔向地面,滿地的蘋果嘩啦啦滾了一地,斜眼不甘心,用腳狠狠地踩,死死地踏,想要把整個世界都踩成泥漿。突然腳下一滑,騰空摔在蘋果上,他便癱在蘋果上,雙手捂著臉——這個大男人,居然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失去了父母,沒有一線生機。

“咚咚咚”,門被敲響,警察看著斜眼,斜眼縮了縮背,搖搖晃晃站起身,輕手輕腳走過去。帕爾楚站在門外,他的兒子裝在帕爾楚藏袍懷里,只露出個頭在外面,手里握著一大奶瓶,里面裝滿奶,正咕嘰咕嘰地吸吮著。

斜眼拉了一把老婆,跪在帕爾楚身邊,有些哽咽:“阿哥——真不知道怎么辦???!我們兩口子風里來雨里去,苦了一輩子,就掙了這么點錢,就算是給你的補償吧,誰叫我貪點小便宜,把你我都害了!”,說著,斜眼把紅布包放到帕爾楚手里。斜眼的淚水奪眶而出:“阿哥,你在這里住多久都可以,你跟我賣水果也可以,我一定讓你好好地回家!”。帕爾楚握著錢,一句話也沒有。

第二天天還沒亮,斜眼和妻子扛起水果默默出門。一整天,眼巴巴地等待著一個個人經過水果攤,一個個人翻來覆去地挑選。餓了,找一些快要腐爛的水果。

傍晚,天空飄起雨,明晃晃的燈泡圍滿飛蛾,沒有一個人走過水果攤,街上偶爾飆過一輛車,旋起冷颼颼的風。

兩口子收完攤疲憊地推開門,房里空空蕩蕩,帕爾楚不在,孩子醒著,居然沒哭,手里搗鼓著奶瓶。老婆徑直走向孩子,突然大叫:“老李!你快來看看!”,斜眼跑過去,睜大眼——孩子的被蓋下躺著一紅布包,紅布包上有幾十個疙瘩,一個都沒解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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