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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現代”神話的破滅——張愛玲小說中的“解殖民”書寫

2015-11-14 12:21劉永麗
中國文學研究 2015年4期
關鍵詞:殖民現代張愛玲

劉永麗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葉維廉說﹕“我們所說的現代化——第三世界國家毫不遲疑地去追求實踐的——其實是被某種意識形態所宰制的變化過程……‘現代化’只是掩飾殖民化的一種美詞?!备鹛m西稱這種宰制力量為“文化霸權”。賽義德指出,正是借由文化霸權,從殖民時期開始,西方的知識分子把西方構建成“強大神話”,是世界和歷史的本質,是主體性存在,代表的是文化發展的方向、標準和普遍的世界性價值——進步、文明、理性,與此同時,西方知識分子構建的東方一直被貶抑被扭曲,作為陪襯西方的虛弱的“他者”而存在,被視為是落后、野蠻和非文明、非進步、非價值、非歷史的存在。在殖民文化強勢話語的侵襲下,東方的一部分知識分子也認可了這種西方優越的觀念:“東方的學生和東方的教授到美國投奔到美國的東方學家的麾下,學會了‘操作’東方學的話語,然后回來向本地的聽眾重復東方學教條的陳詞濫調”。

在中國,也不可避免地遵循著這種東方學的運行邏輯。中國由傳統向現代轉換的現代化過程,也是晚清自現代歷史時期的知識分子進行思想啟蒙的“新民”的過程。而用以“啟蒙”、“新民”的思想理念,是以德先生、賽先生為代表的西方現代思想話語體系。由此造成了中國社會的半殖民特征。何謂“半殖民性”?即“是指近代中國受到多重帝國多層次的殖民宰制,殖民區域與主權地區、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并置共存,二者構成了碰撞、協商、互動、交融的動態關系,殖民與解殖民同時進行,從而造成殖民宰制的有限、零散、流動和區域不均等”。正是晚清以降中國社會所處的半殖民境遇,使中國知識分子“以一種近乎自我殖民主義的方式策略,接受了有關民族國家、進步進化、知識文明、歷史目的和必然性等來自西方的現代性話語,以及有關中國的概念知識,并將其組織、實施和‘編碼’在近現代中國的社會歷史秩序和社會歷史敘事中”。

這種“自我殖民”的趨向在“五四”時尤其強烈?!拔逅摹毕闰屨邆兊目谔?,如陳獨秀的“以歐化為是”,表明了這些知識分子們焦慮地追隨歐美的愿望。張愛玲在《談音樂》中,曾把“五四”運動比喻成是“浩浩蕩蕩”沖了來的“大規模的交響樂”,“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正是說明了“五四”話語的強大力量。實際上,在半殖民中國,殖民與解殖民一直“同時進行”,所謂“解殖民”,“就是拆解、消解、消融、抹去殖民化的不良影響,解構殖民宰制話語和西方中心主義,重建民族國家的主體性”。而張愛玲的獨特之處,正在于她能沖破五四以來的重重殖民話語,看出西方及其代表的現代話語所給予中國人的虛無幻想。

一、留學生眼中的西方:遙不可及的彼岸

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有一些是在國外留學經歷過西方現代文明的。這些人清楚地知道,西方之“現代”雖然好,但不屬于自己。所以這一些人雖然偶爾會有些空想,甚至一度會被西方及其現代所迷戀陶醉,但最終還是回到現實傳統的途徑中來。如《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寶,《金鎖記》中的童世舫,《花凋》中的章云藩,以及《鴻鸞禧》里的婁囂伯,《留情》里的米先生,《茉莉香片》中的言子夜,等等。這些人中,典型的代表人物是《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佟振寶。小說中寫到了他對具有現代摩登氣質的女人王嬌蕊的迷戀,也寫到了對具有傳統氣質的女人孟煙酈的厭倦。雖然我們不能把王嬌蕊、孟煙酈簡單地視為現代和傳統的替代物,但是,令佟振保迷戀或厭倦的這些女人們身上確實是與現代和傳統有某種關聯的。

小說中寫到振寶第一次見到王嬌蕊,就迸發出生命熱力,其主要原因是具有西方現代特質的女人身上的活力。張愛玲在寫西式現代女人王嬌蕊的性感與活力時,重點描摩的是她穿著的衣服。這是與傳統女人完全不同的著裝方式,代表的是一種蓬勃的“現代”著衣方式。第一次見面時,王嬌蕊穿著的是“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松松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王嬌蕊面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客人竟然穿著浴衣,甚至一起吃飯時也并不曾換件莊重的衣服,這令“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寶也覺稀罕”。而正是這浴衣,成了王嬌蕊的身體語言,展示了她的隨意不拘束的態度——尤其是對于身體象征的性態度:開放,隨意,反叛,因為“時裝的有意識選擇亦蘊藏著對體系和既成規范的僭越乃至顛覆的權力”,而這是其時所宣傳的西方現代摩登女性的生活態度。正是這樣的開放隨意——或者說是一種現代的誘惑令佟振寶欲望騷動。小說中寫到后來他出于傳統道德觀念的約束開始躲她。這個時候見到的王嬌蕊也重點突出了她的衣物:

她穿著的一件曳地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氣上便留著個綠跡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p>

穿著有“裂縫”的“露出里面深粉紅的襯裙”的衣服,展現了隨心所欲的身體欲望。小說中強調:“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著這樣的衣服”。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佟振寶眼中的衣服,是作為男性的佟振寶的目光決定了衣飾符號的性特征,或者說,衣飾的性意義因了佟振寶的觀看才生成出來。王嬌蕊展示給他的誘惑,是一種放縱欲望的誘惑,顛覆傳統束縛的誘惑——猶如西方現代生活給他的誘惑,而在傳統思想根深蒂固的二三十年代的中國社會,自小貧困“全靠自己往前闖”赤手空腳打天下的佟振寶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拋棄傳統倫理全然地去接受現代生活的。因為“不敢”,所以這種誘惑分外強烈。在這里,王嬌蕊成了“現代”的象征物,所以在振寶的眼中,才如此熱烈,如此令人心動。

而他不得不接受的傳統女人在他的視角中卻是一幅極其黯淡頹敗的形象:

浴室里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癖4掖乙黄?,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發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郁的人氣。

這是佟振寶在察覺孟煙鸝與裁縫有染之后對她的感覺。同樣是“出軌”的女人,但王嬌蕊給予佟振寶的是生機勃勃的生命氣息,而舊式的女人給佟振寶的感覺是“污穢”,個中緣由,或許只因一個是被仰望的“他者”——觸手摸不到的西方現代,另外一個是屬于自己的傳統——擺脫不掉的注入自己血液的傳統。小說最后的佟振寶,在經歷了婚姻虛無的掙扎后,最終與現實妥協,改過自新,回歸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知道,西方及其所代表的現代只是遙不可及的夢,而與生俱來的傳統,是他日常生活中沒有辦法擺脫的東西。

同樣的情況出現在《鴻鸞禧》里的婁囂伯身上。婁囂伯在美國得過學位,在銀行里占據要位,是個新派人物,休閑時看《老爺》雜志,滿足他虛無的西方現代想象。小說中寫到婁囂伯看《老爺》雜志的陶醉“美國人真會做廣告。汽車頂上永遠浮著那樣輕巧的一片窩心的小白云?!拿倒濉频耐考?,晶瑩的黃酒,晶瑩的玻璃杯擱在棕黃晶亮的桌上,旁邊散置著幾朵紅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眾鋰滩硇牡钠鋵嵤俏鞣浆F代文化的典雅堂皇。但無奈他卻“錯配了夫妻”,憑媒婆娶了婁太太這樣各方面都“不夠”的女人。小說中寫到這位婁囂伯看見他太太就有種“焦躁的商量”,把婁囂伯潛隱著的對傳統婚姻生活的不滿展露無遺。但雖然對妻子不滿,婁囂伯依然三十年如一日地做著別人眼中的“出名的好丈夫”?,F代的西方只是空幻的夢想,而婚姻卻是不能不應付的傳統生活。

張愛玲在書寫這些留學生的時候,強調他們在國外的弱勢地位。如《相見歡》中的伍先生:“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鏡,對西方女人沒有吸引力?!倍痘ǖ颉分袑懙溃骸罢Щ貒牧魧W生,據說是嘴饞眼花,最易捕捉”,其潛臺詞是他們在國外得不到欲望的滿足。在英國留學時期的佟振寶是個窮學生:“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么的,振?;貞浿械挠幌抻诘氐纂娷?,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因為這種弱勢,他所感受到的巴黎也陰森可怖。小說中寫到,在巴黎“亂夢顛倒”的情境下,振寶有了第一次嫖娼的經歷,而這種經歷令他感覺“不對到恐怖的程度”。在此種經歷中,振寶看到的妓女的臉變成了“森冷的,男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展露了振保面對外國妓女時的弱勢心理。小說中暗示出,振保所受的神經上的動蕩、恐怖的感覺肇源于他的弱勢地位:“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倍@種感覺產生于他把握不了的那個強勢的西方“現代”社會——他所懼怕的“現代”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他永遠做不了“他的世界里的主人”。寫出了中國人在外國殖民者面前永遠的弱者地位。西方在對東方進行殖民文化侵略時,一方面,建構西方文化的優越性,宣揚西方文化代表的是人類的發展目標,是與進步、文明、理性等正面價值聯系在一起的。而東方文化被“賦予一種消極的永恒性”,是與落后、野蠻和非理性聯系在一起的負面文化??梢韵胍?,在這樣的文化宣傳語境中作為弱國的留學生們所受的被貶抑受歧視的屈辱心理體驗。在這樣文化語境中的留學生們永遠是作為“他者”而存在,失去了主體性與話語權??梢栽O想,這種弱者地位給予佟振寶的傷自尊的慘痛體驗,所以,“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焙茱@然,振寶的“對”的世界,“他是絕對的主人”的世界,只能是在中國。張愛玲筆下的這些外國留學生,大多是回到中國后飛黃騰達,身居要位。佟振保、伍先生,婁囂伯,皆是如此。西方的現代,文明,絢麗的現代,發達也好,奢華也罷,永遠不屬于自己。這是留學生的深切體驗。

二、青年人的西方想象:年輕時候的夢幻一場

對這些留過學的且已有所成就的人來講,西方是種虛無的想象,對那些未經世事只從電影、書本中接觸到現代西方的青年一代來講,西方現代,也只不過是年輕的時候的妄想。這種觀點在《年青的時候》這部小說中得到全面的體現。

在《年青的時候》中,潘汝良從小畫慣了的是一個外國人臉的側影:“沒有頭發,沒有眉毛眼睛,從額角到下巴,極簡單的一條線,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國人——鼻子太出來了一點?!边@種無意識的畫外國人的行為正是一種隱喻,表露了潘汝良自小以來對西方的一種美好想象。小說中說:“汝良是個愛國的好孩子,可是他對于中國人沒有多少好感。他所認識的外國人是電影明星與香煙廣告肥皂廣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兒,他所認識的中國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边@暗示出了汝良對西方人的想象是基于媒體的宣傳:電影及報刊雜志中對西方人形象及西式生活方式的宣傳。葉維廉所說的現代化過程“被某種意識形態所宰制”,而葛蘭西稱這種宰制力量為“文化霸權”,其關鍵就在于這里:即具有宰制和霸權力量的物質層面的現代化宣傳工具——電影和報刊雜志,都掌握在霸權者手中。就如廣告而言,當代理論家萊斯理·斯克萊爾認為:“廣告,這種消費主義的文化意識形態傳播的主要渠道,常常將自己裝扮成教育的,至少是提供信息的正面行為”,即是點明了廣告所具有的官冕堂皇的特點。廣告打著為國為民的招牌,實際上關注的完全是自身的利益。弗洛姆說現代廣告具有欺騙性:“它不是訴諸理性,而是訴諸情感。像其他的騙人把戲一樣,它總是首先在情感上打動你,使你產生好感?!?,印發社會名流、拳擊家之類的彩色照片,此人口中叼著一支印有商標的香煙,企圖以此擴大影響;在商品上貼上一張富有性感的時髦女朗的商標……所有這些手段從根本上說都是不道德的,完全沒有涉及商品本身的性質、性能?!睆V告人所用的推銷策略與西方殖民宣傳所運用的手段不謀而合:它們都是把某一方面無限地放大,以至于脫離了原來的屬性。不言而喻,潘汝良對西方的美好想象基于殖民文化的宣傳,而殖民文化一直制造著西方優越于東方的神話,在把西方人英雄化的同時,也把東方人丑陋化,妖魔化。

現代歷史時期西方對中國進行殖民文化宣傳最有效的工具即是電影。其時電影院放映的影片中,“美國片幾乎獨占了當時和以后中國的全部銀幕”。美國片對中國人產生了巨大影響,乃至于有人認為“不是五四運動,而是好萊塢的影片,使十多年來一大部分中國青年在想象上和過去中國傳統隔斷?!焙萌R塢電影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向中國人傳輸著美式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優雅藝術的生活,豪華奢侈的生活設施與場景,俊男美女的羅曼史,妖媚、美麗、性感的女人……這使得美式生活方式成為年輕一代的追逐目標。由此我們可以設想,在上海的殖民文化環境里浸染的潘汝良所受到的西方文化的影響。小說中寫到他討厭自己的父親,原因是他父親:“晚餐后每每獨自坐在客堂間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賊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毙≌f接下來的敘述耐人尋味:

汝亮并不反對喝酒。一個人,受了極大的打擊,不拘是愛情上的還是事業上的,踉踉蹌蹌扶墻壁走進酒吧間,爬上高凳子,沙嘎地叫一聲:“威士忌,不擱蘇打!”然后用手托起頭發起怔來,頭發頹然垂下一綹子,掃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當然的,可同情的,雖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為一種高尚的下流。

這里的醉酒人形象,無疑也是好萊塢影片中所宣揚的頹廢青年的形象。小說中強調喝酒人進的是酒吧,喝的是威士忌,汝亮想象的喝酒人全然是西方影片中嬉皮士的形象。西式的頹廢也是年青人所效仿的稱為高尚的行為?!@顯然是好萊塢電影所宣揚的內容。

而他的父親的喝酒方式卻是中國式的低層次的:“猥瑣地從錫壺里倒點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與坐在旁邊算賬的母親聊天,他說他的,她說她的,各不相犯?!薄巳炅加憛挼氖撬赣H的不高貴。美國好萊塢大片把他們所認為的高貴而有情味的生活方式傳遞給中國人,使中國人無形中對人的行為也有了優劣之分。

潘汝良不喜歡他的母親,因為他母親“是一個沒受過教育,在舊禮教壓迫下犧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憐人?!辛瞬凰煨牡氖?,并不見她哭,只見她尋孩子的不是。閑下來她聽紹興戲,叉麻將”——是傳統舊式女人的娛樂方式,而不是好萊塢大片中溫爾文雅的夫人。而汝良上面的兩個姊姊和他底下的一大群弟妹也讓他看不上眼,臟,憊賴,不懂事,所以,“他在家里向來不開口說話。他是一個孤伶伶的旁觀者。他冷眼看著他們,過度的鄙夷和冷漠使他的眼睛變為淡藍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青色?!弊约罕就恋囊磺信巳炅既急梢?,他熱切向往的是西方現代文化。葉維廉在分析香港所推行的殖民主義策略時,說到其中一個重要的現象就是在殖民者鼓勵下產生的英語的強勢。他指出:“英語所代表的強勢,除了實際上給予使用者一種社會上生存的優勢之外,也造成了原住民對本源文化和語言的自卑,而知識分子在這種強勢的感染下無意中與殖民者的文化認同,亦即是在求存中把殖民思想內在化,用康士坦丁奴的話來說,便是‘文化原質的失真’?!彼M一步解釋說,“所謂文化原質的失真,包括外來文化的中心化——如向西洋音樂、西方電影、西方文學、西方衣飾、西方商業模式如超級市場、購物中心等未經批判反思地接受和發展——和本源文化的邊緣化——如對中國事物,包括文化事物與日用事物的貶低,而抗拒去探入本源文化的深層去認知?!币匀~維廉的觀點來看潘汝良的行為,正好可以印證殖民文化在上海取得的成就。潘汝良厭惡代表中國文化的紹興戲,認為是“文化的末日”,排斥代表中國人生活方式的家里人,對西方的一切卻是滿懷欣喜的去歡迎。潘汝良喜歡沁西來,是因為她那外國人象征的黃頭發:“那一嘟嚕黃頭發,一個鬈就是一只鈴”。是因為她“至少是屬于另一個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潔凈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總之是他所期望的現代西方的象征。

潘汝良所設想的自己的未來也是和西方之現代聯系在一起的人生。而什么是現代的人生呢,在潘汝良的心目中,就是和現代的器具聯系在一起的人生:“他對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復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于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爍亮,一件一件從皮包里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致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F代醫學是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p>

在潘汝良的心目,現代生活是多么崇高的一切,那是高雅的標志,那是不俗生活的象征。

小說中寫到,潘汝良和想象中的西方近距離接觸之后,現代的美好幻象消失了。首先是沁西亞,他想象中的和潔凈可愛聯系在一起的沁西亞,卻是邋遢,不高貴、生活窘迫、沒有情趣——并不比中國女孩有什么特別之處?!坝袝r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書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婭,”確實,——他愛的是他心目中的西方,是他想象中的西方,是他寄存美好向往的西方,而這西方一旦身臨其境,反倒令人怔忡。如同潘汝良第二次見沁西亞的感覺——“她仿佛和記憶中的人有些兩樣?!薄捌鋵?,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潘汝良長期以來想象的西方及其現代,也是一個被他美化的“失了真”的西方。這個西方一旦被窺破其真面目,幻滅虛空感便產生了。所以,“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后,他的夢做不成了?!?/p>

對他所向往的西式生活方式,潘汝良也開始置疑起來。小說中暗示出,潘汝良所渴望的西式生活無非是德文教科書中“最標準的一天”,刻板,而又充滿工具理性: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磮笫菫榱恕拔照男麄?,是為國家盡責任?!薄肮ぷ?,是為家庭盡責任”?!俺燥?,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爆F代生活中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刻板地過著周而復始、一成不變的生活,所謂的“自由魂”,只不過是電影廣告上誘惑年輕人的招牌而已。

對于像《年青的時候》中的潘汝良來講,因為沒有深入西方文化,所以才會對西方文化抱有美好的幻想。而對在西方文化有所了解的人眼中,西方便不再是神話。正如張愛玲說的:“像我們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氣里面長大的,有很多的機會看出他們的破綻?!毙≌f命名為《年青的時候》,似乎也別有一層隱喻:西方文化在最先傳入中國的時候,確實有一大群的中國人在追捧中恨不得砸碎中國傳統文化,以西方文化取而代之。而到了四十年代,中國人已對西方文化有所了解,并看出了其背后的負面因素,對現代有了審慎而客觀的態度,不再像年輕的時候對現代有那樣美好的迷戀與想象了。非但沒有迷戀和想象,而且傳統文化中的一種很堅硬的東西在固守中拒斥著西方文化。這種固守,體現在文學水平不高的底層人中。

三、底層人眼中的西方:架空、輕薄

留學生和年青學生所接觸的西方,是通過文字、圖片等宣傳方式所感知的西方,是以“書寫”的方式獲知的西方。而在列斐伏爾那里,書寫“是一種靜態的、冷酷的思想和社會的統治工具”,“官僚機構傾向于以書寫為基礎來建立自己的權力。官僚主義的技巧,即知識與理性,正是建立于書寫的基礎上,并且滲透到了行政的每個細節,進而達到對日常生活的官僚化組織?!敝趁裾咭浴皶鴮憽倍嫷奈鞣匠闪艘环N強勢話語,對接受啟蒙的讀書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但那些與文字無緣的底層人,卻以樸素的日常生活經驗感覺到了另外一種游離于“書寫”外的西方及其現代。

在張愛玲的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張愛玲通過精明的上海女人阿小的眼光,透析出作為殖民者的、以文明人自居的外國人本質上的野蠻,虛偽。小說中的哥兒達幾乎也可以算作是殖民侵略者的隱喻,從他身上,透露出由西方殖民者所輸入的現代文明其本質上的千瘡百孔。小說中寫到由阿小眼中看到的哥兒達:“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地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種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這樣的形象決非是好萊塢電影銀幕中被美化的紳士階層。這個男人有著令阿小難以忍受的生活惡習(生吃雞蛋),小氣,“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虛偽,爛污。小說中突出強調的還是作為殖民者的哥兒達極強的攫取欲望??死5略赋?,西化的上海就像“中國軀體上的一只寄生蟲”,只收取卻不給予,就像是“將國家財富源源不斷運出去滋養倫敦、東京、紐約和巴黎的運輸管道”。正如殖民者來中國不過是為了掠奪財物一樣,哥兒達在中國,所做的也不過是掠奪各式各樣的女人。女人在哥兒達眼中,只不過就是能滿足他的生理欲望的物品而已。小說中這樣描述哥兒達帶回家來的女人:“她透明透亮地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個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里的貴重的禮物?!倍腿藢の兜氖歉鐑哼_對這些女人的態度,是一定要合著經濟及省事的原則,對自己有利才行:“他在賭臺上總是看看風色,趁勢撈了一點就帶了走”,決不肯損失自身的利益。殖民者也同樣如此,他們關注的只是自己國家的利益。

在阿小這些傭人們眼中,西方不是她們所向往的對象,她們也毫無模仿西方生活方式的欲望,西方在她們心里,永遠是一個不能接受的異己的存在,是游離于正常人世中的一種存在。所以她們說到主人的事情,“臉上帶著一種特別的微笑,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她們近距離地走近西方人的生活,在心底永遠是遠距離地審視。與他們相處,只是自己的一份養家活口的工作而已。所以在她們眼中,“那些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比桥c自己不相干的器具。而對于放棄了自尊來討好哥兒達的李女士,阿小都替她感到難為情,從內心底鄙視這種崇洋媚外的行為。

《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還涉及到阿小對外國語言的感受。小說中寫阿小與哥兒達的女人通電話:“她逼尖了嗓子,發出一連串火熾的聒噪,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足,架空的”。這里阿小感覺中的外國話聒噪,架空,某種程度上展現的是張愛玲在內心底對西方文化的態度。小說的結尾,寫到深夜里,“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倍袊∝湹母?,“卻是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憂郁都挑在他擔子上?!蓖鈬枋且环N頂撞,輕薄,薄弱,一下子就沒有了,而中國歌,卻是唱徹了一條街,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雖然外國文化曾經一度如大規模的交響樂排山倒海而來,壓倒了中國傳統文化,然而最終,主宰中國人生活的,依然是傳統文化。正如張愛玲在《中國的日夜》里,寫到在街上聽申曲的感受:“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里栩栩游著?!昵€在那里唱著,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曳浅O矚g那壯麗的景象,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睗h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才是讓人心安的所在。這種言說方式無疑展現了張愛玲的“解殖民”意識。

〔1〕葉維廉.葉維廉文集.第伍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2〕(美)愛德華·W·薩義德·王宇根譯.東方學〔M〕.北京:三聯書店,2000.

〔3〕李永東.半殖民與解殖民的現代中國文學〔J〕.天津社會科學,2015(3).

〔4〕逄增玉.現代性與中國現代文學〔M〕.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5〕孫紹誼.想象的城市—文學、電影和視覺上海(1927——1937)〔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6〕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二卷〔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年版.

〔7〕金元浦主編.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C〕.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8〕弗洛姆.逃避自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9〕程季華主編.中國電影發展史〔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0.

〔10〕嚴束.電影與文化傳統〔J〕.文潮,1945(7).

〔11〕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一卷〔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12〕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13〕劉懷玉.現代性的平庸與神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哲學的文本學解讀〔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14〕史書美.現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代主義〔M〕.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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