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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戲仿朱自清《背影》

2016-07-12 07:28張韻珊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名作欣賞 2016年29期
關鍵詞:背影祖母兒子

⊙張韻珊[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角色——戲仿朱自清《背影》

⊙張韻珊[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400715]

“我去跟門衛說說,讓他放你進去?!彼€是放心不下。

“別??!門衛會通報給我班主任的!”兒子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

他噤了聲,站在墻邊,盯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生怕一不留神,兒子就從墻頭摔了下來。

墻根處堆著一小堆建筑廢料,上面還摞著幾塊磚,兒子踏在磚上,躍躍欲試地伸出胳膊。他略微仰頭看著兒子的背影,只見兒子踏在磚上的腳用力下蹬,胳膊同時使勁往上將自己撐起,肩膀一高一低,顯得十分費力。他想伸手幫一把,可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站在下邊提心吊膽干著急。

直到兒子一只腿跨上了墻頭,他才略微松了口氣,卻還是囑咐道:“你小心點兒!”兒子跨坐在墻頭沖他點頭,隨后看了看墻內,慢慢將另一只腿也挪了過去:“好了爸爸,你回去吧,我下去了?!?/p>

他聽見墻內的落地聲,忍不住又湊到墻邊:“沒事兒吧?”墻內傳來兒子刻意壓低的聲音:“沒事沒事,我回宿舍了?!甭犞煜さ哪_步聲漸遠,他才轉過身回家。

今天是他一個月一次的見兒子的機會,早上出門之后收到前妻的短信,說兒子上午有考試,讓他中午再過去。他想著一場考試不會持續太久,便直接去了兒子學校門口等著。

近一周他都沒有睡好,眼袋下泛著淡淡的青灰色。他凝著眉在心里默算,這周已是第三次凌晨從夢里醒來,而夢境無一例外的是他已經過世多年的老父,比如昨夜,他夢見了父親在火車站為他買橘子的場景。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父親提前退休,家里的經濟負擔一下全落在他肩上,好在他已工作了幾年,有了些許積蓄,卻未料屋漏偏逢連夜雨,冬天接到祖母過世的消息,他只得買了火車票匆匆趕回家奔喪。

凌晨時分天未大亮,他甫從夢中醒來,內心波動不安,黑暗里撐著胳膊坐起身,擰開了床頭上的臺燈。暖黃的燈光一下子充斥著房間,他一邊半瞇了眼睛適應著光線,一邊將枕頭置于身后,倚靠在床頭。

二十年前的事情現在想來依舊歷歷在目,他揉了揉眉心,深呼一口氣,任思緒沉湎回憶。

“事已至此,不必難過?!彼麖淖婺傅撵`堂里走出,父親在他身后,似是再三斟酌后說道:“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彼帐幍脑鹤永?,只剩一棵上了年歲的柿子樹扯著枯瘦的枝丫伸向天空。他沒有回應父親,情不自禁想起幼時在柿子樹下與祖母嬉鬧的場景,如今人走茶涼,家中的景況一日不如一日,百感交集中竟兀自落下淚來。一時間情緒難控,他停下腳步,父親似是安慰一般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深嘆一聲后便忙著去籌備喪葬事宜。他在淚眼中看向父親蹣跚的背影——在書信里他怎么也沒想到父親的腿腳已不便到了這個地步。

他心里怨著父親。賦閑之前,父親沒有儲蓄觀念,錢花出去的多,留給家里的少。差事交了之后,父親又心血來潮學別人做生意。他試過勸阻,父親卻一意孤行,最后果然如他所料,父親并沒有多少生意頭腦,幾筆賬算下來都是虧多盈少,只能靠典當勉強還了虧空,眼下就連治喪的錢也是父親從別人那里借來的。他工作之后就開始往家里寄錢,父親一開始并不打算收,說自己的生意還勉強可以維持,而他心知肚明家里的境況,冷眼看著父親在信里模棱兩可的措辭,對父親自顧不暇卻還逞強的態度不屑一顧。

祖母的喪事辦得不算隆重,一來是經濟拮據,二來父親說祖母喜靜,不講排場。幾日以來父親幾乎不眠不休,一手操持著喪禮,白日里應對著前來吊喪的人,夜里要為祖母守夜。父親的雙眼沒有流淚,卻熬得通紅。出殯那日,他與父親皆是一身縞素,父親捧著祖母的遺像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他跟在父親身后,耳畔是如泣如訴的哀樂。冬日的風將散落的紙錢吹得紛紛揚揚,他在紛飛的紙錢里看著父親的背影,父親的頭微微垂著,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沉重,他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卻能感受到父親的傷痛之意。

思及此處他有些惆悵,嘆口氣環視了一圈自己獨居的臥室,簡單擺放的家具在墻上投射出斜長的陰影,而他與它們形影相吊。他警覺到負面情緒的浸染,卻疲于顧影自憐的悲情感,于是掀開被子下床為自己倒一杯熱水。

熱水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他手心的時候,他才覺得心情稍稍平復了些許。他握著水杯走上陽臺,傾身伏在了欄桿上。時值暮春,凌晨的空氣尚帶著涼意,他穿著薄睡衣,望著夜幕盡頭微亮的天光和城市里星點的燈火,這才對自己身處的這個居所產生了一點歸屬感。父親去世之后不久,他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算下來自己一個人在這里也已經住了好幾年。

記憶里父親是個少言寡語的人,而在他的事上總是再三囑咐。少不更事時他覺得父親不甚迂腐,老派得有些可笑,步入中年后每每想起,卻越發為自己當初的自以為是感到羞愧。自己年少時父子關系的不融洽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能找到與兒子相處的恰當方式。在他與前妻離婚之前,兒子的日常生活由前妻一手照顧,他除了在一張飯桌上吃飯時隨口問幾句兒子在學校的情況外,與兒子的溝通并不多。離婚之后,法院把兒子判給了前妻,沒有了直接監護和管教這一層關系的約束,他與兒子的相處反倒隨便了很多,談論的話題也不再是簡單的日常匯報。他們時常會聊起生活中的瑣事,甚至討論一場球賽。兒子就讀于本市一所寄宿制高中,前妻以兒子學業緊張為由,只應允了他每個月有一天見兒子的機會,而這個月的這次機會,就在天亮之后。

指間的香煙快要燃盡的時候,他看見兒子和幾個同樣穿著校服的男孩,一起說笑著走出校門,他忙將煙頭連同自己飄搖的思緒一起按滅,丟掉煙蒂,快步朝兒子走去。一個月沒見,他覺得兒子似乎又長高了,但跟同年紀的男孩比身形單薄了些。暮春的風掀動少年校服的衣角,他看著兒子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卻尚顯稚嫩的眉眼,恍然憶起自己這個年歲時的模樣,父親那時候好像也說過自己太過清瘦,但記憶有些模糊。他有些愣神,旋即被兒子的聲音喚回。

“等了很久嗎?”兒子已經走到了他跟前,正停下腳步望著他。

他想也沒想便笑著否認:“沒有,就一會兒?!彼戳丝磯涸趦鹤蛹绨蛏嫌行┓至康臅?,“我出門之后,你媽媽才發短信告訴我,你今天上午有場考試,我就干脆先過來等著了,在你們學校周圍轉了轉,沒等太久?!币贿吔忉屩贿吷焓謱鹤拥臅嗟阶约菏种?。

“你身上的煙味很重?!鄙倌瓴粍勇暽鼗顒恿讼录绨?,“我們也是臨時被通知的,早知道就換個時間見面了,這哪是一天,都到中午了?!眱鹤诱Z帶抱怨。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青春期少年的敏感了,想了想之后說:“那今晚我晚點再送你回來,把上午的時間補上?!薄昂冒?!”兒子似乎正等著他這句話,一掃剛剛的埋怨,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興致勃勃地開口問他:“對了,爸爸,你知道望其項背是什么意思嗎?”

他猛地被問住,思考了一會兒:“我記得字面意思應該是看得到脖子和后背,可是記不清是說趕得上還是趕不上了?!?/p>

兒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邁開一大步跨到他前面背對著他側過腦袋說,我們班有個同學也是這樣老記混,然后我們語文老師是個重慶人,故意把他喊到了講臺,用重慶話背對著他說:“你個瓜娃子(你這個傻孩子),你縮(說)你都看得到我背脊殼(后背)和頸子(脖子)了,你追不追得到我嘛?”話音剛落兒子自己先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情境里。

他被兒子生澀卻又生動的模仿逗笑,看著面前那個笑彎了腰的背影,忽然意識到父母之于子女,卻正是始終只能“望其項背”,終其一生也無法趕上。他又想起了父親。

父親總是戴著一頂黑布小帽,穿著袖口早已磨損的棉外套。一件深灰色的毛衣有些局促地裹在身上,這還是剛結婚那會兒母親替他織的,但父親發胖后,舊時的毛衣顯然小了一號,雖然嘴上說著得空去買一件合適的,可每到這個時候他依舊套著這件。他記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時他坐在列車上,一路注視著父親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隨后穿過鐵道,爬上那邊月臺,為了買一袋橘子給他帶著路上吃。只見父親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么多年來,他從未忘卻過父親這樣的背影,每每想到都覺得心酸。他不想被兒子察覺自己情緒的波動,故作輕松地問兒子中午想吃些什么,少年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泛紅,語氣歡快:“我想吃爸爸做的豆腐排骨!”“好!”他攬過兒子肩頭,一臉笑意地向前走去,仿佛已將那段關于自己父親的惆悵回憶,卸下心頭留在了原地。

晚飯過后,他提出要送兒子回校,兒子卻依舊雷打不動一般坐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節目。他說了好幾遍,兒子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他拿起兒子的書包,掃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語帶催促地對正在玄關穿鞋的兒子說:“過一會兒你們學校就要鎖門了,還不快些?”

兒子不慌不忙地系著鞋帶:“我可以翻墻進去?!?/p>

他一邊阻止:“跟門衛說說,放你進去不就行了?”一邊在腦海里迅速浮現出學校圍墻的高度,做著危險系數的判斷。

“不行,晚歸會讓寫檢查的?!眱鹤右豢诜穸怂南敕?。

他還想說些什么,兒子已在走廊上等著他出門,只見兒子有些猶豫地開口:“高考結束之后……那時候我學習就沒這么緊張了……我想……我想和媽媽商量一下,讓我跟你出去旅行一趟。你看行不行?”

他從來都沒有與兒子談過他和前妻離婚這件事,從任何一個角度而言,他都覺得兒子是這段失敗婚姻最大的受害者,作為父親他對此羞愧到難以啟齒。他甚至做好了心理準備接受兒子的憤怒和怨恨,就算是哭鬧也好,總比乖巧懂事地接受一切令他心安。此刻他讀懂兒子小心翼翼的情感流露,歉疚感令他無法拒絕。關上門,鑰匙在鎖眼里轉動時發出咔噠的聲響,他聽見自己應允道:“當然可以?!眱鹤虞p輕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現下,兒子已經安全地回到學校,他復又獨自一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街邊小吃攤上的生意十分紅火,他透過升騰起的油煙看見食客和老板臉上流露出各種表情,白日里強按下去的心緒竟又漸漸浮上心頭。他摸出煙盒熟練地點上一根煙,煙頭的橘紅色火光在他的呼吸間明明滅滅。

他回想起兒子剛剛爬墻的動作,心下覺得熟悉,忽然意識到那和父親爬上月臺的背影是何其相似。他在祖母喪事過后就急著趕回市里工作,沒想到那一次父親卻提出要給他送行。

車票是回來的時候就一并買好的,臨行前一晚父親要他拿了車票來仔細查看發車的時間與登車的月臺,連著囑咐了幾遍注意安全。他心下覺得父親多事,應了幾聲之后便懶得再開口。他回家的時候包里只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走的時候父親卻硬要他捎上家里的土產,鼓鼓囊囊地又給他塞滿了一個蛇皮口袋,他雖嫌負累卻沒拗過父親的意思。

第二天中午,他與父親一同前往車站,父親再次反復提醒他路上小心,他拖著土產口袋懊悔自己的妥協,雖是冬天,到車站時他也出了一身汗。父親似并未察覺他的不快,依舊自顧自地說著,最后他只得開口打斷:“好了爸,你先回去吧,我要進站了?!?/p>

父親執意要將他送上車,進站的時候人多擁擠,只見父親環著雙臂護住行李往里面擠去,他當時覺得父親的舉動實在不漂亮,有些尷尬地與其拉開了一段距離,父親卻渾然未覺地回過頭沖他喊:“你快些,你快些!”

他只好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有些埋怨地說:“那么著急做什么!”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父親并未回話,只將他手上的行李接過去,然后鉚足了勁兒往前快步走著。他盯著父親因為使勁兒雙臂微曲肩膀上提的背影,既覺得它匯入人群毫不起眼,又覺得它獨特到自己一眼便能識別。

他上車的時候父親已經把他的行李放在了行李架上,是個靠窗的座位,透過窗戶恰巧能看見對面有小販在賣橘子。父親朝外望了一會兒,便說要去買幾個橘子給他路上吃,他不愿麻煩,父親還是去了。

他透過車窗注視著父親的一舉一動,見父親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就已有些費力,穿過鐵道后又伸手攀著月臺的路面,一邊努力地將腿向上蹬,一邊吃力地往上縮著肩膀想爬上去。他忽然意識到父親真的老了,緊接著他便想到日后在外與父親聚少離多,他與父親算是見一面少一面,父親年事漸高卻還要辛苦謀生,再聯想到祖母的喪事,不禁悲從中來,只覺得陽光刺得眼睛想要流淚。

父親將一袋橘子遞給他后并沒離開,似乎在歇口氣,又似乎在等他說些什么。他不想要父親看見他噙著熱淚的眼眶,目光閃爍地偏頭看向窗外,腦海里依舊是剛剛父親的背影。直到發車的廣播響起,他聽見父親說:“照顧好自己,到那兒多來信?!?/p>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自家樓下,抬頭見著天邊懸著一輪干凈圓潤的月。他一直回避著的對于父親與家的思念在此刻將他緊緊地包裹著。大概是煙抽得有些多,他只覺得滿嘴苦澀。父親與兒子的背影反復在他眼前交疊,他同時是自己父親的兒子和自己兒子的父親,他察覺到這兩種角色對于他的羈絆,然而他卻前所未有地感覺自己既算不上一個好兒子,也稱不上一個好父親。

月色下,他無聲無息地走進黑暗的樓道,邁向他的家。

作者:張韻珊,西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

編輯:趙斌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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