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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桌記

2016-11-26 01:33
山西文學 2016年10期
關鍵詞:八仙桌分家姑父

傅 菲

八仙桌記

傅 菲

強強結婚的時辰日子,已經定下了,是臘月廿六。元宵沒到,二哥對我講了兩次。強強是他兒子。元宵夜,我對年邁的父母說,過兩天,請石匠來,把老房子推了,蓋三層半樓房。母親說,你怎么那么突然想到做房子呢?我說,強強結婚了,你住在老二家不合適,你的兒媳婦都馬上成婆婆了,不好相處。母親沒作聲。年底,父母搬遷了新房子。其實,也沒什么搬遷,所有的家具、炊具、電器,我都新買了,一把菜刀都不缺。要搬的東西,無非是父親的酒缸、衣物,一張父母酣睡了多年的床,一擔木箱,半個小時全搬完。我正在吃飯,二哥把一張八仙桌扛過來,說,這張八仙桌,你留下來,以后歸你。我說,我預定了火燒板八仙桌,這張八仙桌還是你留著吧。二哥說,父母也沒什么物產,也沒給你留下其他物產,能給你的,只有這一張八仙桌了。母親說,留下吧,你應該要的。

八仙桌木漆殷紅,桌面上了寶藍色面漆,還畫了幾朵蘭花花。木是實木,也是多年的老杉木,用多少年,也不會膨脹開裂。四條長木凳,也是老杉木。這是祖父手上留下來的。

以前家里有兩張八仙桌,一張杉木板,沒上漆,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桌面開裂,木質的淺黃色,褪盡了,白白的漿洗色滲出來;另一張也是杉木板,上了紫漆,桌面嵌了一張厚麻布,麻布上漆,可能也是用了多年,麻布皸開了,洗一次桌子,麻布皸開得更大一些。大哥沒結婚時,家里吃口十三人,到二哥結婚時,吃口有十六人。十六人正好兩桌,男丁一桌,女丁一桌。廳堂擺兩張八仙桌,正對,一左一右。右邊八仙桌是上了漆的,男丁坐,祖父坐上座右手的座位。進門右為大,是一個家的格局。但有一個座位是一直空著的。這個空著的座位屬于母親。我們在吃飯,母親還要洗鍋,煮豬食。豬食用鍋的余熱,便可煮熟。母親拿起大木勺,搲豬食上來,倒進一個木桶里。木桶滿了,提到豬圈,又一勺一勺舀入豬槽。母親伏在柵欄上,木勺攪動槽里的豬食,豬嚕嚕,豬嚕嚕,呼幾聲,豬抖著長耳朵,低叫著,爭食。豬圈有兩個,一個大,一個小。大豬圈里是兩頭肥豬,小豬圈里是兩頭豬仔。大肥豬,在中秋殺一頭,在年關殺一頭,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之一?;?,短缺的糧,年關的喜事,都指望這兩頭肥豬。豬食是青菜剝下來的菜頭菜腳,豬食窖里的紅花草,還有春季的野菜。我六七歲,便開始挖野菜,隨姐姐一起下田。姐姐背一個大扁簍,我跟在她身后,一人一把鐮刀。鐮刀把田里的野菜,齊根挖上來。野菜一般是地丁、馬頭蘭、野苦苣、灰灰菜。我們蹲在田里,一顆一顆挖,挖滿了一扁簍,腰酸得直不起來。把野菜洗凈,剁碎,和菜頭菜腳一起煮,放幾粒鹽花,豬吃得叭叭作響,邊吃邊扇耳朵。豬食入槽了,我們也吃飽了。吃飽了,桌上的菜只留下碗底的湯,母親用湯澆飯,便草草地吃了。母親的前半生,是很少吃上菜的,即使是冷菜。

二哥小孩出生,一個大家庭,一分為三。大哥一個家,二哥一個家。其他成員一個家。分家的時候,我父親特意寫信到縣城,催促我回家。我還在讀書。分家的時候,請來了大舅舅,請來了二姑父三姑父。三姑父寫分家字樣。半個小時,便把家分了,沒什么財產,也就沒什么可爭。田地山塘,抓鬮,七個等分,誰也別埋怨誰。合家過日子的最后一餐,又有舅舅姑父在,母親燒了很多菜。祖父也把酒甕里的藥酒,渡了滿滿一酒壺。右邊的八仙桌,坐了祖父,大舅舅,二姑父三姑父,父親,大哥二哥三哥。深秋的夜晚,開始發涼,寒露早早垂降。大舅舅說,你們相處好了,分家和沒分家是一個樣,相處不好,在一個鍋里也吃不好飯。二姑父說,天下哪有不分的家呢?這代不分下代分,分是遲早的,遲分不如早分。三姑父說,那當然早分好,明天大家都會起得早,把糧食種多幾擔。祖父一直喝悶酒,不言不語。父親說,一個家好比這張八仙桌,家分了,就是把八仙桌劈開兩半了,人力散了,辦不了大事。大舅舅說,哪有這么回事呢,我五個兒子,也是早早分家,結婚一個分一個,省得煩,不分家,誰都不愿早起,個個睡懶覺,分家了,個個鬣狗一樣,人是一支香,說燒完了便燒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干,他們自己的事自己干,再說,世上的事哪干得完呢。父親是知道祖父心事的。傅家祖上從義烏逃命而來,已十四代,代代單傳,有兩兄弟便死一個,人丁凋敝,到了我這一代,人丁多了,又實行了計劃生育,老人心里不好受。祖父有一個弟弟,十八歲結婚,結婚當晚拜堂,突然暴斃在廳堂里。二祖母在傅家生活了一年,以女兒身下堂,嫁到饒北河對岸。二祖母每年還來傅家拜年,說,傅家人好,把她當女兒出嫁。我是見過二祖母的,裹小腳,走路一顛一顛,頭上有一個橘子大的發髻。祖父連分家的機會都沒有。二姑父說,分家是一家一主,有一主,便有一張八仙桌,哪是劈開八仙桌呢?八仙桌越多越好,八仙桌好比種的田,人丁在八仙桌繁衍開來。

第二天,大哥早早燒鍋煮粥。母親對我說:“還是分家好,五更鍋,我燒了三十年,這棟屋子,三十年了,我都是第一個起床,煮粥,搓洗衣服,婆婆不燒,媳婦不燒,就是病得吐血,我還得起床燒。這下好了,各有各家了,燒了五更鍋,你們才會體會到一個燒飯人難處?!奔邑殝D人多累苦。分家了,各自的器物也分放在各自的屋子?;j筐、鋤具、刀具、曬具、被褥、木料,各等分了,可兩張八仙桌,沒辦法分。大舅舅發話,說,八仙桌是祖輩留下的,孫子不能分,祖輩留給父輩,父輩健在,父輩留用。我大嫂便說,可以的,屋檐水一滴還一滴,祖輩的身病尸送,孫輩也不管。大嫂這句話,讓我祖父埋怨她很多年。

分家之后,父親便缺失了主勞力做事。祖父年邁,腳疾日益嚴重,過了幾年,他甚至出不了門。父親是從小沒干過重體力活的人,說說話寫寫字,還可以,砍柴種地插秧,只夠半個勞力。我三哥干了幾年,也不愿干了——二十五歲了,父親還沒給他說一門親事,以至于我祖父常常訓斥他兒子:“你二十歲,我便給你討老婆了,你兒子都那么大了,你還不去說親,你還天天逼他做事。你不討老婆,你會做事吧?”父親說,道理我懂,可哪來的錢呢,討老婆不是捉豬仔,可以賒欠,做房子的債,還有三百塊沒還呢。父親的兒媳婦便在背后說笑他:“你平時扇子搖來搖去,看你能搖幾年?!?/p>

婚姻通,媳婦找老公。三哥隔年便娶了親。父親聽從了我大舅舅的意見,很快把家分了,三哥單獨立戶。分家那天,父親和三哥發生了爭執。為一頭牛爭執。三哥執意說,這頭牛屬于他,因為這頭牛是他養大的,也只有他會耕田。父親耕不來田,也不會飼養。父親也有理由,說,旭東還小,還在讀初中,旭東以后討老婆,我都老了,全指望這頭牛。爭執了很長時間,也沒個結果,誰也不服誰,父親的威嚴在一頭牛面前,瓦解。我走出廂房,說,人娶媳婦哪敢指望一頭牛呢?人靠牛討老婆,可以打單身一輩子。父親聽我這么說,軟了語氣,說,那牛歸你吧,以后旭東討老婆,你要好好出一把力。三哥說,以后能幫則幫,沒錢,兩擔谷子會出的。第二年,我便把旭東帶到市區去了,學徒五年。我也常對弟弟說,這個世界,誰也別指望,就指望自己能力,沒能力,指望誰都用不上力,能力才是一個人最大的本錢。三哥分家,父親便把皸開的八仙桌,分給了他,說,一張破八仙桌,一樣可以擺碗筷,一樣坐人,等你有能力了,自己置辦一張八仙桌。

祖父祖母相繼故去。我和弟弟一直在外,家里便一下子冷清了,只留了兩個老人。我和弟弟旭東先后在外成家,父母便一直住在二哥房子里。二哥是個石匠,常年在義烏做工,便把強強讓給奶奶帶。

父母很少來我市區的家。來一次,母親便病倒一次。她暈車很厲害,暈得不省人事。父親很不自在地坐在我西餐桌上喝酒吃飯,他把手叉在桌面上,說,還是八仙桌好,吃飯可以擱腳,也有上座和下座之分。自祖父故去之后,他在哪兒都坐上座。有時候,我取笑父親,說,你是父權的代表,為什么你坐上座,媽媽也可以坐的。他呵呵地笑,說婦人坐上面不像話,又不會喝酒。他又說,婦人坐上面,別人會以為我們是女人管家的。

當然,我也認為西餐桌不如八仙桌,八仙桌氣派,擺在廳堂,自有威嚴,看起來笨拙,但結實、敦厚,能把一個家的層次分出來。尤其是光滑的桌面,到了節日,它成了一個家庭最重要的舞臺。在饒北河,在清明、端午、鬼節、中秋,都是十分隆重的,有祭祀,有眾多客人往來,再好再大的圓桌,都不如一張八仙桌??腿硕嗔?,還可以把兩張八仙桌拼起來吃。聚餐之前,我們還會做一些地方小吃。我特別喜歡吃的是,清明的清明粿,鬼節的油炸面片酥。

前天傍晚,我路過菜場,看見有一婦人在弄堂里擺一張小桌,一個煤球爐,賣清明粿。我說我要十二個。她說沒有了,現做現蒸要半個小時。我說我等。她的女兒坐在她身邊看書,看起來有十五六歲,文文靜靜。她一邊做一邊和我閑聊。她說,你怎么吃這么多清明粿,很喜歡吃是吧。我說,一天吃三個,可以吃四天。我想說,我吃清明粿就會想起母親,現在她年老了,整天佝僂著身子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她去不了河邊剪蔞蒿葉,磨不動石磨了。我終究沒有說,我的聲帶被一種酸酸咸咸的水堵住了,發不了聲。以前母親做清明粿,把清明粿一個個排在八仙桌面上,縱橫相對相齊,像初春的麥壟,甚是美。

這樣美好的春季,是從來不曾耽誤的。

過年也是這樣,母親早早把八仙桌洗凈,曬干,等著她的兒孫回到桌上。

臘八夜,侄子來電話,說,黃豆已經浸了一天,奶奶預備做年豆腐了,等你回來吃年豆腐呢。我說,我明早就回去。我小孩問我,什么是年豆腐呀,是不是做年豆腐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呀。我說,那當然,年豆腐就是油炸豆腐,做了年豆腐,意味著年關已經到了。八仙桌上,擺兩個木桶,木桶里泡著黃豆。黃豆白黃白黃,泡在水里,露出嬰兒臉。

我是很喜歡吃油炸豆腐的,用茶油炸,吃起來滿口油香,酥爽,煮白菜文肉,做火鍋,都很好吃。我小時候,做年豆腐,母親天蒙蒙亮起床了,從河埠頭提兩桶水,把灶膛燒旺,磨好的豆漿汁倒進鐵鍋里,旺火煮。田野里,白霜茫茫,草尖上的露水凝結冰花。臺階上,霜跡厚重,芽霄倒刺一樣長出來,白得透明,把螞蟻和甲殼蟲也冰凍在里面。我坐在灶膛下,負責添柴燒火。豆腐要做七八箱,用石頭壓在箱蓋上,把水分擠壓出來。黃昏了,豆腐出箱,直刀切小塊,放在油鍋里炸。豆腐下鍋,水汽撲哧哧地冒,油氣和水汽在梁上縈繞。豆腐翻滾,轉黃,火旺旺地燒,劈柴噼噼啪啪地響,豆腐浮上來,金黃如栗,可以撈上來,撒一把鹽,存放在八仙桌上的土甕里。母親在灶神下擺一碗,在香火桌上擺一碗,算是告訴先人,一年終了,年已近,家人安康,事事順意,望來年風調雨順。上鍋的油炸豆腐易上火,母親不讓我們多吃,呵斥我們。我便躲在八仙桌下,趁母親不注意,溜出來,從土甕里抓一個,又躲回八仙桌底下,吃。

如今母親年近八十了,客人特別多,過年了,來看她的人會更多。我買瓜子、酒、水果,也買布鞋、棉襖、牙膏牙刷,去藥店,買眼藥膏、止咳藥和人參。過年,我是哪兒也不去的,就在父母身邊。我恪守“父母在,不遠游”。離過年還有幾天,我得先回家一趟,把東西帶回去,陪父母住兩天。也得陪父母拔蘿卜,泡冬菜。還得去小鎮一趟,買年畫、蠟燭、炮仗、燈籠,買一個酒甕給父親儲酒,買一個土甕腌制咸肉。到了家,我聞到米酒香了。母親正在熱錫壺里的米酒,蒸汽從南瓜蒂一樣的壺嘴里,噗噗地冒出來。每年,母親都做很多米酒,兩大酒缸,用錫壺泡蛋花熱起來吃。只有年關了,才有這樣的米酒喝。喝一碗,全身通暢,火烘一樣暖身。母親說,驄驄還沒放假嗎,不然帶她一起回來,驄驄睡的床早早備好了,被褥曬了,多鋪了一條毛毯,暖暖的。我說,過兩天,領了成績單再回來。驄驄十四歲了,還沒放假,便叨念著是不是回奶奶那兒過年。

街上,每天晚上,都有煙花絢麗地綻放,從樓頂鉆出來,在半空轟然炸開,七彩的瞬間花朵在夜晚顯得多姿生動。年近了,街上的喜事是不會斷的,一家接一家,一街連一街。我聽到煙花聲,心怦然不已。我聞到了饒北河上游飄蕩而來的年味,帶著淳樸的山野氣息,蕩漾著茶油的滾熱油香,白白的蒸汽水霧一樣撲騰,田野里青翠的菜蔬還積著不多的雪,墨綠褐黃的山梁綿綿。我翻開臺歷,把回家過年的日子圈出來。濃郁的年味,細密的雨珠一樣,灑滿了我的屋頂,我的院子。像是一聲聲催促,更像是一聲聲召喚,回家過年吧,回家過年吧。仿佛是一杯巖茶,不是鄉愁,而是鄉情。母親居住的屋子,是家,母親生活的地方,是家園。坐在母親身邊,吃一餐年夜飯,喝一碗甘甜清冽的臘酒,還有什么比這更幸福的事情呢?

我們圍著八仙桌吃,香桌上,燭火搖曳,映著每一張臉。一張八仙桌,又把我們喚了回來。為了吃這個晚餐,母親要花費多少心血,只有我成家之后,我才明白。小時候,母親為了這個晚餐,要愁多少夜晚,我又怎能體會呢?

祖父故去之后,父親便把老八仙桌重新刨光,請來上好的油漆師傅,用桐油,用土漆,把八仙桌又油漆了一遍。父親說,這張八仙桌可以傳代。上了漆的八仙桌,又有了玻璃發亮似的光,手摸摸桌面,平滑,吸著掌心。而更多的時候,坐在八仙桌上吃飯的人,只有父母兩人。母親常對我說,一餐燒兩個半盤子菜,都吃不完,菜都倒了,浪費很多。我說,少分量,多樣,吃一餐燒一餐,千萬別吃剩菜,對身體不好。我父親則不一樣,說,剩菜怕什么,人哪會怕剩菜呢?他吃豌豆,當飯吃。我說,豌豆嘌呤太高,年紀大了,少吃為好。父親嘿嘿,笑起來,說,豌豆香爽,好吃,人怕嘌呤干什么,哪有那么多講究。他吃咸肉,整塊吃。太咸,我根本不敢入嘴巴。我說太咸了,比鹽還咸。父親又嘿嘿笑,說,人怕咸干什么,再咸也只是鹽。他架起腳,坐在八仙桌上,空癟的口腔在嚅動,十足的老祖父派頭。

一張八仙桌,只有兩個老人面對面吃飯,確是空闊了,空闊得冷清。

六十多年了,廳堂里擺設的器物,唯一沒變的,便是這張八仙桌。坐在這八仙桌上吃飯的人,也一直在變。

變,是生命在時間中最大的常數。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饒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代耕種。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天涯》《花城》等刊,收入百余種各類選本。出版有《屋頂上的河流》 《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鎮》 《生活簡史》《南方的憂郁》《饑餓的身體》《在黑夜中耗盡一生》《大地理想》作品集數種。

責任編輯 / 吳 沛 peipei410@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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