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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徒的國度

2016-12-13 03:20徐則臣
雪花 2016年5期
關鍵詞:科倫坡保爾斯里蘭卡

徐則臣

沒去過斯里蘭卡,抽象地覺得遠在天涯海角。因為遠,就本能地以為無所知,于是去前開始大做功課,在飛機上斷斷續續的睡眠間隙里也一直看書,希望落地時不至于太唐突。落了地,在機場就感到潮濕的熱,出了機場打眼看到路邊豐肥的熱帶植被,明白為啥覺得遠得恍如隔世了:斯里蘭卡再往南就是赤道了,對于一個生活在北溫帶的人來說,赤道幾乎就遠在了地球的另外一頭。碰巧我去過的十來個國家,全在北回歸線以北,我對赤道一帶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的想象。這些想象源于各種關于非洲和南美的描述。

坐上接站的中巴車,一路看到首都科倫坡,我慶幸這幾天來看對了書。奈保爾的非虛構作品《印度三部曲》,多年前讀過,是因為文學和印度;這次重讀,是想在書中找到一點斯里蘭卡的蛛絲馬跡。在進入第一大城市的沿途,我懷疑奈保爾當年寫的不是印度,而是前不久的斯里蘭卡。我沒去過印度,不知道奈保爾離開后的四十年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但就以我見到的這一路“城市化進程”來揣測,印度斯里蘭卡可能多年來都是蹣跚著走向現代化。

進了郊區,清早的大街上走著很多赤腳的老人,穿纏腰布,露出精瘦的古銅色身體。剛下過雨,他們對淺小的水汪視而不見,面容中有某種堅定的茫然和空白。沿街的建筑低矮、破敗,除了佛塔和佛像尊榮隆重,住家和店鋪一律漫不經心的單薄和貧瘠,有人坐在墻根,無所事事,遲緩地運行他們的身體和表情,低下頭時,我總以為是在看螞蟻搬家,就算看螞蟻搬家,他們也不是專注敬業的那一類,而是有著神游物外的空茫和懈怠。偶爾有幾輛沾滿泥水的低端汽車迎面開過來,更多的是頭尾都包裹起來的小小的機動三輪車,斯里蘭卡叫TUTU車,中國有些地方稱之為“小蹦子”。車頂上注明:TAXI。

我以為這種出租車只在郊區使用,拐過一條街,接站的朋友說,進市中心了,再拐兩個彎就是希爾頓酒店。小蹦子多起來。朋友說,科倫坡的出租車就是這個。我狠狠地糾結了。我來自蘇北的鄉村,見得最多的也許就是貧窮和落后,但我必須說,一個國家的首都如此缺少過渡,還是超出了我的預料。

事實就是如此,在希爾頓酒店的十三層樓上我眺望整個科倫坡,除了屈指可數的幾座可以跟“國際大都市”的想象稍微貼近的高樓,這座謙卑、沉默和緩慢的城市并不比我故鄉的縣城繁華多少。經歷了中國近年來瘋狂的城市化和現代化,習慣了以GDP和高樓大廈作為發展指標的語境,科倫坡確實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我比來之前更迫切地想知道,斯里蘭卡人究竟在想什么。

我到斯里蘭卡是為了參加科倫坡國際書展?;顒硬欢?,結束了就往大街上跑,朝人群里鉆,累了就叼根煙站在路邊,看斯里蘭卡人和車輛水一樣從我眼前流過。他們說口音極重的英語,有些人,只會說僧伽羅語,偶爾的交流只能靠比劃。若非在沸騰的市場上,他們很少喧囂聒噪,步行者沉默地走,依然有著石頭一樣堅硬或空白的表情,或者稍稍低頭若有所思。沒事的時候他們喜歡坐著,面對陌生人會露出單純、淡然的笑容。他們形容焦枯,但你在他們臉上看不到焦慮和糾結,更不可能發現歇斯底里和窮兇極惡。他們長著一張安之若素、習慣于慢半拍的臉。你會覺得他們身體和精神的某些部分是靜止的,被坦然地擱置到一邊,因為這些部分無需或者根本就不屑參與進日常生活,只在禮佛時除外。手持蓮花右繞佛塔轉著圈子走,或者面對佛像垂首低眉雙手合十,他們才會動用整個身心,身體在暗暗地繃緊,意念在上升,神思專注而邈遠,他們莊嚴凝重。

不知道這個數據是否準確:在斯里蘭卡,76.7%信奉佛教,7.9%信奉印度教,8.5%信奉伊斯蘭教,6.9%信奉基督教。即便有出入,這也是一個絕對的信徒的國度。我在一座寺廟里看到了一群密度巨大的斯里蘭卡人,繞塔者繞塔,禮佛者禮佛,念經者念經,其余勞累的男女老少,在塔前、墻下、鵝卵石上、沙地上隨機席地而坐,就算只是發呆,表情也豐盈飽滿,一派祥和。除了祈禱誦念之聲,整個寺廟有種午后斜陽的靜謐,讓你覺得這世界本該如此,太初有道,理所當然。

正是在這個寺廟里,我對先前的認識產生了懷疑。那些斯里蘭卡人,他們的茫然和空白是奈保爾認為的印度式窮人的無知、蒙昧、懶惰和無所事事,還是源于內心的虔信與篤定,或者對貧窮、制度和種姓的隱忍和順從?我請教了一位在科倫坡生活了多年的華人,說起斯里蘭卡人他既羨慕又鄙夷:被中國人視為三座大山的教育、醫療和住房,他們根本不需要考慮前兩者,國家埋單;至于房子,天熱,你要愿意湊合過,有個屋檐避雨就行了,窮人可以窮得心無掛礙。正因為沒負擔,他們把自己全身心地交給精神生活,對很多人來說,信仰是日常的主體。他們安于貧窮,不思進??;也因為甘于種姓的貴賤,他們對貧富分化視若等閑。這位華人兄弟為此頗為驕傲了一把:以中國人蓬勃的進取和吃苦耐勞,在斯里蘭卡發不了財簡直天理難容。他是發財者之一。

我隨身攜帶的《印度:受傷的文明》一書中,奈保爾也論及了這個問題,他寫道:“尼赫魯先生有次評論說,印度的一個危險是,貧窮可能被奉為神圣。甘地主義就曾有這樣的現象。圣雄的簡樸似乎把貧窮神圣化了,成了所有真理的基礎,成了獨一無二的印度的財富?!笔欠窨梢院啽愕刈屇岷蒸敽湍伪柕恼摂嗫缭奖?撕{直接從印度移植到斯里蘭卡,我不知道。斯里蘭卡也在把貧窮奉為神圣?我也不知道。我在斯里蘭卡只待了不足一周,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一百多個小時里目力所及的都是真相,也沒能力說出一個真實的斯里蘭卡之萬一。她距我們如此遙遠,距離我的生活和認識如此遙遠,幾乎超出了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我看到了斯里蘭卡的貧窮,我也看見了斯里蘭卡對于貧窮的不安。

此次書展正值中國國家領導人訪問斯里蘭卡,將簽署多項重大合作項目,也將給斯里蘭卡帶來巨額投資。整個科倫坡掛滿了五星紅旗,幾乎所有像樣的寶石店和茶葉店里的伙計都會說一點漢語,他們大力贊頌中國的好,對我蹺起大拇指。我問一家寶石店老板,為什么中國人好,他左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興奮地捻動,做數錢狀,然后攤開兩手不停地往外送,同時鼓起腮幫子不斷地往外吹氣,他說:“中國人,好!中國人,好!”他夸的其實是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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