殃怪與禳解：壯族麼經所見禁忌文化研究

王丹+高魏+張顯成

【摘 要】禳解殃怪以祈福祉是壯族麼教的基本教義，屬宗教禁忌范疇。麼經以程式和主題為表述策略，詳實細致地展現了麼教“七十二殃怪”的禁忌情況，表現出鮮明的程式化語言特征，以及關注族民生產生活的內容特征。麼經對禁忌事象的盡情鋪陳是民間口傳詩學充實詩文內容、延展表演時長的創作技法，客觀上對麼經受眾起到了安撫個體心理和整合族群關系的文化調適作用。麼經中禁忌觀念與神靈觀念的對應，有力詮釋了麼教信仰的原生特質。源于禁忌局內人記述的麼經禁忌內容，能為包括禁忌民俗在內的壯族文化研究提供豐厚可信的民族志史料。

【關鍵詞】麼經；禁忌；程式；主題；壯族

【作 者】王丹，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博士研究生；高魏，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及中國史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張顯成，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重慶，400715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6）06-0089-007

壯族麼經是壯族民間宗教麼教的經文典籍，是教職人員麼公在做麼教法事時使用的經書。麼教認為，人們生活中的不順和災禍均由殃怪引起，素有“七十二殃怪”之說；如有殃怪征兆，需請麼公做法事、誦經文將其禳解，方能避災解難，獲得福祉。因此，敘述殃怪來源、詳陳禳解儀規是麼經最主要的內容之一。麼經中需要避忌和禳解的殃怪事象屬于宗教學的禁忌范疇。禳解殃怪以祈福祉的禁忌觀念是壯族麼教的基本教義，是麼教信仰體系的特性所在。目前，從禁忌角度對麼經內容進行研究還很不夠。本文以當前最大型、整理最科學的麼經文獻《壯族麼經布洛陀影印譯注》[1 ]（下文簡稱《麼經》）為材料，旨在探討：麼經中紛繁復雜的禁忌事象（“七十二殃怪”）是經由怎樣的結構規律而呈現出來的，其所涵蓋的主題和內容有哪些，其文化功能何在。

一、麼經所見禁忌的程式表述及其作用

壯族麼經在表述禁忌事象時使用了一組較為固定的詞語，表現出鮮明的程式化語言特征。所謂程式（Formula），是指“在相同的格律條件下為表達一種特定的基本觀念而經常使用的一組詞”[2 ]40，它是“口頭詩學理論”的一個基本概念。①麼經所見禁忌的語言表述程式主要有兩類五種：一類是片語程式②，包括“……是殃怪”“錯（在）……”“……禳解”。一類是整句程式，包括“殃怪出自這里，冤家出自這里”“事情以前未禳解，現在來禳解”。其中，整句程式由片語程式擴展而成，且以片語程式的使用居多。分述如下。

（一）“……是殃怪”

由上可知，以程式為表述策略，麼經極易呈現出紛繁復雜的殃怪事象。有程式語詞作協韻保障，只需在詞匯聚合系統中把相關詞語提取出，將其組合到固定的句子結構里，便可成為新一種殃怪事象。這樣，麼經陳列出“七十二種”禁忌事象也不足為多了。

二、麼經所見禁忌的主題內容及其特性

主題（Theme）是文本中“反復出現的敘事的或描寫的要素”[3 ]138，是一個意義群。綜觀麼經內容，殃怪及其禳解（即禁忌）是一個重要主題。根據禁忌的對象，麼經所見禁忌的主題還可細分為動物禁忌、生產禁忌、居住禁忌、社交禁忌四小類。分述如下。

（一）動物禁忌主題

麼經中與動物相關的禁忌事象，主要涉及家養禽畜和部分野生動物，集中表現為對禽畜飼養的關注。

一是對動物生產繁殖異常的避忌。如豬生獨仔，狗生七仔，牛一胎生多頭小牛，雞鴨下雙黃蛋，貓狗生產后吃崽，母雞啄蛋，不同的物種（雞鴨、豬狗、黃牛和水牛）交配等，都被視為不祥之兆。別家禽畜來自家生仔、下蛋也為不祥，需要禳解。

二是對動物生理器官異常的避忌。如牛角開裂，雞長扁嘴，鴨長尖嘴，鵝長貓毛，多長或少長器官的動物（三腳鵝、獨眼狗）等，都被當作殃怪。

三是對動物行為習性異常的避忌。如母雞打鳴，閹雞下蛋，狗爬樹，牛發瘋亂撞等，均被視作兇兆。

對野生動物的禁忌，主要是避忌野生動物出現在人們的居住場所和田地中（詳見下文“居住禁忌主題”“生產禁忌主題”），同時也避忌外出時見到烏鴉、碰到蛇、遇到老虎等。

（二）生產禁忌主題

麼經中與生產實踐相關的禁忌事象，主要涉及稻作農耕活動，表現出對田地保養和水稻種植的關注。

一是避忌農田水利設施受損。如水田干涸，田埂垮塌，進水口崩缺，田地塌陷，田中落入異物（如鷹毛、烏鴉毛），田地遭雷劈等，都是不祥之兆。避忌野獸家畜進到田地中，禁止把動物的死體、內臟等丟棄在田埂上和田中，禁止讓臟水流入菜地。

二是避忌稻谷種植和糧食制作中的不利和異象。如播種不勻，秧苗散落于田坎，稻秧長勢不均，特別是稻谷抽穗早、稻谷灌漿不飽滿等，都是需要避忌的事象。同時，與糧食制作相關的，諸如舂米的木杵與石臼相撞、稻米在盛米器物（如碓臼、簸箕、米筒）中亂跳等現象，都被視為殃怪，需做法事禳解。

（三）居住禁忌主題

麼經中與人們居住空間相關的禁忌事象，主要涉及房舍庭院、家具器物等生活設施，集中表現為對生命安全、清潔衛生等的關注。

一是忌諱動物對居住環境的侵擾。避忌各種野生動物（如黃猄、蛇、烏鴉、馬蜂）在房舍內外、牲畜欄圈中出沒、做窩、鳴叫。老鼠是破壞性很強的“家養”動物，麼經強調對老鼠在屋中產崽、亂躥等事象的禳解。家養禽畜的一些行為，如狗進屋坐凳，狗上床生仔，雞進屋啼叫，雞鴨牛馬上到屋頂等，也是需避忌的殃怪事象。

二是忌諱房屋建筑、家具器物的損壞。房屋建筑（如房梁、屋檐、籬墻、欄圈）的垮塌漏水、生菌長苔，家具器物（如櫥柜、米柜、石堆、床鋪）破損、發霉生蟲、遭水泡等事象，都被視為不祥之兆。

三是尤其忌諱火灶被攪擾?；鹪铄伵_是壯族民居中的重要之處，其中所居的火神、灶王是安宅保家的重要家神。除避忌外界動物靠近火灶外，諸如狗扒火灰、鍋與灶碰撞、灶上甑子自鳴等現象都被視為不祥之兆，潑滅火種、拿柴捅灶、用烘籃烤衣物等行為更是被禁止的。

此外，麼經中還多次提到居處忌出現彩虹（彩虹吃水），忌出現鬼血（ 血黃）。彩虹、鬼血屬于麼教的神鬼觀念，相關禁忌也是“神鬼禁忌”的內容。

（四）社交禁忌主題

麼經中與人們日常社交活動相關的禁忌事象，主要涉及宗法禮教和人際交往，表現出對和諧友善、安寧有序的追求。

一是避忌家庭矛盾。忌諱晚輩對長輩高聲講話、亂講話，當其面做不雅動作（如擤鼻涕、吐口水），偷吃東西等不尊不孝的違逆行為。忌諱家庭各成員（包括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夫妻、妯娌）之間胡亂稱呼，惡言相向，打罵爭斗，把家人當外人等不和不親的行為。禁止公公與媳婦、兄長與弟媳等之間的亂倫行為。

二是避忌不端品行。諸如搬弄是非、猜疑、偷盜、買賣中缺斤少兩、拐賣孩童、販賣牛犢、與人私會、衣冠不整等，都被視為不端品行，會造成殃怪。麼經稱品行不端、道德敗壞之人為“ 身臟”“ 身汗”，這些人到家中會造成殃怪，必須禳解。

三是特別避忌“不守婦道”的女性行為。除要孝親友親、和睦家庭、端正品行、杜絕亂倫外，麼經中有關女性的行為禁忌還有：忌諱媳婦與公公、叔伯等男性長輩同坐，忌諱媳婦先于公公進食，忌諱女子穿男人衣服，忌諱女人私生子。孕婦則要避忌從公公面前走過、到家中神臺處、進入別人家、到別家（包括娘家）生子，忌生雙胞胎、畸形胎。

麼經紛雜的禁忌內容，概括起來主要為上述四個主題：動物禁忌、生產禁忌、居住禁忌、社交禁忌。麼經中雖然存在不少非理性的或帶有偏見的禁忌事象，但更多的是基于族民生產生活實踐的具有理性意義的經驗性總結，散發著濃厚的稻作農耕民族的生活氣息：關注家禽家畜的生養繁殖、關注谷物稻米的生產制作、關注居住環境的安全衛生、關注人際關系的和諧有序。

禁忌主題是麼經以詩行形式表述禁忌事象的手段，具有雙重特性——穩定性和調節性①，表現如下。其一，在特定故事情節中，禁忌主題及內容是穩定的，不因麼經所適用對象的不同而相異。例如，《解父子冤經》《解婆媳冤經》《麼漢王經》的禳解對象分別為父子冤、婆媳冤、兄弟冤，三種經文的故事背景不同，但在敘述殃怪來源的情節中其內容是相同的，都表述了家庭各成員（并非僅限于或父子或婆媳或兄弟的單一關系）當避忌的行為，統屬于社交禁忌主題。[1 ]144-146/407-409/757-761

其二，在敘述殃怪的固定段落中，禁忌主題及內容是大致相同的，但又有一些細節的變化，其變化在于數量的多少和順序的先后。例如，《麼經》所收錄的第7號抄本《麼叭床一科》和第10號抄本《兵甲一科》的《造禳解經》，均有前后兩段敘述殃怪的經文，前段各有23、24行，后段都有55行，兩者后段所述禁忌事象比前段更為豐富。再看兩者后段的部分經文：

句和第⑤⑥句所呈現出的前句（（6）⑤）所述禁忌事象相同（忌黃猄擾家），后句（（7）⑥）不同的情況（忌鼠擾灶、忌貓蛇交配），也是禁忌主題及內容為配合詩體韻律而不斷調整切換的表現。相似內容的不同排列，在一定程度上使原本已十分繁復的禁忌事象顯得更為紛雜。

總之，主題即一組組的意義，它保留核心內容，提供敘述框架，與程式一樣，也是民間口傳詩學的創作技巧。以主題為線索梳理麼經禁忌事象發現，麼經的禁忌主題具有關注民生的內容特征，同時，在程式的配合下、在韻律體制的制約下，又表現出了相對集中、總體紛雜的形式特征。

三、麼經所見禁忌的文化功能

功能人類學認為，“一切社會制度或習俗，信仰等等的存在，都是它們對這個社會有其獨特的功能，也就是說，對外起著適應環境，抵抗外力，對內起著調適個人與個人，個人與集體或之間關系的作用?！盵5 ]3壯族麼經所極力渲染出的“七十二殃怪”的禁忌“盛態”，對于事主個人、族民群體，以及宗教本體研究都具有特定的功用價值。

（一）安撫事主心理

麼經對禁忌事象的詳細鋪陳，在某種程度上能給予事主以心理安慰。根據麼教觀念，尋找到招致事主家不順或災禍產生的殃怪根源，再根據麼教祖師布洛陀傳下來的禳解儀規進行禳除，便能成功化解冤邪，實現禳殃法事的目的。麼經利用程式手段對冤怪事象的逐次表述，就是麼公探尋災禍根源的過程。麼公對殃怪事象表述得越充分、越詳細，就越能增大找到災禍原因的可能性，進而有助于實現驅妖除邪的法事目的，達成事主禳災祈福的心理愿望。雖然這些殃怪事象也許并非現實生活中造成災禍的真正原因，但對于面對災禍邪祟束手無策、誠惶誠恐的人們而言，禳解法事的“成功”無疑具有安慰心理、釋放精神壓力的作用?！安豢煞裾J的是，有時人們精神上的踏實，確可轉化為肉體上的抵抗力，從而真的達到了消災避禍的目的?！盵6 ]522

（二）整合族民關系

麼經所見禁忌的有效傳播，有助于族民關系的整合。禁忌事象在麼經中簡單直白、充分細致地展現，麼公在各種法事活動中反復喃誦，各事主和族民在希冀禳災除禍、獲得福祉并對此“信則靈”的心理氛圍中傾聽接受。也就是說，麼經所見禁忌在宗教場域中可以得到有效地傳播，進而能對族民產生潛移默化且持續的影響作用。哲學大師恩斯特·卡西爾在其《人論》中指出，“禁忌體系盡管有其一切明顯的缺點，但卻是迄今所發現的惟一的社會約束和義務的體系。它是整個社會秩序的基石。社會體系中沒有哪個方面不是靠特殊的禁忌來調節和管理的?！盵7 ]150 麼經的禁忌內容是順應歷史、滿足當時人們生存和發展需求而出現的，多是族民基于生產生活實踐的經驗和知識總結，集中表現為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多維關系的有效處理。禁止將動物死體扔到田中，是對田神的敬畏，也是保護自然環境以求豐產豐收的生存之道；避忌往火灶中潑水，是怕觸怒灶神，也是為了滿足取暖做飯的生活之需；忌諱木杵與石堆碰撞，是為避免發生口角，也是對居家器物的善待；避忌“不潔”之人進家門，是擔心褻瀆家神，也是對品行端正、合規合俗的為人處世原則的強調。

（三）詮釋麼教性質

麼經所見諸多禁忌與諸多神靈的對應，是對麼教“原生型民族民間宗教”[8 ]性質的有力詮釋。麼經中需要避忌的殃怪事象即兇兆，兇兆啟示是神靈通過各種渠道向凡人顯示神性、傳達天命的方式。神靈及其神性（包括神靈顯示神性的方式）都是宗教觀念的重要構成。宗教觀念則是宗教體系的核心要素，是宗教教義的本質內容，也是判定一個宗教的性質的關鍵因素。①與“七十二殃怪”相對應，麼教有“ 七十二社神”的說法，麼經中也有對“七十二社神”的鋪陳羅列[1 ]1997-2007/2025-2034。這些神靈多是無名姓的自然神和職能神，麼經以其自然物性或所司職責來稱呼之。如樹神“（祖公_棵_榕）”，田神“（祖公_峒_平）”，灶神“（祖公_邊_火）”，街圩神“（祖公_趕_圩）”等?？梢钥闯?，麼經所見“七十二社神”也同樣表現出對人們日常生產生活的關注，具有鮮明的民生氣息，這與麼經“七十二殃怪”的內容特征具有高度一致性。生活諸事有避忌與生活諸物有神靈是相關聯的，這是對麼教萬物有靈觀念的集中反映。麼經文本所表述的繁復紛雜的殃怪（禁忌）事象和神靈觀念，均來自于壯族民眾所置身其中的自然生態環境和各種民俗活動，具有地域性、民間性、民族性特征，這也就是麼教“原生型民族民間宗教”性質在經籍內容中的充分彰顯。

綜上，麼經對禁忌事象的盡情鋪陳，對于置身麼經展演場域的受眾而言，它增加了禳除災禍、為事主減壓的可能性，也擴展了規約族民行為的廣泛性，這對壯族先民處理其與內心、與外界的關系具有潛在的調適作用。麼經禁忌觀念與神靈觀念在數量、內容及特征上的呼應，生動體現了麼教“眾物有神靈、諸事需避忌”的教義特色，這對麼教原生性質的進一步確定起到了很好的內證作用。

結 語

禁忌是建立在對超人間、超自然力量崇信基礎上的“人類最古老的無形法律”[9 ]32，是廣泛存在于民眾生活中的一種精神民俗和宗教現象，從遠古延續至今，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鐘敬文先生強調，禁忌“與民間信仰、民眾心理、倫理道德、古代地方史及地方習慣法都有聯系”[10 ]序2，是民俗學上的重要話題。從禁忌切入來探討民族的生態觀念、倫理道德、認知心理等，是現今民俗文化研究的熱點和重點之一。禁忌文化研究需要廣泛的田野調查（共時性材料），也需要大量的文獻資料（歷史性材料）支持。麼經是源自壯族民間的口頭敘事文本，承載著豐富而古老的神話故事，其中反映著壯族先民禁忌風習的蹤跡。麼經所見禁忌兼具共時和歷時的雙重特質：一方面，文本是由制造和傳播禁忌的民眾（局內人）提供的，是民俗文化的內部描寫，是“田野作業”；另一方面，文本是經由口耳相傳到文字固化的民族文獻，是書面史料。因此，麼經對禁忌事象的充分表述，也為現今的民俗研究保留了豐富詳實的文獻資料，這對于本來就缺乏史料的民族而言是極其珍貴的，當加以有效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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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Averting misfortune and praying for blessings are the basic tenets of Mo religion of the Zhuang，they belong to the religious taboo. Using formula and theme as the expression strategies，the Mo scriptures have described the taboo of Mo religion delicately. It has a distinct feature of formula language，and a content feature of paying attention to people's production and livelihood. The Mo scriptures describe the taboo at great length，it is one technique of folk oral poetics to enrich the content and to extend the performance. In fact，such expression has some cultural adjustment functions：giving a person psychological comfort，integrating the social relations. In the Mo scriptures，the correspondence in the concept of divinity and taboo has explained the protogenic nature of Mo religion effectively. The taboo contents in the Mo scriptures came from the people in such taboo culture （insiders），it can provide rich and reliable historical ethnographic materials，including the taboo customs for the research of the Zhuang culture.

Keywords：Mo scriptures；taboo；formula；theme；the Zhuang

〔責任編輯：袁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