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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瑤遷徙與“渡?!睌⑹拢夯洷比樵船幐枳冞w研究

2017-01-19 21:09王琴邱婧
廣西民族研究 2016年6期

王琴 邱婧

【摘 要】關于勉瑤需還盤王愿的“渡?!睌⑹?,被認為不早于明代,并逐漸取代“犬祖神話”以重建禮儀性共同體?;诨洷比樵船幐杓皻v史考察,可以推斷“渡?!睌⑹乱嗯c明清里甲賦役制度下瑤人戶籍和田地的保全有關。至今,渡海敘事仍在拜王歌堂和日?,幐柚写胬m,既源于“許愿-還愿”的信仰行為模式,也符合現實需求?;洷爆幾遽憔訚h區平地后,瑤歌以“渡?!睘橹行牡倪w徙敘事趨于系統化和本土化,并融入新的時代印記,顯現出瑤人對本族文化的重塑與認同。

【關鍵詞】勉瑤;遷徙;渡海;瑤歌

【作 者】王琴,中山大學2013級民俗學專業博士生;邱婧,廣東技術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廣州,510665

【中圖分類號】I276.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16)06-0102-008

瑤族中自稱“勉”或“優勉”的過山系集團,因其富于移動性而受到學者的廣泛關注。法國人類學家雅克·勒穆瓦納已然注意到這個集團的特殊性,與八排瑤、茶山瑤等不同,勉瑤曾憑借《評皇劵牒》(或作《過山榜》)證明自身是免除徭役的“莫徭”,而渡海傳說更是其文化中的獨特部分。[1 ]這個有關遷徙的“渡?!睌⑹碌闹黝}是,在受難而被迫遷徙的過程中遭遇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共沐神恩的十二姓(或九姓、六姓等)先祖(含瑤人及同行漢人)和救世祖盤王(或稱“盤皇”)之間,結成了祭祀規約關系。結合大量古籍文獻和民間族譜予以考證,民族學者李默推斷“漂洋過?!眰髡f,并非如一些學者所言系瑤人先民對南北朝之后遷渡長江、洞庭湖的追憶,而是對明朝前期特別是洪武年間起始的遷徙的影射。[2 ]

就此,長期在泰國北部等地開展調查的日本學者竹村卓二,通過系統梳理華南、東南亞的過山系瑤族集團的民間異文,進一步指出“渡海神話”的出現與明清兩代不斷發生的華南暴動和起義關系密切,并逐步取代了以往的盤瓠型“犬祖神話”。[3 ]263他認為,“犬祖神話”的立功受賞敘事傳達的是以豁免賦役的優厚地位為前提維持與漢族共生共存的關系,但明清政權對華南瑤族和漢族下層農民、流民的殘酷壓迫致使其免除賦役的待遇喪失,由此過山系瑤族集團編創了“渡海神話”這樣的全新敘事來促成他們結成新的禮儀性的祭祀共同體。

這種分析及結論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流散于廣西、云南、東南亞等地的勉瑤何以仍能保持其相對穩定的民族文化而不被他族完全同化,但未能充分解釋較早走向定居的粵北勉瑤的狀況。據實地調查和文獻追溯,筆者發現,廣東北江一帶的乳源①勉瑤自明清以來的“渡?!睌⑹虏⒎侨皇嵌Y儀性的民族共同體的精神象征,還與廣東地區由明清至民國的里甲賦役制度及里甲登記下的戶籍與田地的合法性①不無關聯。②令人矚目的是,新中國成立后,“渡?!睌⑹氯栽诿悻幍拿耖g文本特別是瑤歌中流傳,乃至自20世紀90年代起由政府引導了從山地到平地的瑤人遷徙,“渡?!睌⑹乱膊⑽磸默幐柚邢?,反而被納入新的語境中獲得新生機。如此,有關明清以來乳源勉瑤的遷徙與“渡?!睌⑹略诂幐柚械淖冞w及其歷史動因,將在下文中做詳細探討。

一、族源與遷徙:瑤歌里的先祖渡海與盤王護佑

今乳源瑤山,新中國成立前分治于乳源、曲江、樂昌三縣,清康熙二年(1663年)《乳源縣志》云,“猺人一種惟盤姓,八十余戶,為真猺,皆盤瓠之裔,別姓亦八十余戶,今其種類繁異”[4 ]卷8;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曲江縣志》云,“猺之種相傳盤姓者為盤瓠之裔,真猺也,其別種家有趙、馮、鄧、唐……七月十五日祀其祖有狗頭王者,以小男女著花衣歌舞為侑”[5 ]卷1;又民國二十年(1931年)《樂昌縣志》云,“邑有猺……每年拜王(俗謂狗頭王,即盤瓠,猺之始祖),有三日功果,意在祈豐祛厲”[6 ]卷3。

這里,有關瑤人以盤瓠為祖并稱其為“狗頭王”的敘述,可追溯到《后漢書》記載的盤瓠神話:帝皇蓄養的五彩犬“盤瓠”咬獲敵寇吳將軍的首級,由此立下大功,娶得帝女,走入南山石室,生下六男六女;他們“自相夫妻”,“好入山壑,不樂平曠”,因先父功勞而受賜名山光澤,其后人滋蔓,“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賈販,無關梁符租稅之賦役”。[7 ]卷86這一特異的盤瓠族源說,實質上試圖傳達其后人在山間任意徙居、耕作、買賣的正當性。

晉人干寶的《搜神記》亦錄入了盤瓠之說,它糅合了三國時期《魏略》所述的“犬”的來源的情節,即高辛氏王宮老婦因耳疾挑出“頂蟲”,而“犬”就是由這“頂蟲”幻化而來;隨后,干寶對《后漢書》中盤瓠立功受賞免除賦役的敘述近乎照字錄入。如此,“蠻”之“犬”祖被敷衍為“神犬”。關于盤瓠犬祖的類型故事,在后世的正史、筆記等資料中,并沒有本質的變化,它們都蘊含了一種象征意義,也就是“為保證蠻族的地位和特權所建立的原則”[3 ]228。

于是,“蠻無徭役”“不供官稅”[8 ]卷97[9 ]卷79之語屢現于史書記載,至唐初《隋書》及較之稍早的《梁書》還出現了“莫徭”的稱謂,到了宋代,則有了“徭”這個流傳至近代的族稱??梢哉f,“徭”從“蠻”中被漢人特別辨認并記錄下來,離不開盤瓠神話中象征意味濃郁的“犬祖”敘事。當然,這類敘事絕非僅流于史書,還在瑤族過山系集團中口傳,甚而以文字形式留存于他們用以防身的文書《過山榜》。

在盤瓠犬祖神話的影響之下,我們不難理解,在瑤人的觀念中,“狗”與祖先“盤瓠”之間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構成了隱喻關系。轉向前文引征的曲江、樂昌縣志,我們可知“拜王”等祭祀活動并非僅僅出于對祖先盤王的追懷,還關乎作物豐歉、疾厲祛滯等重大事宜。也就是說,盤王被瑤人奉為神靈,擁有庇佑其后人的靈力。

然而,追索從乳源民間流傳至今的瑤歌及瑤人推崇的歌唱底本大歌書,我們難以看到瑤人將盤王與狗、狗頭王關聯起來的痕跡。事實上,至遲在民國時期,狗與祖先盤王之間的隱喻關系在乳源瑤人文化中就近乎被消解掉了,如梁釗韜1942年的調查報告《粵北乳源瑤民的宗教信仰》指出,乳源瑤人崇拜始祖盤王,但他們對狗并沒有特別的崇拜儀式,[10 ]確切地說,這位始祖盤王與“狗”已普遍無甚關聯。③

從脈絡來看,盤王故事不再講述狗頭王立功以至其后人免除徭役的故事,而是吸納了洪水、伏羲神話和盤古開天地的神話,著重講述瑤人向盤王許愿、還愿的故事。

筆者所見的乳源《大歌書》①《盤王歌》[11 ]《乳源瑤族民歌選編》②等皆是抄寫、收集、整理自新中國成立前后并沿襲至今的歌書。其均載有“洪水發”唱段,講述寅卯二年洪水漫天,僅藏入葫蘆的“葫期”(又作“胡其”“伏羲”等)兩兄妹幸存于世,二人相互為婚,生下血團,后由九州玉女用刀將血團分成人形,“發下青山成瑤姓,發下峒頭百姓人”。于是,在乳源,被吸納的洪水、伏羲神話,替換了瑤族以往特異的族源之說,成為瑤姓人與百姓人同宗同源的象征,這種象征還規范了“瑤姓-青山”及“百姓-峒頭”之間互不相犯的社會秩序。又有“造天地”唱段,歌詞言“第一平王造得地,第二高王造得天,第三唐王造得火,第四盤王造得衫”,或言“高王造天至(置)天地,盤王造地至(置)平田,至(置)得平田凡人作”。這樣,有關族源的盤瓠犬祖在乳源歌書中消失不見,而所現的盤王則成為“造衫”“置田”者。在“盤王出世”唱段中,有“盤王出世福江廟……主人有事請王到,單請盤王到子村?!雹塾诖?,在乳源瑤人的觀念中,盤王作為“有事”而請的廟中神靈而存在。引人矚目的是,向盤王這位神靈許愿、還愿的敘述被聚焦于“渡?!鄙裨?,如“遷徙歌”唱段:

“離了南京十寶殿,漂洋過海海中游。十二姓人齊過海,七天七夜難登岸。海里大風吹不停,大船擱在海中央。二姓沉入海龍門,十姓人許盤王愿。船頭共許歌堂愿,五旗兵馬來相救。許愿得止大風停,大船風送靠岸行。大船果然得登岸,南海游游送樂昌。廣東韶州樂昌縣,安居生活得太平?!雹?/p>

又如“瑤人出世歌”唱段[12 ]360、“入青山徑歌”唱段[12 ]737、“過海歌”唱段[12 ]867等,皆講述了十二姓瑤人在遷徙途中過海遇難而祈愿盤王獲救之事。類似的情節,還見于乳源瑤人的民間故事,甚而在《過山榜》⑤中被詳述:

“因為在七寶山上年成不好,人民饑餓,疾病橫行,人丁不平安,眾姓子孫謫(商)量,移居……十二姓(中)趙法章、盤林二郎、鄧養一郎,乘船過?!瓗е皇兆訉O乘船過?!瓙猴L暴雨,二姓的船翻在海里,剩下十姓……起香禱告,請神保佑,許下盤王大愿。如若得救,年年納錢降香拜王。果然靈驗,云散雨收,一路順風?!雹?/p>

可以看出,“渡?!毕得悻庍w徙故事的一個核心內容。進一步,在當下籌辦的“拜王”儀式中,乳源瑤人延續了向盤王許愿、還愿的方式,以至于他們遭遇家門不旺、五谷不豐、錢財虧損或疾病糾纏等禍患,就會商議集合廳中財力、物力、人力等請師爺“拜王”,祈愿盤王等宗祖家先庇佑后人、解除困境。也就是說,“渡?!睌⑹碌靡猿掷m流傳,看來在相當程度上依托于其強調的向盤王許愿的靈驗性,這種“許愿-還愿”的信仰行為模式容易為陷入不順境遇的瑤人所接受、運用。另外,不容忽視的是,從“犬祖神話”轉向“渡海神話”的過程中,逐漸走向定居的乳源勉瑤在動蕩的時局下面臨著居住和耕作的合法性問題,而不再宣稱免除賦役的“渡海神話”則有利于勉瑤共同遵循登記里甲、應承賦役的規則,并借此在祭祀規約下聯合起來保全宗族的山地和居住權利。

二、開山先祖的遷入和繁衍:明清至民國的“渡?!睌⑹卤澈?/p>

據調查統計,今乳源縣境內瑤族共有15姓19個宗支。[13 ]56-58其中,人口最多且最早遷入乳源的是趙、鄧、盤三姓。從當地流傳下來的《家先單》及口傳敘述來看,趙姓進山祖為趙法章,帶三子遷居游溪中心洞,繁衍至今約22代,分布于縣境的東坪、游溪、必背、柳坑、方洞林場、侯公渡等六個鄉、鎮、場;鄧姓三個宗支中最早的進山祖鄧養一郎,初到東坪林家排,繁衍至今約21代,分布于游溪、必背兩個鄉鎮;盤姓進山祖盤安衫攜子遷到必背桂坑老屋場,繁衍至今約19代,分布于必背、游溪、東坪、柳坑及方洞林場五個鄉、鎮、場。這三位進山祖的墳墓,如今仍在清明時節得享部分后人的自發祭拜。暫且以20~25年為一代計,可推知這些自稱“勉”的瑤人已在縣境內居住四五百年。①換言之,他們在明朝中期遷入今縣境所轄的范圍之內。

從史料來看,在明清時期,乳源瑤族多次涌動于華南地區的暴動之中,但隨后又被鎮壓。在廣東地區,這種起伏不定的起事事實上也發生于漢族的破產農民、流民之中。就此,明清社會經濟史學者劉志偉指出,明洪武年間的征剿和永樂年間的招撫②,都試圖將那些歷代不受王朝羈管、不貢賦稅、不服差役的“化外之民”編入戶籍,但“瑤人愿入版籍,貢賦稅”的短暫局面并未維持太久,日益苛重的賦役征調致使亡命逋逃者劇增,乃至引發大規模的動亂。[14 ]94-95

明中期以后,特別是正德、嘉靖年間,樂昌西山(今乳源必背鎮)瑤人起事,直接危及地方政權的統治;至明末清初,乳源、連陽、英德等縣瑤民數次聯合叛亂,順治年間甚至有萬人圍攻乳源縣城之況;康熙元年(1662年),乳源的東西瑤與曲江水源宮瑤匯合起事,以至“官兵不能制”;道光十一年至十三年(1831-1833年),乳源柳坑瑤民以鄧添一為首起事,對抗統治者。③在歷次抵抗和受挫之后,乳源瑤族與漢族下層農民、流民被迫走向遷徙、分散的路途,這樣的境遇與“渡海神話”中受難而徙、十二姓(或九姓、六姓)散落的情節是相應相合的。

在動蕩的社會危機之下,明清廣東地區不得不對里甲賦役制度進行多次改革和整頓;而瑤人為了在田地等問題上不受欺凌,只得接納差役僉派,并被編入里甲(清代“里甲制”改為“圖甲制”)系統。據今存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察院甦瑤碑”所載,乳源縣牛婆峒瑤人被紳棍、豪強混派上供物料,此舉導致僉派物額不均,違犯律法,慘累眾瑤。為此,牛婆洞瑤人特赴察院告準,奉批回縣豎碑申禁:

“以后凡取桅桿木料、生禽、花絲、油稅、祭豬等各項,不許混派?,幙偫钚慵t,瑤甲劉鳳、陳宗有、李榮霄、李希文,照舊甲下等瑤丁答應民役,如有市棍通同積歇衙蠹,需索橫斂生事害瑤者,應指名赴告拿究不恕。其該地方賦稅餉等銀,照舊辦納,毋得催諉,俱無有違,須至榜者?!盵13 ]1118

可見,崇禎年間,應民役、納賦稅不只成為乳源牛婆洞瑤人戶籍合法性的保障,更重要的是,可依法訴狀和限制士紳、胥吏的肆意科斂。此外,據李默等人搜集整理的乳源納丁錢戶米稅糧資料,如“納丁錢戶米稅糧執照字據”(道光、民國,茶坪)、“民糧部”(嘉慶、道光,荒洞)、“同治十年(1871年)三月十三日立六甲糧簿一本”(同治、光緒、宣統、民國,荒洞)、“民國辛酉年(1921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趙良金立出糧部一本”(民國,神鳳嶺)等[13 ]1236,可推知清中葉以后,乳源瑤民以戶為單位向里長繳納田糧,至光緒、宣統及民國,則亦有納田糧銀錢者。

由是,以往以立功、受賞、免除賦役為主題的“犬祖神話”在明清時期不再具有現實意義,為了保全自身和田地,乳源瑤民甚至主張通過應承賦役來獲得“戶籍”,從而以這種合法身份尋求僉派均平,避免非法的額外征派。如此,瑤民并非簡單地將“犬祖神話”遺忘了,而是在面臨生存困境時普遍將這個已“無用”甚至“有害”的神話舍棄了。

另外,明清之際,“戶”的性質發生演變,“戶籍”成為稅冊,不再具有戶口登記的作用,以至于多個家庭共用一個“戶籍”。[14 ]259這意味著,在乳源瑤區,那些沒有土地財產的瑤民家庭需要依附以地緣、親緣關系為基礎的宗族組織等獲得“戶籍”;與此同時,無論是組織農業互助生產,還是抵御豪強欺侮,通過祭祀規約來重構瑤族共同體便尤為重要。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渡海神話”逐漸在乳源瑤區廣泛流傳,它所敘述的十二姓始祖以許愿、還愿方式與盤王結成的恩義關系,則強化了瑤族的宗族組織和承宗接祖的觀念。

當然,乳源瑤族盤王敘事從“犬祖神話”到“渡海神話”的轉變,并非一蹴而就。它經歷了一個漸進的過程,從明代至清代這兩個神話完全可能并行流傳,而至遲在民國時期,“渡海神話”已極為盛行。即便如此,我們如今仍然能在乳源瑤區個別民間口傳故事乃至縣志中,見到“犬祖神話”的些許殘跡。但在訪談中,筆者注意到,當地瑤人如今已普遍難以將狗與盤王聯系起來。相形之下,筆者所見的乳源瑤歌全然沒有盤王系犬祖的詞句。

三、從山地到平地:乳源瑤歌中的當代遷徙和“渡?!睌⑹?/p>

新中國成立前,乳源勉瑤主要居住在山地,在日常的耳濡目染下,大多能歌善歌。新人酒宴、煉山劈斜等場合,或偶有其他村落的瑤人受邀來到某村幫工,該村的瑤人就會相約而往,請來人與之對歌,對歌內容廣泛,其中就有關于瑤人遷徙的渡海歌。農忙過后,在瑤人籌辦的“拜王”儀式中則以師爺依照歌書演述的形式“許有三十六段歌詞、七任歌曲”[13 ]31-32,起到敬神娛神的作用,而“拜王”還愿正是渡海敘事的題旨。

日?,幐枰砸粏栆淮鸬幕邮健岸撼睘樘攸c,而同村人或親戚間通常并不對歌,故其興盛與衰落的根本要素可歸結為是否具備“聚集來自不同村鎮的瑤族歌者”這一社會環境。[15 ]18由此,新中國成立后,瑤山的集體勞動時期聚集了原屬不同村小組的瑤人,瑤歌對唱十分繁盛。不過,這一時期,乳源的民間信仰儀式活動曾因“破四舊”而被明令禁止,“拜王”歌堂亦被廢止。1984年以后,瑤山實行生產責任制,分田分地到戶,農戶有了自留山和責任山,管理權和經營權全部歸農戶所有,于是,農戶換工、請工較之先前減少,不同村的瑤人聚集機會減少,瑤歌在日常生活中驟減。

不過,近乎同時,乳源瑤族的民間信仰和宗族儀式活動逐漸復興,“拜王”中用以酬謝盤王等圣王的歌堂得以重現。據筆者2015年的實地調查,當地瑤人所籌辦的“三天三夜”實際上結合了為師哥獲取法名的“掛燈”和“拜王”等儀式,其中,“拜王”的歌堂在第三日的下午舉行,即由坐在祭臺旁的幾位師爺輪流將題為《瑤族歷史大歌》的手抄本歌書念完,師爺稱之為“讀書”,其書即是有關族源、遷徙、生活、情理等內容的七任歌曲。①此用于儀式的歌書事實上與民間日常傳唱的歌書底本大同小異,僅在演述方式上不同:受時間所限,師爺只得以“讀”的方式完成歌書;而日常生活中,對歌者只需依憑臨時喜好和商量挑選某段或某條歌詞以郎娘“問答”方式對歌。

1993年至今,乳源瑤族自治縣政府通過財政補助、農戶集資等辦法,分三個時段,引導了瑤區和石灰巖山區缺田地、水源和不具備生產生活條件的人口的遷移。據統計,截至2014年,必背鎮遷移3403人,游溪鎮遷移4782人,東坪鎮遷移3502人,三個瑤族聚居區遷移人口達11687人,與未遷移的瑤族人口基本持平。②由此,從必背、游溪或東坪瑤山遷往漢區平地雜居,那些還善瑤歌的勉瑤老人才重新燃起日?!岸撼钡臒崆?。

而今,乳源縣城沿“南水河”的沿江中路段一株大榕樹下,就成為數年來瑤人對歌的集會點。凡晴日,午后到此聚集的勉瑤老人不下20人,甚而達四五十人。他們或在政府引導下遷移至縣城平地定居,或自發搬遷到縣城打工并定居,或暫居縣城為子女撫育幼小。

值得注意的是,不但“拜王”歌堂嚴格依照底本,而且這些年齡大多超過六十歲的勉瑤老人在日常對歌中也仍然保持對底本的推崇,并偏愛瑤族歷史文化的唱段,如敘述瑤人出世、遷徙、渡海等唱段。

與此同時,當下的部分瑤歌歌者對于歌詞編創持有一定的熱情。這緣于這一歌唱群體尚能靈活運用“傳統”瑤歌的基本音樂形式和語言風格,并且保有借助瑤歌形容事物、表達情感的需求。

但總體來看,被視為經典的“傳統”手抄歌書仍然在日常生活中最受歡迎且最為通行,歌書內容也相對穩固,有關瑤人遷徙及渡海的敘事與新中國成立前后的抄本并無本質差別;相形之下,瑤歌的編創所占比重較為有限,且多為口頭即時編創,吸納新時代的新興事物,多出現于猜謎、臨時展演等情境,亦有部分識字的男歌者以文字形式記錄下自己編創的瑤歌,其曲目和歌詞條數有限,多用于自娛自樂,較難普遍流傳。

饒有趣味的是,筆者在調查中發現,生于1938年的游溪中心洞老人趙天銀能夠大量編創歌詞且于2014年系統成書一冊,即《乳源瑤山歌謠》。其書“序言歌”歌云:“歌本歌子唱歷史,古老相傳為基礎……當初歌子有百樣,各樣歌子傳理情。各種各物是歌認,保留瑤山民族情”。①如此,新編歌書盡管融入了全新的生活情景,但強調唱述“歷史”是瑤歌的根本。這里所謂的“歷史”囊括了諸如客家山歌亦會歌頌的黨恩及改革開放后的新生活,更承載了瑤人的族源、遷徙與風物民情?!靶蜓愿琛焙蟮摹扒把愿琛?,集中贊頌國家和黨的恩情,還傳達了瑤人遷居縣城的喜悅心情:“富貴縣城真富貴,天下人雙來成家。自治縣城富貴地,居住縣城變貴家??h官為做陰功事,建起盤王博物館。盤王寶殿坐南嶺,坐落南嶺向北方。起成物館是大廳,大門使向向北京。牢記盤王記舊情,瑤漢官人大恩情?!雹谠谌樵船幦丝磥?,而今,從平地匱乏的瑤山遷居至平地廣闊的縣城,意味著從貧困走向富裕。同時,“自治縣”③“盤王”“大廳”等歌詞本身作為文化符號表征了瑤人對于政治身份、救世祖和承宗接祖的關切。也就是說,無論是山地之間還是從山地到平地,有關遷徙的敘事仍舊與自身源流記憶相連相接。

其后,該歌書分設八篇。首篇記述自然物象,關乎日月、星辰、云霧和洪水。對照流傳下來的手抄歌書,新編歌書的一大變化是洪水伏羲故事被簡化了,僅見“洪水發”與“洪水盡”的過程,伏羲獲救的情節雖存,但伏羲“為婚”“生血團”的情節則被省去,玉女更未將血團分作瑤人和百姓,而只是與仙人一道“放水”救世。這是因為,玉女分血團的故事規范了“瑤人-青山”及“百姓-垌頭”的“族屬-地域”秩序,而新中國成立后,乳源瑤人從山地到平地的規模式遷徙打破了這種秩序,于是,若要在以往的漢區平地名正言順地存續,瑤人就不得不把歌詞中神話敘事的不利部分簡省。

第二篇以瑤人的遷徙敘事為主,其下六節歌名分別是“過山過海退洞歌”“退洞歌”“桃源歌”“陪郎進山歌”“南山瑤鄉歌”“三八婦女節之歌”。這里的“過山過海退洞歌”,實際上將瑤人的遷徙敘事系統化了。它糅合了“瑤人出世”歌與“盤王出世”歌,突出“瑤人出世先出世,瑤人出世南京道”及“出世盤王先出世,盤王出世在福江”,并最終將瑤人“過山”“退洞”的情節與“過?!钡那楣澾B綴起來。從篇幅來看,這一節共24句,“過?!备柙~就有 14句,明顯多于“過山”“退洞”歌詞(各有兩句)??梢?,“渡?!痹诮袢樵船幐璧倪w徙敘事中占有重要分量。

此外,這一新編版本將十二姓瑤人漂洋過海的敘事本土化了,凸顯了盤、鄧、趙三位開山祖在渡海中的作用,如“十二姓人齊退洞,退到大河大海邊。撐船過海風打散,重有六姓到海邊……船到海邊心又愁,還愿平安作急頭……盤林四郎齊打計,鄧養二郎出點途。趙四法章投神望,三位先生算計行。腳踏船頭許神望,盤王兵馬保人民。許起寶書也作意,不經三日見船行……”④正是遷徙敘事的系統化和渡海敘事的本土化,使瑤歌具有了顯著的唱述“歷史”的傾向。與其說瑤歌演繹“歷史”,倒不如說瑤人借助瑤歌傳達有關自身源流的記憶和凝聚民族共同體的情理。

次節“退洞歌”,詳述了瑤人的廣泛流布,以諸多地名記敘遷徙路徑,“有的分過廣西道,有的分過湖南道。有的分過貴州道,有的分過云南道。有的分出外國道,分出外國起家難。緬甸國過老撾國,有的分過越南國。有的居住法蘭西,有的泰國加拿大。有的分過美國住,十二姓瑤得天下”;①其后,歌詞回溯了瑤族先祖的七次退洞,并依次記下八個地名,即“南京十寶洞”“田塘山”“府龍洞”“千家洞”“樂昌天林洞”“桃源洞”“黃堂洞”“韶州”。這種以一連串地名呈現遷徙的方式,極具畫面感,其間穿插的山豬馬鹿毀耕、過??耧L大作、劉兵逼糧、賊兵反亂等苦難,則賦予整個遷徙過程以悲愴之感;直至進入韶州“深山”,瑤人先祖才依靠山林養活人丁,而山林耕作被追述為得益于“盤王”的當初恩德(“開天辟地”“立春名”“安犁耙”等)。由此,“地名”和“族源”這兩種聯結的記憶符號將遷徙敘事引入了一個可供想象的活動空間。事實上,這種以民族遷徙敘事增強共同體文化認同的方式,與乳源瑤人自20世紀90年代后從山地遷往漢區的散居現實不無關系。

據2014年調查,乳源瑤族遷移點分布不連片、不集中,遍布桂頭、一六、游溪、乳城、武江重陽等地,如必背鎮遷移點共16個,其中,桂頭鎮16個,一六鎮7個,乳城鎮12個,武江重陽2個,其他遷移點4個,而且,零星布局的遷移點偏多,一些遷移點瑤人戶數和人口數很少,如東坪鎮遷移點乳城新興山下村僅6戶11人,而一些遷移點戶數和人口數更少。②這樣,在漢人占據絕對人口優勢的平地,零散定居的瑤人雖與客家人普遍相處融洽,但在文化認同上仍與客家人有所差別,如瑤族老人盡管逐漸習得客家話,但仍然習慣于以勉話交流;又如,瑤族老年歌者大多喜愛婉轉含蓄的瑤歌,且通常并不當眾對唱情歌,故較難接受客家老人演唱直白的情歌。

此外,部分瑤族遷徙人口面臨著田地被占的困境。這源于人口遷移工作初期,既未簽訂有效協議,又未發放土地使用證,僅粗略填寫了相關表格,致使遷移戶的土地界限未明確。由此,部分遷移點周邊漢人,特別是年輕一代不認可父輩已將耕地等轉賣給瑤族遷移戶,從而引發田地糾紛,以至于一些遷移戶無田可耕。這些歷史遺留問題,在縣、鎮政府隨后的遷移工作中受到重視并得以改進,但從目前來看,它們連同瑤人的文化習慣共同促成了瑤人遷居平地后尋求文化認同和現實支持的心理。

乳源縣城沿江中路榕樹下聚集的來自不同村寨的瑤族老年歌者及其唱述的有關族源、遷徙的瑤歌,即可謂是這種社會心理的寫照及當代遷徙的縮影。定居或暫居縣城后,瑤族老人沒有或少有田地耕種和管理,因而多有閑暇,又難于完全融入客家文化,于是,進入一個相對陌生的環境,去往這株榕樹下對唱瑤歌成為來自不同村寨的瑤族老人的重要交際方式,并從中獲得認同感與歸屬感。不過,總的來說,從山地向平地的遷徙,極大地改善了瑤人的居住條件,而通過購買或租賃田地,瑤人耕種趨于便捷,其收獲也大幅提升。③另外,瑤人當下的生產生活并未脫離山地,而是呈現出在山地與平地之間“兩邊擺”的模式。[16 ]203趙天銀老人在新編瑤歌中就生動地記述了這種生產生活方式:“時今下山住坪垌,居住坪垌耕有糧。進山砍木賣有錢,有錢有糧行州庭?!雹苓@種積極的生存策略顯示出瑤人在遷居過程中的靈活適應與樂觀心態。

四、結 論

明清以來,在廣東北江一帶繁衍發展的乳源勉瑤,大致經歷了兩次大遷徙,其一是明清之際諸姓開山祖進山及子孫在山地的擴散,其二是新中國成立后由政府主導的從山地向平地的遷移。在兩大遷徙之后,瑤人皆轉向定居,但均保留了有關遷徙特別是“渡?!钡臄⑹?。在流傳至今的手抄歌書及新編歌書中,這些敘事即是重要主題。結合明清之際的華南暴動及里甲賦役制度來看,乳源一帶的瑤人遷徙敘事從盤瓠型“犬祖神話”轉向“渡海神話”,不僅出于建立全新的禮儀性的祭祀共同體的意圖,還與當時里甲登記下對戶籍與田地的合法性的維護有關,及至民國,瑤歌中的盤王已然成為先祖渡海時的救世祖而得以祭拜。

新中國成立至今,近乎半數的乳源瑤人先后徙居漢區平地。當拜王歌堂等酬神還愿儀式復興之后,日?,幐鑴t在平地日漸興盛,它并不簡單地只是自娛自樂,還以演述“歷史”的偏好追憶獨特的族源與遷徙,以增強平地瑤人的歸屬感與凝聚力,而其根本動力則是他們在零星散居下尋求文化認同和現實支持的深層心理。此外,當代遷徙的經驗賦予瑤歌愈加豐富的遷徙敘事,它承載了瑤人對遷居平地的喜悅與感恩之情,更以歌詞的形式記錄了瑤人當代遷徙及其生計生活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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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story of sailing across a sea,telling Yao should consecrate sacrifices to Pien Hong,was considered not earlier than the Ming Dynasty,and gradually replaced the “Dog ancestor myth” to rebuild the ceremonial community. Based on the Yao song and the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 in Ruyuan,North Guangdong,we can conclude that the narrative of the story referred to preserving census register and fields in Li-Jia and tax system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Up to now,the narrative has been in song for worshiping Pien Hong and daily entertainment. It is not only the result of the ways of believing and acting in“vow-pay”,but also accords with the practical requirement. After Yao moving to the plain where the Han live,the narrative of the migration tend to be more systematic and localization,and has integrated new era element,which show the reshaping of the Yao people on their culture and identity.

Keywords:Yao(Mien);migration;sailing across a sea;Yao song

〔責任編輯:黃潤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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