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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之痛

2017-02-17 13:50肖復興
雜文選刊 2017年2期
關鍵詞:梅派梅葆玖水袖

肖復興

胡文閣是梅葆玖的徒弟,近幾年名聲漸起。作為梅派碩果僅存的男旦演員,胡文閣的聲名無疑沾了梅派的光。當然,他自己很努力,唱得確實不錯。六年前,我第一次看他的演出,是在長安劇院,梅葆玖和他前后各演一折《御碑亭》。坦率地講,說韻味,他還欠火候,和師父有距離;單說聲音,他要比師父更亮也更好聽,畢竟他正當年。

其實,我對胡文閣的興趣,不僅在于他梅派男旦的聲名和功力,還因為聽他講了自己的一件往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還不到二十歲,在西安唱秦腔小生,卻癡迷京戲,癡迷梅派青衣,便私下向名師李德富先生學藝。青衣的唱腔當然重要,水袖卻也是必須苦練的功夫。四大名旦中,水袖舞得好的,當數梅、程二位。水袖是青衣的看家玩意兒,它既可以是手臂的延長,載歌載舞;又可以是心情的外化,風情萬種。那時候,不到二十歲的胡文閣癡迷水袖,但和老師學舞水袖,需要自己買一匹七尺長的杭紡做水袖。這一匹七尺長的杭紡,當時需要二十二元,正好是他一個月的工資。

為了學舞水袖,花上一個月的工資,也是值得的。但關鍵問題是,那時候,胡文閣的母親正在病重之中——他很想在母親很可能是一輩子最后一個生日的時候,給母親買上一件生日禮物。但是,他已經沒有錢給母親買生日禮物了。在水袖和生日禮物兩者之間,他買了七尺杭紡做了水袖。他想得很簡單——年輕人,誰都是這樣,把很多事情想得簡單了——下個月發了工資之后,再給母親買件生日禮物。

在母親的病床前,他把自己的想法對母親說了。已經不能講話的母親嘶啞著嗓子,“呃呃”地不知在回答他什么。然而,無情的病魔沒有給胡文閣補上母親生日禮物的機會。母親去世了,他才明白,世上有的東西是補不上的,就如同落到地上的葉子,再也無法如鳥一樣重新飛上枝頭。

三十多年過去了,直到現在,胡文閣都非常后悔。水袖,成為他的心頭之痛,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永遠拔不出來的刺。

胡文閣坦白道出自己的心頭之痛,讓我感動。

想起我的父母,我常常會涌出無比慚愧的心情,因為在我年輕的時候,一樣覺得自己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父母總是被放在了后面。記得當初母親從平房搬進新樓之后,已年過八十,腿腳不利索,我生怕她下樓不小心會摔倒,便不讓她下樓。母親去世之前,一直想下樓看看家前面新建起來的元大都公園,總是興致很高地對我說:“聽說那里種了好多月季花!”正是伏天里,我對她說:“天涼快點兒再去吧?!闭l想,沒等到天涼快,母親突然走了。那時候,總以為父母可以長生不老地永遠陪伴著我們。我們就像螞蟥一樣,趴在父母的身上,理所當然地吸吮著他們身上的血。

我不知道,如今的胡文閣站在舞臺上舞動水袖的時候,會不會在一瞬間想起母親。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聽到他講述自己這件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之后,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在電視里,再看到他舞動水袖的時候,我總有些走神,忍不住想起他的母親,也想起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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