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薔薇，比月色寂寞

文/綏 曳 圖/野 篆

時近端陽，日光傾城，薔薇滿架?；ㄊa下的豆蔻少女，用簪子一筆一畫地寫了無數個“薔”字。驟雨忽至，薔薇花簇垂下幾許落紅，雨水沾濕紗衣，疾風吹亂云鬢，而她癡陷其中，無動于衷。

這是《紅樓夢》里寶玉偶然得見的情景。繁花下的姑娘，眉若春山，眼含秋水，裊裊風姿頗似黛玉?？伤皇趋煊?，沒有葬花立冢的清雅詩心，滿懷的歡喜與悲寂亦與寶玉無關。她名喚齡官，是大觀園里唱戲的小旦。

齡官遇見賈薔，如一枝蔓草偶然伸過籬墻，急急地輾轉在命運的桎梏里，忽而見到那永生不忘的青綠。她的身世書里沒有詳提，卻不難猜想，戲班里學藝的姑娘大都有卑微的前塵。齡官，伶官，名字不知是何人所取，歲月亦如戲里春秋，不由自主。姑蘇城的煙雨畫橋，達官貴胄的一擲千金，布衣百姓的宴聚茶飲，她在一方戲臺上看眾生百態，皆是旁人的悲歡。她的一切都隱沒在粉黛妝容背后，誰也不會留意。

直到那一日，華服翩翩的少年走到她跟前，溫潤的眉眼浸了笑意，“我瞧你甚好，可愿隨我去金陵？”齡官微微頷首，心中默念出那個沾染了六朝脂粉的城名，“金陵”。她曾聽人言，那是比姑蘇更阜盛的城郭，身旁與她年齡相仿的姑娘露出艷羨的神情。金陵望族的賈薔公子前來遴選，從尋常戲班到朱門府邸，這是多少優伶求之不得的機緣。彼時的齡官并不能真切地知曉那番富庶景象，唯有賈薔如明月、似深潭的眸子刻進她的心里，揮之不去。

賈府的花團錦簇像一場瑰麗的夢，哪怕她只是梨香院里的伶人，亦明白賈家子弟是何等尊貴，更何況賈薔是寧國府的嫡系玄孫。悄然萌芽的那點懵懂情愫，原以為是沒有開端便要結束的悵然花事，可賈薔偏偏扮起了癡情公子，為她停駐。

他仿佛五月里明晃晃的薔薇，只需一回顧，便闖進她古井無波的世界里，成為她年少的歡喜。那一日他鋪開白宣，揀一支素筆，清澈的嗓音如微風輕拂，“過來，我教你認字?！饼g官自幼唱曲，卻不識得戲文里的字句，文墨于優伶而言終究太奢侈。賈薔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他的指尖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她跟著他運筆，感受翰墨流淌于紙上的細微妙處。一次又一次，她終于學會寫他的名，那個“薔”字?；丨h往復的一橫一豎，似一座小小圍城，令她愈陷愈深。其實她并不懂得方塊字精巧的結構，于她而言，它像是一幅畫，纏綿的心思皆在其中。罷了，罷了，人生苦短，莫要辜負。她鼓足勇氣走近他，所幸他管理著梨香院諸事，倒也能時時相見。

賈薔并不是飽讀詩書的儒雅公子，他是眾人眼里斗雞走狗的紈绔少年。但他待齡官的好確為一片真心，像率真的孩童，將自己所珍愛的親手捧到她面前。在她面前，他收起玩世不恭之態。他為哄齡官一笑，特地買來一只會銜旗串戲的雀兒，搭著戲臺的鳥籠饒有趣致。他笑著呈給她，卻不曾博得美人歡心。齡官氣惱，怪他拿鳥雀奚落如她一般的優伶，他連忙起誓說絕無此意，即刻打開籠門，將雀兒放生了。

她的一番說辭落在旁人眼里，不過是小兒女的嬌嗔情意，唯有她知曉這確是出自內心。那籠中鳥鉤沉了記憶，她望著它，一如望見自己的人生冷暖。齡官聰慧敏感，對世事有清醒的洞察，卻身處無力更改的際遇，故而生出一種倔強。

賈府中萬紫千紅的佳人似乎都圍繞著寶二爺，可她心心念念的唯賈薔一人。一往情深深幾許，旁人的好再難落入她的眼底，她的目光只隨他的身形游移。所以寶玉在她這里吃了閉門羹—上門央她唱曲也被拒。能讓她心疼的只是賈薔，縱然為那只雀兒不悅，她亦不忍心讓他冒著毒日頭奔走于外。齡官的心柔軟如春水，潺潺流淌在賈薔的界域里。

齡官是倔強的女子，把曲藝演繹到極致，堅守著那道不容逾越的底線，他亦不能例外。書里不曾細說那十二個來自姑蘇的女伶如何習藝，齡官的唱念功底只能在大觀園的一方戲臺上尋到端倪。

那一回元妃省親，她身段婀娜，眉目入畫，演了一出《離魂》。那一轉身，一回顧，比黃鸝更婉轉的唱腔令元妃稱贊，格外賜下恩賞，還特地囑咐賈府眾人不許為難她。元妃甚至意猶未盡，命她再唱兩出戲。賈薔不懂戲里門道，柔聲告與齡官，“娘娘既喜此劇，你便再演《游園》《驚夢》兩折吧?！?/p>

可她斷然拒絕，縱然他是梨香院的管事，是她心底藏著的那個人。齡官的本行是貼旦，而他所言卻是閨門正旦的劇目?！赌档ねぁ返膽蛟~她早已熟稔，不是不能唱，而是不能串了行當。當初為何入了戲班，回憶已模糊不清，但自從她做了優伶，便守著梨園的規矩。戲子易為人輕賤，她始終記得維護尊嚴。

他拗不過齡官，最終讓她演了《釵釧記》中的戲目。這種倔強的性子，顯出幾分超拔。賈薔曾是觀花閱柳的錦衣郎，流連于千嬌百媚卻不曾把誰放在心上，獨對她傾注了真情，愿意伏低做小，愿意尊重她。

齡官與賈薔的愛戀總是在寶玉的視線里鋪展開來，那一點一滴都令人動容，他從齡官的眼中看不見自己，全是賈薔的模樣。寶玉終于明白，并非世間所有眼淚都是葬他，得卿一人淚，便是幸運。那些水做的姑娘，終究各有歸宿。

后因老太妃薨逝，封爵之家一年不得宴樂，賈府遂遣散梨香院的戲班。對于這十二個女孩子的命運，敘述并不分明，只說有八個自愿留在賈府，余下幾個選擇離開。齡官是走是留，成了一團謎。

以她的癡情，或許會為了賈薔留下，守著那份純然無垢的歡喜?？梢运木髲?，大抵會如那籠中鳥，選擇擁抱自由，讓那段戲雀往事成為追憶。我相信后者是對她更大的成全。富貴公子與低微伶人有云泥之別，縱然兩情不改，亦難有舉案齊眉的機緣。與其讓愛意在無端的撕扯里褪去本色，倒不如留存一份不變的貞靜。

如果那一日，她選擇帶著行囊上路，緩緩行經園中草木，必然會想起五月里的滿架薔薇。當她跨過那道朱門，回望恢弘明麗的府邸，一道道曲巷回廊忽然在心中浮現。多像她畫了無數遍的“薔”字，她的青春與眷戀都擱置其中。

薔薇開了一季會凋謝，而他早已成為照徹她的明月，此后山高水遠，永駐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