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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恣意與柔情

2017-04-17 19:48李燕
環球人物 2017年7期
關鍵詞:李苦禪李燕齊白石

李苦禪

(1899—1983)

山東高唐人。中國近代大寫意畫宗師,擅畫花鳥、書法。1923年拜齊白石為師,后任國立杭州藝專教授、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代表作有《盛夏圖》《荷鷺圖》《松鷹圖》等。

李燕

李苦禪之子,1943年出生于北京。畫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2017年1月,他與相聲演員徐德亮合作出版新書《李燕聊李苦禪》。

1983年春節,李苦禪在北京飯店過了最后一個生日。中國美協、中央美院、北京市美協聯合為老人做壽,吳作人、李可染、劉開渠等藝界名流悉數到場,為他慶生。在宴會上,李苦禪激動地連講話稿子都念不下去了,“我這一輩子受了多少罪,有多少坎坷,從來沒享受過這么高的榮譽”。那天,兒子李燕也在現場。李苦禪致辭這一幕,他很是觸動,便拍了下來。

在李苦禪的后半生中,一直有李燕相伴。父親作畫,他在一旁抻紙磨墨;父親出席社會活動,也總愛帶著這個小兒子,在那些場合中,李燕給父親拍了不少照片。如今,李苦禪去世30多年,這些老照片成了珍貴的回憶。

承載記憶的還有李苦禪的舊居。那是北京南山溝大院的一間小三居,1977年,由王震副總理與谷牧副總理批下來,給李苦禪與家人居住。最大的一間17平方米,還有15平方米的臥室和9平方米的保姆間,現在都按原樣保留著。李燕回憶道:“這里是父親晚年的會客室兼工作室。除了美術界的好友,相聲大師侯寶林、劇作家曹禺等名家都來做過客。父親健談,他們一邊聊繪畫藝術、名人逸事,我就在一旁錄音、速記。很多年后,我成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再整理這些音像、速記材料,更感彌足珍貴?!?/p>

因為聽得多,李燕也愛侃。2010年,相聲演員徐德亮開始跟著他學畫,不知不覺也聽了不少“祖師爺李苦禪的故事”。聊著聊著,兩人萌生了念頭,合寫一本《李燕聊李苦禪》,收錄兩人的對話,并以一張張歷史老照片配作插圖。

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李燕談起父親的這一生,他翻開書,尋找著一個個隱藏在歷史洪流中的剪影,將它們串連起來,還原出一個豐滿真實、有弧度有力度的大畫家李苦禪的人生。

感念一生的三位老師

父親是畫家,他的故事要從學畫說起。

父親出生在山東高唐,古人稱平原郡。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個大平原,地上有野兔跑,天上有黑鷹飛。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他從小愛畫花鳥,以大地為紙,樹棍為筆,隨手涂鴉。

正兒八經開始學畫是19歲。父親總說,他感念一生的老師有三位:徐悲鴻、林風眠與齊白石。

1918年,父親壯著膽子,孤身一人求學北京。聽說北京有個大學教畫畫,他就向路人打聽,一路找到了北大。到了北大紅樓,碰著一位身著長衫的清瘦年輕人,跟他一同走進一間滿是“怪味”的屋子。年輕人跟他介紹,這是北大畫法研究會,如果有興趣,可以來學畫。后來父親才知道,這里的“怪味”來自松節油,油畫顏料的調色油,屋子里還有木頭框子和畫布,都是油畫工具。

這個帶父親走進西畫世界的年輕人,就是徐悲鴻。當時,徐悲鴻還不出名,北大校長蔡元培看中他是個人才,專門為他設立畫法研究會。在徐悲鴻去法國留學前的那個短短的暑假,他給父親講炭畫(素描)、油畫知識。父親成為徐先生的大弟子,就是這么來的。也正因為有了這段學藝經歷,父親后來報考國立北京藝專(后發展為中央美術學院)西畫系,才能榜上有名。

1922年,父親就讀國立北京藝專,時任校長是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林風眠。他主持了三次西化藝術運動,不拘一格廣納人才,請木匠出身的齊白石登上講臺,聘法國教授克羅多、捷克教授齊蒂爾講西畫,鼓勵父親不斷創新。在父親的畢業作品展上,林風眠買下了他全部的9幅作品。所以,對這位有著知遇之恩的林先生,父親一提起就肅然起敬。他比父親還小半歲,個子矮矮的,但父親從不直呼其名,每每提到,都是恭敬地稱他為“林校長”。這是他們那代人的文化和風骨。

父親的另一位恩師,便是鼎鼎大名的齊白石。

上世紀20年代初,畫寫意花鳥名聲大的,莫過于“畫有金石之氣”的吳昌碩和“藝術理論開一代新風”的陳師曾。齊白石只能算小有名氣。他住在西城的大岔拉胡同,晚上睡炕,白天把鋪蓋卷到一邊,在炕上鋪上氈子就開始畫,生活很清苦。很多人明里暗里諷刺他是“野狐禪”,他卻不服氣,專門刻了一枚方印,“吾狐也”——我就是狐,你能把我怎么著?

父親在國立北京藝專學西畫之余,想找個師傅學國畫,就“看上了”這個名聲尚微的齊白石。后來我整理父親的錄音,聽到他的原話是,“我把京城國畫畫師都濾了一遍”,聽來好像有點刻薄了,其實父親說話一向直率。他就覺得白石老人好——藝術上雅俗共賞,人格也好,仙風道骨。

那是1923年的秋天,父親敲響了齊白石家的大門,說明來意,“齊老先生,我特別喜歡您的畫,想拜您為師。但我這窮學生也沒什么可以孝敬您,等我畢業以后,找著事情做了,我再好好孝敬您?!卑资先艘涯杲?,父親這種直白非但沒被視為不尊,反而引起了他的共鳴。齊白石好像看到了年輕的自己,于是點頭收下了這個徒弟。父親大喜過望,連忙跪下磕頭。他心急,屋子又小,結果腦袋蹭在墻上沾了一大塊白墻灰,齊白石看在眼里,呵呵直笑。就這樣,父親成為白石門下第一位登堂入室的弟子,白天在學校學西畫,每周抽出三個晚上去齊白石家,學寫意花鳥、蟲草工筆。

自成一派

后來,父親與這三位老師的交集各有不同。徐悲鴻因留學法國,父親與他就此別過,近30年后,日寇投降,徐悲鴻北上,終于重逢;因為戰亂,他與林風眠也多年未曾聯系,直到1980年父親在香港開畫展,兩人才得以復見;唯獨齊白石,從1923年父親拜在他門下,到1957年老人家晏駕歸西,兩人常一同作畫,感情最好。白石老人曾說:“余門下弟子數百人,人也學我手,英也奪吾心?!敝挥欣钣⒔埽ɡ羁喽U原名)最懂我的心??!齊白石愛畫荷花,荷花稈長,每畫一筆,父親就配合著為他抻紙。以至于后來齊白石一畫荷花,就會用濃濃的湖南鄉音招呼徒弟:“苦禪快來,畫荷花了?!?

整理父親錄音,我發現,他也常提到自己與師傅交心。有一次,一個資質平庸的畫家想請老師齊白石為他的畫題幾句。父親去時,齊白石正對著地上這幾幅畫,面有愁容。齊白石跟他說:“要不苦禪你給我選一張吧?!备赣H就捂著眼睛,俯身隨便提起一張來,問:“老師這張行不行?”睜眼一看,齊白石正躺在藤椅上捂嘴笑。那時師道尊嚴,笑不露齒,他捂嘴手指著父親笑,那意思是“你太知道我的心了”——畫作平平,哪張都不想題。但又不好意思駁人家面子,最后齊白石勉強題了一行“某某君囑余為之題畫,白石老人以為尚可”。

父親他的畫風受到了好幾家流派的影響。徐悲鴻先生推崇以西畫改良國畫,要把西方好的元素融到其中。他曾跟父親講:“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繪畫之可采者融之?!备赣H謹記,在國立北京藝專學習時,常用炭筆練素描,用鉛筆、毛筆畫速寫,為后來的寫意創作奠定了扎實的造型基礎。

齊白石是國畫大家,父親當然也學到了他的筆墨精髓。然而,師徒二人創作題材并不同,一個擅畫蝦蟹等農家題材,另一個擅畫“大黑鳥們”?!皩W我者生,似我者死”,白石老人如此教導。后來父親也跟我說:“虎,誰誰畫得好;馬,徐院長畫得好。題材要岔開,才容易有自個兒的面貌。你就別畫我的黑鷹了,多畫群眾喜愛的小動物和人物吧?!?/p>

父親作畫,善于把京劇糅到其中。中國人最欣賞寫意美,京戲就是寫意美的代表。父親有句名言:“不懂得京戲,就別畫寫意?!逼鋵嵞莻€年代愛聽戲的人不少,每個人都能唱幾句梅郎(梅蘭芳)。父親卻更愛武戲,山東尚武,他從小就習武,后來拜尚派武生創始人尚和玉為師,與當時的武術高手王子平、王薌齋都有過交集。與好友聊戲時,他總是說著說著就拿起家伙,耍起來。徐德亮知道我父親好武,再看他的寫意畫,就說:“苦老是在用練武的勁道來畫畫啊。用‘屋漏痕筆法時,既要有順勁兒,又要有一種向外膨脹的橫勁兒,更要體會到內家拳那剛柔相濟的勁兒?!?/p>

所以,父親一輩子的畫風跟誰的都不一樣,不是西畫,也不是純粹的老國畫,而是自成一派。

興之所至,才為寫意

父親的大寫意畫最出名。他是如此看待寫意的:興之所至,信筆而揮,才能出真正好的東西。人如其畫,父親是性情中人,大半輩子在動亂坎坷中顛沛流離,卻能淡然自如徜徉在畫里。

父親出生在窮苦人家,但畫畫是燒錢的行當。他形容:“畫油畫告上一筆(山東方言,添上一筆的意思),那比在老家告一筆香油還貴?!碑敵踉趯W校畫炭畫,木炭筆跡不用橡皮擦干,而是用學校發給學生的饅頭蘸,蘸到最后,饅頭上都是木炭灰。家境稍微好點的學生,都把饅頭扔了,父親不舍得。每到中午下課,同學們去吃飯,問他:“你怎么不去?”他推說自己不餓,再畫一會兒,卻躲著偷偷把黑饅頭吃了。父親原名李英杰,有個叫林一廬的同學見他這么苦,送了他一個綽號“苦禪”。父親馬上領悟了其中含義,倒是很樂觀地說:“名之固當!名之固當!”從此,他在國畫上題款“苦禪”,在西畫上題款“李英”。

為了湊生活費,父親上課之余也賣苦力拉洋車,但不跟窮車夫搶地盤耽誤人家掙錢,而是跑西山的黑道兒。那里常有劫匪出沒,他就在腰里纏著七節鞭。跑著跑著,半路劫道的跟他打過兩回交道后,便傳開了“有個山東大個兒,可別惹他,他有功夫!”父親還講過:“人窮不能賤?!蹦且淮娜俗宰鹦臉O強,絕不接受接濟。他在國立北平藝專賣出第一批畫后,請了兩大桌飯,跟同學說:“過去你們請我吃飯,謝謝諸位了,今天我請你們?!?/p>

1925年,父親學成畢業,畫漸漸有了名氣。3年后,父親被聘為國立杭州藝專教授。他到了杭州,一下子就從窮學生變成了每月領300大洋的教授,自己的生活沒問題了,又將全部精力放在了學生身上。父親聽說有個叫李霖燦的學生交不起學費,就直接找到教務處,說:“從我的薪水里扣?!边€立了紙條為證:李霖燦學費由我薪金項下扣除。落款李苦禪。多年后,這名學生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任副院長。他時?;貞浉赣H當年是如何解他燃眉之急的,這段往事,就被他寫進了文章里。

現在人們動不動稱自己是“藝術家”,父親畫了一輩子,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個“教書匠”。多年后,他的學生們仍舊懷念講臺上的苦禪老師——往那兒一站,聲音瑯瑯,幽默風趣。

走下講臺,父親同樣見誰都能聊。國立杭州藝專坐落于西子湖畔,窗外就是湖光美景。他饒有興致地在湖里養了兩只魚鷹,供學生寫生。但西湖是公家的地方,不允許放魚鷹。父親就跟巡警說:“這是為了讓學生好好畫畫?!焙髞?,關系處理好了,巡警不但不阻撓,還幫著他想辦法,說道:“這樣吧,我上崗時候您放著,換崗了趕緊把魚鷹弄回去,千萬別被其他人發現了?!焙髞?,大家都說父親會“拉關系”,那其實是沒架子。別人問他:“苦老,您怎么跟誰都能聊,沒點架子???”他總說:“我不會擺啊。一個莊戶人家和誰擺架子?”

父親“喜怒形于色”,他認為,太理性的人,畫畫就是挑錯了職業。50年代初,上頭領導要求國畫出新,為政治服務。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提著三張《貓頭鷹》,悶悶不樂進了家門。他歷來很珍惜畫,每一幅都規規整整卷好,很少有提拎著的時候。我仔細去瞧,才發現,畫里的貓頭鷹與父親平日筆下的不同,它們垂頭喪氣,被一圈喜鵲圍著指點。這是“世界人民團結一致,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寓意,貓頭鷹象征美帝國主義,一圈喜鵲就是全世界人民。如此三張大斗方,父親全給扔地上了。他讓我媽看,說:“這叫什么玩意兒?”貓頭鷹本是益鳥,干嘛拿它代表美帝國主義,并且貓頭鷹和喜鵲,一個“上夜班”,一個“上白班”,怎么能見面,還上了同一張畫?后來父親一生氣,畫就扯到爐子里,全燒了。

“苦禪不為真吾徒”

雖歷經坎坷,但父親有個幸福的晚年。他趕上了打倒“四人幫”,國家改革開放,百廢俱興。我每次懷念父親,總會想到那一段時光,對于一個兒子來說,這也是我最大的安慰。

父親晚年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堅持每天早起練武,還老教育我:“睡懶覺沒出息!”我們家原來有一副雙刀,開過刃的真家伙,父親就拿著它們練,身體很結實。他晚年畫的畫,尺寸也越來越大。1981年,國家文化部下達任務,要給中央美術學院的四位教授各拍一部教學片,在鏡頭下,父親創作了尺寸巨大的寫意畫《盛夏圖》,用四張丈二宣拼成22平方米的畫紙,盡情揮墨。他說:“大氣魄才是大寫意,這種畫只有我大中華才有?!?/p>

恣意揮毫的另一面,是老年的父親非常容易動感情。在他的小會客室里,每每提到父母、老友,就止不住掉眼淚。父親晚年有個老朋友忽然去世,他讓我拿出一張大宣紙,畫了一幅白荷花,上邊題了那個老友的名字。他拿著這幅畫,到了小花園里,刨個坑,把畫疊起來,劃根火柴點燃,然后拿拐棍用土埋了紙灰,以此悼念亡友。

我也很有福氣,這輩子跟父親不僅只是父子關系,還有傳承關系。他教我畫畫,更教導我要立“畫品”。他有句話,我也常拿來教導晚輩,“人,必先有人格,爾后才有畫格;人無品格,下筆無方”。

我年輕的時候,常有人來找父親求畫,無論是誰,他都一一應下。但有的人拿著畫轉身就賣給了畫店,我知道后很生氣,就勸父親:“沒必要熱情待他們,不然今后要遭罪?!彼麉s說:“人家喜歡我的畫,是看得起我。轉手賣出去的,必定是家里缺吃缺穿了。再說,畫送給人家了,就是用來糊窗戶,我也管不了?!蔽也煌馑挠^點,和他理論了一番。結果再有人來,他還是每求必應。

對于父親的人格、畫格,即使是歷經世事滄桑的白石老人,也是贊賞有加的。齊白石名聲大振后,市面上流傳著他的各種贗品。父親臨摹齊白石的寫意,可以亂真,但他從來只題自己的名字。齊白石寫過一首詩送給他,這幅墨寶我后來好不容易從香港買回來,那上頭寫著——“苦禪學吾不似吾,一錢不值胡為乎?品卑如病衰人扶,苦禪不為真吾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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