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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竹(短篇小說)

2017-05-20 08:24宋文靜
創作與評論 2017年7期
關鍵詞:玉竹建業桂枝

宋文靜

玉竹名字雅致,在同齡人的一堆“梅,蘭,艷,菊”中,玉竹這名兒里里外外透著秀氣。玉竹長得高挑,身段兒也好,像竹子的挺拔又像柳枝的柔軟妖嬈。她曾一度不喜這名字,玉竹,玉竹啊,像是在叫個男人。不過她也感覺無所謂,未出閣的時候,大多數人叫她大丫頭,出閣之后就是誰誰家的了,誰還管她什么玉不玉,竹不竹的。

玉竹喜打扮,她有一雙巧手,她喜歡把寬松的褂子收了腰兒,衣領或前胸繡一塊兒紅燦燦的牡丹或者鴛鴦,粗布衣服生生給改成了短款旗袍。玉竹腰板兒挺得直,穿上自己改裝的衣服更是底氣十足。一笑一顰,都散發著一股勁兒,一通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反正大伙兒都能感覺得到。玉竹她娘不喜歡玉竹自己做的衣服,更不愿意她穿出去“招搖”,眼見都十七、八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人家姑娘遮羞都來不及,她倒好,非把身段兒一五一十地晾出來,唯恐別人看不到。說來也奇怪,在饑餓的年代,很少有女人能像玉竹一樣,胸上屁股上贅著肉了,大多都癟得像個蔫黃瓜似的,身體上下一條直線。玉竹作為個姑娘家,能發育成這般模樣,不得不讓人慨嘆,也不得不讓她娘隱約擔心。

玉竹她娘禁止玉竹穿她“瞎鼓搗”的東西,玉竹也不答應,也不拒絕,照樣我行我素,氣得她娘一把火將那些衣服付之一炬。玉竹惱了,一天沒吃飯,第二天穿上寬大的青布褂子出去,人們瞧著她走路啊,扭頭,彎腰啊,還是那股勁兒。滴溜溜的擋不住的勁兒。直到不久后,一個掉書袋的窮小子,他說話可謂一語中的,這姑娘身上啊,有韻味。擱到現在,那叫一個詞兒“氣質”。

劉水興與玉竹結婚時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玉竹是他表姨家的叔伯侄女。他比她大半歲,按理說應該叫聲哥。但她結婚前從來沒叫過,甚至都沒拿正眼瞧他一下。而劉興對玉竹的感情可不是一天兩天,只不過他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時不時拿個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劉水興第一次見到玉竹的時候,他十六歲。他奉他娘之命來給表姨送白菜,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跨入表姨家的門時,正好看見南墻根底下坐著一個姑娘,這便是玉竹了。玉竹正半歪著頭縫什么東西,嘴角微微蕩漾,陽光把她的頭發渡成栗色,在空氣里一跳一跳地躍動著。她時不時拿針在頭皮上蹭蹭,隨后又在一塊布上穿針引線。動作是柔和的,宣騰騰的。不知名的小曲兒從她嘴里撲打撲打流出來,身子隨著節奏輕輕搖晃。

咳咳,我表姨在家不?劉水興問。

玉竹抬起頭,挑了他一眼,你表姨是誰?

就是……就是這家的啊。劉水興結巴起來,有點撒謊般的理虧。

玉竹的眼睛里什么東西撲騰了一下,她拿眼神頂著他,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劉水興大跨步從玉竹身旁走過去,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小心臟卻抑制不住跳得厲害,血液把臉漲得通紅。

結婚之后的劉水興多次跟玉竹提起來,你不知道你那雙眼多厲害,像是平白把我抽了一頓,我一下子就癟了。這句說完,一定要補上下一句,以后不許你這樣看別的男人,誰也不行。

玉竹那眼神兒,怎么說呢,凌厲著呢,一路望過去涼颼颼的,拉得人疼。又柔著呢,盛了水一般,把對方里里外外都泡軟和了,滋潤透了。怪不得后來有人說玉竹,她那眼勾人著呢,把男人的魂兒都勾跑了。

劉水興在那個時候知道了玉竹的存在,從此便有事沒事就往表姨家跑,借機去見玉竹?;蚴沁h遠地望著,或是湊過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兩句話,或是給她帶幾顆糖或小物件。劉水興不習慣喊她名字,他喜歡叫她“大妹妹”?!按竺妹谩比齻€字一出口,其他話又都淹沒了,只剩下咚咚的亂了節奏的心跳。

玉竹穿著自己改裝的對襟褂子進了劉家的門。布料是新的,那是老劉家送來的彩禮。殷紅的的確良,領子剪出了弧形,一圈兒繡著荷葉邊兒,收緊腰。最考究的應該是繡在胸前的那只三十公分見長的鳳凰,高昂的頭抵著衣領,翅膀蔓延在衣身上。這身行頭從裁剪到刺繡再到最終完工,耗費了玉竹整整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的時間沖淡了她的憂傷,取而代之的是歡喜,不知道是歡喜這身嫁衣,還是歡喜結婚這件事本身。反正,不是歡喜劉水興這個人。

玉竹不喜歡劉水興,這不是什么遮掩的事兒。劉水興每次來找她,她都找借口躲得遠遠的,萬不得已碰上面,也是能把下巴抬多高就抬多高,眼睛永遠朝著別處。劉水興帶給她的東西,她前腳接著,后腳一轉手就丟開了。當然也有例外,收到的東西里要是有她喜歡或需要的,她也會留下來。東西有什么錯,跟它較什么勁?玉竹接受某些東西時,就會這樣寬慰自己。

玉竹不喜歡劉水興的長相,她認為男的就該英氣一點,而不是軟塌塌的,一臉的慫樣。她不喜歡他的沒文化,肚子里沒幾滴墨水。雖然玉竹自己就念過兩年書,但她很憧憬知識。十來歲的時候家里窮,又鬧饑荒,玉竹她娘做主終止了她的學業。她娘說,讀那么多書有啥用,光管著漲腦子,知道自己的名兒咋寫就行了,女娃子長大了還不是要嫁出去。玉竹沒什么異議,反正那個時候她對學習這檔子事既不排斥也不迷戀,得過且過又是一天,在哪兒不是過?只不過是從學堂轉回了家里,地里。后來隨著歲數的增長,她發覺自己越來越羨慕有文化的人。她改裝的衣服就是從弟弟的書中看來的,然而具體的內容她就讀不懂了,只得靠自己琢磨。玉竹不喜歡劉水興說話的嗓音,不喜歡他那油膩膩的頭發,不喜歡他說話前總是要“咳咳”一聲,不喜歡他喚她作“大妹妹”,不喜歡他走路時總要把鞋底子磨出聲響……反正吧,她不喜歡他的一切,不喜歡關于他的一切。

不喜歡的理由千千萬,看哪兒都別扭。其實,玉竹厭煩劉水興的主要原因還是,她的心已有所屬。她從十七歲的時候開始喜歡那個人,遠遠地望著那個人,心湖上泛起一圈圈漣漪。那人叫鄭建業,是她們村里讀書讀得最好的,還在縣城上過幾年學,后來被分到鎮上教書。就是他把“韻味”這個詞用到了玉竹身上?!拔母铩濒[起來,鄭建業丟了工作,從鎮上回到村里,原本貧弱的家境更加不堪。

玉竹家跟鄭建業家相隔不遠,玉竹只要路過他家,必定在離家之前便已定好該穿哪件衣服,該醞釀什么樣的目光,該把笑容扯到多少度,該怎樣面對相逢時會顯得比較自然。建業哥。稱呼在她心里都暖和了。他喚她“玉竹”。很少或基本上沒人這樣稱呼她。她本不喜歡這名兒,但她愿意聽他叫。玉——竹——字正腔圓,每個音飽滿又濕潤,嘴唇輕輕地開合,弧起的嘴型像滿月。聽著聽著,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名字了。

劉水興喜歡玉竹始于十六歲,玉竹喜歡鄭建業始于十七歲。來早了一年和來晚了一年,在玉竹這里都是一視同仁。只是有一點不太地道,你玉竹心心念念地迷戀著鄭建業,又把劉水興送來的小玩意兒收得理所當然。

鄭建業自然對玉竹也有好感,他比玉竹大三歲,讀過不少“毒草”小說,對男女之事早已諳熟。他不可能感受不到玉竹的心思。玉竹望過來,眼都開始辣人了,心驀地像是被蚊蠅蜇了,絲剌剌的癢和疼,又夠不到,撓不得。鄭建業曾處過一個對象,在他丟了工作之后就抽身離開了。鄭建業在落拓之際,對于這個美麗姑娘的傾慕自然是又感激又愛憐。所以兩個人之間的情愫像小火苗,騰騰地升起溫,把雙方的心都燎紅了。

玉竹跑出門的次數自然勤了不少。他們密會的地方由村子里的某個角落,又移到村外的小樹林,麥草垛,廢土坑。凡是能“窩藏”的地方,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安全而欣喜的,空間越小越親密。起初,他們就是在一起說說話,或是單純坐著,肩膀挨著肩膀,聽細風顫巍巍地吹。之后,兩個人好像都不滿于此了,見玉竹不反對,鄭建業的手借來了膽子。玉竹感覺那手像施了法術,它在玉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游走,或輕或重。酥癢,發燙發涼,玉竹忍不住哼出聲來。

玉竹的身子被解了禁,荷爾蒙在皮膚下嘟嘟地攢著勁兒。村里人都說玉竹出落成個大姑娘,抽枝散葉,亭亭玉立。誰也不知道是一雙手,是一個男人幫她完成了這項儀式。玉竹對這雙手越來越著迷,她原先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么一種感覺,那股子伴隨著心底騰騰而起的難受的歡暢,一點一點將她整個人托起來,悠悠地浮在一片汪洋之上。鄭建業不安分的手帶動了不安分的身體,在一個無風的傍晚,他破了她的身。

這一年,玉竹還差兩個月就十八歲了,鄭建業二十一歲,按理說到了可以結婚的年紀,但他們兩個誰也不提這個話題。鄭建業家里窮,窮得只剩下他這個人了。他這個人在當時又不值一錢,百無一用是書生啊。他從沒送過玉竹什么像樣的禮物,當然,不像樣的也沒有。他只會用他磁性的嗓音,玉竹玉竹的一聲聲喚著,他只會用他的手他的身體撫慰她,他只會與她并肩坐著,發呆或暢想或悲或喜。玉竹在這場感情里充當了劉水興的角色,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拿來,獻給這個男人。

這天,玉竹揣著劉水興送來的烙餅與鄭建業約會。要知道,烙餅在那個年代可是稀奇,許多人過年過節都吃不上一回。劉水興他爹原先是個打家具的木匠,去世前攢下了不少錢,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好一點。那烙餅焦黃的脆皮兒,外酥里嫩,油滋滋的香味直往人鼻孔里鉆,勾著空蕩蕩的胃,撒嬌似的打顫。玉竹笑盈盈地掏出餅,鄭建業的目光鎖在了玉竹的手上。玉竹后來曾無數次地回憶那個場景,在時間的沖刷下,很多細節都淡薄了,唯有當時鄭建業眼里的光歷歷在目。那種幽幽的,像狗像貓像各種兇猛動物的又冷又亮又惡狠狠的目光。

玉竹遞過去,給你,建業哥。鄭建業抓過去,開始往嘴里塞,不一會兒消滅了大半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說,玉竹,你吃嗎?嘴巴的動作沒停。很快,餅的下半部分也進了肚。指頭上的油漬也吮吸干凈了。他端起目光,還是瞥見了玉竹臉上的失落。兩個人就在夕陽下愣愣地站著,影子隔得老遠,只剩下一長一短的呼吸在風中打著旋。

玉竹的肚子咕嚕一聲鳴。鄭建業干裂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我以為你吃過了,玉竹。玉竹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鄭建業說,玉竹,我已經四五天沒吃飯了,不對,是整整七天了。玉竹瞧了他一眼,沒作聲。鄭建業的語調開始傷感了,玉竹,我是太餓了。玉竹還是不說話,把臉歪向別處。鄭建業去拉她的手,玉竹,你相信我,不出幾年,過了這幾年,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我讓你天天吃烙餅,我不讓你干活,我給你買新衣服,給你買個時興的縫紉機,你想怎么捯飭就怎么捯飭……玉竹的眼神頂上去,她決絕地甩開他的手,大跨步往前走,愈走愈急,沒命似的往家跑。

年輕的玉竹審時度勢,丟開這個男人跑了。她覺得她娘說得對,男人長得好有學問有啥用,不當吃不當穿的。鄭建業倒是來找過玉竹幾次,玉竹橫著心不去見他。鬧得最兇的一次,鄭建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自己怎么怎么不對,當初那個餅,最起碼要讓給玉竹一部分啊,不不不,應該讓玉竹先吃,玉竹吃大塊兒頭。不,應該都給玉竹吃,他鄭建業聞聞味兒就夠了,聞聞味兒就是他的福分。玉竹起先昂著頭,后來忍不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哽咽得直咳嗽。鄭建業試著往玉竹身邊湊,玉竹躲,鄭建業,你咋就不明白呢?你一輩子沒錢,拿什么養我?鄭建業呆住了,緩過神來之后反身逃開了。

他們兩個人的事徹底黃了。由于兩人保密工作做得不錯,他們的事從始至終都沒被人發現。玉竹痛痛快快哭了兩場,這一頁算是掀過去了。

劉水興家的親事便是在這個時候提出來的。

玉竹聽她娘說,劉水興原本是有未婚妻的,那媳婦是在他十來歲時就訂下的。他本來沒什么意見,就是這兩年跟他娘鬧得厲害,非要跟這個媳婦斷了親。水興他爹走得早,兄弟兩個,哥哥水旺早已成婚,他是他娘的心頭寶貝。他娘經不住水興鬧騰,問他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他這才吞吞吐吐地告訴娘,喜歡上了表姨家的侄女,高個細條,眉清目秀。劉老太太一聽,勸兒子,那女子我見過一次,不是你能養得起的啊。劉水興不聽,你又不是看風水看面相的,你咋知道我們倆過不到一塊兒去。左右折騰了一通,終于把親事提了過來。玉竹靜悄悄地聽著,心隨著涌上來的暖流悠蕩了幾下。她娘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小子隔三差五就來他表姨家,每次叫你出去,你都沒空手回來。玉竹橫了她娘一眼,她娘接著說,他家寬裕點,往后也能像現在對你這般好就行了。

結婚前的一個月,劉水興偷偷跑來找玉竹。玉竹問,你來干啥。劉水興摸摸后腦勺,嘿嘿,就,就是看看你。玉竹提了提嘴角,她破天荒地跟他待了半個鐘頭,以前她都是接過他手里的東西轉身就走的。他站在離她一米開外的地方,手指頭相互磨砂著。微風吹過來,太陽懶洋洋地照著,這一切對于玉竹來說,多么熟悉,只是身邊的男人換了。她說不出心底里是怎樣一種感覺,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你搓手干啥?玉竹先挑起話題。沒,沒啥。劉水興說。又一陣沉默,玉竹問,你該叫我啥?劉水興漲紅了臉,撓撓頭皮,大妹……嗯……我也不知道該叫啥了。玉竹瞧他那囧樣兒,撲哧一下笑了。直到二人分開,劉水興沒敢再往前靠近一步。臨走時,他從口袋里掏出個什么東西拋給玉竹,逃跑似的離開了。給——你——的——他遠遠地說。玉竹打開看,是一塊綢料的方頭巾。

那塊方頭巾后來被玉竹改裝進她的嫁衣里,成了腰身處的流蘇。收到方頭巾的那天晚上,玉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躺在青青的麥苗上,身子一絲不掛,袒露在空氣里。風是暖的,癢酥酥的,什么東西從她身上掠過,從嘴角、臉頰到脖頸,前胸,輕輕地,徑直一路向下。她忍不住扭動著,眼簾關起來,身體被一圈一圈喚醒,又沉醉,落下,又升騰。她感覺下腹的壓力越來越大,睜開眼,她看見了一雙手。順著手往上看,她看見了劉水興。

順理成章地,玉竹進了老劉家的門。新婚之夜,劉水興拴上門就往玉竹身上撲,現在合情合法了,是他媳婦了,當然是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玉竹不由分說地躲。兩個人在狹小的屋子里展開戰局,一個追,一個躲,一個截,一個退。好一會兒,這陣勢停了。玉竹先停下來的。她盯著劉水興,我知道你想干嘛。說得理直氣壯,說得劉水興心里反而打起了鼓。玉竹接著說,你得先答應我幾件事兒。啥事???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我都……劉水興一著急就犯結巴。

家里的好吃的,你得讓給我。玉竹開始提要求了。

肯定的,我不吃,都給你……

你不能讓我干活。玉竹說。

劉水興啪嗒嗒點頭,我干,我干。

你賺的錢都得給我。玉竹說。

劉水興沒有異議,好,好,娶了媳婦就給媳婦。

還有,你不能跟他們一氣兒,你得向著我。玉竹說。他們指的是老劉家的其他成員。

劉水興說,行行,都依你,成了吧,姑奶奶?

你個男人,說話可得算數!玉竹說,先提這些,等以后想起來再加!

好,好!劉水興滿口答應著,向她撲過來。

玉竹半推半就,劉水興在橫沖直撞中進入了她的身體。玉竹皺眉,疼。水興放慢了力氣,晃晃悠悠。玉竹在那一刻想起了那個叫鄭建業的男人。他的輕柔,他的撫摸,他叫她玉竹,他的一切的一切……玉竹張開手臂,抱緊眼前的男人,指甲扎進他的皮肉。劉水興聽見玉竹嗚嗚地哭出聲響,他慌了,咋啦,弄疼你了?玉竹不說話,眼淚又上來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太陽已透過窗戶的縫隙撒進來,看樣子,日頭不低了。劉水興碰碰閉著眼的玉竹,快起來,不早了,咱娘該吵了。玉竹嘟囔,碰什么碰,我醒著呢。她仍不睜眼,不動。你聽,嫂子也起來了,嫂子從嫁過來第一天就早起給全家人燒火了。劉水興邊穿衣服邊說。那你讓她接著干唄,沒人跟她搶。玉竹平靜地說。那要你干啥?劉水興反問。劉水興!你忘了昨兒晚上答應我啥了嗎?好好,那你總得起來呀。劉水興語氣軟下來。我不想起,就說我肚子疼。玉竹翻身,把背晾給他。劉水興沒吭聲,啪一聲帶上了門。

玉竹出嫁前的一個月,她娘就整天在她耳邊念叨,過了門子不比在自己家,啥事多長個心眼,多留個心思。過門的第一天,她忽然覺著心里委屈,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其實,她老早就醒了,或者說基本上沒睡著。她聽見身邊這個男人深深淺淺的呼吸,聽見院子里的公雞打鳴,聽見大門開啟的聲音,聽見婆婆在她房門前有意咳嗽了兩聲,聽見一個女聲招呼大家可以吃早飯了。遲疑了一陣兒,玉竹還是起來了。

鍋里給你留著飯了。他們都下地去了。一個矮小的女人正弓著身子刷碗筷,撥拉得啪啪作響。這便是玉竹的嫂子桂枝了。玉竹沒過門之前就聽娘和嬸子談到過這人。桂枝嫁到劉家四五年了,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干什么都爭分奪秒的,有個活兒非得一氣兒做完。她這人太直,說話不會拐彎,經常開罪婆婆。她多多少少有點兒軸,有時跟個愣頭小子似的。

嫂子。玉竹端端正正地喊了一聲。哎。桂枝應著,趕緊吃飯吧。

這是兩個女人第一次正面打交道。那時的她們也不會想到,兩個人會糾糾葛葛那么些年。

幾天相處下來,玉竹發現劉家人并不難相處,很快察覺出這個家里誰是主心骨,誰是應景擺設。家里的兩個男人,也就是水旺、水興都不太管家中事,吃了飯,一抹嘴就走人。嫂子桂枝雖說話辦事有些沖,但沒啥壞心眼。這個家里厲害而且掌實權的是她婆婆。老太太飯桌上一甩筷子,全家人都不敢大喘氣。眉毛一挑,那眼神兒可比玉竹的厲害多了。玉竹那頂多算是一陣冷風,老太太那可是寒光閃閃的刀子啊。

玉竹規規矩矩小心翼翼了些日子,又忍不住拿出她自己改裝的衣服套在身上,曲線模糊又清晰。水興家的,你咋穿上這么小的衣服,不怕撐破了線啊。桂枝說。玉竹嫁過來之后,所有人對她的稱謂都變成了水興家的。水興以前喚她作大妹妹,現在也不叫了,就哎,哎,哎的稱呼她。這樣好看啊,嫂子,城里人都這樣穿。玉竹說。你去過城里?桂枝反問,咱就是鄉下婆子,穿成那樣,能做啥?又不是唱戲的。玉竹臉上掛著笑,心里冒出一簇一簇的不痛快。

很快,玉竹認清了,與婆婆搞好關系是在這個家里確定地位的必由之路。她看見向來勤勤懇懇的嫂子,并不受待見。婆婆喜歡乖巧、順著她說話的人。這是玉竹總結來的,這有什么難,不就是上下嘴唇來回一張合的事兒嘛。老太太要出門,玉竹給她提著裝好煙葉的煙袋鍋子;老太太吃飽飯,玉竹攙著她回里屋,陪她談心嘮嗑;擺放碗筷、端茶倒水,玉竹一定要把老太太都放在最前頭。她一口一個娘叫著,那清脆、那熱乎。單是這些,就是桂枝學也學不來的。老太太握住玉竹的手,逢人必夸,可不就跟我親閨女似的,貼心貼肺的,疼人著呢。不像大媳婦,愣頭樣兒,不知個冷暖輕重。玉竹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著老太太,家里所有的瑣事雜物全落在桂枝身上,桂枝抱怨,憑啥都是給一家做媳婦,老人家偏心偏得這么厲害?玉竹也不爭辯,但桂枝這話她記下來了。

水興是在他們婚后的第六個月去參的軍。能選上參軍,在當時來說是光榮的事兒,但玉竹死活不依。在家不是好好的嗎,進了部隊,萬一碰上啥事,那可咋辦?她跟婆婆哭訴,希望老太太能出面阻止這件事。知道你們倆感情好,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啊。婆婆可做不了政府的主,這可是追求進步的事情。玉竹沖水興鬧,你走了,我就不跟你過了,我一人兒,在這家里有什么意思?非得陪著你才叫有意思啊。水興自從接到入伍通知,說話硬氣了不少,要知道,這一去可就成了解放軍了,三年五年的再混個排長,連長的當當。玉竹的眼一剜,現在長本事了啊,有能耐你也帶我去!這是去當兵,又不是去享福,你咋這么不懂事兒?水興一摔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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