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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蠱鎮”細讀:蒼生鬼神不等閑

2017-05-30 17:04杜國景
關鍵詞:秦安蒼生鬼神

杜國景

摘要:

肖江虹的《蠱鎮》《懸棺》《儺面》三部中篇,寫“蠱鎮”方圓數十里的人和事,內容相對獨立,但人情相同,風俗相近。三部小說與過去之不同,在于蒼生之外,鬼神別有開掘?!秲妗分序〉淖繁婆c茍且的動搖即是一種新格磔,三部中篇對死亡意象亦有推進。蒼生與鬼神的兼顧,給小說帶來了新的氣象。

關鍵詞:

“蠱鎮”;虔恪與茍且;死亡意象 ;蒼生與鬼神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7)06-0145-05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shb.2017.06.25

2013至2016年,肖江虹在《人民文學》接連發表了三部中篇小說:分別是《蠱鎮》《懸棺》《儺面》,除2015年外,每年一部?!靶M鎮”因篤信蠱術得名,講的是鎮上、街上的故事;奇異的“懸棺”風俗,流行于“貓跳河”下游的燕子峽,蠱鎮在它的上游;至于儺村,則位于蠱鎮往西二十里的滇黔古驛道旁,因敬儺神、唱儺戲、做儺面而得名。三部中篇寫的,都是蠱鎮方圓數十里的人和事。內容相對獨立,但人情相同、風俗相近。最重要的是,蒼生之外,鬼神別有開掘。三部小說與過去的寫法有了一點不同。過去凸顯生的生之艱難,死亡只是結局?,F在蠱鎮方圓有蒼生和鬼神的交集,死就可以是升華。此中意味,可謂新格磔,舊呢喃,蒼生鬼神未等閑。

一、虔恪的追逼與茍且的動搖是新格磔

“蠱鎮”三部,最該推崇的是《儺面》?!秲妗返闹饕宋?,只有秦安順和顏素容兩個,分別有一顯一隱兩條敘事線索,顯的屬于秦安順,隱的對應顏素容。小說最精彩之處,是虔恪與茍且這兩種意識、兩種聲音、兩種精神境界的交流與對話,類似巴赫金所說的復調。最終是秦安順對儺神的虔恪,動搖乃至摧毀了顏素容患絕癥后的茍且。

秦安順七十有三,是儺村最后一個也是最老的儺師。他從小拜在東村儺師門下學做儺面,一輩子與儺為生。除了雕刻儺面,也能戴上面具為人主持儺儀,通神、通鬼、通靈、通人。整個儺村,舉凡敬神、驅鬼、禳災、祈福的一切儺事,全得靠他。秦安順保存的儺面很多,如龍王、蝦匠、判官、土地、靈童,最金貴是伏羲。每一種面具都有它獨特的儺戲功用。小說開始,秦安順又在趕制一具谷神面具。村長應允他,秋收后可唱一堂豐收儺。其他如許愿儺、還愿儺、解結儺、延壽儺、歸鄉儺,以及在喪葬儀式上唱的離別儺,為亡靈當引路靈童,對秦安順來說都不在話下。顏素容是位很要強的年輕女子,因為不甘儺村的閉塞和家庭的貧窮而外出打工。她的夢想本是掙足錢以后,“就在那個能吹海風的城市過完一生”。豈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從知道身患絕癥,她就有些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的意思,回到家鄉自己了卻殘生。在小說中,顏素容的線索之所以隱而不顯者,主要是她進城打工的那部分情節,全是虛寫,且交待得非常簡略。她在城里做小姐,掙的錢不干凈之類,全是暗示,點到為止。重心是回鄉之后與儺師秦安順的交往,那時才有包括個性在內的人生觀與價值觀的猛烈碰撞。

因為知道死之將至,回鄉后的顏素容變得十分乖張、怪僻、暴戾,不僅對小時候救過自己命的四婆,對來自己家幫父母割麥的鄉鄰一律惡言相向,就是對自己的親生父母,她也出言不遜。秦安順算是爺爺輩的忠厚長者,顏素容明知道他脾氣溫和、敦樸友善,也偏偏要打上門去,大言不慚地將老人支過來使過去,外帶盛氣凌人地說三道四,羞辱老人和他已經去世的老伴。好在儺村人心向善、民風淳樸,顏素容這一系列有悖倫理,挑戰鄉村道德底線的行為,在睦鄰敦親看來是“撞到鬼了”,因此除了父親,大家對她都不太認真計較。

還有一層原因:儺村人不知道這個女子已身患絕癥。其實作為從儺村走出去的女子,顏素容何嘗不懂做人的道理呢?她之所以這樣做,是想隱瞞說不出口的病情,隱瞞自己在城里見不得人的掙錢經歷,用對自己的怨恨,對父母和對鄉鄰的乖戾,換來惡毒的詛咒,以便在萬人唾罵、眾叛親離之后,可心安理得地早點告別人世。說白了,這個女子良知未泯,她這樣做,也有自我懲罰的意思!

秦安順是空巢老人,老伴先他而去,三個兒子,一個夭折,兩個進城,他的晚景其實很孤獨。是因儺事的緣故,秦安順在精神上才非常充實。他一生對儺神、儺面和儺戲,可謂立節忠亮,世篤爾行,虔恪機任,守死善道,死而后已。[1]這首先體現在他做人、做事的恭謹和肅順上。譬如做儺面,不光用料要講究,在他看來,儺面僅完成雕刻,包括著色、上須,那還遠遠不夠。一定不能缺少將儺面請上神龕、開光度靈的環節。用秦安順的話說,沒有神性的儺面只配稱臉殼,拿到縣城儺戲面具商店去銷售,實際是糊弄人,通神、通鬼、通靈、通人,絕對不成。其次是唱儺戲過程中,附神的真誠與虔敬。不同的儺戲,戴面具之前,上香請神、磕頭念咒,這些環節他永遠不會漏掉任何一個?;蛟S正是因為如此,在長久的恍惚依稀之間,秦安順的錯覺、幻覺與真實的生活開始模糊、混淆,陰陽兩界之間,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對他已經是家常便飯。最讓秦安順神往的,是當鬼節到來,村子里要唱掃穢儺的時節,伏羲面具一上臉,他竟然可以看見過往的村莊和戀愛中的父母。想想,那是多么奇妙的情景!母親不再是印象中那個只會站在村頭扯著嗓子罵街的粗俗女人,而是由二姑剛帶到父親家相親的淳樸少女。白天她靦腆、羞澀,夜間卻悄悄爬起來,去量父親鞋子的長度,以便回去給未來的丈夫做鞋。此中的溫馨,讓秦安順無限向往。如此這般的死亡,對秦安順而言,還會是恐懼嗎?那一面的世界既然歷歷在目,他能舍下那副神奇的儺面嗎?

與秦安順不一樣,顏素容對死亡實際充滿了恐懼。她想以犯眾怒的方式換來詛咒,但求速死那點心機,恰恰表明她非常怕死。這其實是個色厲內荏的女子。她的茍且,是被秦安順的虔恪照出來的另一副面目,是色厲內荏后面真實人格的暴露。虔恪與茍且這兩種人生觀與人生態度的碰撞由此發生?;剂私^癥便萬念俱灰,回家勉強地活著,過一天算一天,這是茍且的含義,也是顏素容回家后的心態。她之所以有怨結,是以為別人都巴不得她死,都知道她掙的錢不干凈。既然如此,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顏素容想象過自己的葬禮,也知道來給她唱離別儺的,一定是村里的最后一個儺師秦安順。不過到過大城市見過一點世面的顏素容并不相信秦安順的那一套,甚至連這種勾當,她都覺得早該死去才對。

然而,顏素容對儺事、儺師的態度,竟然在和秦安順相處的過程中,漸漸改變起來。她熬草藥,請儺師給她唱解結儺、延壽儺,開始也許只是試一試、鬧一鬧,反正人都要死了,無聊至極,無權當有,有權當無。然而,在這一過程中,秦安順對蒼生、對鬼神的那種虔恪和恭謹,卻慢慢地對她產生了影響。尤其秦安順對生死的那種敞亮、豁達、樂觀,對顏素容實際是一種巨大的沖擊。顏素容與秦安順討論死亡,以為儺師是因為年過七十才不怕死。秦安順卻告訴她:真正不怕死,恰恰是在她那個年紀,天不怕地不怕,死嘛,不過兩眼一閉而已?,F在,秦安順說他怕死了!因為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男男女女,日子久了,生了情了,真要死了,“扔不下,舍不得”,這是大實話。正是在這里,兩種意識、兩種聲音的碰撞開始變得有些和諧起來,不再象開頭那樣捍格不入、劍拔弩張。這是不同生死觀的交流,是虔恪與茍且的交鋒,兩種敘事的匯合勢成必然。故事講到這里,《儺面》于是便安排了一個極有抒情和象征意味的收尾:秦安順死后,所有的儺面都成了無用之物,回家操辦喪事的兒子只好把它們都燒給亡靈,但此時顏素容趕來,要下了“威嚴中透著慈祥”的伏羲儺。夜晚,望著窗外的一輪明月,顏素容突然哭了,那是她回鄉之后,第一次為另外一個人哭泣??蘩哿?,她慢慢地把烏黑的伏羲儺面戴到臉上,屋外立刻傳來一個聲音:“顏素容,你個砍腦殼的,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吃飯?!蹦鞘悄赣H對童年顏素容的呼喚。跟秦安順一樣,伏羲儺讓顏素容褪去了俗世的鉛華,找回了童年的純真。

二、死亡意象有舊呢喃

跟肖江虹的其他小說一樣,《儺面》的核心意象仍然是死亡。

肖江虹的筆太硬,筆下的亡靈太多。他的小說,無論短篇還是中篇、長篇,幾乎都要死人,不管正常的還是非正常的,總之是各種各樣的死法。隨之而來的,便是各式各樣的葬禮。某種意義上,《百鳥朝鳳》就是沖著葬禮寫的,因此先有懸念:百鳥朝鳳是最難學也最神圣的一支曲子。必須要有象焦師父,或象他的徒弟游天鳴那樣一支出神入化的嗩吶,才能把葬禮上所有的人吹得淚流滿面。而即便如此,百鳥朝鳳也不是什么場合都可以吹的。只有德高望重,或有什么名分的亡靈,或者干脆就是有福氣、有運氣的死者,嗩吶匠才會在他的葬禮上吹響那支令無數人景仰的樂曲。

除開瘟疫和戰爭(那只是間接交待),《蠱鎮》的死者主要有四個。前面兩個,一個是會講《三國》的柳七爺,他想寫一部《蠱鎮志》,但未完成。另一個是來鶴村的蠱師,他是蠱鎮王昌林的同道。兩個都是老死,比較正常。兩人的死亡只是小說的序曲。到第三個才漸入高潮,那是王四維,他死得比較冤。因為進城打工有了外遇,他老婆趙錦繡氣急敗壞,從王昌林那里求來一付“情蠱”藥粉,以公爹生病為由,將王四維誆得回來,晚上先將“情蠱”符咒悄悄縫入丈夫的夾克衫里層,然后再將本應分三次服下的“情蠱”,一次就給他用了。藥下得太猛,結果回到城里做建筑工的王四維神情恍惚,從二十層的高樓跌下來摔死了。接下來,輪到王四維的兒子細崽。這小孩子臉上長有一塊神秘的紅斑,不痛不癢。王昌林發現:紅斑的形狀竟然與蠱鎮一百年前的地圖一模一樣,這讓他很惶惑,不知是什么兆頭。有一天,紅斑忽然沒有任何征兆就自己散了,而細崽就此一病不起,臉上還慢慢爬滿了老人的皺紋。村里翻修蠱神祠,家里給他吃藥打針,全沒用,最后細崽以一個奇怪的姿式死在了床上。

“蠱鎮”系列第二部《懸棺》中寫到的燕子峽、曲家寨,自然條件非常惡劣,山高峽深水急,山是石漠化地區的懸崖峭壁,峽是深溝河谷,水是河谷中的激流,河灘上全是石頭,種莊稼得靠崖頂上燕王宮鷹燕群的糞便。攀崖是燕子峽、曲家寨每個男人打小就必須學會的生存本領。人死了,只能放到懸崖上的棺材中去。村里每個男人都有這樣一副懸棺,那是在他十四歲時就請人幫忙移上去的。如此艱難的生存環境,死的人自然不在少數。前兩個死者一筆帶過,是在燕子峽激流中接棺材時淹死的,未留下名字。來畏難見師傅曲叢水時,覺得他象一個死去的族人,也只是交待而已。懸崖上十一層懸棺里密密麻麻躺著的,是燕子峽的十一代先人。祖祠崖上穿洞中的男女老幼,是躲土匪被煙熏死的全寨亡靈。這些死亡屬于歷史,在來畏難攀崖過程中出現過兩次,他甚至還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但這都是幻覺。唯一與死亡有關的現實場景,屬于來畏難的二老祖。當下游水電站要蓄水,燕子峽將被淹沒,全寨人都將遷走時,這位從崖上掉下來摔斷腿的二老祖不肯走,他說自己老了,要跟祖先留在一起??恳灰u自制的羽翅,他從崖上降下,再從慢慢升高的水面上爬入屬于自己的棺材。不過這不算嚴格意義的死亡。至少在小說結束時,二老祖只是在迎接死亡而已。

不直接寫死亡,并不等于偏離死亡意象,那樣的隱喻在《懸棺》中通篇皆是:攀懸崖的艱險,梯子巖、刀劈崖、祖祠崖、穿洞、燕王宮的黝黑、濕滑、冰冷,都是一個一個充滿暗示的死亡意象,更別說穿洞中還有全寨的亡靈。但小說并未到此為止,一場最激動人心的死亡,是鷹燕群的殉崖,三年才有一次。在連人都不適宜居住的石漠化地區,大約鷹燕也知道用這種方式,來維持族類生命的平衡。

烏云般圍著燕王宮盤旋的鷹燕群,在撕心裂肺的嗚叫聲中逐漸分成了兩股,一股開始上升,繼續盤旋;一股逐漸下降,筆直飛向對面的懸棺崖,在崖間掉了一個頭后徐徐升高,一直升到崖頂。突然,突前的頭燕一聲尖嘯,燕群對著天梯道急速俯沖過來,它們越飛越快,越飛越快,仿佛離弦之箭,在人群頭頂拉出一道黑色的軌跡后,天梯道的崖壁上就響起了接連不斷的砰砰聲響。瞬時鮮血迸射,炸裂的鷹燕順著巖壁往下掉,仿佛一道寬大的黑色瀑布。

崖下的人群,沒一個作聲。鷹燕撞崖時飛濺的鮮血雨點一樣打在人們的臉上,手上,衣服上。長久滿含哀傷的靜默,任憑血雨漫天。

多么壯觀、多么悲壯的死亡??!哲學家冷冰冰地告訴我們:死亡是對生命的否定。而作家卻總能夠通過對生命的悲劇感與悲劇意識,剝去死亡的恐怖外衣,把它升華到審美的境界,以完成對死亡的反抗乃至超越。而這一點,也正是肖江虹近年小說一直要完成的主題。

作為“蠱鎮”系列的第三部,《儺面》的核心意象仍是死亡。但它已經有了新的蘊含。在過去的死亡意象中,肖江虹主要突出生的艱難,那是屬于弱者的悲苦命運,小說因此而包含強烈的現實批判色彩,包括對人性幽暗的揭示與鞭撻。獨特之處,是喪葬文化的反復融入,且各有側重?!懂敶笫隆贰蛾幹\》《求你和我說說話》《天地玄黃》《家譜》《內陸河》《平行線》《我們》《天堂口》《喊魂》都是這樣的作品。其中《犯罪嫌疑人》和《百鳥朝鳳》最深刻,前者既牽動世態人情,又具有解剖人性的深度。后者的死亡意象則是雙關的,喪葬不僅關乎生老病死,同時還指向了一種文化的凋敝和衰落,特別有挽歌情調。

總體上,“蠱鎮”系列的死亡意象已經被注入了新的意蘊,肖江虹對生命狀態、生命現象、生命價值方面的思考,逐漸超越現實批判層面,而進入到某些形而上的境界,并織入了特定地域的鬼神文化元素?!缎M鎮》中,細崽臉上紅斑的形狀與蠱鎮歷史地圖的暗合,指向了兩者的共同命運:蠱師后繼無人,那么,包括蠱神、蠱祠及“蠱蹈節”在內的蠱鎮文化走向衰落的那一天,細崽也就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這是蒼生的事功不力,還是鬼神的時運不濟?王昌林之所以要帶細崽的亡靈到“一線天”去盼歸來的鄉親,或者正是對“天意”有了感悟,有了某種期待的緣故?!稇夜住纷罹?,最動人心魄的死亡,是鷹燕群的殉崖,在高聳的懸崖上密密麻麻放了十一層的棺材,穿洞中的老少亡靈,更是驚心動魄的死亡警示。當水庫蓄水要將它們淹沒時,的確可以引起無盡的想象,畢竟那是祖先們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盡管死亡意象算是一種舊呢喃,但與過去相比,《蠱鎮》和《懸棺》的死亡意象已經在修辭上有了很大變化,頗多可圈可點之處。到《儺面》就做得更好了。它不光是“蠱鎮”系列中最好的一部,而且也是到目前為止,肖江虹最好的一部小說。首先是這部小說的死亡意象更富于哲學意味。在一輩子與儺神打交道的過程中,秦安順不僅完成了自我的個性塑造與人格修養,而且也清醒地意識到了生命價值、生命意義的真諦,所以他才活得輕松,活得充實。他牽掛人事,也坦然面對死亡,能夠從容不迫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將已經用不著的小石磨送給二婆,把已經答應她的小蔑篩子編妥,親手給自己挖墓地。無論顏素容怎樣出言不遜,他都不急不躁,不溫不火,這是一種真性情,也是一種通達的生命哲學。顏素容的茍且之所以會被撼動,正是因為有它的燭照。其次,《儺面》的敘事比《蠱鎮》《懸棺》更簡潔,更明快,也更有力。小說沒有太多的枝蔓,沒有太多張牙舞爪的穿插,語言也更干凈、更凝煉,意象的蘊含也因此而更豐富。就兩個人物,兩段歷史,兩條線索,儺面所承載的意義,在單純中反而更顯得凝重。雕刻的臉龐,寫下的是沉穩的性格,凝固的表情,傳達的是執著的訴求,它勾連陰陽生死,通過它回到逝去的過往,幾乎是順理成章的邏輯。這樣的死亡意象既包含了理性與非理性,也就可以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來去自如了。

三、蒼生鬼神不等閑

明顯的是,“蠱鎮”系列通篇彌漫著一種原始、陌生、詭異、神秘的氣息,這跟蠱術,跟奇異的喪葬,跟表情夸張、神情僵硬的儺面有關。說白了也就是跟鬼神有關,跟至今尚未被更多人所熟悉的民族歷史與地域文化有關。蠱術、懸棺、儺神,這是西南少數民族典型的文化事象。蠱的記載很早就有?!吨芤住分械摹靶M卦”即起于死難,《素問·玉機真臟論》則把“蠱”訓為傷人的大蟲,繼而蠱即為病,《周禮·秋官庶氏》把用毒蟲做的藥稱為蠱,蠱術由此而來。懸棺流行于長江流域及其以南的廣大地區,是南方少數民族奇異的喪葬習俗,川南僰人的懸棺較早被發現,屬風葬性質。后來就多了,其特點都是利用懸崖裂縫安置棺木,或在懸崖峭壁鑿孔,再楔入木樁以支托棺木。名稱有崖葬、幽崖葬、崖洞葬、崖穴葬等,至今未統一?!皯夜住币徽f,來自南朝梁人顧野王,他記的是武夷山:“地仙之宅,半崖有懸棺數千”[2]。儺是一種古老、原始的祭禮,南方和北方均有分布,但以南方,尤其是滇黔、巴蜀、荊楚及江西、安徽等地較為流行。儺祭的舉行一般在特定的時間,年頭歲尾或不祥之時,目的是驅逐疫鬼,祓除災邪,針對的是鬼、疫、祟、惡夢、寒氣等不祥之物。儺師戴假面,佩玄衣朱裳,即為通鬼神之人。

在南方很多地區,蠱術、懸棺和儺祭既是歷史也是現實。談蠱色變,懸棺常見,儺事頻繁,絕非危言聳聽,中國文學對此類題材早有涉及?!缎M鎮》所寫的趙錦繡向王昌林討要的“情蠱”,在清代筆記小說中,一位“滇南苗人婦”為挽留與她相好的北方商人就曾用過,結果令人恐怖。[3]“苗”是那時對西南少數民族的統稱,故這里的“苗人婦”不能理解為苗族婦女,但精通此道的那位婦人,卻與王昌林一樣都有以蠱留人、以蠱留情的本領。據說貴州天柱縣的侗族青年男女如愛慕異性,即有采摘生長于路邊的“魅草”,制成粉狀施放給對方,并念咒語,以俘獲對方情感的習俗。[4]再一個例子是沈從文,作為從湘西走出去的作家,他的小說與儺文化更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喜歡以“儺”為名?!哆叧恰分械膬筒徽f了,在《阿麗絲中國游記》里,連那只兔子也叫約翰·儺喜。從文學的角度分析,蠱術、懸棺和儺祭本來就是蒼生百姓探問來世、溝通鬼神之舉,人、鬼、神之間,一直就被一條情感路線牽連著,只要情真意切,以今生寫前世,借鬼神寫蒼生,無論怎么上天入地、變形幻化都是可以的。

“蠱鎮”系列的核心意象既然仍是死亡,往前推進,難免就要探問來世,那是肖江虹過去的小說做得比較少的?!靶M鎮”系列在這方面之所以對鬼神有所借徑,或許是不再滿足于現實的反思或批判,也不再滿足于僅僅傳達一己的悲劇感與悲劇意識。轉向地域,轉向民族,是要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學隱喻,對話生命的和人性的奧義。在這里,神奇、虛幻僅屬于小說修辭的范疇,重心仍是蒼生,是今世,是人的精神和信仰。譬如說,民間對鬼神一直秉持兩種不同的心理和態度:驅避和敬畏,前者對鬼,后者對神?!靶M鎮”系列沒有作這樣的區分,因為那里的鬼神與祖先有關。祖先的過往不僅關系子孫的繁衍,更連結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崇拜祖先,在蠱鎮周遭就是神圣的宗教。所謂蒼生鬼神不等閑,就是指這其中的嚴肅、恭謹、崇敬說的,任何的輕易、隨便、無端、平白,都不僅褻瀆祖先,而且是對歷史、對現實,對天地萬物的不敬。這樣的觀念既有民族特點也有地域特點,和儒教忠孝仁義傳統既有聯系,也有明顯的區別。

毋庸諱言,長期以來,祖先崇拜曾被認為是原始宗教、鬼神信仰而受到排斥。周作人在“五四”時期即以“本于精靈信仰”和“極本返始”加以駁斥,認為那是部落時代的野蠻遺風,“現在科學昌明,早知道世上無鬼”,因此必須徹底肅清“祭獻禮拜”,崇拜祖先等陳腐觀念。[5]這樣的觀念,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當然遭到了質疑,更為流行的是費孝通所說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6]。2014年6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表60周年紀念大會上的講話中引用了這句話。[7]

蒼生和鬼神,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既有生,死就一定不可避免。而既然有死亡,也就會有人類對另一個世界的追問,無論它多么虛無飄渺、神秘莫測,鬼神觀念由此而生。某種意義上宗教、哲學、文學也由此而生。要了解一個民族、一種文化,必定會接觸到他的鬼神觀念。東西方哲學傳統與藝術精神雖存在極大不同,但以鬼神文化為代表的神秘主義思潮,一直都綿延不絕。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神秘主義亦經歷了由挫敗到恢復的過程。新時期的文學“尋根”,明顯有神秘主義揮之不去的幽靈。[8]1990年代市場經濟時代來臨后,一面是眾所周知的世俗化及人文精神的失落,另一面,即是不斷出現的對神秘主義的文學叩問,即便是現實感非常強的作品,也會有這方面的內容。張承志的《心靈史》不用說了,就是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生死疲勞》等,都有此印痕。肖江虹的“蠱鎮”系列或者可以匯入這一文脈。對包括鬼神在內的神秘文化,人類在哲學的、歷史的、文化人類學的種種分析之外,也需要有文學的闡釋,不能套用固有的模式解讀這類現象,更何況神秘文化的后面,往往隱含著一個民族獨特的歷史,而這一點,也正是“蠱鎮”系列的突出訴求。王昌林告訴細崽:祖先的家原先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輸掉一場戰爭才被迫遷到了蠱鎮。祖先們之所以死后愿意被放入懸崖上的棺村而不愿入土為安,是期待有一天打回老家時,后人能把棺材抬回去,埋回老家的土地。這是文學想象,也可能是歷史!正因為如此,當祖先留下來的制蠱手藝后繼無人時,王昌林才會誠惶誠恐,才會到“一線天”去盼望鄉人的重歸。燕子峽懸崖峭壁上密密麻麻十一層棺材中躺著的,都是這樣的祖先,每年陰歷九月初三他們都要受到族人祭拜。從天梯道上跌落摔壞一條腿的來高粱,因為再也爬不上懸崖,進不了那口屬于他的棺材,也就成不了未來的祖先,所以他才整日里對救他的人罵罵咧咧。秦安順迷戀他的儺面,也是因為戴上它就能看見逝去的過往,就能與先人交流。這樣的描寫,既有歷史意識,又有文化傳承的焦慮在里頭。概括起來說,“蠱鎮”及其周遭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里除了閉塞、艱苦,還有隱秘的歷史,有原生性的信仰和崇拜,有人們自己的精神傳統,正因為如此,蠱鎮、燕子峽、儺村在外部世界的強大沖擊下踽踽前行的身影,才會讓人久久難以忘懷。這樣的作品,與其說是邊地文化的挽歌,不如說是對巫儺文化、鬼神文化歷史境遇的現實反思。

需要強調的是,無論《蠱鎮》《懸棺》還是《儺面》,都不是非?,F實主義的小說,不能說肖江虹是在用先鋒文學的藝術觀處理傳統化的民俗,[9]盡管它有很多超現實的情節和場景,也有不少隱喻、借喻、象征和暗示。的確,三部中篇在寫法上都有不少新的嘗試,但骨子里頭,它們都很現實、很傳統。在肖江虹小說的死亡意象中,歷史從來沒有被寓言化,對象征也從來沒有作整體化處理。把《儺面》當作先鋒文學,大概是從人物的錯覺、幻覺,以及王昌林、來畏難、秦安順這類人物往來于陰陽兩界,又有歷史與現實的交錯等描寫中得來的判斷。這是沒有認真讀小說的緣故,《蠱鎮》《懸棺》《儺面》大量的這類描寫,其實跟大荒山青梗峰,跟太虛幻境一樣,全都是在理性和現實的范圍內運作的,并沒有意識流、魔幻、荒誕、象征那類先鋒文學的特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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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費孝通.文化的生與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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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賀紹俊.主觀·信仰·先鋒性:2016年中篇小說述評[J].小說評論,2017(1).

(責任編輯: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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