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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召喚虛構的力量

2017-06-29 21:30艾江濤
三聯生活周刊 2017年26期
關鍵詞:王德威劉慈欣科幻

艾江濤

“我認為小說是一個眾聲喧嘩的結構。它教導我們喜怒哀樂,教導我們穿衣吃飯,也教導我們各種可說不可說的禁忌與向往。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小說是一直參與中國現代性建設的一個重要媒介?!?/p>

6月初,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前來北京領取“21大學生世界華語文學人物盛典”首屆致敬人物一獎。在飛機上,他讀完了王安憶今年新出的一本小說《紅豆生南國》,一個中年男子在香港的生存故事。作為一個研究現代文學的專業讀者,閱讀小說是題中之義的功課,但小說對于他的意義,絕不如此簡單。

王德威曾在2006年北大的一個系列講座中談起自己的一次閱讀體驗:“我記得在大學二年級時,當時的臺灣大學外邊還有一條小小的人工河道,有一些黑市書店專賣盜版書籍,如大陸的書籍等。有一次我找到了一本書,它的題目是《邊城》,這是我第一次對所謂的中國現代文學稍微有一點見識的開端?!痹谏鲜兰o70年代末,在兩岸隔絕、各自建構的文學史講述里,像沈從文這樣的作家自然在兩邊都不受關注。一次閱讀為王德威打開了既有政治、歷史格局的束縛,也讓他開始迷戀小說的閱讀與研究。

在美國獲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之后,王德威先后任教于臺灣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等高校。在夏志清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美國所開辟的海外中國文學研究傳統中,王德威被視為繼夏志清、李歐梵之后的第三代學者的代表人物。從晚清小說蘊藏的豐富現代性,到將小說作為想象中國的方法,王德威在小說研究中自由出入,既在文本中比較過魯迅與沈從文的“砍頭”經驗,也從魯迅早年對科幻小說的譯介,一路談到劉慈欣所創建的科幻世界。學者許子東曾帶著調侃將他這種研究方法形容為:“有些人是這樣,他跑到這個花園里,你不知道他為什么,他就在東邊摘一朵花,西邊砍一棵樹,那邊取一塊石頭。你開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這些花和石頭表面上是沒什么關系的,可是,他把它拉起來一講,哇,你發現可以講出一個道道,可以有很大的啟發?!?/p>

但在比較方法之外,真正讓王德威念茲在茲的,其實是小說作為一種虛構文學,其想象本身蘊藏的力量。正如他在采訪中所說:“小說確實說明了許多歷史要刻意隱瞞或埋藏的東西?!比绾瓮高^小說召喚那些隱匿歷史中的“鬼魂”,也因此成為他所說的“20世紀末作家們的共業”。

這些年他在啟蒙與革命的兩極敘述中,不斷追溯中國文學綿延不絕的抒情傳統。在2006年出版《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一書之后,他在2014年與陳國球合編了《抒情之現代性》,使“有情中國”的論述更為系統化。而更多體現王德威將小說與史互動的,是今年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由他主編的《現代中國新文學史》。在這本由150篇小文章組成的新文學史中,時間從1635年的明朝一直延續至科幻小說中的2066年,空間上則在中國大陸以外,也納入了中國港臺地區,乃至馬華文學(馬來西亞華文文學)等他所稱為“華語語系文學”的范疇??梢詮臅锌吹?,虛構的力量從小說延伸至文學史,乃至歷史的實踐與敘述中。

6月8日,王德威在他與人民大學作家班的交流活動結束之后,接受了本刊專訪。

三聯生活周刊:從你的演講和談話中感覺到,你的閱讀量之大令人驚訝。你平時是如何讀書的?最近關注的書或話題是什么?

王德威:閱讀對我來說確實是個習慣,一種生活方式。作為一個專業讀者,閱讀既是專業研究的需要,同時也是一種消遣。我在這樣的工作中,找到一種很好的結合。

我剛剛重讀了黃錦樹的一本小說《魚》,講述的是他《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里的一個后續,所謂“花果飄零”的馬華社群現象。我也剛剛在飛機上讀了王安憶的《紅豆生南國》,講述一個中年男子在香港成長生存的來龍去脈,還有他幾次可笑的沒有結果的相親過程等等。

我沒有說最近刻意關注哪個話題。有一些書稿還沒出版,正在看。比方說臺灣有個非常受尊敬的作家叫林俊穎,就是朱天文、朱天心他們那個“三三”小作家群里的一位作者,他有個新作品叫《猛暑》,是對臺灣現當代政治的反思,寫得特別有意思。我正在讀這本書,會為它寫序,應該在今年8月出版。

我對中國臺灣地區和海外書籍的資訊了解還比較完整。反正誰有機會告訴我什么有趣的作品,我就會讀讀。(人大)作家班的雙雪濤比較有名,原來我不知道,3月時,復旦一個學生告訴我,說你必須讀雙雪濤,他怎么怎么好,還寄給我好幾本,其中就有《平原上的摩西》;不但如此,這個學生(發來)的讀后感我也得看。所以有時候,閱讀是有意無意的。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知道夏志清先生是以文學性去品評作品或建構他的小說史敘述,你評論作家與作品的標準或尺度是什么?

王德威: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我盡量試著回答。夏先生是我的伯樂,我后來接續了他的工作,我特別感謝他的提攜。但是兩代人畢竟在文學品位,對文學史的看法,還有對批評理論的運用上,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在他的“新批評”時代,特別強調文本本身周延的精致密度,特別強調作品本身能帶給讀者的最大能量的生命啟示。無論如何,精致的文本是他研究的起點。

到了我們這一代,對文本的閱讀精致與否仍然是我們的基本功,但可能沒有像夏先生那么強調,只將文本作為一個判斷的絕對標準。我常常開玩笑,有的時候最差的文本(比如晚清小說中大量不太精致的作品),因為它的話題性,反而成為一個很有趣的文學研究對象。文學作為一個有社會脈動意義的文化象征物或文化產品,很難用一個單一標準來說明它的好與壞。但這并不代表我們的社會或者我們這樣一個群體,沒有一個判斷文學價值的客觀尺度。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尺度,所以我們才不斷試煉這個尺度的有效性與否。只是我大概不會說,我們希望的是這樣的好文學,你們沒有達到這樣的標準,所以不是好文學。

三聯生活周刊:或者換個問法,你更關注哪一類作家與作品?

王德威:我特別關注的是文學與歷史和政治互動的作品。不論是我過去的研究(我開始做茅盾研究,后來做沈從文),還是現在,都會強調那個部分。我會傾向于閱讀那些也不是話題性的,而是會在很多問題思考上刺激我的作品,是在政治、歷史、思想史層面,讓我覺得有所感發、有話想回應的作品。

所以我今天在問答(人大作家班)同學時特別強調,我覺得在當代中國,我們依賴哪一位偉大的歷史學者、哪一個偉大的思想史學者,對這樣一個現實社會做出定論式的評判,無論從客觀和主觀的局勢來看,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文學采用最細膩最縝密的方式來書寫、來銘刻、來批評現當代的中國——不論是在中國大陸及臺灣地區、海外,我都覺得這仍然是我一個很強的信念。

你講到夏志清和我的差別,我會把文本的概念擴大,我認為歷史本身就是一個文本。對我來說,看小說,也就是觀察這個社會、關心這個社會的方式。

王德威與他主編的《現代中國新文學史》

三聯生活周刊:小說與歷史之間如何互動?

王德威:這是一個千古的問題。我刻意反問你,你覺得歷史是可信的嗎?我在臺灣成長,所接受的歷史和你們在大陸成長的人,肯定是不同的。我們在臺灣常常有一句很可笑的諷刺國民黨的話:“國民黨的地理課就是歷史課,國民黨的歷史課就是文學課?!眹顸h已經失去了中國大陸,但我們所學的中國地圖有35個省,那是“歷史的地理”。國民黨告訴我們的歷史,到后來發現,原來這就是文學。虛與實之間的問題,是千古的問題,對這個話題我當然有很多思考,我用《論語》里面的一句話,文、史之間哪個是真正的虛構,或者哪個是真正借助語言的華麗性來鋪陳夸張?很可能歷史的虛構性、夸張性,不亞于文學。但文學畢竟是不同的學科領域,我認為文學就是文學,千百年來就有這樣一個領域,必須依賴我們的想象力和我們的經驗糅合起來,見證歷史,同時也發明歷史。

三聯生活周刊:說到文學對歷史的發明與想象,從晚清小說“被壓抑的現代性”論述開始,你對科幻小說一直情有獨鐘,近年來,人工智能的發展也在刺激著人們對未來的想象,請談談你對中國科幻小說的看法。

王德威:科幻是晚清小說文類非常特殊的一個發展,晚清小說大宗是狹邪小說,還有公案小說、譴責小說??苹檬堑搅?900年之后,十年之間突然冒起來的文類,一下子成為引起很多讀者關注和作家寫作的熱潮。那時的科幻小說盡管非常有魅力,但是它的文字基本是不夠好的。但它對中國現實處理的張力,把我們帶到另外一個時空,引人入勝。很多怪異的場景,對未來中國的想象,不論是烏托邦還是惡托邦(反烏托邦),我都覺得非常特別。

現在到了21世紀又一個科幻熱潮出現??苹眯≌f很奇怪,在過去是兒童文學,我前幾年就知道北師大的吳巖教授,還有韓松、飛氘。2007年還是2008年,我們在上海復旦開了一個會,關于新時期的文學現象。韓松和飛氘來了,他們很謙卑,說:“我們是兒童文學作家,不登大雅之堂?!贝蠹叶加X得特別可笑。

我最初知道《三體》是我的學生宋明煒推薦的。有一次我在復旦開完會,在旁邊的五角場吃飯,宋明煒說他最近看到一些作品很有意思,尤其是《三體》。我說什么叫《三體》?劉慈欣這個名字從來沒聽過。宋明煒也是個熱血青年,說:“我去給你買一本!”過了半小時滿頭大汗回來了,他說只買到一本,那時《黑暗森林》還沒出。

看了我就特別奇怪。我必須說劉慈欣的文字是不夠好的,但是你又覺得他處理人類文明的手法,諸如“三體人要來”的情節,完全不是王安憶、莫言、蘇童或者閻連科可以處理的。在那個意義上,他讓我吃了一驚。即使到今天我都覺得,整個這十年的中國科幻作品在文學品質上是有限的,它的創作基本所依賴的是橫空出世的想象力,這個想象力是非常無羈的,而且科幻的興起和新媒介的興起是有關的,因為很多科幻小說是在網上先發出來的。

我經常把20世紀最初十年的科幻和最近十年的科幻做類比,在這個意義上,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推薦劉慈欣,其實我完全不認得他。2011年我來人大,做了一個題目叫《從魯迅到劉慈欣》的講座,當時在座的很多學生都不以為然,覺得這王老師的腦袋有問題了。有學生舉手說這樣合適嗎?我覺得劉慈欣當然不是魯迅,不能相提并論,他只是一本作品。我想講的是,劉慈欣給我的教育是,原來文學有很多種,原來我們在學院里正規教的文學是這樣那樣,但是科幻作為一個文類,有就有了,你作為一個文學的專業讀者或者觀察者,必須去正視這個現象。

從那個意義上,我覺得劉慈欣所代表的現象還有他內在的爆發力,他對整個歷史以外的現象的重新思考,間接影響了我們對歷史以內的思考,這是他們一群作家共同的貢獻,不是劉慈欣一個人的貢獻,包括了韓松、王晉康等等。

但是,我講得很坦白,科幻的熱潮或高潮恐怕已經過去了。一方面,這些作家的爆發力到了一個點,他們必須要停歇一下;另一方面,坦白講,現在政府很關注他們,對他們特別友好,一旦科幻文學被委以救國救民的大任之后,很難發展自己。

三聯生活周刊:有論者認為,你的文學研究是站在祛魅的現代性陷落的邊緣,對另一種現代性的招魂,你對此如何看待?

王德威:作為一個補充,我倒沒有說現代性失敗了。我會覺得是一個發生的現代性,不完美的現代性,而且有各種可能性。我覺得在中國的語境里,我們對現代性的描述可能多半時候局限在兩大論述里,一個是啟蒙論述,一個是革命論述。我覺得這兩個論述是重要的,形成了現代中國的思想資源以及行動、生活的形態與形式。

但從文學角度講,畢竟我們的生命是如此復雜,不應該簡化成為革命、啟蒙等等這些簡單的范式。我認為小說是一個眾聲喧嘩的結構。它教導我們喜怒哀樂,教導我們穿衣吃飯,也教導我們各種可說不可說的禁忌與向往。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覺得小說是一直參與中國現代性建設的一個重要媒介,它不應該被我們目前制式的現代性或教科書所規定的現代性所局限。這也是為什么我覺得小說一直存在無限的可能性,這當然是我的一個近乎烏托邦的思考。

至于那個“招魂”的部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就被貼上了這個標簽,可能自從我寫了《后遺民寫作》之后。在臺灣很多批評者說,你看這個遺老遺少的姿態,寫這種東西?!罢谢辍钡牧硗庖幻媸恰办铟取保ā膀屇А保?,在這個意義上,我當然可以提升小說作為文化建制的意義,它必須不斷去攪擾、提醒或者召喚一些我們寧愿不看到的鬼魂。但是小說卻告訴我們魂兮歸來。我有一本書叫《歷史與怪獸》,最后一章就叫“魂兮歸來”。招魂的問題,在上世紀80年代是個大問題。在經歷了那個大的動蕩之后,中國文化界、歷史界怎么去記憶過去?過去曾經告訴我們牛鬼蛇神是可怕的,我們要訓練中國人民講不怕鬼的故事,但我們的反問是,鬼有什么好怕的,為什么怕鬼?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招魂其實是面向歷史,既看帝王將相的一面,同時也看牛鬼蛇神的一面,魑魅魍魎的一面。

所以,我可以用這種比較形容性的話來說明,小說在這個地方擔負了歷史所不能扮演的角色。小說之所以精彩,在于它雖然以實際經驗開始,卻不為其所局限。小說確實說明了許多歷史要刻意隱瞞或埋葬的東西。所以用一個佛教術語來說,讓鬼魂回來,我覺得是20世紀末作家們的共業。作為小說觀察者與小說閱讀者,大家有心從這個小說來復蘇一個曾經喑啞的,曾經陰暗的,曾經不讓我們看到的歷史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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