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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難以言明的心事

2017-10-19 17:25何尤之
四川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大順村長母親

何尤之

?一

二順背著手走在前面,目光像長了腿,不停在四周的山上跑,有些貪婪,又有些珍惜,似乎這山景要跑了似的。山上滿滿的都是樹,交錯擠扎,像是天空一塊厚綠的云飄落在大地上。徐風吹來,整座山便如一片巨大的浮云,風變云幻,山飄水流。山腳下是原河,河里的水亮晶晶的,不分晝夜地往遠處漂流,路人的思緒總會莫名地被帶到遙不可及的遠方。

這都是二順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二順生長于斯,天天都能見到??煽戳舜蟀胼呑?,二順似乎還沒看夠。一山一世界,一樹一風景,那棵古槐上添了新枝,這棵楝樹上多了雀窩,二順每每為這些新發現而獨自高興。

大順走在二順的后面。大順不看山景,也不看二順,如一只隨時射擊的弓,身體前傾,低著頭走路,悶聲不響,走路跟搗蒜似的,一腳輕,一腳重,鼓棰般有力地敲打在山路上,大山禮節性地發出咚咚的回響。大順看上去走得不慢,卻始終和二順保持了距離。兄弟倆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著。

這種距離兄弟倆保持了一輩子。二順從來走自己的路,不管大順有沒跟上來。而事實上,這種距離不會被拉遠,但也不會被拉近,總是那么不遠不近。兩人的身體就像被一截竹桿撐著似的。二順東瞅瞅,西望望,大順埋頭走路,什么也不看。大順看了大半輩子,實在是看膩了。不就是山和水么,莫非還能看出珠穆朗瑪峰和雅魯藏布江來?

盡管看不出珠穆朗瑪峰和雅魯藏布江,但二順還是看出點意思了。二碗村的這片山陵,怎么看都有點像懷了孕的女人。二碗村是個窮村,有點能耐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大順是啞巴,不會說話,其他正常。二順正常,五十多歲,四肢健全,能說會道。

二碗村的前面是兩座山,山不算高,也不大,視野還算開闊。兩座山之間是一條通往村外的山路,山路的右側是原河。多虧有條山路,二碗村人省了不少腿力,否則出門就爬山,多吃力的事。

二順覺得這兩座山有點意思。兩座山如同兩個倒扣的碗,村莊故而得名。聽村里老人說,二碗村過去一直很窮,世世代代都吃不飽飯,取碗之意,就是想填飽肚子?,F在吃穿雖然不用愁了,但名字既成,不會改了。

在二順看來,這兩座山不像是碗,更像是飽滿的乳房。二順腳下的山路,就像是女人的乳溝。這么想著二順覺得很有意思,覺得自己走在了女人柔軟的乳溝里。過了巨大的乳溝,是一片起伏的丘陵。二順臆想這不是丘陵,是懷了孕的女人的肚子。他腳下的位置,應該是女人的肚臍?!恫?,肚臍往下一點,再往下一點。二順不好意思往下想了,卻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身后傳來大順的榔頭步,啪嗒啪嗒格外地響。大順沒意識到自己正踩在女人肚子上,每一腳都那么狠。二順很不滿意地回頭看了大順一眼,有點厭煩。二順什么也沒說,回過頭繼續往前走。

直到走出女人漫長的肚皮,二順才吁了一口氣??纯慈疹^,快晌午了,陽光高高地懸著,在群山翠綠中落下無數的金針,也落在二順頭上。 二順走得很累,后背濕了,感覺身上沒力氣了,就想找個地方歇會兒再走。不管大順累不累,二順自己先找了塊石頭,吹了吹干凈,再坐上去。大順走了過來,在離二順三四米遠的地方,也找了塊石頭,一屁股坐了下去。二順脫了上衣,到原河邊上捧了水,喝了兩口。再往臉上身上澆了點水,涼快一下。大順也學著二順,到河邊弄水洗了洗,再回到石頭上。二順從背包里掏出一塊大餅,掰了一半向大順示意一下。大順過來接了。二順又從袋里掏出一袋涪陵榨菜給大順。兩人坐在石頭上干啃起來。

吃了大餅,二順覺得腿上有力氣了,也不招呼大順,抬腿就走。大順剛好打了個嗝,看二順走了,也起身跟上,仍是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走了四五里,上了一條公路,路上有開往縣城的車。二順不想走了,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大順有些怪,二順比他小五歲呢,咋沒自己腿力好呢。一輛公交車來了,二順招了招手。十來分鐘后,太陽還高高的呢,兩人就到了縣城。

這是下午三點多,二順帶著大順先在街上遛達遛達。二順來過幾十次縣城了,還算熟悉。大順對縣城不熟,二順心里算了算,大順今年五十八了,共來過五次縣城,都是跟二順來的。一到了縣城,大順就像個瞎子,不分東南西北,也找不到路。大順不識字,只能跟著二順走。仍走在二順后面,距離拉近了,保持一兩步之遙。一雙眼時刻盯著二順,不敢低頭,怕走丟了。走丟了是大順自己的事,二順不管。二順只管在前面走,絕不會回頭看一眼大順。

縣城不大,一條主街叫解放路。解放路的兩側,有兩條平行的副街,南街叫民主路,北街叫自由路。二順兄弟現在走在解放路上。二順順著解放路,挨個商場轉悠。大順不明所以,只是跟著二順走。二順進的都是商場,都在服裝柜前轉悠??春昧?,就比劃著讓大順試試。大順不肯,朝二順使勁擺手。二順翻了個白眼,揮手讓他快點。大順還是有些扭捏,看著漂亮的女服務員,不好意思地脫了外套,換上新衣。女營業員很熱情,張羅著幫大順脫外套。三番五次,大順就熟了這套程序。二順讓他試,他馬上配合脫舊換新,鈕好衣扣,伸長袖子。大順手腳笨拙,脫穿時動作幅度大,不時惹得女營業員笑,大順也跟著笑。二順不笑,冷冷地端詳大順身上的衣服,像領導在審查,很嚴肅。

這次來縣城,就是要給大順買衣服。二順是這么對媳婦秀云說的,他和大順也是這么比劃的。大順不肯,二順沒理他,自己先出了家門。秀云推了大順一把,大順就乖乖地跟了上來。

后來二順在街北的大華商場看好了一套西裝,三百多。大順擺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那手擺得劇烈,有意要抗旨,帶著呼呼的風,把女營業員的長發都吹飄了。二順再次還以白眼。二順的白眼有一道神力,大順再堅定的意志遇到二順的白眼,都會在瞬間土崩瓦解。二順這次不但給了白眼,且滿臉慍怒,皺著眉頭逼視大順。大順的手就從半空中軟軟地垂了下來。女營業員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漂亮而風趣,馬上捉住大順的手,迅速將大順外套上的一個鈕扣解開了。大順慌忙推開姑娘的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自己搶著脫了外套。女營業員將西裝的一只袖子往大順手上套,大順又馬上推開姑娘,自己套上了西裝。姑娘掩面笑了,向大順豎起了大拇指,說,Good!姑娘是把大順當老外了。和老外交流時,語言不通,就用手勢,加上一兩句簡單的外語就OK了。做服務行業的,都有這么個習慣。

大順套上西裝,有些不倫不類,像穿西服的黑猩猩。姑娘忍不住捂嘴笑,旋即又忍了下去。姑娘已從大順的笑容里,讀懂了他的心思。他很滿意。二順的眼里也閃了光,他對著穿了西裝的大順想象了一會兒,然后說,脫了吧。姑娘愣了一下,說這衣服挺合適他的。二順看了看手表,說,我看也很合適,但我怎么覺得,你看著不合適呢?

二順領著大順,沿著解放路繼續逛,先逛街北,再逛街南。逛了輕工商場,逛了西北大廈,又逛了百貨大樓,再逛華潤城。大多是看,偶爾也讓大順試試,試完就完了。街南街北逛完了,估摸差不多了。二順又去街北,返回大華商場。女營業員喜出望外,一個勁地說這套西裝很適合他。二順沒答腔,要了那套西裝。然后跟著女營業員去了收銀臺。大順看二順掏上衣口袋,急忙跑過去,邊跑邊從口袋里掏出了錢,丟在收銀臺上,被二順隨手拿扔了。

女營業員掩口而笑。

還是二順走前面,大順跟著。兩人接著走在了民主路上。

民主路一面是街,一面是河。街面上有歌廳舞廳足浴店洗浴中心什么的,不少門前都坐著細皮嫩肉的年輕女孩,一面看河景,一面對著路人笑。二順不好意思看她們,大順也不好意思,兩人都把頭扭過去,看河上的風景。河上的風景不錯。岸上有柳樹,河面上有橋,有船,比原河有生氣。原河只有水,沒船也沒橋。樹是野生的,也沒柳樹這么搖得人心旌神馳。

二順也不總是看河面,時不時要回過頭來,看一眼街上的店面。店門前如果沒有年輕女孩坐著,二順會大膽地多看幾眼。如果有情況,就趕緊別過臉去。

西服穿在了大順身上,二順讓他這么做的。大順身上那件夾克,穿七八年了,而且有一股老油灰的味道,跟多少年沒洗澡似的。二順讓大順穿上西裝,大順有些為難,他還從沒穿過西裝。見二順沒理睬,大順只好穿上。大順這些年習慣于對二順言聽計從了,或者是謙讓。特別是母親去世后,大順像沒了主心骨,什么事都依著二順。二順對大順幾乎都是命令式的,但二順的心里是可憐大順的。大順是他哥,他是大順最親的人。二順對自己的事可以含糊,對大順的事從不含糊。村里要是有人想欺負大順,二順知道了,是從不會善罷甘休的。

大順在村里也不惹事,但并不代表他不會有事。前幾年大海打了大順,二順拿刀殺到大海家,嚇得大海幾天不敢露頭。最后還是村干部出面,二順才放過了大海。

大海在南方打工,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女人如花在家服侍老小,很不容易。大順心軟,看如花一人辛苦,就幫著做點重活。如花免不了要留大順在家里吃個飯,喝兩杯。這本來沒什么。村里沒多少男勞力,年富力強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要么婦孺,要么衰男。大順二順是男人,但算不上年富力強,比老人年輕點,比婦孺壯實點,鄉里鄉親的幫一把,實在是情理之事。但大順是個老光棍,一輩子沒碰過女人。有人抓住這一點做起了文章,嚼起了舌頭根,說大順和如花是干柴烈火,早在一起熊熊燃燒了。大順是聾啞,村里人說什么他都聽不見。如花是女人,沒人好意思問她這個。這件事卻不脛而走,傳到了大海耳朵里。大順如花沒被點燃,卻把大海點燃了。大?;貋砗?,不問青紅皂白,先把如花往死里揍了一頓。然后操起一根扁擔,一腳踹開大順的門。大順驚得從床上坐起,被大海一扁擔杵在了肩上。大順從床上跳起,又挨了大海幾扁擔,被摞倒在地。

二順是事后聽說的。大海你他媽的四肢健全,怎么欺負老子都可以,但你欺負大順一個殘疾人,絕對不行。二順操起一把鐮刀,徑直殺到大海家。大海眼明手快,連忙把門從里面反鎖。二順舞著鐮刀在大海門上留下幾十道刀痕,還把大海門前的青麥子放倒了一大片。大海躲在屋里哪敢出門,嚇得給村干部打電話。村干部知道二順這脾氣,什么事都好商量,就是不能欺負大順。那時候二順母親還在,還能四處走走。村干部找了二順母親。母親顛著小腳,把二順勸了回去。晚上母親把秀云支走,母子倆坐在餐桌前,拉起了家常。母親抹了把淚,說二順呀,這事就算了吧,別再鬧大了。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你怎么知道大順就沒那個心思呢,他也是男人。二順怔了,沒想到母親會這么說,莫非這事是真的?母親卻又說,肯定不是真的,大順沒那本事。村里那么多守活寡死寡的,哪個看上他了?可大順有沒有那心事誰知道呢,他除了聾啞,其他都正常。母親說到這兒,欲言又止,一些話被吞回了肚里。二順想,母親一定知道大順的一些秘密,或見過大順做了說不出口的事。母親說不出口,二順就不能追問了。二順也是男人,有些事是能琢磨透的。

這件事后,大順更聽二順的了。他知道二順對他好,是真心的好,血濃于水的好。這個世界上,只有二順能為他出生入死。大順是個善良人,他對村里人都好,村里人對他也好。他舍得力氣,經常幫別人干點重活,別人會給他點小恩惠。然而相比二順,這些小恩惠就遜色多了。二順對他的好,并不表現在言語上,甚至不體現在行動上,全都藏在了心里。這種好如同靈丹妙藥,平時見不到,關鍵時刻才顯神力。大順認準了二順,之后二順家的活兒,他就跟自家活兒一樣,干得很賣力。二順從沒一句客套話,不過會安排秀云給大順弄點酒菜,給他點零花錢。大順不幫如花了。他幫村里所有人家干活,就是不幫如花。有時在地里看如花挑著擔子下地,他裝著沒看見。不過在如花經過之后,他又會對著如花的背影發一會兒呆。

逛完了民主路,又去了自由路。自由路比民主路寬些,但沒解放路寬,也不像解放路在中間設了欄桿。自由路上很自由,一路向東,兩面光顧,大順二順看了個走馬觀花。

自由路上人少車少,兩旁盡是茶葉店水果店藥店小餐館。二順逛得漫不經心,東張西望。大順看太陽快落了,緊走幾步跟上二順,指了指太陽提醒二順。二順沒理大順,繼續逛。逛到天擦黑,二順忽然拐進一家餐館。大順愣怔著,就是邁不開步子。二順不管大順,自己進去了,對著墻上的菜譜看了起來。大順只好抬腳,跨進餐館。餐館不大,里面有三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有幾張長方形桌子,幾張木椅。這種格局在縣城是低檔的,而且門口連個霓虹燈都沒有,房間里亮的是幾支日光燈。小餐館客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最里面的房間坐著四五個老頭,喝著酒正鬧得熱乎。二順估摸是鄉下來城里打工的,或者像自己這樣太晚不想回去了的??繓|面那間坐了一對四十來歲的男女,估計是夫妻倆,埋頭刨飯,幾乎沒怎么說話。另一張桌上坐了個男人,看上去像是工地上的瓦工,點了兩個菜,又要了瓶啤酒,自斟自飲。二順不想湊熱鬧,也不想打破別人的寧靜,就選了靠西的房間。這間房沒人,連燈都沒開。女服務員見二順往這邊走,搶先一步將燈開了。

大順跟了過來,向二順擺手。二順懂他,是想在街上買個餅,邊吃邊趕緊回家。二順裝著沒看見,像模像樣地在餐桌前坐了下來。大順急了,拉二順的手,拽著要往外走。二順憤怒地瞪起了眼,甩了大順的手,向女服務員招了招手。餐館里就一個女服務員,還有個男人坐在吧臺里,估計是餐館老板。

大順很有些詫異。大順不理解二順為什么不想回家。天黑了有什么關系呢,鄉下人走夜路再正常不過了。大順手舞足蹈,嘰哩哇啦地喊,二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二順知道大順是心疼錢。大順大半輩子也沒進過幾次飯店。以前跟二順來縣城,都是自帶干糧。

女服務員走過來,遞上菜譜。二順不看菜譜,說隨便點幾個菜吧。有酒么?上瓶白酒來。

大順見二順穩如泰山地坐著,只得在二順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大順有些氣,歪著頭看別處,不看二順。二順默默地看了大順一眼,心里不由得樂了。大順穿了一身新,與他那張終日浸透在陽光里曬得黑乎乎的臉極不協調。不過大順穿得很愛護,舉止投足間都很小心,連袖子都不挨到桌面,生怕沾上油污。在二順的記憶里,大順從來都這樣,每次穿了新衣服比小孩還興奮。只是在二順的記憶里,這樣的機會并不多,一年都沒有一次。

服務員送上了酒,又端來了盤花生米。二順打開瓶蓋,先給大順斟上一大杯,再給自己斟上。兄弟倆沒什么客套的,像東房那對男女一樣,喝起了悶酒。上了三個熱菜,大順不讓上了。二順不聽大順的,讓服務員又上了油悶茄子、韭菜炒雞蛋,再要了扎啤酒上來。東房那個男人走了,那對男女吃完也走了。里面那房還在鬧酒。大順比劃著,不能再喝了。二順用牙一咬,打開了一瓶啤酒,遞給大順。又咬開一瓶,給自己斟上。

兩人繼續喝酒,各喝各的。偶爾大順比劃著,讓二順多吃菜。菜不吃完,剩下可惜了。二順吃不下了,他一直很少動筷,主要是喝酒。二順示意大順多吃菜,二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吃不下了。大順看二順真的吃不下了,便加快了吃喝的進度。自己花錢買的,不吃干嘛?大順放開肚皮,大快朵頤。

里面的那一桌終于熱鬧夠了,一群人出門去了。二順看了眼餐館墻上的鐘,九點多。差不多了。二順去吧臺跟那個男人結賬。吧臺男人眼都沒抬,手指在計算器上飛了一會,說,六十二。二順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和十塊,說兩塊零頭就免了吧。正要把錢遞給吧臺男人,被一雙手猛地擋了回來。大順手里捏了張挺刮的百元大鈔,遞給吧臺男人。吧臺男人冷漠地看了大順一眼,說我要零錢。伸手接過二順的錢。大順愣了一下,嘰哩哇啦地喊了一通。二順揮揮手,讓他走開。

出了餐館,大順又想回村去。大順指著二碗村的方向,又指指天上的月亮,月亮地,路好走。二順沒理大順,轉身往民主路走去。

二順平時并不喜歡大順,尤其看大順唯唯諾諾的樣子,心里就煩。從小就煩。他多希望有個罵他打他遇上事兒又能一起合計的哥哥??纱箜樐?,偏偏是個啞巴,什么事都合計不成,什么事都得他這個當弟弟的出面挑頭。這個啞巴哥哥除了能干點力氣活,就是個廢物。二順瞧不起大順,甚至恨過大順。特別是遇上煩心的事了,沒人合計時,二順就恨得咬牙切齒。

母親心知肚明。二順從十八九歲開始,就不和大順在一起了。母親是懂二順的,這個啞巴哥哥是二順的累贅。年輕時二順相親,相了多少都沒成,就因為有個啞巴哥哥。其實二順長得周正,腰圓體闊,可二順有負擔,就是啞巴哥哥,這是明擺著的事兒。后來秀云看上了二順。秀云善良,沒嫌棄啞巴哥哥,嫁給了二順。

二順找個媳婦不容易,母親盡量給二順減負,把大順留在身邊。大順不會說話,都用手勢,母親熟知大順的每一個手勢,就像掌握了一門外語。大順和二順與村里人溝通不了時,都是母親充當翻譯。二順也懂大順的手勢,但不如母親那么清晰。母親漸漸老了的時候,越來越擔憂大順,怕自己哪天走了,大順沒了依靠。大順五十多了,一個沒有嘴巴和耳朵的人,身邊沒個人照顧,實在難以想像。

母親知道自己這盞油燈即將耗盡,時日不多。大順這個燙手的地瓜,必須交給二順了。除了二順,大順沒有依靠。大海那件事,讓母親有了些欣慰,二順原來沒那么冷漠。

那天晚上,母親把二順叫過來。母子倆在燈下聊了兩小時。母親告訴二順,大順不是天生啞巴,是后天造成的。二順問咋造成的。母親說二順兩歲多那年,因為家里窮,大順帶二順去山上摘野果。下山時突然遇見了熊。大順抱起二順就跑,熊就追了過來。大順那時才八歲,死死抱著二順,邊跑邊滾,滾到原河邊上。原河上沒橋,大順又不會游泳,情急之中,大順抱著二順跳下了河,躲在蘆柴叢中。大順瞄見熊在岸上四處找人,找了很長時間,才走開。等到天快黑時,大順抱著二順,偷偷上了岸,輕手輕腳地溜回了家。大順回來后,就發起了高燒。母親說鄉下人發個高燒正常,吃點藥就好了。沒想到大順高燒不退,后來就講不出話了。母親說完這些,一臉濁淚,說我這當娘的,害了大順一輩子,對不起他啊。

二順默默地抽著煙,眼睛有些模糊。等母親說完了這些,二順說我知道了,娘,您睡吧。母親抹了淚,說娘也對不起你啊。二順陪母親又靜坐了一會兒。

第二年春天,母親去世了。母親去世時,拉著大順和二順的手,什么話也沒說。母親去世后,大順對二順更加謙讓了。這個世界上,二順是他唯一的親人。

二順今天有點反常,大順感覺到了。二順怎么了,錢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一個勁地往外花。大順攔不住二順。幾乎從小到大,他都是聽二順的。小時候是讓著二順,讓成習慣了,便成了惟命是從。二順讀過初中,在大順眼里,是個喝過墨水的人了,比他強。他崇拜二順。

民主路天沒黑時兩人就逛過了,大順不知道二順咋還想逛。大順跟在二順后面,邊走邊想。他想到了,二順可能要住旅館。這不是錢往水里扔么?鄉下人在哪兒不能睡呢,年輕時候橋洞山溝屋檐下哪兒沒睡過,不就睡一覺么,住旅館干嘛?大順要阻止二順,掙點錢不容易,無論如何不能再花了。大順跟上去,拉住二順指著二碗村的方向。二順甩開了大順的手。

過了岳橋,幾乎清一色的足療店,足浴店門前幾乎清一色地站著時髦性感的女郎,露出深深的乳溝,比村前那條山路還深。大順二順都五十多了,不好意思直視,偶爾才瞥上一眼。

二順發現,每個足浴店還是有分別的。有的燈光透亮,房間里擺幾張足浴床,坐著幾個年輕女性;有的燈光曖昧,帶有包間,女人露著半邊豐乳;還有的帶了閣樓,狹窄的樓梯,粉色的燈光,光著脊背的小姐,路人皆不由得多看兩眼。這家店叫揚州足浴,二順覺得他要找的就是這兒。閣樓上隱蔽,不會碰到熟人,不會被人指責老不正經。其實他們在縣城遇見熟人的概率幾乎為零,但還是提防點好,萬一碰上呢?是多么尷尬的事。

二順在揚州足浴門前站定的時候,大順狠狠地吃了一驚。大順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門前站著兩個女孩,袒胸露腹,搔首弄姿,便也明白了幾分。二順在和女孩搭話時,大順發出了猿猴般的嗷叫。他在向二順抗議。二順轉過臉來,冷冷地看了眼大順。然后蹲下身子,做出洗腳的動作。大順明白了,但他仍要拉二順走。二順繼續著啞語,比劃著露出了大順大半輩子難得一見的微笑,笑得滿臉皺褶,在大順看來卻很溫暖,比村長鄉長的笑都溫暖。大順忽然間沒了意見,莫名地跟著二順進了足浴店。

揚州足浴店一樓門面并不大,就是一個吧臺,接待客人而已。二順跟著一位娜婀的女孩,爬上狹長的樓梯,到了二樓,才發現樓上別有洞天,二十幾個房間像地道戰似的。女孩將大順二順帶進一個三人包間,大順二順各坐一張沙發床上。不一會進來兩個女孩,她們相互叫著六號七號。六號七號端來兩只桶,放在沙發床前,然后六號脫了二順的鞋襪,把二順的腳放在水桶里泡著。七號脫大順的鞋,大順觸電似的猛地收腳,踢到了水桶,水搖晃著溢了出來。七號嚇得不輕,罵大順,你這人神經不正常啊。二順笑了,說沒錯,他是不正常,你罵他也聽不見,他是啞巴。六號七號愣了一下,都笑了。二順也笑。大順本來很窘,見一屋人笑,便也跟著笑。笑過之后,大順聽話了許多。七號做什么,他都學著二順的樣子,主動配合。

兩個女孩給他們洗腳時,二順心里是緊張的。大順也緊張,一雙眼緊閉著,由著七號擺弄他的一雙臭腳。六號在給二順捏腳時,不時問二順,重嗎,輕嗎,疼嗎。七號明知大順是啞巴,也要問。大概這是工作程序,一道也不能少。但大順聽不到,也無法回答。六號就拼命地笑,七號也笑。笑來笑去,二順就不緊張了,和六號七號說起了閑話。六號七號都是鄉下女孩,因為家里窮,不得不來城里找生活。沒學歷沒手藝,能做什么呢,只能做這行,吃青春飯了。二順覺得她們真的很青春,又白又嫩,像剛剝開的玉米棒。

秀云一夜沒睡好。二順一夜未回,秀云很不習慣,感覺心里空空的。去前二順對秀云說了,晚上可能趕不回來。秀云說那就別回來,在縣城歇一夜??啥樥娴囊灰刮礆w,秀云又牽腸掛肚,像新婚的小媳婦似的。秀云是牽掛二順的身體,走那么遠的山路,怕他吃不消。

兩月前,二順查出了胃癌晚期。二順自己去鎮醫院查的。二順回來后平靜地告訴了秀云,像在說別人的事。秀云如雷劈一般,抱著二順痛哭。待秀云哭了個夠,二順忽然開起了玩笑,說大概是母親在懲罰我,嫌我沒照顧好大順。秀云沒笑。秀云說咱再去大醫院找專家查查吧,買點好藥,興許能治好呢。二順說就咱這家底子,砸鍋賣鐵也不夠。不想那些了,聽天由命吧。秀云說錢是掙來的,有了命,就不愁錢。咱抓緊去省城大醫院看看吧。二順堅決地揮了揮手,說你就省省心吧,省城大醫院是咱鄉下人能進得去的么?這事就這么定了,以后不準再提。

這事兒就這么被壓著了。二順跟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想忙就忙,想玩就玩。秀云天天好湯好水地伺候著,奈何二順沒有食欲,不管秀云怎么調味,二順都沒胃口。二順的身體明顯消瘦,食量也在消減。秀云心疼二順,重活都自己攬了過來,要么叫來大順。二順的事大順不知道,村里人也都不知道。二順不讓說,秀云也沒說。說了也無濟于事,反而招來異樣的目光,干擾了正常生活。秀云把所有的悲愴都埋在自己心里,只有在地里干活時,才會嚎啕大哭。

二順一夜未歸,秀云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了才瞇了個盹。剛瞇一會,就聽村長在外喊,秀云,快開門。急得跟外面下冰雹似的。秀云起了床,開了門。村長像條瘋狗似地竄了進來。村長說,二順呢?秀云說,上縣城了,沒回來。

村長嫌惡地咳咳了兩聲,說回不來了。把秀云嚇了一跳。村長說,二順打了警察,被抓了。秀云一頭霧水,說二順怎么會打警察呢?他哪來的膽子?村長說你問我我問誰,我半夜接到鄉派出所郭所長的電話,問我們村有沒有許大順許二順,說兄弟倆在縣城襲警,被抓了。襲警你懂嗎?就是打警察。你快準備拿錢贖人吧。秀云問,二順為什么打警察呢?村長又是嫌惡地咳咳兩聲,說弟妹啊,你讓我如何說得出口呢。我說了,你得有心理準備啊。秀云說村長,都什么時候了,你快說吧。村長掃了一眼秀云,轉過頭去,說這老哥倆是開洋葷去了。秀云臉唰地紅了,說怎么可能?二順帶大順去縣城買衣服的。秀云根本不信二順會干這種事。村長說這還能有假?人家郭所長說了,弟兄倆嫖娼時被警察逮了正著,老哥倆就跟警察干上了,被人家關了起來。

秀云哇地哭了,說這個不要臉的,丟人丟到家了。村長說別說這些了,抓緊準備錢,去縣里贖人吧。秀云生氣地說,我沒錢!村長說,有錢沒錢也得先把人撈回來呀,你快想辦法吧,我在家等你。郭所長還在鎮派出所等我們呢,九點鐘一起去縣城。

村長的話,秀云不能充耳不聞。村長說得沒錯,當務之急是撈人,不管兄弟倆在縣城干了啥。秀云拿了存折,跟著村長去了鎮上。郭所長來了句冷幽默,說這哥倆才叫好,有福同享啊。秀云羞得無地自容。

事情的真相,二順說的與警察不盡相同。警察說大順嫖娼,被抓了正著。二順說是他干的,大順沒有。他一個啞巴,做不出這種事來。村長說你以為是光榮立功啊,兄弟倆爭啥呢。郭所長對二順說,可以肯定地說,你們的嫖娼行為屬實,而且襲了警,就被抓進派出所了。二順說就是推搡而已。郭所長說你要真的打了警察,那就要負刑事責任了。

上了車,都不提這事。郭所長開車,村長坐副駕駛??紤]到秀云的感受,他們都聊些題外話。大順二順做了虧心事,一路上沉默著。秀云內心五味雜陳,卻很理智,沒哭沒鬧。

到了晚上,夫妻倆上了床,秀云把二順的枕頭扔到了床那頭。二順說,有啥好氣的,我這身臭皮囊,你稀罕個啥呢?秀云說我才不稀罕,可你被警察逮了,你說我這臉往哪兒擱。二順說,秀云,我對不起你,我也沒想到讓警察逮了。秀云說,要不是警察逮了,你這事兒就做得天衣無縫了?你還真有臉啊。昨天早上你說去縣城幫大順買衣服,說這是你一個未了的心愿,怕去了那邊沒臉見你娘。卻沒料到,你會去那種丟人現眼的地方。二順說,有啥丟人現眼的,你問問咱村在外打工的,哪個沒去過那種地方?秀云氣了,用了點力踹了二順一下,說你還真沒臉沒皮了。就算人家有,也沒鬧到村里來。二順說,我這臉皮丟就丟吧,反正以后就見不到了。秀云心一凜,不說了。

啞巴嫖娼,這是個大新聞,在幾個村傳開了。有說這事不怪大順,是二順的事。大順沒嘴,有那心思也表達不出來,是二順有那心事。有說大順嘴上不說心里悶騷,莫怪大海要揍他呢,說不定大海真的抓著啥事了呢。還有說哥倆為了省錢找了同一個小姐。玩笑歸玩笑,村里人更相信是二順找了,大順為二順襲了警,這更合乎邏輯。

傳聞繼續發酵,但二順卻聽不到了,他已臥床不起,聽到了他也奈何不了了,證據確鑿。大順耳背,啥都聽不見。村里人逗他,嘻嘻哈哈就過去了。最尷尬的是秀云。秀云聽得多了。女人們愛嚼舌根,說二順嫖了次娼就臥床不起了,莫不是染上病,還是想小姐得相思病了。有人替二順辯解,說是胃癌。女人們恍然大悟,這個老不正經的,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想最后快活一回。又有人說還是二順想得開,男人一輩子不風流上幾回,就算不得男人了。

村長自然最有權威,是他去派出所把這哥倆撈回來的,他理應最有話語權。盡管他的說法與二順不符,但他的版本來源于警察,有著無可爭辯的說服力。二順說是自己找了小姐,大順沒找。二順在臥床不起之前,和別人是這么說的,說得厚顏無恥,讓秀云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村長堅持說,警察不是這么說的。警察說大順找了,二順沒找。警察闖進足浴店時,二順正在做足療。見了警察二順急忙套上鞋,守在一間房門外。大順就在房間里嫖娼。警察要進,二順不讓。警察拉他,他就動手推了警察。

反正是哥倆的事,不是大順,就是二順。反正嫖娼是事實,二碗村人懶得去弄個明白。

嫖娼終究不是體面的事,秀云也不再問個究竟。二順沒多少日子了,秀云計較那些干嘛呢。秀云漸漸從村民的目光里抬起了頭。家里躺著個病人,她必須堅強地面對生活,不能被流言蜚語擊倒。大順天天來看二順,晚上回去了嚎哭。他想不明白,閻王爺為什么要帶走二順,留下他這個廢物。然而什么事皆可替代,唯有生死不能。大順的眼睛紅紅的,像一頭無處發泄的獅子。

半個多月后,二順走了。秀云哭得不省人事,大順用頭撞墻。

哥倆的丑事,也漸漸塵埃落定。連秀云都不去想了。人都沒了,一了百了。至于大順,更加孤苦伶仃了。秀云除了隔三差五送點酒菜去,幫不了他什么。二順臨終交待秀云,要多關心大順。

事情再次被提起,是在半年以后。郭所長來了二碗村,沒經過村長,直接打聽到了秀云。郭所長來找秀云,自然不是要提這件舊事,是附帶提了。郭所長是受了二順之托,要和秀云說一件事。二順之前并不認識郭所長,那次犯了事才認識。后來他去鎮上找了郭所長。二順覺得郭所長穿警服戴大蓋帽,是公家的人,把事情托付給他可靠。

二順對郭所長如實說了那件事的經過。那件事是他安排的,與大順無關。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他有樁心愿未了。母親的一句話,讓他心有不安。母親說過,大順他也是男人。二順時常想起這句話,最后決定去縣城,讓大順做回男人。他帶大順去足浴店洗腳,又讓七號把大順帶進包間。七號并不嫌大順是個啞巴,笑著答應了。六號問二順需不需要,二順搖搖頭。大順進包間剛幾分鐘,警察就出現了。二順知道,這是關鍵時刻,絕不能讓警察干擾了大順的好事。這也是自己最后的機會,否則這個心愿就永難實現了。二順一骨碌推開六號,套上鞋死死堵在大順的門外,后來就發生了沖突。二順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和警察推搡著,死把著房門,仿佛里面是個大金庫。二順身體虛,額頭和衣服上都是汗。警察還算文明執法,沒有動粗,只是想把二順拉開。這么持續了十幾分鐘,二順終于體力不支,癱坐在地上,一個警察給二順戴上了手銬。然后敲門,大順出來了,當即被警察戴上了手銬。二順請求郭所長不要將這個真相告訴村里人,讓大順在村里有臉面地活下去。

二順托付郭所長的事,是想請郭所長幫個忙,在他歸西之后,找秀云談談,讓秀云嫁給大順。郭所長說這種情況不稀奇,小口罩村就有嫂子在哥哥走了之后,嫁給弟弟的。二順說沒錯,這話在喉嚨里滾了多少回,但我對秀云實在說不出口。二順說所長你是公家人,秀云最信任公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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