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繁煙
小麥覺得蓋蓋同學一定是傍上了大款,一個月沒見,它竟然胖得圓滾滾。
小麥有點失落,她覺得蓋蓋是只忘恩負義的貓。
半年前,小麥在垃圾桶里撿到了一只長相不錯卻奄奄一息的貓。學校不讓帶寵物,媽媽又極討厭貓,她就把貓安置在離家不遠的小公園里,每天送貓糧,并給它起了一個拉風的名字叫蓋蓋。
蓋蓋與小麥很親,每次見到她,都會跑到她的腳邊蹭蹭來討好她。
暑假,小麥被選拔到市里參加教委組織的為期半個月的作文培訓班,小麥不能帶上蓋蓋,只好托鄰居幫忙送貓糧,現在看來,鄰居早就把這事兒忘到爪哇國去了。
這才多久啊,你丫就叛變了!小麥想不通,就伸腳踢了踢蓋蓋。
蓋蓋醒了,卻一下躥到了小麥的身后。小麥想把它抓回來,轉身就看到了一個男子,他穿格子衫牛仔褲,BOBO頭,唇紅齒白,笑起來右臉頰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小麥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男子,她看呆了。
男子說:“你干嗎欺負我的鍋貼?”
什么什么?他竟然叫蓋蓋鍋貼,多難聽的名字啊。
“它才不是什么土鍋貼,它是蓋蓋,我的蓋蓋?!毙←溡膊皇救?。
“你竟然說鍋貼土,鍋貼多酷哇,你說對不對鍋貼?”男子反駁小麥的同時還不忘問候一下鍋貼,鍋貼就撒嬌似的在他的懷里蹭了蹭。
小麥覺得沒天理了,蓋蓋你果然不是一般的賤啊。想到這里,她的眼淚竟然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吹叫←溈?,男子繳械投降,他對小麥說:“好吧,我退一步,以后我們一起照顧它好了,以后就叫它鍋蓋好了?!?/p>
“為什么把我的蓋字放在后面?”小麥還不滿足。
“你是想叫它蓋鍋嗎?”男子突然笑了,笑聲爽朗,讓小麥有片刻的失神。
男子告訴小麥,他叫莫奈,在步行街頭的簡餐店打工。
小麥到底去了那家名字叫“遇見”的簡餐店,她安慰自己說,假期太長太無聊,總該有點樂子啊……
莫奈24歲,剛剛考取了城市里一所重點大學A大的漢語國際教育研究生,還沒有開學,就在大伯的店里幫忙。
在“遇見”,大家都喜歡稱呼莫奈為莫奈先生,這聽上去很好玩。
——喂,莫奈先生,請給我一杯冰凍啤酒。
——莫奈先生,我們消費了這么多,應該給我打個折吧?
莫奈先生,莫奈先生……
莫奈先生一直微笑著回答:“好的,稍等,您點的東西馬上就來?!?/p>
好像所有人都喜歡莫奈先生。
這一年小麥12歲,假期結束后開始讀初一,最喜歡的科目是生物,最喜歡吃的東西是鐵板雞丁飯。
然而莫奈先生并不買小麥的賬,他對小麥說:“你的學校離步行街那么遠,就不要每個中午都過來吃飯了,而且你這簡直就是在吃貓飯嘛,點一份,每次吃那么一小撮?!?/p>
“當然是貓飯,我和鍋蓋一起吃的飯,我吃不完的會給鍋蓋帶去?!毙←溦f。
莫奈不給小麥點餐,他從自己的午飯里挖出兩勺子給小麥端過來:“你這敗家孩子,吃我的飯好了,還有,以后請叫我莫奈叔叔?!?/p>
時間一長,小麥覺得莫奈先生有點變了。
十一假期結束以后,他來餐廳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再后來,直接消失了。
小麥午飯的時間變得很寂寞,就趴在餐桌上數米粒。那個大胡子老板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會拍拍她的頭說:“莫奈叔叔開始讀研究生了,你應該向他一樣好好學習,將來做一番大事業?!?/p>
是啊,能考上A大的研究生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莫奈先生很優秀。
往年一到冬天,小麥就像被熊附了身一樣,變得蔫蔫懶懶的??墒墙衲?,她每天都樂此不疲地去看一只叫鍋蓋的貓,還有尋找莫奈先生。
每個周六的下午,小麥會跑到A大的研究生樓前徘徊一陣子,見到人會問他們認不認識莫奈,大家打量她一會兒,然后說不認識呀。這個時候小麥覺得曾經有人說世界很小那句話就是狗屁,莫奈先生輕易就逃離了她的視線。
十一月,城市開始飄起了雪花。鍋蓋又瘦了,在冬天里瑟瑟發抖,莫奈先生已經很久都沒有來看鍋蓋,小麥覺得他很殘忍。
期末,小麥一個人抱著鍋蓋站在公園里,成績單語文一欄里寫了一百分,紅紅的很刺眼。后來她聽說A大的研究生寒假好多都不回家過年,就跑到A大去蹲點,那個寒假,她穿棕色的羽絨服棕色的靴子抱著棕色的鍋蓋站在A大的研究生樓下,像一只孤單的香菇。
幸好,在快開學的前兩周,她逮到了莫奈先生。
莫奈先生提著大大的行李箱風塵仆仆地奔到宿舍樓前,將手圍成喇叭狀對著四樓的窗戶大喊:“許薇薇,我回來了?!?/p>
有一個漂亮的女子穿著睡褲和毛絨拖鞋跑出來,吧嗒吧嗒的聲音很好聽。
鍋蓋認出了莫奈,它從小麥的懷里跑到莫奈的腳邊。
莫奈轉頭就看到了小麥,小半年沒見,這丫頭竟然長高了,他給小麥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許薇薇?!?/p>
小麥規規矩矩地給女子鞠躬,喊了一句“阿姨好”,那女子的臉上就顯現出了尷尬的神色。其實不是小麥沒眼力,只是莫奈都是叔叔了,她就注定要成為阿姨啊。
過完年,初一的下學期,當小麥看到許薇薇在英語課上跟著班主任走進教室的時候,嘴巴張成了O型。
班主任介紹說:“這是你們的新英語老師許薇薇?!?/p>
許薇薇真漂亮,穿格子裙和羊毛衫,笑得極燦爛。
托許薇薇的福,小麥開始頻繁地見到莫奈先生。周二和周四上午的最后一節課都是英語課,小麥坐在窗口的位子,轉頭就能看見站在梧桐樹下的莫奈先生,偶爾,他也會帶上鍋蓋,他的臉上有淡淡的笑,讓小麥也覺得很滿足。
每到這個時候,許薇薇都會叫小麥:“葉小麥,請翻譯一下這個句子?!被蛘呤恰叭~小麥,請朗讀一下這篇課文?!?/p>
小麥不喜歡英語,順帶著也不喜歡許薇薇。而且許薇薇還總是拿她的口音說事兒,讓她覺得很丟臉。endprint
有的時候,小麥會跟莫奈先生訴訴苦,她說:“許薇薇好刻薄啊,莫奈先生,你喜歡她什么呢?”
莫奈先生便笑著說:“她漂亮又可愛,還熱情,你不喜歡她嗎,小麥?”
小麥是想說不喜歡的,可是張開嘴說的卻是:“許老師和莫奈先生很配啊?!?/p>
多口是心非的回答,連鍋蓋都喵了一聲。
小麥升初二的時候,莫奈先生以志愿者的身份到韓國的孔子學院頂崗實習一年。
一年的時間并不長,卻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比如那個冬天,鍋蓋生了一場大病,由于沒有得到及時的照顧,在一個大雪天里死掉了。小麥哭得很傷心,哭夠了就拎著鍋蓋的尾巴把它埋在公園的角落,甚至立了一塊木板,上面寫著——鍋蓋之墓,小麥泣立。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現,那木板上小麥和泣立之間空了兩個字的位置,那是小麥留給莫奈先生的,她覺得那是應該的,鍋蓋生前最喜歡的就是莫奈和小麥了。
再比如夏天以后,莫奈先生明明回國了,卻不再來第一中學。
小麥是在去“遇見”吃飯的時候知道莫奈先生回來的,大胡子老板問小麥:“你最近有沒有看見你的莫奈叔叔?”
小麥去找莫奈先生。
此刻莫奈先生坐在學校操場的水泥臺階上抽煙,小麥笑呵呵地沖過去,大喝一聲嚇得莫奈打了一個激靈。
莫奈先生看到小麥就笑了,他問小麥有沒有努力學習,飯有沒有多吃一點。
小麥覺得莫奈先生有太多變化,而這只不過才一年沒見。小麥不愿意看到這樣的莫奈先生,她也問他:“泡菜國是不是每條街上都有整容醫院?”沒等他回答,又伸手摸摸莫奈先生的鼻子說,“好像高了一點哎,你不會隆鼻了吧?你這么臭美干嗎,難倒你是想參加快樂男生嗎?”
莫奈先生并沒有回答,只是伸手將小麥攬進了懷里。莫奈先生哭了,眼淚落進小麥的脖子里,涼涼的,小麥也哭了,她第一次那么乖巧地說:“莫奈叔叔,我們都要好好的?!?/p>
莫奈先生讀研三,小麥讀初三。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經常趴在小公園的石桌上一起看書。那段時間,小麥的英語突飛猛進,甚至能在上課的時候與英語老師進行對話。
上英語課的時候小麥經常會想起許薇薇來,升初三以后,許薇薇沒有跟班,而是回頭又教初一。在校園里走對面,許薇薇攔下小麥說:“我要結婚了,這個是喜帖,麻煩帶給你的莫奈叔叔?!?/p>
小麥覺得許薇薇好壞,原來就是她把莫奈叔叔變成這樣的!然后她在許薇薇結婚的那個周末,與莫奈先生在城市里的游樂場里玩了一整天。
在過山車上,莫奈先生對小麥說:“小麥,畢業后我就要走啦?!?/p>
小麥便喊:“莫奈叔叔,你要去哪里呢?”
“或許去北京吧,那里的一家外企已經向我發出了邀請函?!?/p>
“北京那么遠,你會回來看我嗎7”
“當然啊,這里有我的母校,還有小麥,還有鍋蓋,還有我很多很多美好的回憶……”
這一年,小麥15歲,中考結束后,她到火車站送別莫奈先生。
莫奈揉揉小麥的頭發說:“小麥,你要努力哦?!?/p>
小麥就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她在心里說:“再見了,莫奈先生?!?/p>
綠鐵皮火車帶著莫奈先生駛離了這座城市,望著遠去的列車,小麥喊:“親愛的莫奈先生,請一定要幸福?!?/p>
15歲,記憶里總會留下點什么,朦朦朧朧說不清,但女生葉小麥,卻忽然長大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