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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即興小品

2018-01-23 00:28肖復興
新校園·閱讀 2017年12期
關鍵詞:老鐘朗誦會墨水瓶

肖復興

老鐘是我少年時期的偶像。那時候,老鐘愛好朗誦,常模仿當時頗為流行的“星期天朗誦會”,朗誦一些詩歌。老鐘讀高三那年,考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初試通過了,這讓他揚眉吐氣。復試需要面試;我看得出他很興奮,也很緊張。面試那天,老鐘把自己打扮得油光水滑,早早地騎著他爸的那輛飛鴿牌自行車,去了電影學院。

那天下午放學見到他,問他:考得怎么樣?他眉毛一揚說:沒得說!他告訴我,先要他朗誦一段自選的篇目,他朗誦了《林海雪原》攻打奶頭山的一段。這一段他輕車熟路,得到考場老師的好評。接著,老師把桌上一個墨水瓶遞給他,讓他以此為小道具,表演一個即興小品。這是面試的重頭戲??吹贸?,他很得意,很滿意自己的這個即興表演。我催他趕緊說說他是怎么演的這個小品。

他說:“我先朗誦了一段《囚歌》,朗誦完‘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我的雙眼緊盯著面前的老師們,停頓了好半天。你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我要盯著他們停頓嗎?”我說:“不知道?!?/p>

“這就是藝術了,知道中國畫里的留白嗎?停頓,就是留白。坐在前面的那一排老師,我把他們想象成高叫要給我自由的人!我就有了一種現場感。你懂嗎?現場感,是表演情境中最重要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學說里最重要的?!甭犞@番慷慨陳詞,知道他還沉浸在白天的面試里呢。

“那你不能朗誦完這首詩就齊活了吧?那個墨水瓶呢?”我催問他,這是考試關鍵的地方。

他瞅了我一眼,頗為得意地說:“這就吃功夫嘍,道具不論大小,得用得恰到好處,秤砣雖小壓千斤,知道嗎?我邊朗誦著,邊擰掉墨水瓶的蓋兒,最后我把詩句給改了一下(此時,他特得意),我朗誦道‘讓我把這活棺材和你們一起燒掉;同時,我把手里的墨水瓶朝那幫老師扔過去?!?/p>

盡管我非常佩服老鐘面試考場上出色的即興表演,但最終他沒考上電影學院。他說,是那個墨水瓶讓我倒的霉,我沒處理好!畢竟墨水把人家的白襯衫都給染了。第二年,老鐘接著考電影學院。這一次連復試都沒擠進。

秋天,老鐘找了份工作,到我們大院附近的一所小學當老師,教語文課。在課堂上,朗讀課文,是他的長項,最受學生的歡迎。他朗誦的時候,滿教室鴉雀無聲,他聲音洪亮,會蕩漾出教室的窗外,回響在校園里,引來好多老師駐足傾聽,成為學校一景。

我們大院有在那所小學上學的孩子,回來后繪聲繪色地講這些事的時候,我看見旁邊老鐘的父母臉上笑容綻放。沒過幾天,那些孩子又帶回關于老鐘的新消息。老鐘組織了個課外朗誦小組,他負責輔導學生的朗誦訓練,還照當時“星期天朗誦會”的模式,也組織一個朗誦會,頗受歡迎。過新年的時候,他還組織了“迎接新年朗誦會”,邀請校長和家長參加,更是大獲好評。

舉辦這場朗誦會之前,老鐘讓我幫他寫了一首迎接新年的朗誦詩。那時,我剛上初三,喜歡上了寫詩——要說也是受老鐘的影響。朗誦會那天,老鐘也邀請我去?,F場聽到那么多掌聲和他們校長對老鐘的表揚,我很為他高興。爐灰渣兒也有放光的時候,更何況在我眼里老鐘是金子呢!

三年過后,我高三畢業,考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初試過關,復試之前,找老鐘求教。老鐘對我說,面試中即興小品是關鍵,一定要認真對待,我的教訓要吸取,千萬別大意失荊州!考試那天結束回家,老遠就看見老鐘站在我們大院的大門口等我呢??吹贸?,他比我還要緊張。那天夕陽輝映下老鐘的身影,常讓我想起,像是一幅畫,垂掛在我的青春記憶里。

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小學同學的名字常?;ㄩ_一樣蹦出腦海,但中學和大學好多同學的名字記不起來了。

有一個女同學叫孟靄云,有一個女同學叫甘學蓮,從名字就可以看出,她們一定出身于書香門第,否則不會對云和蓮這樣兩種中國古人喜歡的清幽東西情有獨鐘。前些日子,我路過孟靄云的家門,那是老北京典型的小四合院,進院門就是西廂房山墻的靠山影壁,拐進去就是她家的獨門獨院。院子老破得如我一樣了,但童年的記憶還是那樣清晰。大門上的門聯斑駁脫落了,當年刻的什么字,記不起來了,孟靄云的名字卻如石刻一般,沒有被日子湮沒。

還有一個女同學,是我們少先隊的大隊長,叫秦弦。這個名字好記,因為容易產生聯想,本來沒有什么意義的姓氏,便也就有了韻律,鮮活生動起來,而她自己本來就活潑可愛,名字像是一艘小船,帶著她更輕盈地蕩漾在明快的水波當中了。

還有一個女同學姓麥,起名叫素僧。本來姓麥的在北京就少,還叫素僧,這個名字很奇特,隱含著父母一輩人的文化密碼。當時,老師點名點到她時,禁不住停了一會兒,頭從點名冊上抬了起來,望了望答到的這個女孩子。我們好幾個同學私底下猜測,是不是她家信佛呀?但她家并沒有人信佛。

算起來,我小學畢業已經47年,和小學同學分別的47年里,再也沒有見過她們,我不知道她們的下落。好奇心驅使,去年夏天,我找到當年麥素僧的家,那里很好找,是離我們小學校不遠的一個叫廣州會館的大院。但那個大院早已經拆掉蓋起了高樓,幸存的老街坊告訴我,麥素僧初中畢業隨父母一起遷到廣州,那里是她的老家。

細想一下,我已經記不起小學同學的具體模樣了,即使她們真的走到我的面前,我也認不出來。奇怪的是,她們的名字,我記得那樣清楚,那么多年過去了,她們的名字還像當初校園里盛開的鮮花一樣鮮艷。也許,這就是符號的力量,將時代與人生濃縮并抽象,在記憶的作用下讓逝去的日子得以升華。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四十多年沒有相見的中學校友聚會,星期天重回校園。天氣好得和四十多年前一樣,校園美麗得也和四十多年前一樣,只是我們各自兩鬢飛霜,都已經老了。校園具有魔力,讓我們又重返青春年少的時候,許多逝去遙遠乃至淡忘的記憶,在校園里瞬間復活,有人輕聲唱起了那時候我們唱過的《水兵遠航》和卡彭特的老歌yesterday once more。

我提議回原來讀書時三樓的教室里看看,大家都同意,紛紛地登上三樓,樓梯在腳步下響著四十年前的節拍。沒有學生的樓道,清靜得如同電影中回放的默片,將時光倒流。在逆光的影子里,我似乎能夠看到那時候的我們踩著清脆的下課鈴聲,如同炸了窩的蜂群一樣在這樓道里瘋跑著,向樓梯涌去。endprint

四十多年前,我們都還是一群稚氣未脫的毛孩子。上午第四節課,總讓我們上得有些心旌搖蕩,誰都在蠢蠢欲動,都想在下課鈴聲打響的時候,第一個沖出教室,或是第一個沖進食堂,那時我們的肚子總也填不飽,早就饑腸轆轆了;或是第一個沖進操場,那里有幾個水泥的乒乓球臺,稍微一晚,就會被別人占領。中午時分,我們再不屬于教室和書本,而屬于食堂和乒乓球臺。

那時,我們幾乎都會時不時地把目光投到教室的那占據整整一面墻的一扇扇玻璃窗前。我們教室窗戶都朝北,順著窗戶稍微西北的方向就是北京火車站,直線距離大約不到一公里,北京站的鐘樓能夠清晰地看得見,琉璃瓦的樓頂,在正午的陽光下流光溢彩。

那時的中學生不像現在幾乎個個都有手表,北京站的大鐘就是我們公共的手表了。雖然市聲喧囂,我們聽不見大鐘正點的悠揚鐘聲,但是,大鐘的數字我們看得清清楚楚,在下課前的那幾分鐘內,我們都伸長了脖子(老師笑我們是“長脖老等”,“老等”是北京人對鶴的稱呼),眼睛都死死地盯在窗前,當時針和分針在12的地方會合的那一剎那,我們會像聽到發號令起跑的運動員,瞬間如同開閘的水奔涌而出教室,毫無顧忌地把老師甩在身后。

教室的窗前,帶給我們多少歡樂,多少向往。

如今,我們又回到了教室。除了桌椅和黑板換了,教室沒有多大的變化,那整整一面墻的玻璃窗還是那樣的明亮,被小校友擦得格外明亮。我們都能找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但是,坐在座位上,再怎么如“長脖老等”一樣抬頭眺望窗外,卻再也看不見北京站的大鐘了。

其實,北京站的大鐘依然還在那里。我們看不見了它,是因為在它和教室之間,密密麻麻建起來了許多座樓盤。小區的名字都很好聽,幸福家園、新景家園、富貴園、棗園新居……都是十幾層、二十幾層的高樓,拔天立地,都高過了北京站的鐘樓,一層層,如同屏風一樣,水泥鋼筋的森林,切割開了天空,擋住了我們的視線。

我忽然有些失落,因為在進教室前,我自以為還能如以前一樣看得到那鐘樓。我卻是那樣的智商低下,逝者如斯,時光如一個雕刻師,把人都雕刻得面目皆非,怎么可能讓記憶停擺而定格在四十年前呢?

是許多遮擋我們眼睛的東西,往往是我們自己搭建起來而自以為是重要的。我們不懂得留白,我們愿意把我們的生活搞得滿滿堂堂,就像把我們的房間里塞滿金碧輝煌的家具,以為那才叫做豐富。于是,我們的眼睛越來越望不到遠一點的地方了。我們的眼睛就是這樣變得越來越近視。

(選自《同桌的你》,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17年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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