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燈塔

茶茶貓

莉莉斯住在一座叫作“貓鎮”的小鎮上。

這座濱海的小鎮中散落著矢車菊花瓣一樣的藍白色屋頂，屋頂上常有結伴曬太陽的貓咪。從高空看下去，小鎮像極了一只蜷起身子睡覺的大懶貓，遠處回蕩的海浪聲就是它懶洋洋的呼嚕聲。

小鎮盡頭的海邊佇立著一座很高很古老的白燈塔，當燈塔射出兩道明晃晃的光柱照亮航路時，就像一只蹲坐在岸邊威風凜凜的白貓?！澳鞘鞘刈o著我們的貓神，不過已經過去這么多年，現在有了電力照明的燈塔，人們早就忘掉那座又破又舊的白燈塔了?！爆旣惏材葖邒呖椫掷锏慕q線圍巾，扶了一下老花鏡，微微笑著說。

整座小鎮上只有“小雛菊家園”的瑪麗安娜嬤嬤這么說，但莉莉斯對此深信不疑。莉莉斯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晚飯后和大家圍坐在嬤嬤膝邊，聽她講那些古老的故事，然后在海風中沉沉睡去，睡夢中偶爾還會聽到一兩聲貓叫。

大海像平靜的藍色油畫鋪在窗外，可莉莉斯見識過它的壞脾氣——就在半年前，狂風怒號的大海把岸邊的電力燈塔都嚇壞了，即將靠岸的輪船在黑暗中觸礁沉沒，外出采購圖書的瑪麗安娜嬤嬤和那些美麗的故事一起沉睡在了藍色的深淵里。

在那之后，“小雛菊家園”來了一位新園長，他和莉莉斯喜歡的蛋糕“布朗尼”同名，本人卻長得像一桿硬邦邦的大煙槍，常常拖著一條黑不溜秋的袍子走來走去。孩子們已經見識過布朗尼爺爺的厲害了，無論誰犯錯，布朗尼爺爺都會把臉板得像巖石，然后讓他“立刻到閣樓上的小黑屋里待著去”！

莉莉斯躺在灑滿閣樓的銀色星光中，翻來覆去睡不著。早餐時她和桌子對面的男孩喬尼玩“扔炸彈”的游戲，一不留神把半盤番茄醬都拍到了喬尼身上。喬尼的哭聲引來了布朗尼爺爺，之后莉莉斯就來到了閣樓。

莉莉斯望著天窗外的星空，突然發現成群結隊的貓咪邁著優雅的貓步經過。莉莉斯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山酉聛磉B續幾個夜晚，她都看到了窗外貓咪在夜晚趕路的隊伍它們從小鎮的四面八方趕來，去往海邊。在趕路的途中，所有的貓咪都會時不時地停下來，遙望著海岸邊的白燈塔。

沉睡在黑暗中的白燈塔被點亮，在夜色中散發著柔和的光澤。貓咪們約好了似的去那里干什么呢？每一次莉莉斯都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個問題就睡著了。然而到了第二天，鎮上并沒有傳出誰家丟了貓咪的消息。昨夜發生的一切宛如一個瑰麗的夢。

這次也是夢嗎？莉莉斯在心里輕聲地問。她趴在天窗底下，仰起長滿雀斑的小鼻尖看貓咪們優雅地走過。突然，有一個笨重的“嗒嗒”聲摻了進來，就像大鼓莽撞地闖進了一支優雅的圓舞曲里。

“嗒嗒，嗒嗒，嗒——”

在這腳步跳上天窗的一瞬間，莉莉斯突然打開天窗，伸手逮住了它。一只小小的黑貓驚疑不定地出現在莉莉斯眼前，它的兩只后腳掌合穿著一只黑色的大皮靴。小黑貓趁莉莉斯愣神兒的時候，“嗖”地躥上了屋頂，莉莉斯也跟著跳了上去。

無數只貓咪組成的彩色線條緩緩地移動著。它們走過屋頂，繞過溜溜轉動的風信雞，躍過鼠尾草。萬籟俱寂，貓鎮真的變成了一只熟睡的小貓。莉莉斯不用豎起耳朵，就可以從海風中聽到若有若無的歌聲。

銀海螺似的月光下，歌聲越來越清晰。莉莉斯緊緊跟在那只穿皮靴的小黑貓身后，跳過一排矮籬笆，落到了地面上。莉莉斯仰起頭，確定自己聽到的歌聲就是從眼前這座白塔中傳出來的。砌成圓拱形的窗戶里亮著燈，燈下面有人跟著歌聲輕輕哼唱著。

一只藤編的吊籃隨著歌聲搖搖晃晃地落下來，走在前頭的貓咪一只挨著一只跳了進去，不多不少，一共十二只。剩下的貓咪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吊籃再一次放下來。

等到最后，燈塔底下只剩下莉莉斯和那只穿靴子的小黑貓了。久久不見吊籃放下來，小黑貓“喵”了一聲表示抗議?！霸趺催€有一只呢？”塔頂有人嘟噥了一句，又把吊籃拋了出來。小黑貓輕快地跳進了吊籃里，莉莉斯也跟著坐了上去。

吊籃吱吱呀呀地往上升，閃閃發光的圓拱形窗戶就在頭頂，莉莉斯扒住窗框，看到了一個對著畫布畫畫的人。他扭過頭來看到了莉莉斯，驚訝得調色盤和畫刷都落到了地上。

本來賣力拉繩索的貓咪們嚇得四散逃開，有的竟一溜煙鉆進墻壁上的畫框中，消失不見了。沾滿五顏六色顏料的黑袍里面，竟然是布朗尼爺爺。

莉莉斯抱著小黑貓，怯生生地站在窗前，一動也不敢動。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恢復了嚴肅的模樣，布朗尼爺爺氣呼呼地端來一碟馬卡龍和兩杯紅茶，催促莉莉斯吃完就趕快回去睡覺。莉莉斯咬著馬卡龍，偷偷地打量著掛在墻壁上的畫。

“布朗尼爺爺，這些都是您畫的嗎？”莉莉斯被一幅水粉畫吸引了過去。

藏身在粉玫瑰花叢中的虎皮貓只露出了兩只發亮的眼睛和一截神氣的尾巴?；ㄇ暗拈L椅上依偎著一對年輕人，是神情嚴肅的黑西裝男子和用手按住太陽帽的年輕女子。女子微笑的眼睛讓莉莉斯覺得似曾相識，但她一時想不起來究竟在哪里見過。

莉莉斯專注地看著畫框，每一幅畫上都有貓，神色高傲的虎皮貓，胖嘟嘟的加菲貓，蘇格蘭折耳貓……但畫面上始終有兩個不變的人，就是那位神情嚴肅的男子和笑靨如花的女子。

“這些貓都是他們養的嗎？養了這么多漂亮的貓，他們一定很幸福吧?！崩蚶蛩拐p聲贊嘆著，布朗尼爺爺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冰冰地說：“你該回去了?！?/p>

斑駁的長袍滑過階梯，布朗尼爺爺拖著掙扎的莉莉斯往下走，完全不理會她的抗議。二樓的圓形房間中擺著一臺留聲機，黑膠唱片徐徐轉動著，古銅色的擴音器中流淌出美麗又孤單的歌聲。

夜風吹進來，吹得窗戶繩子上的一百多條手帕上下翻飛。莉莉斯好奇地扭過頭去看那些跳舞的手帕，隱約間看到了數不清的貓咪在手帕間跳動。一直親昵地跟著莉莉斯的小黑貓一下子站住了，突然朝掛在繩子上的一條手帕跑去。莉莉斯掙脫了布朗尼爺爺的手，追了上去。

掛在窗口的第三條手帕后露出一截雪絨絨的貓尾巴，海風吹得白手帕呼啦啦地飛動，白貓半天都回不到自己藏身的手帕中去。莉莉斯走過去扯平手帕，貓尾巴一下滑進了手帕中。

溜回手帕中的白貓蜷縮在一個鵝蛋形的睡籃邊，羽絨被下是一個粉嘟嘟的嬰孩，畫框中出現過的兩個年輕人蹲在旁邊，嘴角噙著溫柔的笑。

莉莉斯看了看那個難得露出笑容的男子，又看了看站在身邊的布朗尼爺爺，心中的結突然解開了：“布朗尼爺爺，難道您就是他……您的旁邊，是瑪麗安娜嬤嬤對嗎？”

布朗尼爺爺沉默不語。

“我可以看下去嗎？”莉莉斯小心翼翼地問。

布朗尼爺爺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莉莉斯抬起手，小心地碰了碰那些雪白的手帕，舊日時光如電影畫面般一幀幀展開。睡籃換成了大一些的嬰兒床，不久后又換成了一張獨立的單人小床。從前那個粉嘟嘟的小寶寶長成了小樹一樣挺拔的少年。那對年輕戀人的頭發上開始飄落永不消融的雪，微笑在他們的眼角凝結成一朵朵美麗的雛菊。下雪天里，一家人圍坐在壁爐前烤蘋果，一大屋子貓咪在他們腳下嬉戲。

故事終止在五顏六色的氣球里，已不再年輕的爸爸媽媽和貓咪們為男孩舉辦了一個熱鬧的派對，男孩坐在氣球中間，臉上抹滿了奶油。

“是在舉行生日派對嗎？”莉莉斯問。

“不，這是一個歡送儀式?！辈祭誓釥敔斈樕系陌櫦y加深了，“我們的小莫迪就要去參戰了?！?/p>

“后來呢？”莉莉斯緊張地吸了吸鼻子。

布朗尼爺爺搖了搖頭：“沒有后來了。戰爭快要結束時，我們收到了小莫迪的兵牌和一枚閃閃發亮的軍功章?！彼刂氐貒@息了一聲，拖著腳步向樓下走去。莉莉斯跑過去扶住他，布朗尼爺爺嘶啞的聲音飄散在夜風中。

“可憐的瑪麗安娜始終忘不了小莫迪，她越來越害怕我們那座到處充滿了小莫迪氣息的房子，總是嚷嚷著要出去找一份跟孩子有關的工作，而我恰好相反，開始不由自主地疏遠孩子。一次次的爭吵讓我們疲憊不堪，決定在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之前分開。從那時起，我已經整整十年沒有再見過她了。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卻是她乘坐的輪船沉沒了……”

就在這時，一抹淺橙色的燭光映進了他灰暗的眼底。

暖融融的燭光照亮了樓底的圓形房間，這里布置得像一個真正的家。淺綠色的貝殼花紋地板，沿墻擺著綠意盎然的盆栽，看上去每天都有人精心打理。衣帽架上掛著二十年前的女式大衣和男式圓頂禮帽，旁邊的餐桌上放著兩套彩瓷餐具，中間是一個木質的相框，仿佛在等待晚歸的人落座。照片上是兩個跟莉莉斯一般年紀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手拉著手站在燈塔底下微笑，身后是一幅畫著貓咪的涂鴉。

“我把我們曾經養過的那些貓都畫進了畫里，繡在了手帕上。一到夜晚它們就會跑出來，在鎮子上四處溜達，可最終它們都會回去，只剩我一個人守著這燈塔?！?/p>

輕輕的一聲“喵”打斷了布朗尼爺爺的話，那只小黑貓不知何時躥上了餐桌，親昵地舔著他的手指。布朗尼爺爺愣了一下，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澳闶窍胝f不止我一個人嗎？”他抱起小黑貓，牽起莉莉斯的手，朝外面走去，“我送你回去?！?/p>

太陽把揉碎了的光灑進海里，矗立在海邊的白燈塔和他們一起等待著日出。有了這貓神一般的燈塔，即使在暴風雨的天氣里，也不用擔心輪船失事了。

“布朗尼爺爺，”莉莉斯仰起小臉說，“把貓的燈塔的故事講給大家聽吧?！?/p>

“好?！辈祭誓釥敔斘⑿χ?，懷里的那只貓已經在日出的紅光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