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燃燒充滿活力的父親

◎孫際平

前幾天在睡夢中見到了病床上的父親。父親微笑地看著我，表情是那么平靜、輕松。醒來后回想父親的神態，不禁萬般感慨。

一個充滿激情的人

父親是個充滿激情的人，從小我就覺得父親一天到晚都在興奮中。談起工作興奮，談起國家大事興奮，給學生上課興奮，和朋友們一起拉琴唱歌興奮，回家跟我們一起玩兒時也興奮。從早到晚，除了看書寫文章時，父親總是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激情。

回想父親的一生，他好像都是在不停的忙碌和亢奮中度過的。從學生時代的學運領袖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學習和研究，不論遇到什么情況，他好像很少有清閑的時候。我出生那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拔幕蟾锩睍r期，下干校、住“牛棚”，他始終滿懷著對生活的熱愛，在認真“改造鍛煉”外，還自己打家具，做躺椅。當時的“五七戰士”們編了很多打油詩和順口溜調侃干校生活，他笑說這是革命的現實主義與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1978年人大復校后，他就像一臺加滿了油的發動機，渾身充滿了力量。不記得是1979年還是1980年了，人大給老師們開設外語課，父親報了德語班，我問他為什么報徳語，他說俄語不用學了，英語從ABC學起浪費時間，自學為主了，徳語沒接觸過，看能不能抓緊時間再掌握一門外語。那段時間，早晨起來他經常用德語對我說“Guten Morgen！”（早晨好?。?，受他影響，大學期間我選擇的第二外語也是德語，不過沒上幾次課就放棄了。

“文化大革命”前我家住林園二樓的一套四居室，不記得是誰告訴我的，說因為我們家人口多，所以分給我家三間半房，那半間是父親的工作用房，所以“文化大革命”前就常聽父親的大嗓門兒在家里給學生上課。有時他跟學生發火，我們就很害怕，那時常想，我將來可不要給這樣的老師當學生。不過每次下課又看到他很和氣地送學生出去。人大復校后，父親又開始招收研究生，每周在家里上課，還是高聲大嗓的。有一次我說：“上課就上課，那么激動干嗎？”父親笑答：“這叫革命激情，再說你沒經過考試，就旁聽研究生課程，我還要向你收學費哩?！?/p>

父親非常希望我們姐妹有人能繼承他的專業，在這個希望破滅后，他也非常希望我們能關注他的研究成果。每次回家，只要跟父親聊起與他專業相關的問題，他就會滔滔不絕，興高采烈。記得父親曾經說過，做人就應當有激情。我很認同。我在做學生支部的書記時，在支部里提出“做一個充滿激情的共產黨人”就是受他的影響，也得到了全體黨員的響應。

一個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的人

父親是一個從實際出發、實事求是的人。我上大學期間，常聽父親在家給研究生上課。上課時說到馬恩的一些經典論述時，他能順口說出這段論述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第幾卷第幾頁上。當我第一次發現父親能把這些都記下來時，覺得他太牛了。不過心里又想著，他可能也就是個老學究似的書呆子，是個思想僵化的本本主義者。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他肯定是熟記在心了，但遇到具體問題時也許不一定能做出恰當的判斷。

但是，大學畢業后，我發現父親真的不是一個書呆子。他一直非常關心中國改革的進程和經濟的發展。我丈夫在外貿企業工作，在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每次我們回家，父親都會問他很多有關中國對外開放、對外貿易方面的事情，有時問得非常具體，有些問題是我丈夫在工作中沒有接觸過的，他都答不上來。我有一次故意跟父親說：“中國經濟發展跟你的法理沒啥關系吧，你們不就是搞純理論的嗎？都是政治問題。他們是那么具體的外貿業務，又不決定大政方針，你了解那么多有用嗎？”父親說：“怎么會沒有關系？理論是要跟實際相結合的，不了解實際，我們研究理論才是真的沒意義呢。中國發展這么快，理論研究現在是落后的，沒有好的理論指導，發展是一定會遇到問題的?！?/p>

平時不論去哪里，父親特別愛跟人聊天，遇到誰就跟誰聊，我總嫌他話多。但他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經歷，對社會有不同的看法，這些話平時在家里是聽不到的。

父親最后住院期間，問過我兩個問題。一是人生有沒有相同的道路。我說，沒有一生完全相同的道路，但可能有部分階段會有相同的道路。父親說，不對，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特殊的過程，沒有哪兩個人的人生道路是相同的，就是階段相同也做不到，因此，每個人都要走好自己的路，不要看別人的路是怎么走的?，F在想來，也許父親的潛臺詞是，他的人生道路也是與別人不同的，因此，我們不應當按一般“老年人應當休息”的規律來要求他。二是做事情做學問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說不上來。他說，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最重要。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兩條路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所有的理論都只是一般性的指導，應用時必須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如果把解決問題的方法一般化，是不可能有真正好的效果的。我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是對的。我也深深地記住了，每個人都要實事求是地走好自己的路。遇到事情一定不要忘記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一個興趣廣泛、風趣幽默的人

父親還是一個興趣廣泛、風趣幽默的人。眾所周知，他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是一個非常勤奮努力工作的人，但他并不是一個只知工作不懂生活的苦行僧。除了大家都了解的他對音樂的摯愛外，他還喜愛各種運動，游泳、滑冰、踢足球都是他喜愛的，而且從小就培養我們姐妹的各種興趣愛好，教我們游泳、滑冰，帶我們唱歌、做各種游戲，周末或假期去各處游玩。他晚年還經常跟我們說起當年他追求母親時的趣事，臉上那得意的笑容，像是一個孩子得到一件寶貝一般。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姐妹的同學都喜歡來我家里玩，有的同學來了就不想走。一方面是因為母親的親切隨和及對孩子們在家嬉笑打鬧的寬容，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父親的風趣幽默及“沒大沒小”。記得曾有同學在我們家說：“你們家人都叫孫際……??？”（我家姐妹名字的第二個字都是“際”字）父親接過來說：“是啊，我叫孫際爸，阿姨叫孫際媽，奶奶叫孫際奶，我們一家都叫孫際……”當時全家人和來玩兒的同學笑成了一團。從此以后，孫際爸和孫際媽就成了父母在家里的第二稱呼。就在前幾個月，父親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有一天他感慨地說自己老了。我跟他說：“你沒有老，叫孫際的都沒有老呢，你是孫際爸，怎么能老呢？”父親笑了笑說：“對，我是孫際爸，我不能老?！?/p>

一個性情中人

父親更是一個性情中人。2004年3月12日，79歲的父親因車禍住院，當時三根肋骨撞成了七截，還折了一根腿骨。因有生命危險，他被安排在了單間搶救室。3月14日，入院第三天，我們跟母親去醫院看他，這時父親還沒有脫離危險，醫生只讓我們進屋看看，不讓跟父親說話。當我們準備離開時，父親動動手指，示意母親靠近他。當母親俯下身去，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唱到“祝你生日快樂……”這一天正是母親的生日。在場的人都跟著父親一起唱起生日祝福歌。不僅母親和我們都感動得流下了眼淚，連護士也都被感動了。唱完歌，父親微笑地閉上眼睛，揮揮手，示意我們可以走了。

最后這次父母住院期間，母親每天下午都到父親的病房去看他，那時父親已經下不了病床了，但在病情稍有好轉時，他每天都會給母親唱一段老情歌，被醫院的病人和醫護人員笑稱為“每日一歌”?？吹礁改妇o握著對方的手，久久地凝視著對方，父親唱著歌、母親微笑著靜靜聆聽，我常常默想，如此浪漫深情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應是不多見了。

在父親臉上最常見的是各種豐富的表情，大笑、欣喜、興奮、激動、憤怒、搞笑…… 鮮明的個性在他的表情中時時體現著。到了晚年，當不在同事和學生面前時，他臉上更多的是疲憊的神情。我們多次勸他不要再接那么多工作了，該休息休息了，他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話頭岔過去。再到后來，父親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經?？吹剿纯嗟谋砬?。我們心里滿是心疼。我是多么希望能在他臉上看到長壽老人常有的那種安詳平靜的微笑啊，就像我在夢中見到的那樣?？伤俺斯ぷ鞯呐d奮就是病痛的折磨，很少有悠閑安然的時候。他90歲不再招收博士生了，大家都是希望他可以頤養天年，安度晚年，而他卻一天都沒有真正享受過這樣的日子。猛然想起，父親85歲時曾說“讓我們歡度晚年……”是的！他追求的是“歡度”而不是“安度”，他心中的生命是燃燒的，他希望在狂歡中走過自己的晚年，而我們并不理解他，總是勸他休息…… 今天我終于在父親臉上看到了一直期待的平靜安詳，卻已經是天人相隔，永遠無法再聽到父親爽朗的笑聲了！我是該感到安慰還是懊悔呢？…… 親愛的父親，如果我們當時真的沒能正確理解您，我懇求您的原諒！女兒們都是真心愛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