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元
十多年前入贅孫(岳父孫國英,字武元)家時就知道岳父的胞兄孫國華是大名鼎鼎的法學家,專攻法理學。老人家耄耋之年仍躬親園圃,育人不倦。由于師德高尚,知識賅贍,被法學界譽為法理學權威,很多爭論由他一錘定音。他胸無城府,生活簡樸,平易近人,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不打“太極拳”,是個真實可敬的長者。伯父很有生活情趣,愛好廣泛,喜歡聲樂、器樂、朗誦等,在人民大學為他舉辦的90華誕慶?;顒訒r,他還演奏了托塞利小夜曲,博得一片掌聲。他喜歡小提琴成癖,收藏有好幾把小提琴,最好的一把是有150年歷史的意大利小提琴。我曾懷著好奇冒昧地請求拉一下這把名琴,他老人家面帶難色,遲遲不肯松手。伯父愛琴如命,小提琴稍有毛病,他就會四處咨詢解決。聽伯父說,他曾經教過張志新烈士拉小提琴。張志新平反后,張志新的母親仍與伯父有聯系,張母還為伯父寫過條幅。伯父每次經過志新橋,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張志新。
我與伯父有緣,我們不僅同一天生日,而且幾乎同名。古今中外同名同姓者極多,同生日者更多,但似我這樣的情況肯定不多見:伯父名國華字文元,我名文元字華國。漢字之多,我們卻同時都用“國華文元”四字命名,而且排列組合起來都是古代漢語詞匯。
國華,意思是國家的光榮,典出《國語·魯上》:“且吾聞以德榮為國華……”
華國,意思是光耀國家,典出《國語·魯上》。仲孫他諫曰:“子為魯上卿,相二君矣。妾不衣帛,馬不食粟,人其以子為愛,且不華國乎?”
“文元”與“文苑”諧音,文苑乃古代文人會聚之處,暗指我與伯父有緣相識、相聚。
其實,我與伯父之間更大的巧合是我的性格與學術與他老人家有暗合之處,有時還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呢。我是性情中人,伯父也是性情中人。記得婚宴之上,我一時興起,失禮談屑,談起科學技術給人類帶來災難的話題,沒想到引起喜歡科學技術的嘉賓們的不滿,他們起而反駁我,此時伯父為我解圍:“我認為文元所言是有道理的,做學問需要這種精神!”
伯父很重親情,九年前的重陽節伯父在登茱萸山時想起胞弟,情不自禁打來電話,吟至“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時聲淚俱下……聽內人講,伯父的陰歷生日恰與其母同日,次日則是胞弟生日。每逢生日,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已故至親,為避免傷感改過了陽歷生日。
后來,與伯父相處時間長了,發現他不僅在生活中率直,在工作中也敢于直言,勇于堅持真理,不向歪風邪氣妥協。伯父從不唯西方法學馬首是瞻,他在講授法理時極其重視人情所起的調節作用。他這樣做填補了西方法理學之不足。法理人情并重,這一點與西方的法學理論不同,與儒家禮法并重之說頗合,這使得其法學理論有了傳統的根基。實踐證明,法律人情并重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盡管他因此得罪了一些人,但同時感動了更多的人,也教育了更多的人。
我喜歡研究儒家文化,經常翻閱《禮經》,尤其是其中的《周禮》。我發現被一些國人指責的中國傳統社會特有的天理、人情并非壞東西,天理與人情結合到一起就形成了中國人特有的禮?!吨芏Y》名曰禮,實際上也包含法,是世界最早的法典之一。只不過中國古人所說的禮不是西方人所理解的法,而是富有人情味的法、講道理的法、以防范為主而非以懲治為主的法。我對伯父多次談及學習周禮的心得體會。記得每說到這個話題都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想法與老人家抵牾。不想,他立即表示認同我的看法。他說不講天理、人情的法律不是好法律。我曾經誤以為美國執法鐵面無私,后來在美國生活了一年,我發現美國的法律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六親不認。以交通罰單為例,如果交通違規屬于事出有因,當事人可以向有關部門陳述理由得到減免(減免的幅度可以超過50%)。法外開恩,被作為特殊情況處置,在美國這樣的情形經常發生。強制在社區做義工與畫地為牢(如加拿大對賴昌星所采取的管制措施)是美國、加拿大等國家懲罰輕微犯罪的常用手段。
伯父勤于筆耕,可謂著作等身。在其著作中,他反對“政策本身就是法”的說法,反對“嚴打”的提法,強調“公平、正義是治國理政的牛鼻子”“理是主要的,力是必要的”,還針對中國過分市場化的現象指出“既要重視看不見的那只手,也要重視看得見的那只手”。1986年7月3日,伯父在中南海為胡耀邦等人講授法制課。授課結束之后,胡耀邦先生指著講稿說:“這個手稿是國寶!”然而,伯父并沒有保留講課照片,照片是多年后一位在新華社工作的記者提供給他的。伯父得到的各種榮譽都是對其辛苦付出的回報。但他本人對于榮譽并不在乎,生前很少將能證明榮譽的照片附在書上。
伯父走了,但他留下來的學術遺產、他的長者之風長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