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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2018-07-18 15:00徐清松
野草 2018年4期
關鍵詞:母親

徐清松

奔喪

你是在2016年1月4日凌晨5點20分離開他,離開這個世界的,享年七十三歲。第一個電話提前了那么幾分鐘,他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看著手機熒光屏上,在漆黑的夜里閃爍著母親來電的字眼,一種可怕的預感駭住了他。電話執著地響,他驚恐地按下接聽鍵,卻不是母親的聲音,而是老家屋后一個堂弟的聲音:回來吧回來吧!他瞬間明白了,但仍然懷有一絲疑惑:糖尿病病足才爛到腳跟,還沒到膝蓋呀?堂弟答非所問地繼續說:回來吧回來吧!

電話不知怎么就掛斷了,他慌忙穿好衣褲,來到客廳,撳亮電燈。電視機旁邊的魚缸里,那兩條紅色小鯉魚倏忽轉來,他的目光被牽扯了一下,再一定睛,其中一條鯉魚再轉去時突然翻身,露出白肚皮,鬧出響亮的嘩啦聲。此時,第二個電話警報似的響起來,在炫白的、令人目眩的燈光下,他看到來電顯示是二哥的名字。電話那頭說:咱大大走了!

從成都雙流機場飛到濟南遙墻機場,他馬不停蹄地在旁邊的汽車站買了到曲阜的汽車票,然后又打車到縣城,再打車往村里趕,來到你身邊時已經是夜里9點多了。

你穿著老衣,躺在用高粱秸扎成的那扇箔上,沉沉睡去。那扇箔放在院門后面有好幾年了,2015年谷雨時節,當母親在電話中說你糖尿病并發癥爆發已有半年光景了,要求他回家看你時,他突然感到光陰的捉襟見肘。他知道你一生嗜酒如命,于是狠心花了八百多元,從成都紅旗超市里買了一瓶五糧液,帶進了行李箱。當他推著你在村子里轉,在和那些孤寡老人聊天后,你有些疲乏了,就催他回家。輪椅上的你勾著頭,搖來晃去,他探頭一看,發現你已沉沉睡去,就像此刻的樣子。而嘴角的涎水垂掛出一條明亮的長絲線,滴落在胸前的大襟上,濡濕一片。他慌忙從口袋里取出餐巾紙,仔細揩掉長絲線。你卻依然睡得那么香甜,沉浸在自己的夢里,也像此刻的樣子。他只得放輕手腳,慢慢推動輪椅,在上自家門口的斜坡時,他擔心驚擾了你的清夢,一點一點地往門樓下挪動。他的母親正在門樓通往天井的通道口處烙槐花呱嗒(油餅)——那是他無意間回憶童年時,說了一次矯情話的結果。母親看你一眼,對他說就放在門后面吧。門后旮旯里的那扇箔高度直抵屋頂,在轉動輪椅時碰到兩次,他自顧自地說這箔現在還有什么用?又不在上面曬地瓜片了。母親聞言轉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睛,手中的鍋鏟在他們的視線之間突兀地橫立著,母親下意識地看你一眼,又將目光抬上來與他對望:這是給他準備的,到時候他得用呀。

他的腦袋里轟然響動一下,就像你走了半年后,那間有著45年歷史的土坯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你留給他的唯一遺產,在暴雨之夜的某個瞬間,在他意識深處轟然坍塌一般。他曾在小說中多次描寫到留守老人為自己準備老衣時的凄涼心境,并為之歌哭。卻從未想到你的箔,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現實。你的陽壽不長了,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你的孫子知道,你的媳婦知道,你的兩個兒子知道,惟有你那常年在外的第三個兒子不知道,或者說雖然感知得到,卻始終不肯相信,沒有從意識深處明確這個事實。實際上,這也是他在你離開兩年之后,一直未給你留下片言只語的真正原因:不管是回到老家看到你的遺像,還是在墓地跟前和你說話;不管是站在門樓前面,任憑鄰居屋頂的倒影將陽光剪裁開來,把暗影與日光打在他的身上,還是在成都的新房里,與你葬禮上的遺像對坐無語。你都無處不在,從未離開。

當然,你陽壽的長短,最清楚的還是你自己。不然,你又怎么會在縣醫院的病房里,趁著雜亂的人聲,悄悄地,又無比清晰地給他說那句話呢。那句話就像燒紅的烙鐵,被鐵匠手持大火鉗從火爐里提出來一樣,徑直插向他的心口。

屋門口內的火盆里,黃表紙的灰燼早已層層疊疊。飛蛾一般的煙灰,被撲進來的風鼓蕩起來,在屋頂與白熾燈管之間的縫隙里四處飄浮,夤夜不散。如你尚未離去的魂靈。

你一定是上了天堂,也永遠住進了子孫們的生命里。他相信,全家人都相信。不然,當二舅家的表妹以基督教徒的身份來感召你信主時,你不會點頭。不然,當你倒頭后的這十多個時辰里,你的身子和手就不會像你堂弟口中描述的那樣“很冰涼很軟和”。

他想看看你被帽子遮住的臉,母親說明天吧,天亮了再看;他想摸摸你的手,母親說明天吧,天亮了再摸。他怏怏不樂地蹲在那扇箔——你的靈床一側,母親解釋說我怕你害怕。

他確實害怕,面對這未知又面目猙獰的死亡。那時候,他可笑自己而立之年并未立業,反而孤苦無依、流離失所,更可笑他不惑之年依然迷惑,沒有參透生死,明確生命的真諦。直到兩年后,他第12次閱讀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時,才發現下面這樣一行字:

在馬拉美(法國詩人)那里,文字通過達到最高層次的抽象和通過揭示虛無是世界的終極實質,而獲得最極致的精確。

虛無并不等于就是無,至少有個虛的影子在無里面晃動。而這“虛的影子”就是世界存在的全部價值,而人類生死之間的生命歷程也是這“虛的影子”。人死以后,你在親人的感念和記憶中既是虛無的,又是實質的,更是精確的。與此同時,文字建立的摩天大廈難道不也是這海市蜃樓的虛無幻象嗎?《百年孤獨》結尾處的那場颶風,《紅樓夢》結局時悼紅軒的意象,《靈山》尾聲所有幻象皆落入窗外雪地里的一只青蛙眼睛中。莫不如是。

然而,生命的意義恰恰在于,明知其實質是虛無,更要在這生死之間活得精彩,活得出彩,并盡量自我一些,不在功名利祿與人間煙火中迷失自我。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

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p>

他不間斷地往火盆里燃著黃裱紙,及時地將你腦袋前面即將燃盡的香換上新的。他在心里默念著英國詩人蘭德的詩《生與死》之際,才突然發覺自己對你并不了解。比如你的“不爭”,也是谷雨時節回家那次,他的母親閑談時輕描淡寫地說,你大大干了一輩子木匠活,從來沒在錢上和合伙人爭辯過,平分主家的人工費都覺得自己占了便宜,所以在村里人緣好著呢。他回憶起少年時期,在被汪國真詩歌灼傷的青蔥年華,曾經跟隨你走村串鄉,那學過半年木工活的日子,你的確沒有與一起干活的叔伯們發生過利益爭執。而你的“不爭”還體現在對自己后事的態度上,他的母親在你最后的數月生活中,曾故意問你:噯,到時候給你弄個狗碰頭(粗劣的薄板棺材)不?你急忙擺擺手,撇清關系似的說不要,千萬不要,那沒有一點用!人死如燈滅,我倒是想把骨灰撒到村南邊的大河里呢。平心而論,以他們兄弟當時的經濟實力而言,給你打造一口大理石棺材也沒有問題,或者至少,像你給你的父親那樣,打造一口七寸厚的柏木棺材也行。他始終不明白,為何給別人打了一輩子棺材的你,最終卻不愿意為自己留上一口呢?

他的感覺是:你不想再給兒子們增添負擔了,這是你最后一次力所能及的“節儉”。因為你比他們任何人都明白:一個人即使竭盡全力,也未必生存下去。當他推著你在村里走街串巷時,你有意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后一次說起了過去生活的點滴:你童年時給地主家放豬,少年喪母,賤年時餓得“小腿浮腫得比大腿還粗”,從你往上數三代都是貧農,但是在那個年代,卻是“好成分”。你手指著村中央路邊的一面空心磚院墻的墻根位置,說你就是在那個地方結的婚。那個地方三十多年前是他們家更老的老屋,他記事時那是個代銷店。貧寒是這個家庭幾代人共同的記憶和生命底色,由于時代的緣故,你趕上了那個出身論的年代,根正苗紅的你才得以將他的母親迎娶入門。在那個生命中最重要的時刻,你跟著村里的媒人來到他外婆村的一個河邊,不一會兒,一個從地里薅草的閨女背著糞箕子,從河那邊向你們走來,媒人輕輕對你說就是她。你眼珠子不動地盯著那個梳著大辮子的閨女,看她氣喘吁吁地從河那邊走過來,低頭從你們眼前走過去。應該是肩膀被壓酸了,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河這邊有兩個人在打量她。你看了個天長地久,最后你對媒人說我沒意見。

就這樣,他才得以偶然地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此生竭盡全力,在生活中也不過就是個私營企業的職員,就像卡夫卡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個保險公司的小職員一樣。只是后者在文學創作領域里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并影響了這個世界。他也想創建屬于自己的文學王國,并在這個王國里醉生夢死,紙上還鄉。在見他最后一面的某天下午,也就是上午你想起曾經有村人借助“文章都被孔老二寫完了”來奚落、否定、傷害你們父子尊嚴的某個瞬間,在堂屋里西墻邊的三人座沙發上默默呆坐的你,突然扭頭盯著他,像看到家里出現的生人一般,眼神那么陌生,也那么清亮。你說:沒尋思到你這輩子干的是這行(指文學創作)!在你的意識深處,只有木匠、泥瓦匠、鐵匠干出來的活兒,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手藝,就算像他兩個哥哥一樣,一個開拖拉機拉沙石,一個開卡車拉貨,那也合情合理,寫字怎么能夠掙錢,怎么能夠養活自己呢?在你最初的盤算里,家里有瓦房、老屋,要是他在農村里跟著你學會木工技術,有一技之長娶個媳婦過日子是不成問題的。他沒有學會木匠活一直是你的心病,那么,就讓他以文字的形式在紙頁之上復活你的技藝吧。

天亮以后,他最終沒有摸到你的手。前來與你拜別的人越來越多,每來一人,他就得與兩位哥哥陪在你靈床的一側磕頭,稍有閑暇,他一面擔心驚擾了你的魂靈,一面內心里鼓不起勇氣。就這樣,他與你手掌的溫度永生永世地,失之交臂。

火化、守靈、發喪、安葬相繼完畢之后,你就永遠地在徐氏祖墳里安然沉睡了。一生重視長輩葬禮的你,不知道對自己的喪事是否滿意。事后,你年齡最大的堂弟來家安慰他的母親時,是非常滿意的。莊戶人家話不多,點評他們兄弟三人操辦此事的效果只有三個字——壓案了。其實,還有另外一場更加盛大的葬禮他沒敢告訴你,是擔心你會想到自己的后事。在2015年他兩次回家看望你時,曾經向你說過他將以十年光陰完成一部題為《百年流光》的長篇小說,以三年困難時期的某個寒夜為切入點的第一卷前半部分他向你口述過了,而結尾就是主人公驚天動地的葬禮?,F在,如果你在天有靈,就保佑他今生能夠完成此書吧。

名諱與尊嚴

維護你的名諱就是維護你的尊嚴。你生前見他最后一面的那次,在從街上轉回家的門樓底下,你努力掙扎著自輪椅上起身,他用力托著你的胳肢窩,兩人一起“嗨”地一聲,你終于站起來了。然后左手按住折疊式躺椅的扶手,別扭著轉動身子,輕輕地,試探著,將偏癱過后還好的那半個身子放下去。片刻過后,細微的呼嚕聲隨之響起。夏風習習,從院門外逶迤而入,在門樓里微微蕩漾,掀動你身上又軟又薄,還暖意融融的毛毯。薄如蟬翼的陽光在天井里肆意鋪展,又如牛奶般將農具、灶具、炊具浸洗得鮮活閃亮。村外飄來的正在拔節的玉米枝葉的清香,將整個院子氤氳起來。他的母親照例在拾掇著家中的物件,拿起這個,放下那個。照例邊干邊和他話著家常,說著過往。

“你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是不是有天清早在去隔壁村上學的路上,遇到過兩個大人?”母親手持著一個剛洗干凈的盤子,佝僂著腰,使勁直了直,看著他的眼睛問。

他不明所以地望著母親,同時在腦袋里迅速搜尋著三十年前的,記憶中有什么特別的場景。因為那時他大約是十二歲。

“你和學子、小峰、徐皋你們四個去上學,在就要到隔壁村的轉彎的路上遇到咱村里兩個大人……”母親繼續說。

他的腦袋里倏然出現了四個小學生背著書包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上學的情景,母親口中的“小峰”就是那個報喪電話接通后,只會說“回來吧回來吧”的堂弟。

“是啊是啊,是有這么回事?!彼Σ坏貞兄?。

“其中一個大人問他們三個小孩的爹叫什么名字,他們仨都說了。輪到你時,你說一句‘子不言父名,然后就氣鼓鼓地走了。對吧?”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他的記憶在時空隧道中一下子就捕捉到這個點上了。他甚至至今不清楚這句文言從何而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五個字會出現在他腦海里。在那時貧瘠的鄉村,書本也是貧瘠的。他記得只有語文和數學兩本,別無其他書籍。

“后來有一回,我從地里割草回來,這個大人在路上遇到我提起這事后,說你家這個小孩不簡單?!蹦赣H定定地看著他說。

他良久無言。

實際上,對漂泊在外的他而言,你的名字只會出現在匯款單、信和他的求職簡歷上。從來不會自他嘴里說出來??酌现l,禮儀之邦,尊師重道源遠流長。有些約定俗成的言行準則早已內化在先民的潛意識里,流布至今。例如輩分大小比年齡大小重要,子女規避父母名諱,不宜對外人道出。更不要說諢號了。

他由此想起了更遠以前的某個夏日,他還穿著開襠褲,撅著腚在村北的大河溝里摸魚。石頭壘砌的岸邊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絡腮胡老人,須發皆白。老人敞開對襟褂子,露出棗紅色的胸膛,一張嘴就露出滿口黃牙。他不認識老人,但知道是一個村的,輩分肯定比你高。老人的黃膠鞋一腳踩滅煙蒂,就是那種用煙盒紙卷成漏斗式的旱煙,老人嘬著牙花沖他喊:

“你是誰家的兒呀?是不是XX家的?”老人一臉滿不在乎。這個XX就是你的諢號,全村人都有諢號,你自然也不例外。他立即又生氣又憋屈,對這個無論輩分還是年紀都比你大的老人無計可施,只得憤怒地瞪著他。

“看來我猜對了,你就是XX家的?!崩先艘蛔煳?。

他從河溝里抓起一塊上面長著水草的泥塊朝老人投擲過去,泥塊在半路上掉落下來,嘭地一聲濺起水花。老人下意識地往后一撤,依然不當回事地沖他嘻哈著,笑罵道,“你個毛孩子脾氣還不小唻!”

后來,他提著你干木工活用過的小油漆桶難過地回家了。桶里只有三五條灰色的小鯽魚。

維護你的名諱就是維護你的尊嚴。其實你又何嘗不在時刻維護著他的尊嚴?那天上午他推著你往家走時,在院門口遇到一個熟人,就寒暄兩句,熟人問你在成都干啥?他說打工啊。然后也就哈哈著道別了。待他轉身推著輪椅上斜坡時,突然發現你嘴角抽動兩下,你憤憤然地說了一個人的名字,他說文章都被孔老二寫完了。你簡直有點怒發沖冠地隔空質問:他姥娘的X,孔老二都死了幾千年了,難道現在都沒人寫文章了?他略加勾連,就理清了邏輯關系:肯定是村里曾經有個什么人知道他寫文章時,嗤之以鼻地說了那句話,你聽到后隱忍著一直沒有發作。剛才那個熟人的問話又勾起了你的回憶,你才如此怒不可遏。確實,在村人的意識和認識里,學樣手藝,或做個小賣買,或在車間流水線上賣苦力都是一個正當的來錢渠道。寫文章能來錢嗎?能是一個正當的,長遠的來錢渠道嗎?他苦笑一聲,說你管這個干什么呀,就把你推進門樓里。

其實這么多年來,他在外受到的又何止這點微不足道的輕蔑?那些冠冕堂皇的施惠者的嘴臉,那些刺刀見紅的權與利的機關算盡,那些頭頂老總帽子修養不如村人的虛浮面目,都讓他在這人間煙火中明心見性。而你遺傳給他的堅忍,甚或在面對陽壽將近之時的慨然與淡然,也讓他在各種有形無形的枷鎖之中,葆有一分自由而孤獨、通透又達觀的心性。

你這次回來就算給我養老送終了

其實你事先早就想到自己的后事了,只是所有親人都在刻意回避這個話題。2015年谷雨時節,他回家看到你的爛腳后,曾想讓母親問問你“還有什么心愿他愿意幫你實現”時,母親一口回絕說“那不是等于直接告訴他,他的日子不長了嗎”?直到他要返回成都的前兩天,你早上醒來后,低血糖導致昏迷,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了,但是并發癥導致的看人物重影的惡果,致使你定定地看著出現在床前的他,然后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問話:你是誰???這話猶如晴天霹靂,徹底把他打蒙了。他說我是三兒呀,大大!你又發出類似咕噥聲的“噢,三兒啊”,眼看著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再度陷入昏迷之中。大家慌忙攔下屋后他那個堂弟——就是電話中只說“回來吧回來吧”的堂弟的面包車,直奔縣醫院。在顛簸的車上,他才明白此次昏迷的罪魁禍首是那瓶五糧液,在查出身患糖尿病后,醫生就堅決要求你戒酒,你從來都是當做耳旁風的。酒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鎖。尤其是在昨天晚上,眼看著他又要離開,而身邊的親人都在喝五糧液,你也就喝了一甌子。在縣醫院的病房里折騰了一天,血糖穩定過后的第二天,借著病友家屬說話的掩蓋聲,你眼睛看著別處,嘴唇哆嗦著,悄悄地,又無比清晰地對馬上要離去的他說:“你這次回來就算給我養老送終了”。語音未落,你早已淚流不止,撲簌簌地滾落在秋衣的前襟上。大把大把凄楚的眼淚攥不住,順著你的手腕往胳膊肘滑落下去。

這句話確實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鐵匠手持大火鉗從火爐里提出來,徑直插向他的心口。將他離開老家近二十年來所遭遇的,有形的無形的屈辱與磨難一一粉碎,一一消弭。寄人籬下的卑微、輾轉流徙的蒼涼、四顧茫然的困頓、生存境況的艱辛都在你這一句話中化為虛無。漂泊在外的這么多年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不在信中、電話中提到他的困苦,你就不知道;只要不當面說出來,你就無法感知。后來漸漸地他發現光報喜不報憂是行不通的,也選擇性地,有意無意地通過電話告訴他的母親一些困頓和掙錢的不容易,而一旁貼著手機的背面,與母親腦袋挨著腦袋傾聽的你,常常不知不覺間就掉下淚來。生存的艱難你是真的能夠體味,以至于逢年過節他往家里寄錢你都是反對的,從最初的二百四百六百,到后面的二千三千五千。人老多情,每次收到錢你都要落淚。你心里盼望著他能經?;丶?,但是每次回家數千元的花費又讓你心疼不已?,F在,你對他的理解和感知濃縮出這樣一句話來,立刻讓他肝膽俱裂,悲不自勝。也只有到了這一刻,他才終于明白,你確實能夠理解他的悲苦。你知道,凡是能說出來的苦都不是真正的苦,只有那些說不出來的苦才是真正的苦。而你這句話要抵達的,正是他那說不出的苦。

見你這樣,他立刻不干了。重重地坐回你的病床上,訓斥你說大大你別掉淚,你這是干么呀?你再這樣我就不走了。這是在醫院呀,你都這么大年紀了,別人笑話你。你看病友的家人都在看著你呢。

身邊的母親忙不迭地給你擦眼淚,邊擦眼淚她自己也邊掉眼淚。病房內的二哥趁機將他的拉桿箱悄悄地提到病房外面,怕拉動的聲音讓你警覺到,所以他幾乎是半抱著出去的。那一刻,你和他心里都明白,這十有八九是你們父子一場的生離死別。

在病友轉頭安慰你的剎那,你分了神,母親站起身來,擋住你的視線,以淚眼向他使眼色。他立刻心領神會,迅速向病房門口退過去,然后轉身跨出,拉起箱子直奔電梯。還好,你敞開的病房門正沖著電梯過道,他幾乎是一個箭步闖進電梯的,在嘈雜的人群里,在緩緩即將閉合的電梯縫隙里,他看到氣喘吁吁跑過來的,蓬頭垢面的,淚眼婆娑的母親張望著他,沙啞著嗓音說,三兒,你慢點走啊。

后面幾年的每次離別,他幾乎都是這樣倉皇而逃的。然后在轉彎過后你們看不見的地方,無聲地流淚。

年逾不惑之后,他曾經無數次思考過,一個人應該怎么度過一生才是最有意義的。當然是知行合一的度過這一生,而不是紙上談兵或僅僅是唱高調。

古往今來,每對父母,莫不望子成龍,盼女成鳳。既可光宗耀祖,又能讓自己的孩子有個錦繡前程?!傲暤梦奈渌?,賣與帝王家”這種根深蒂固的慣性思維,早已內化進我們的集體無意識,從而忽略了天倫之樂、舐犢情深的那種具體的、小而溫暖的幸福。當然也忽略了子女內心的感受,和對他們終其一生究竟想要什么的探究。把自己的認識和感念強加于他們身上,也是父母們的集體無意識。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少年時期的我們,或叛逆使然,或不滿足于現狀,或缺乏對人生總體規劃的認知,總要為了自己的前程絕塵而去。經年過后,才了然和父母在一起時那種瑣碎的、細微的幸福才是真正又長久的幸福,富貴與榮華都無法與之比肩。真正的悲劇在于,每個人都必須經過這個孟浪的年少時期,才會在中年乃至老年時體悟此間真意。周而復始。

是的,于你而言,酒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鎖。

打他記事起,就給你在村里的代銷店打酒喝。開始時以醫院用來給病人打吊針的吊瓶,一瓶能裝一斤多劣質白酒。代銷店里有一口幽深的圓口酒缸,有人打酒,就旋開塑料薄膜蒙住的蓋子,然后拿各種專用的竹提子打酒,一般有一兩、二兩、半斤三種提子,從酒缸里提出酒來,傾倒在一個漏斗式的酒溜子上,酒溜子的下端插在吊瓶里,白酒嘩嘩注入進去。彼時,他母親用這種吊瓶在冬天里灌上開水,塞到被窩里給他暖腳。打酒回來,你會直接將酒倒滿在錫酒壺里,然后放在爐子上的鋁壺里煮酒喝,有時候也會用高頸玻璃瓶坐在一個盛著開水的粗瓷大碗里,溫酒喝。一塊咸菜可喝二兩,一把花生米可喝半斤。一個白瓷甌子,嗞一口就下肚了,然后情不自禁地“唉”一聲,自顧自再倒上。很難說這一聲是愜意的酒意,還是對貧寒家境的宣泄出口。落雪時節,煤油燈火一星如豆。一張飯桌東拐西挪,竟在那間他出生的堂屋里找不到一方四角平整之地。窗外朔風嗚咽,胸中烈酒沸騰。你也終于把這慘淡的日子過出一點滋味來。再后來,打酒的家什換成了塑料桶,一桶可裝五斤或十斤白酒。一根蔥,幾棵辣椒,也能喝得你熱汗直流。

你有一個哥哥早夭,三個妹妹外嫁他鄉別村。所以自斟自酌成了常態。你曾經有過一個酒友,那是他外婆村的,和他外公同姓但不在五服之內。這樣論起輩分來,你還比他高一輩,他喚作寧連大哥。一碟花生米,一碟茴香豆就能夠喝得你們熱火朝天。孩提時代,每逢母親夜晚從外婆家回來,都會經過寧連大哥的家門口,他的母親總要牽著他進去坐半個時辰,就著灰黃的馬燈拉拉家常。他也總會得到幾個蘋果,通常家常還沒拉完,他就把蘋果吃完了。由于突發腦溢血,你這位酒友四十多歲就突然離去了,你又經常獨自飲酒。從他記事起,兩家人就走得近,直到現在,逢年過節都還有來往。有一次閑聊時說起兩家人的緣分,他的母親說過去兩家人都窮得叮當響,你有三個兒子,他有五個兒子。有一次他家揭不開鍋了,好幾張嘴要吃飯哪,你就從自家的口糧里節約出來,提了一小口袋麥子給他家送去,救了急。

還有一次他的母親和你最小的妹妹拌嘴之后回娘家去了,你六神無主,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擔心他的母親這一去不復返了。如果這樣,他和兩位哥哥也就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了。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你那時獨自飲酒的落寞和無奈,也無數次想象過你在黃昏時分,站在村口向他母親會出現的路上遙望的情形。待炊煙四起,暮靄沉落,你又一個人怏怏地回到茅草屋——那個代銷店的前身,惶惑不安地看著酒盅子發呆。因為在他與你們有限的相處中,每逢說到這個茬兒,你那驚懼不安的神情從未消失過,也從未改變過。你看著他的母親說還以為你當時……母親立刻把話接過去:那我就不回來了?然后瞪你一眼。你多少釋然了,臉上隱約浮現出感激的笑意。

在艱難的生存環境中,酒曾經澆灌過你胸中的塊壘,也曾經撫慰過你悲愴的生命歷程。他母親吸煙50多年,得了肺氣腫以后,醫生說一句得戒煙,就一聲不吭地戒了;你喝酒50多年,查出身患糖尿病以后,醫生說必須得戒酒,你到臨終也沒有戒掉。

是的,你這一輩子,酒既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枷鎖;酒既是你的血,也是你的命。但最終,它確也要了你的命。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

這句民間老俗話真是一道致命的魔咒。你和你的父親都未逃脫。早些年間,你還曾經滿懷憧憬地跟他說,看我這身板,沒病沒災的,應該能像你爺爺那樣,活到八十四。而事實上,你只活到了七十三。

他知道,孔子年滿七十三虛歲時駕鶴西去,孟子活到八十四虛歲時溘然長逝。他不知道,這道魔咒是否起源于二位圣人,以至于在孔孟之鄉如此婦孺皆知。在你最后的這一年里,家人都避諱提及你的年齡。只有那些和你熟稔的長輩、同輩才會半真半假地故意在你面前說起這句老俗話,以警示你:老天爺要收你了。而你通常都會再重復一遍,然后慨然一笑。那次,他推著你回家,在家門口的大街上遇到一個大你兩個輩分的長輩,他喊了你的名字,眼睛錐子一樣釘著你,說七十三。你馬上接話下去說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他對那樣的眼神非常反感,但由于輩分的高壓,他又不知所措!他看到你的表情有些慘淡,眼睛里也閃爍著凄然的神色。你硬撐起來的慨然與淡然,終究閃過凄涼的無助和突然的黯淡。是啊,對于人來說,誰又能夠真正地、從容地面對自己陽壽將近的那一刻呢?

他不知道,你每日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頭桌上擺放的那個放大了的自己的遺像時,會有怎樣的感想和波瀾起伏的內心。遺像上的你端坐在椅子上,頭上戴著藍布帽子,一身中山裝,背景是天安門廣場。你平靜又拘謹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你的子孫。其實,這張照片是合成的,除了你的面部以外,其他都是攝影師后期制作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經感到過惶恐和驚懼嗎?你曾經想象過天堂的樣子嗎?

總體而言,你對自己的大限之日是非常達觀的。你曾經不止一次在電話中對他說,從古到今多少皇上、將軍都有這一天,只要是人,或早或晚,都會有這一天,你不要掛牽。毛主席治理全中國呢,不也是才活到七十三歲嗎?每逢此時,他揪起的心就要松一下。自欺欺人地認為你這樣想,他多少會安心些了。

其實,種種神祇跡象表明,你確是被老天爺收走了。所謂天命不可違就是這樣的。他在成都養的兩條金魚,本來活得好好的,卻在你離開的同一個時刻,也就是5點20分突然翻身一條,時間不差一分。他當做是你安排它給最小的兒子來報信了。在你尸身尚在的那個晚上的夤夜時分,有個堂哥——就是事后來家里安慰他母親時,說你的喪事“壓案了”的叔叔家的孩子,和他們一起守護著你尚未遠去的魂靈時,一條不知從何處跑來的狗嗚嗚叫著,徑直跑進家里,直接跑到豬圈外的圍墻邊,轉了兩圈后死了。雖然是被人下了藥,但是為何偏偏在這個時間點上,跑到離你尸身不足十米遠的地方倒下了呢?他當做是陪你一起上路的生靈了。為你出殯那天,整個濟寧市預報的是一周之內沒有雨雪,天一亮,淅淅的小雨被簌簌的雪花裹挾著飄落下來,泥濘了腳底下的路,也飄白了你生前熟悉的一草一木。老天爺把你收走,也要掉幾滴眼淚的,也要讓萬物為你戴上孝帽的。他的母親出神地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喃喃自語說百草戴孝,是好事!在你賓天的前兩晚,不知從哪兒跑來的野貓,三更半夜在他二哥家的墻頭上大叫不止,那嬰兒啼哭的撕裂聲在闃靜的深夜里,瘆得人直觳觫。你的二兒子不得不起床穿衣,抄起墻邊的一根燒火棍把那野貓趕出去,一直往北趕,不知道是否趕到了屬于他的,那間有著45年歷史的土坯房里面沒有??傊缵s完之后,回到屋里,剛脫衣上床,墻頭上那只貓又開始了嬰兒啼哭的叫聲了,你的二兒子只得再次起來追趕那只貓。如此三番五次,天亮方休。他聽說以后,就當那只有靈性的貓是給他弟兄們來報信了。

你也許不知道,早在你得病前后的一段時間里,他的夢中反復出現過一個場景:他的外婆和大舅坐在一個封閉的房間里的一張米色圓桌旁邊,他站在桌子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著你局促不安地看著他外婆,不知道他大舅是否同意你坐下,正在那里惶恐著。他大舅轉臉不看你,只望著他外婆說笑,外婆歉意地對你笑笑,抬手示意你坐下,立刻又擺手又擠眼地讓他出去。他惴惴不安地看著你坐到長條凳子上,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遠在福州的大舅曾經在生前當面流露過對你們婚姻不同意的意思,明顯的是看不上你,這讓他潛意識里耿耿于懷。做這個夢時,他的外婆已經去世二十年,大舅也去世五年多了。當他把這個夢在2015年谷雨之際復述給母親時,他的母親沉吟半天,說看來你大大活不長了。

經過了從縣醫院的病房里倉皇逃離過后,你們都以為你生前不可能和他再度見面了。豈料上天眷顧,他竟然又得到一次回家探望你的機會。他知道,這次見面就真的是最后一面了。要不是還房貸,他真應該辭職陪你度過生命中的最后幾個月。他確實想過,只是沒有實施。

臨別之時,他看到你孤零零地呆坐在三人座沙發上,表情木然,眼神木然。他于心不忍,只得自欺欺人地把嘴巴貼在你的耳朵上,告訴你:你好好保重,陽歷年我再來看你。說完他看著你,你依舊表情木然,眼神木然。眼底汪住的枯寂讓他內心五味雜陳。你不相信他的話,他也不相信他的話。

于是最后一次倉皇逃離。

陽歷年放假三天他沒有回來看你,你就在第四天凌晨5點20分離開他,離開這個世界了。還有比這個時間離開對他更殘忍的懲罰嗎?還有比以死亡來召他回家更殘忍的方式嗎?

你永遠不知道520這個數字是什么意思,但是你的兒子和孫子都知道。這個時間點必將永遠刻度在他們的生命里,以此作為他們對你全部的敬愛。

在你生前見他最后一面的那次,他仿寫了一首詩,手書在方格紙上,讓他最小的侄兒念過,又讓他另外一個侄兒保存好。在為你守靈的晚上,他在你的骨灰前念過一遍后焚化了。他也不知道你聽見沒有?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牙齒沒了,睡意昏沉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輪椅上歪斜,口流涎水

多少人訴說你年輕時獨自艱辛

哀戚你的貧寒,實意和真心

只有一個人為你擦拭脖頸皺褶處的細汗

為你撫平額頭上的皺紋

當你老了,看不清了,眼眉低垂

當你老了,思緒亂了。咿呀著嘶語,茫然眼神

多少人疏離你身上濃重的氣息

嘆息你的遭際,埋怨或慰藉

只有一個人為你小心連接斷裂處的細語

為你平息自語中的條理

當你老了,聽不見了,獨自呆立

當我老了,心已累了。推動這輪椅,踽踽獨行

多少次醒來你無法辨認出我了

急切搜尋記憶,焦慮又無力

只得一個人獨坐病榻,眼中流離出的凄迷

為你平添更多無助無語

當你老了,身子瘦了,風中瑟瑟

當我老了,已不惑了。塵世的榮辱,不再執念

多少次夢回你身邊與你相隨了

那混亂的時空,真實又虛幻

只有一個人獨自空曠回憶那年少時,才能

讓我重新回到你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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