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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7-18 15:00符利群
野草 2018年4期
關鍵詞:楊麗老魏雞場

符利群

1

接到施風的電話時,我正在風涼村養雞場的竹林里,忙著給一群蘆花雞撒碎玉米粒兒。

蘆花雞是一群很高傲的家伙。它們全身披著斑紋狀羽毛,摸上去有蘆花的柔軟質感。當它們昂著脖子頂著又高又挺的紅色冠冕漫步,傲慢地移動脖子掃視四周時,簡直就是雞之王者。

三個月前,我由俗稱的無冕之王淪落為養雞場場主,全副家當抵押在養雞場。從此除了操心對我日漸冷淡的女友小仙,朝思暮想給她發微信打電話,求她來養雞場看看我和我的雞群,還得操心這群比小仙還要頭疼的雞。

電話里的施風焦急地問我在哪兒。

我說:“我不在養雞場,就是在去養雞場的路上,對了,你聽聽——”

我愉快地把手機遞到那只領頭的頂著紅色冠冕的蘆花雞婆旁邊,那雞婆迅速跳開,大驚小怪地尖叫了兩聲,怒氣沖沖地瞪著我。

“你聽聽,王山花的聲音多響亮神氣,前兩天還萎頭搭腦生了病,我剛給它治好,它就沒臉沒皮追著趙大慶那雞公——”

為了免于寂寞,我給那些表現出眾或另類的雞取了名字,名字來源于家鄉的村里人。這樣我在寂寞的山里大呼小叫時,好像周圍有一大群人。

“這沒良心的,你還瞪我,我一刀宰了你晚上燉老母雞湯——哎,對了!”我對著手機興奮地說,“現在網絡直播很流行,農民種地漁民捕魚都上了直播,連七老八十的沒牙老太太都趕上了,施風,你看我弄個雞場直播如何?”

施風說:“你聽著——

我說:“再說了,這樣能讓大家看到養雞場什么樣的,看得清楚,吃得放心,綠色養殖,利國利民——”

施風說:“閉嘴,聽著——老魏走了,老魏走了你知道嗎?”

“老魏去哪里了?”我心不在蔫,噓噓地趕走了幾只爭搶碎玉米粒兒的雞們,明明食物有的是,它們偏愛扎堆兒,可見雞之劣根性與人之劣根性有得一拼。開直播的念頭一經萌生,我就不可遏制地設想下一步。我該買個高清攝影頭,哪個品牌多少價位——

施風冷冷的聲音響起:“太平間,剛拉回家?!?/p>

像濫俗的電視劇情一樣,我手里的雞食盆當啷落地。雞群驚飛,雞場門口的趙本海驚天動地地狂吠,在我面前盡情演示看家狗之職。

聚集的雞群四處逃散,躥房越脊,有兩只還驚飛到高高的竹梢,雞爪緊緊攥著細細的竹枝,驚慌失措地晃來晃去。真個是雞飛狗跳。

老魏是兩個月前離開雞場的。之前,我和老魏妻把他弄到雞場。

我當時對他說:“老魏你從小養雞養鴨養豬,比我懂行?,F在我不當記者當養雞者,篳路藍縷胼手胝足白手起家,你不幫我誰幫我?你不同情我誰同情我?”

說到后來,老魏如果不幫我,簡直等同于謀害我。所以老魏是帶著“達則兼濟天下”的人文情懷來幫我的,雖然他一點也不“達”。

蘆花雞們之所以那么張狂傲慢,跟老魏對它們的縱容不無關系。有時我大聲呵斥它們作威作福,老魏像護孫子一樣,慈眉善目地說不要罵不要罵,人不是罵大的,雞也一樣。

后來他說有點累了,雞飛狗跳太吵,又舍不得罵,想回家清靜兩天。兩天后我給他打電話,他說再清靜兩天。我過了兩天又給他打電話,這回是老魏妻接的,她說老魏住院了。就這么著,僅僅兩個月,老魏永遠地清靜過去了。

我抓著手機,看看腳下跳騰的雞們。我的悲傷太滿了,必須倒出一點,不然會憋出內傷。我把這個悲哀的消息告訴了小仙:小仙,老魏去世了,就是那個做鹵蛋給你吃的老魏。他是個好人。我好難過好孤獨。

我希望小仙能理解我的悲傷,能到養雞場來陪陪我,如果她還愛我的話。

我一直等著。直到我駕著破車開出雞場,手機還是沉默。她以前說過有一回手機從床上摔下,可能摔壞了。我得多養雞養好雞,掙錢給她買最新款手機。

一年前,我們這個城市連下了三天三夜大雨,爆發了百年不遇的大水,整個城市調到“看海模式”,路變成河,河變成汪洋。大部分居民樓的架空層都被淹沒,老魏所在的本城最老舊的錦花小區則淹到了一樓。老魏不幸住在一樓,于是他繼失業后又失了家。

大水圍城的半個月辰光里,他帶著老妻和從水里撈出來的簡單行裝,先后求助于我們這些另立門戶的前同事。開飯店的老徐,開旅行社的光頭強,開廣告公司的小男,做微信公眾號運營的施風,以及我,先后向老魏夫婦伸出過援助之手。我們住的小區比較高檔,水位只到樓梯口。那時我還未做雞司令。

彼時,我們深刻領略了一個人落泊之后的悲涼狀況。

老魏常呆呆地站在窗口,焦慮地看大水什么時候退下去,這樣他可以早點回去收拾那個水浸的家,雖然那個家寒愴得令人脊背發冷。他還每隔十來分鐘跑到被水淹的樓梯口,拿一把小尺子量水位,假如退了多少毫米,他就欣慰地說快了快了能回家了。我們勸他,就把這里當成家,住到過年也沒事,不著急。

可老魏是個很怕麻煩別人的人,他在這家住兩天,就惶惶地拉著老妻背著行裝投奔另一家,似乎覺得少吃少喝人家一些,負疚感就會輕一些。

他總是盛一小碗米飯,挾很少的蔬菜,無聲無息地咽著。走路輕手輕腳,怕踩壞地面。說話細聲細氣,怕震動空氣。就連笑容也是薄薄的,很節省,怕笑多了浪費……如此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居然會得罪本城最高行政長官,也就是俗稱“市長”的人物,且因此丟了飯碗,最終因丟了飯碗而丟了命。

按六度空間理論,一個人與任何陌生人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說,最多通過六個人,你就能夠認識地球上任何一個陌生人。

按此理論,老魏和市長之間其實只隔了一位總編或社長的距離。因為市長是認識總編的,總編是認識老魏的。但事實上,一名普通攝影記者與市長之間有著落差很大的等級,雖說攝影記者可以堂而皇之對市長的面孔拍攝,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建立更親密的關系,更不用說二者之間會產生人命關天的聯系。

但不要誤會,市長沒有殺老魏,他根本不認識拍過他上百張面孔的老攝影記者,沒有動他一根花白的頭發,連對他表示生氣或不滿的眼神都沒有過,更不可能雇兇去對付一名年屆退休、體弱多病的報社臨聘攝影記者。

可老魏確確實實因市長而死。

我的破車駛入錦花小區的陋巷時,抬頭看到橫貫于陋巷上空的一排咸魚鲞,它們攤著僵手僵腳在風中搖晃。突然有一句話砸上我的腦門: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老魏家這回得了一樓之便,在樓下狹小的空地上搭起了靈棚。

遠遠就看見靈幡飄飄。蒼灰的天空,黃灰的舊樓,飄出蒼白的靈幡,實在是無限凄涼的樣子。

按城市居住規則這是不允許的??赡阒?,千百年的民風民俗有時強于這個叫規則的脆弱東西。況且,城市里最老舊的小區,跟一座鄉村沒多大差別,這里的居民除了擁有樸素的衣著,木訥的表情,簡單的食物,還有比較良善的同理心。他們不言而喻地默認了發生在身邊的這一樁生死大限。

開飯店的老徐,開旅行社的光頭強,開廣告公司的小男,做微信公眾號運營的施風,還有開攝影店的楊麗,在我之前已到了。

當初在報社,我們是比較臭味相投的幾個,久而久之成了小團伙。微信盛行后,我們六個加上老魏七個,建了個微信群,號稱七仙會。本來我們想再找一個湊成“八仙過?!?,可找不著合適的,就自我安慰說“七上八下”,就七仙會吧。平時有小酒小菜的,一招呼,七個人螻蟻般朝肉骨頭聚攏來。只有老魏不善使用微信,我們輪流教誨一年多,苦口婆心手把手的,他依然人生若只如初見,找不到聊天窗口,分不清我們的網名誰是誰,我們便也不難為他了,有事就打電話。

其實無論就興趣愛好還是年齡而言,老魏與我們隔著好幾條街。我們之所以樂意引他為友,是因為他實在是個老好人,我們工作中的許多漏缺,都是憑借老魏默默的細心撿拾,才得以顧全大局而善終。老魏以良善人品贏得友誼花開。

我們排著隊,圍著無聲無息的老魏緩緩繞場一周,站定后,深深鞠躬。

老魏的臉色平靜得出奇,比他平時疲憊了睡在報社沙發的姿態還要閑適,好像他去的是心向往之的海南島。他跟我說過不知多少遍“退休后要去海南島吹吹海風喝喝椰子汁”的純真夢想。

這表情讓我們各自暗暗吁了口氣,心頭輕松許多。我本來以為他會是苦大仇深含恨而終的那種,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三百塊錢,因為他平時并不欠缺這等表情。這回好了,他呈現的是無憂無慮的表情,所以當我們追思回憶時必會輕松許多。

老魏妻嗚咽著,手里的手絹看上去濕搭搭的,想必已哭得差不多了。我給她端了水,她喝了幾口后聲音清亮了些,告訴我們老魏臨終前的若干狀況。

老魏從雞場回到家后,手勤腳快地陪著妻,從菜場買來肉骨頭煲黃豆,買來老母鴨煲蘿卜,變著法兒做好吃的。老倆口溫言軟語家長里短閭閻閑話,還商量兒子畜牧專業畢業后去我的雞場實習。老魏妻像松樹皮一樣皺巴巴的臉上溢出溫暖的笑意,她想日子總算又回到以前了。

偶爾,黃昏到來時,老魏站在窗前,遙望窗外越來越蒼茫的暮色,臉上的肌肉像秋風吹徹的老柿,慢慢地顫栗,一點點干癟。老魏妻知道他望的方向是報社所在??伤⒉粨?,因為窗外有鐵框。老魏站一會就睡下,睡得很安穩。老魏妻想這樣也好,比吃安眠藥管用。

有一天早上老魏妻起來喊他,老魏沒應。一看他的臉色像錫箔紙一樣蠟白,摸摸鼻息尚存。老魏妻拍著他大哭。老魏睜開眼,聲音微弱地說我恐怕不長了。老魏妻哭天搶地喊鄰居,把他送進醫院。老魏臨終遺言是:“就犯了這么一個事啊,這么一個事啊,一個事啊?!?/p>

我們聽后一個個安靜如雞,搭訕了幾句避開,走到院子外。

老魏有個巴掌大小的院子,栽著頹廢凋零的月季、菊花,有一種散發奇異香味的花開得興興頭頭,招惹得幾只蜜蜂飛來飛去,生機勃勃的樣子。

我們站在生死交替的小院子,沒有說起老魏。老魏就在那里,不遠不近。我們說起他也在,我們不說起他還是在。

我們問了互相近況,狀況多有變數。

老徐的飯店已轉型成了茶館,兼營陶藝、茶具、古字畫這些中老年酷愛的玩具。他當初奔波于街頭巷尾,采訪雞飛狗跳的社會新聞?,F在坐在古箏琳瑯的茶館里,繼續未竟的社會新聞記者本能,以很高雅的方式八卦饒舌著。

前財經商貿線記者光頭強轉行開了旅行社,自一名游客從黃山摔成半身不遂后,再也無力經營,已轉行,現緊鑼密鼓籌備洗車行。

小男的廣告公司漸有起色,這得益于他當初卷走了報社廣告部不少業務。

施風專門運營公眾號,做得風生水起,其服務面廣泛,有社會新聞微信公眾號,婚戀微信公眾號,喜宴微信公眾號,優生優育微信公眾號,最近他連寺院和殯儀館的微信公眾號也接手了。得益于此,他為老魏定下了殯儀館最好的紀念堂,以備次日舉行悼念會。

楊麗的時尚攝影館很紅火。作為我們報社風頭最勁的女攝影記者,楊麗其實可以留下,因為社長和總編與她進行過不下五次語重心長的談心,答應給她升職加薪。楊麗看了看覬覦攝影部主任之職達八年之久的中年男同事頭上那幾根茍延殘喘的毛發在風中凌亂,再看了看跟了她二個月多的瘦瘦小小營養不良的實習生,頓覺人生無望,于是堅決要求離職。

我的狀況前面說過了,從記者變成了養雞者。人生有時是一字之差。

我們聊了國際國內形勢,聊了這個充滿戰爭、謀殺、疾病、欺詐以及無限光明溫柔美好的世界。我們就是不聊老魏。

半個時辰后,我們先后向老魏妻告別。她抱著老魏的腦袋,以一種非常熟稔的姿態,一下一下用手指梳著與老魏一起死去的一小把稀疏頭發,淚痕長久地淌在她枯槁的臉頰。她的眼里沒有悲傷,只有凝視嬰兒般的疼愛。

老魏妻視老魏如夫如父如子,百般寵愛于一身??衫衔簾o福消受。此前,我們從未見過老倆口有過什么親密舉動。老魏這一生其實不算太虧。

我想起對我日漸冷淡的女友小仙,拿出手機看,她的頭像依然沉默。我真的該給她買個新手機了。

2

我們離開魏家,也沒怎么說,就心照不宣地朝平日常聚的杏花醉酒館走去。

平時接待我們的小服務員朝我們身后張望,說還少一個沒來啊。楊麗說還有個出國了。小服務員羨慕地問哪個國家。楊麗走進包廂頭也不回地說天國。

小服務員驚恐地瞪大眼,臉色煞白。我覺得她這模樣更可愛了。

我們落座,默默無言。服務員上茶,在我們臉上溜了一圈,看到了無以言喻的晦氣,趕緊退出去。

大家喝了兩口茶水后,楊麗將杯子一頓,先罵開了。她先用“死某某”這個通俗、接地氣、市民化的稱呼,痛罵致老魏而死的那名市長。

她說:“那樣的場合,那樣大的事,他居然還笑,還鼓掌,他笑了鼓掌了沒事,老魏卻平白無故死在他手里。我真想問問,死某某晚上睡覺做惡夢嗎?”

老徐弱弱地說:“死了四五個他都能睡得著,多一個老魏,你以為他會幡然醒悟?”

光頭強說:“來洗車的客人知道我以前是報社的,老打聽那張照片的事,搞得我頭都大了?!?/p>

小男看了眼他亮晶晶的光頭,懶懶地說:“你的頭本來就不小?!?/p>

施風低頭不停地搗鼓手機,我們知道他做微信公眾號運營,玩手機是本職工作,也由著他。

眾人的目光投向我,因為我還未就此事表態。

我遲疑了下說:“老魏的兒子好像明年畢業,他讀畜牧專業的,我想讓他以后來雞場。我反正也要找幫手的?!?/p>

眾人沉默。他們憤慨不平之時,唯有我拿生計說事。就像我選擇的職業養雞,要多么現實世俗的人,才會由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記者轉型為錙銖必較為稻粱謀的養殖專業戶。

施風放下手機,平靜地說:“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吃飯?!?/p>

飯后我們約定,各人在三天之內安排好手頭事務,于第四日到我的養雞場。

我發出邀請的理由是,蘆花雞正當水,又鮮又嫩,雞場周圍的花草漸盛,山上有竹筍可掘,小池塘有龍蝦可釣。養雞場目前雖然還未呈現小清新的面貌,但世外桃源的未來也不是不可期的。

我摸黑回到養雞場。有點餓了,我從瓦罐里摸出幾個鹵蛋,一邊剝蛋一邊喝酒,剛咬了一口蛋,忽然一驚,老魏笑盈盈地站在對面說,李瓜子,鹵蛋還合口味吧。我被噎著,再細看,墻上他的工作服讓我產生了錯覺。

半年前老魏來雞場,他養好了雞,饜足了雞蛋,連打出的飽嗝都充斥著濃重的雞蛋味兒??伤偈巢粎?,變著法兒做各種蛋制品,如糟蛋、鹵蛋、咸蛋、五香蛋、松花蛋等,對雞和雞蛋充滿了比攝影還要強烈的熱愛。我琢磨著等雞場再上些規模,讓他多做一些上集市賣,這樣我的養雞場就能長治久安了。

我隔三差五給老魏妻打電話,告訴她老魏越來越熱愛生活了。

老魏還建議我養幾頭豬,我說太費精力了,還得買豬飼料。他說有天然的好飼料呢。我說跟雞搶食哪成呢。老魏說豬吃雞屎好了。

我語重心長地說:“老魏,我們都是農民出身,當過新聞工作者,雖說世風日下,可我們不能人心不古當奸商啊?!?/p>

他笑了:“你這就不懂了,雞屎是喂豬的天然好飼料?!?/p>

我偷偷問風涼村的獸醫九根。九根說沒錯雞屎能喂豬的。我翻書,書上果然說可以。我深感鄉村真是知識豐富的大課堂,我爸他們年輕時候有句口號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確實有道理,真夠我學習一輩子。

老魏閑下來時,拿筆和筆記本在雞場轉悠。他仔細觀察雞們的舉手投足飲食起居,記錄下來。我看過筆記本,字跡端正清楚,還配上雞的簡筆畫,挺有模有樣。我建議他寫得更詳細生動些,以后出版一本類似《雞的日記》這樣的寓言式鄉村筆記,在這個閱讀趣味點越來越乏味的年代,說不定能成為一股清流。

老魏靦腆地笑了笑說我沒那個水平。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哪條基準線,不跨界不逾越是他一以貫之的人生準則。

我忙著整理雞場的角角落落,把養雞場整成世外桃源是我的夢想,準備整得有點眉目時再告訴他。

老魏在屋里抄抄寫寫,走出門跟我請假一個時辰,我頭也不抬地說好。

他走出籬笆墻門,沿著雞場通往風涼村的機耕路走去。

風涼村的機耕路兩邊栽著水杉,我抬頭看去,他和他的影子無聲無息地飄在水杉叢中,就像一條孤獨的魚游在水草叢中。我心里嘆息,知道他去村廣播站投稿。身在曹營心在漢說的是他。他其實一點也不熱愛雞和雞蛋,可他逼著自己去熱愛。但凡對人性有所了解的都清楚,人總是愛著愛著不愛了,但是從不愛到愛的可能性很小。他沒拿照相機去拍雞,已是退而求其次的生活方式了。

老魏回來很準時,神情呆滯,頭發蓬亂,寥落之態有如一只斗敗的公雞。他默默地燒菜做飯,我視而不見不聞不問。

吃晚飯時,我們說的是王山花、趙大慶、趙本海的趣事。它們的名字是他剛來雞場時起的。他那時興致勃勃地說人有名字,雞也要有名字,這樣顯得眾生平等。于是我想起小時候村里那些人,隨便說了幾個名字。老魏興致盎然地挑了幾個按在這群雞頭上,撒著玉米粒兒叫喚它們。雞們都聽懂了,拍著翅膀跑過來。我對老魏重揚生活的風帆而倍添信心。

有幾回吃過晚飯后,他蹲在雞場外的小池塘邊,埋著腦袋,一動不動,像一只把腦袋插進翅膀的失群的鴨子。我站在窗口看,很擔心他一頭扎進小池塘。他是只旱鴨子。這時老魏妻來電話問老魏怎么樣。她的聲音布滿疲憊,聽起來像八十歲的老奶奶,雖然她只有六十多歲。我一邊覷著窗外的老魏,防他跌進池塘,一邊說他很好很好,晚飯喝了一碗女兒紅,就咸蛋吃了兩大碗米飯。老魏妻笑了兩聲,聽上去像喉嚨里堵著哭聲。

我盯著老魏的工作服繼續回溯記憶。

老魏來雞場之前,老魏妻找過我。那時我的養雞場剛開張,我端著喂雞盆給竹林里歡蹦的小雞雛們撒玉米粒兒,一邊撒一邊罵它們太吵。老魏妻隔著竹籬笆喊我,那時還不叫趙本海的看家狗沖著她大吠。

老魏妻告訴我,老魏離開報社后,每天安詳地早起買菜,午時煮飯,晚間喝酒,過著稱職的退休生活。晚飯后他走出家門,來到江邊,隔江而望,目光茫然而深情,像舊報紙一樣皺巴巴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絕望二字。老魏妻識字不多,可這二字認得很清楚。他望的方向是江邊報社大樓。尾隨的老魏妻非常擔心他一頭扎進江里,她不止一次想象過老魏被從水里撈起全身腫脹面目全非的模樣。

老魏妻嗚咽著說:“李瓜子,嫂子求你了,你要讓他有事做,哪怕喂喂雞掃掃雞屎也好。一個人有事做才不會變廢人,我真擔心他像柴一樣廢掉了?!?/p>

我忙不迭點頭:“嫂子,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跟老魏是兄弟更是父子。你讓他趕緊來,雞場的大門隨時給他開著?!?/p>

幾天后老魏妻就帶老魏來了。我帶去的話是,瓜子孤軍奮戰一個人快撐不下去了求大哥幫幫忙。老魏那天穿了件鮮紅的恤衫,映得蒼黑的臉龐很紅潤。

老魏開始幫我兢兢業業地養雞,他太寵它們了,把它們養得無比傲慢彪悍。有一天他撒雞糧時忽然說:“對了,今天我給王山花喂食,發現它怎么長著跟公雞一樣的雞冠?它不是母雞嗎?怪事,我從來沒見過的怪事?!?/p>

那時我忙著跟小仙聯系,就語焉不詳地嗯嗯,沒放心上。我發七八條微信,她老半天才回一條,言簡意賅??赡芩氖謾C就是那時摔壞的。

我起身把老魏的工作服摘下,卷了兩卷,塞進一個壞掉的雞籠。我簡單地洗了洗就睡下。睡在床上我才想起,那個鹵蛋就咬了一口沒吃完。我只能帶著饑餓昏昏沉沉入睡了。

第四日五仙沒來,第五日傍晚才三三兩兩齊全。

大家無非是這事那事走不開,每個理由堅不可摧。想一想老魏想來也來不了,這幾個好歹能趕到,還能求全責備什么呢?生死真能讓人寬宏大量,放往日,我們非得讓對方將缺席理由說個水落石出,并幫著捏造幾個子虛烏有的名目。

我擺了滿滿一桌雞宴,醉雞、青椒雞丁、涼拌雞絲、腐乳雞腿、土豆雞塊……另有四種蛋的燒法,還有滿滿一盤紅燒龍蝦。

眾人盛贊每一道菜各有風味。我洋洋得意說這都是當初老魏教的,他還教我砌屋刷墻做木匠釘鐵門修管道釣龍蝦縫被子釘鈕扣,還教我善待女友……他不光是我的好幫手,更是出色的人生導師。

眾人說我比找對象還會找導師。我說可惜崖山之后無中國,老魏之后無導師。他們尖刻地說我太剝削老魏,上帝看不下去,把他接到天上享福去了。我們開著老魏的玩笑,想必他在天之靈會搓著手寬厚地笑,一如他還活著。

酒過三巡,一直玩手機的施風抬頭看我,看得我把歪歪斜斜的身子坐直了。

施風說:“李瓜子,今天我們幾個聚在一起的目的是:要給老魏恢復名聲。老魏不是失職不是瀆職,更不是所謂的博眼球嘩眾取寵喪失新聞道德新聞原則等等。這是老魏的一場無妄之災。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做的事是給老魏恢復名聲,不能讓他背著他做夢都想洗清的壞名聲離世?!?/p>

我其實叫李子瓜,多么詩意的名字,可不管報紙頭版頭條年復一年出現“李子瓜”的署名,都改變不了他們喊我李瓜子的事實。這幫堅持新聞真實的家伙歪曲不了新聞,只得歪曲我的名字。

楊麗轉著手里的單反相機鏡頭說:“我們不需要把老魏塑造成新聞斗士新聞勇士,他下輩子也做不了,可總不能讓他帶著新聞懦夫的名聲下葬?!?/p>

小男說:“老大,你說怎么做就怎么來?!?/p>

施風其實沒我高大帥氣,不知怎么成了老大。

光頭強和老徐靠過來,光頭強的腦袋在燈光下愈發璀璨,老徐則一甩馬尾辮,就差像戲臺上那樣將辮子咬在嘴上心一橫了。我將殘羹冷炙收拾在旁,小心地擦出一塊相對干凈整潔的桌面,給各人倒上一杯茶。

如果這時候有人從雞場籬笆墻外看進來,一定能看到七顆腦袋像并蒂蓮花一樣緊緊貼著,仿佛即將綻開一場盛大的花事。我們湊近腦袋,商議出了一樁即將實施的行動。

后來很晚了,大家決定在雞場睡一晚。

我們六個男的和楊麗這個年輕得炫目的女人,齊刷刷躺在鋪席子的地上,對著屋頂說話。有三個真在說話,有兩個說的是夢話,還有兩個用鼻鼾說話,其中一個是楊麗,她的鼾聲又粗又短,這與她楊柳般的婀娜身姿和桃花般的曼妙容顏之間,有馬里亞納海溝那么深,讓我頓生人生幻象的破滅感。

恍惚中,老魏踮著腳尖,小心從我們身體的空隙間經過。

他走到我旁邊小聲說:“剛才我來早了點,聽見你們在說什么要伸張正義啥的。李瓜子,你可別跟著他們瞎來,我們做好本分事就行了。喏,再過十來天王山花李大慶它們可以出籠了?!?/p>

我說:“老魏,你走得太冤了,我們在為你伸張正義,你可別拖我們后腿,做好后勤工作就得了?!?/p>

光頭強一下子坐起身,驚恐地張望:“老魏?老魏在哪里?”

我也坐起,才知道做夢。另外幾個依然夢里不知身是客。以前這幫人來雞場,我們對人生指指點點,老魏默不作聲地聽,搓著手笑。等他們睡著或走開,就會苦口婆心勸我好好養雞,少關心雞以外的世界。

我拿起手機看了看,頁面像古井水一樣沉靜,依然沒有小仙的微信。我不是沒想過給她打電話,或者回城看看究竟,可她的沉默讓我的勇氣像春天早凋的花,漸次枯萎。

3

老徐年齡漸長,頭發依然烏黑青春,這實在讓他很苦惱。

男人的黑發中夾帶幾根滄桑的白發,何等彌足珍貴。為此,他把幾綹鬂角頭發挑染成灰白色,營造出歷經磨難的氣質。老徐在社會新聞版當記者時,還是板扎的小平頭。他深入群眾,幾綹踏實可靠的白發,立馬讓他從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由此采到頗有價值的新聞。

現在的老徐扎著更有氣質的馬尾辮,坐在古雅的茶館跟人閑話,鬂角幾綹灰白頭發在幽暗的燭光下折射光亮。有熟人問老徐怎么不做記者而開茶館了。

老徐深沉地笑笑說:“這個年代還需要記者嗎?需要嗎?拿起手機,人人都有報紙,個個都是記者。再過幾十年,記者就是博物館人體標本了?!?/p>

眾人像白頭宮女一樣感嘆世事,人人一副活了上百年的老氣橫秋。

老徐替眾人續上水說:“大到一場戰爭,小至一張照片,就能改變世界,改變一個人。我可不愿像我同事,因一張賑災照片而丟了命——”

這個話題具有深水炸彈一樣的震懾力,茶客們爭問:“難道市長暗算了記者?”“記者怎么會丟了命?”“賑災照片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徐捧著溫手的茶杯,用微笑而不是語言昭告了隱秘的答案。

茶客們嘩然,嘆息,不平,接下去話題就會朝老徐鋪的路子走下去。所有的茶館都需要有一個爭議性的公共議題,它讓閑暇的人們消耗諸多口水和補充茶水,淋漓盡致地闡述觀點,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觀點非凡,是眾多茶客中最有思想見解的人物。老徐非常樂見其成。

鐵打的茶館流水的客,老徐做一天茶館就盡一天職。于是這個話題像茶水一樣釅了又淡,淡了又釅,生生不息無窮無已。

光頭強的洗車行簡陋。他雇了個河南小伙子。河南小伙子勤快耐勞,車行門庭若市。熟人見他開了洗車行,會大驚小怪問他怎么不當記者當洗車的,這是兩個相差至少兩條街的階層。

光頭強說:“車子臟了,我拿水龍頭沖沖,再臟的車子都能干干凈凈??墒?,記者能沖干凈骯臟的人心嗎?”

客人們覺得光頭強像看破紅塵的老和尚,話語充滿強大的禪機,如果聽不懂簡直太蠢,于是很贊同。光頭強光亮的頭顱,看上去愈發像一顆智慧的頭腦。

光頭強設了簡單茶攤,備上茶、瓜子、報紙。報紙是最新的,足球報、軍事報、汽車報、八卦娛樂報,滿足各類人士需求。那張有賑災照片的舊報紙,總是放在俯首可拾處。

人們會指著照片嚷嚷:“這照片這照片,哈哈,市長后來有沒有受處分?哈哈,這樣的照片也能登出來,報社真是膽大,哈哈——”

光頭強笑得天真爛漫,滿臉白花花的洗車泡沫。舊報紙破了,他再找來一張。照片話題就在人們的口舌唇齒之間一次次煥然一新。

廣告業做得風聲水起的小男深明大義,認為一個不賺錢的企業家是無能的,一家不贏利的企業是可恥的。他不允許自己做無能可恥之輩,所以對賺錢充滿了狂熱的愛。除了在商言商,他還會做一些公益廣告,這類廣告收費較低,但不會虧本,盈利較低而已。

我們小城最為寸土寸金的地段,這天忽然出現了一塊龐大的公益廣告牌,以那張舊照片為主題——其實并不是,這是略有差池的另一張。我們故且把報紙刊發照片稱之為甲照片,廣告牌上這一張稱之為乙照片。乙照片完美呈現了每個人恰到好處的肢體語言和臉部表情。這也是老魏拍的,與甲照片的誕生相差一秒,命運相差幾個光年。

報紙原本刊發的應該是乙照片,可結果是甲照片。如果當時用的是乙而不是甲,老魏的命運會是另一種走向,至少還會活在人間。

小男制作的這塊公益廣告牌在鬧市區俯視人間。目睹乙照片的人們,不能不想起一年前報紙上的甲照片,這種聯想本能讓人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莞爾。

楊麗為老魏做事是天經地義的,因為楊麗是老魏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更是唯一的嫡傳弟子。

楊麗剛進報社時,連鏡頭蓋都打不開。老魏手把手教她調光圈,摁快門,控制ISO白平衡,如何取景抓住決定性瞬間等,楊麗由怯生生的攝影菜鳥成為而今叱咤攝壇的女漢子,絕對是老魏的首功。

楊麗的“真像大白”攝影館有一排漂亮的藝術櫥窗。開業之初,她在櫥窗放了一組自己的藝術照,尺幅有真人大小,尺度在半裸與保守之間。然后她光身裹了條印度長紗麗,站在其間,擺了個冷艷造型,整整兩小時紋絲不動。當圍觀櫥窗的人們傾倒于她容貌的驚艷時,她眨了眨眼睛,動了動胳膊,使一個貼著櫥窗把鼻子擠壓成扁平狀的中年人鬼叫一聲暈倒在地。楊麗緩緩地從櫥窗里出來,紗麗曳地,風吹起裸露的白凈長腿和半個蜜桃狀圓臀。

驚世駭俗之舉轟動全城?!罢嫦翊蟀住睌z影館一炮而紅,成為本城人像攝影首選,拍片需提前三個月約定。

當時老魏得知后,皺著眉頭連聲責備楊麗太出格不像話,可眼底眉梢還是掩不住暗戳戳的得意勁兒——她楊麗再能耐,還不是他老魏一手調教出來的。

老魏對別人不敢多吱半聲,對楊麗則指手劃腳說三道四,一點也不顧忌。楊麗也算女漢子,對老魏則是溫良恭儉讓,逢年過節提著茶葉火腿大閘蟹上門,比毛腳女婿對丈母娘還巴結。師徒情誼甚厚。

其他人為老魏做事,多少有點含蓄內斂琵琶半抱,留下想象空間讓人們猜測,楊麗則直白多了。她擺了一櫥窗老魏的照片。尺幅有真人大小,尺度則是生活化。照片上的老魏拍照、沉思、抽煙、炒菜,還有一張蹲在馬桶上,臉上是一種接近便秘與釋放之間的復雜表情,光影、神態深刻生動。這組照片的標題叫“平民甲的日常碎片”,略述了平民甲的主要人生履歷,包括他從事新聞攝影工作,有哪些代表性作品——那幅著名的甲照片赫然羅列,讓許多對事件不甚了了的人們一目了然,人物與作品對了號入了座。

我們問楊麗怎么會有老魏蹲馬桶的隱私照片。楊麗說有一回她提了水果看老魏,老魏妻說他在衛生間。楊麗抄起單反相機,一腳頂開衛生間的門,對著如廁后一臉舒坦愜意正欲起身的老魏咔嚓咔嚓,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定格。當時老魏提著褲子急赤白臉,命令楊麗刪掉。楊麗聽話地刪掉,老魏拿著相機查來查去,沒查出半點影子,也就放心了。楊麗后來輕松恢復了SD卡數據??蓱z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老魏,到頭來還是耍不過徒弟的心眼。

施風從事微信公眾號運營以來,成了標準的低頭一族。知情的知道他在干活賺錢,不知情的以為他整天抱個手機不放。我們玩微博玩微信,打個噴嚏發個燒招個貓逗個狗看了山山水水,就會發朋友圈,以為人人會關注自己那點雞毛蒜皮事。我們對公眾號并不懂,后來施風干了這行,給我們做了公眾號,教我們怎么操作,我們也慢慢被帶進溝了。

其他幾個開了公眾號,結合自己的行業特點,都能發些有趣事兒,粉絲見漲,影響力日益擴大。特別是楊麗的“真像大白”公眾號,她隔三差五發帥哥美女絕美風光照,配上煽情詩文,閱讀量轉發量驚人。唯有我,施風給我開了“瓜子的雞公雞婆們”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公眾號后,不僅沒漲粉絲,連為數不多的朋友粉絲都日益凋零了。你想有誰會對一群雞感興趣呢?

這一次,施風把一條加上視頻的公眾號發給我們,要求轉發,這公眾號是他自己的。我在酒后的晚上看,酒嚇醒了,酒杯砸落在地。

視頻里的老魏穿過鮮花繽紛的林間小路走來,然后坐在一堵白墻前,仿佛坐在天堂,莊嚴肅穆地詳細講述那張賑災照片的來龍去脈。如果這張照片沒發表,他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化為一堆隨風而逝的塵埃。他還碎碎念地講了他的攝影,他的家庭,他對妻子數十年從未說出口的愛,他對生命的眷念與感恩,感嘆人世無常要珍惜熱愛生命云云。然后他穿過鮮花繽紛的林間小路又消失了。鏡頭有強烈的電影畫面感。視頻里的老魏就是個大活人。公眾號里還有那張著名的賑災甲照片,這能喚起許多人的記憶。

我立刻打電話問施風:“這老魏是哪兒找來的演員?”

施風說:“是老魏?!?/p>

我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開玩笑,快說?!?/p>

施風說:“誰跟你開玩笑,你天天跟雞混,腦袋也跟雞一樣簡單了?!?/p>

原來,一年前施風給我們拍了一組短視頻,本來用作“致我們終將離去的報社”,每個人對混跡了短則三四年長則十多年的報社作幾句告別辭,編成一輯,文藝腔地感懷一下。后來各人世事浮沉意興闌珊,也不想拿腔捏調了,此事遂不了了之?,F在施風整出這個視頻,加上老魏穿過花徑的鏡頭特技,親自配了音,還別說,他學老魏的聲音特別像,這就有了視頻里的大活人老魏。

我們轉發了這條題為“在無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致攝影人老魏”的公眾號視頻。

我除了轉這條公眾號文章,并沒有為老魏做過其他事,當初還剝削老魏為我打工。他不要工資。我跟老魏妻說,她也不收。她說李瓜子你能收留老魏,我還想貼錢呢。我很是惴惴不安。

但我的行當決定了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有所作為,我總不能對著滿山坡的雞們訴說老魏蒙受的冤情吧。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老魏的照片放在三斗櫥上,每天清晨供一支香煙一杯酒。每天傍晚我都把煙酒撤了,第二天換新的。我覺得這是與老魏有福同享,他在天之靈會體諒一名落魄的養雞場場主的。

我只能盡本心以致逝去的老魏,他總希望我好好養雞,別胡思亂想腳跟不著地。我總是恍惚地以為,我在替老魏養雞,而不是替自己。有一回我發現,王山花越來越奇怪,蛋也不下了,雞冠跟趙大慶一樣越來越高越來越紅,有天早上我還聽見它打鳴呢,都快變成公雞了。

我把這一奇事告訴施風。施風冷笑說我單身久了性別觀也錯位了。

臨睡前我看了眼那條公眾號文章,閱讀量有五千多了,這在一個小地方是很不容易的。還有十二個贊賞,施風說這是讀者對創作者的無償捐贈,以示致敬尊重。還有三條評論留言。

一條評論說:真相是什么?我們需要真相。

一條說:這個社會,新聞媒體比相關部門更有用,記者不死,社會不死。

還有一條竟然說:紙媒已死,有事燒紙。

我上了“七仙會”微信群,群里就施風和楊麗在說話,他們是著名的夜游神,互相發著很犀利的話,以及很幼稚的表情。他們說公眾號影響會越來越大,這是他們唯一能為老魏做的。

我本來不知能做些什么,現在更不知能說些什么。

我又看了看微信上小仙的對話框,上一次對話在一個月零三天前。我感覺她離我比老魏離我還遙遠,老魏至少還入過我的夢,而她一次也沒有。沉沉入睡的一瞬,我想明天回縣城去找她,是死是活總得有個交待。

4

這個長滿冬青樹的半新舊小區,是我在報社時和小仙的幸福小窩。小仙說過我們結婚她要一張半個房間大小的床,用于睡覺吃飯寫東西玩游戲。我愉快地答應了。她讓我深信人生幸福就是在床上。

我捧著鮮花,熟門熟路地找到三樓,掏出鑰匙開門。門沒動,我仔細看了看鑰匙,沒有弄錯。我鍥而不舍。一會兒屋里響起拖鞋的踢沓聲。我的小心臟不爭氣地跳動,第一個動作是擁抱還是親吻呢?

出現的是一張浮腫的中年婦人面孔,睡衣沒系住,露出飽滿的半胸。

我問:“大姐,我找一個女孩,二十二三歲,她住這里,她叫小仙——”

婦人冷漠地說:“什么小仙大神,沒有?!彼S即關門。

我拍門:“她是不是搬了,大姐——”

婦人又打開門,指了指下面的樓梯平臺:“她的東西?!彼杀〉哪抗庠谖夷樕瞎芜^。關門之響,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走到平臺,看見角落里一雙積滿灰塵的紅舞鞋,兩個杜蕾斯空盒。我們以前用杰士邦。小仙是音樂教師,熱愛舞蹈。一場教育系統文藝演出中她驚艷亮相,跳出像楊麗萍一樣的孔雀舞。我用一篇報道打響了藉藉無名的鄉村教師許小仙的名字,她很快調到縣城。后來我們順理成章相愛。

我撿起紅舞鞋拍打灰塵,覺得洗涮干凈后小仙應該還能穿。我下樓時一扭頭,看見婦人從門縫擠出的腦袋,她目光里的鄙薄令我陡然感覺矮了一大截。她一定認為我是個不要臉的家伙吧。

我用了一整天,去了小仙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她的影子。黃昏時我坐在我們以前常去的小咖啡館,一綹頭發不偏不倚萎靡不振地耷拉在我的腦門中間。我確信自己失戀了,可小仙為什么連分手都不提呢?她這樣是不對的。

服務員過來問我喝什么,我說跟以前一樣。這個青澀得像青草一樣的服務員驚奇地看我。我剛認識小仙時,她也是這模樣。

其實這次回縣城,我只想當面告訴小仙一件事:小仙,老魏去世了,就是那個做鹵蛋給你吃的老魏。他是個好人。我好難過好孤獨。

因為有人說過,一起分享過痛苦比分享過快樂更能令人難忘。我希望我們能有這樣的共同記憶??伤龥]給我這個機會,我太失望了。

喝下服務員送來的第一口咖啡時,我難過地想:如果是小仙去世了,我告訴老魏,他一定會陪伴我度過痛苦——這一想我嚇了一大跳,天啊,我居然變得如此小心眼。我自責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聲音脆響。服務員驚恐地看著我。我喝了一大口,放下咖啡杯落荒而走。

后來我去飼料廠進了一車玉米粒,我不能辜負老魏讓我好好養雞的厚望。路上我把小仙租屋的鑰匙扔了,帶著有點麻煩。

兩天后的清晨,趙大慶嘹亮的司晨聲和趙本海的犬吠聲把我驚醒。我趿著拖鞋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去,心里把闖入者罵了好幾遍。

趙本海狐假虎威地吠吠,門外的中年婦人與狗對峙著。

我忙喝道:“趙本海你住嘴,讓嫂子進來?!?/p>

來人是老魏妻。

我重重踢了趙本海一腳,罵它狗眼看人低,以示這并不是我的錯。我讓她在院子石桌邊坐下,拿出煮了一夜的茶葉蛋,說這么大清早過來肯定沒吃早飯,趕緊吃,這茶葉蛋特香。

老魏妻愈發瘦了,神情憔悴得像失水很久的灌木。我真擔心她也會追隨老魏而去。老魏妻怯怯地看了眼石桌上的一盆茶葉蛋,沒動。我剝開半個遞給她。

老魏妻只好咬了一口,再一口?!袄罟献印彼鸵×?,漲紅著臉,梗著脖子使勁拍胸口。

我慌忙倒了杯水給她,又給她嗵嗵嗵拍后背:“嫂子你別急,有話慢慢說,不急不急,慢點兒吃?!?/p>

王山花和它的姘頭趙大慶過來,頂著紅彤彤的雞冠好奇地圍觀。我發現王山花果然長得像公雞了,雞冠比趙大慶還長得英挺鮮艷。真是逆了天了。我甩去一腳讓它們滾蛋,這死母雞連雞蛋都不下了。王山花逃之夭夭,還發出半男半女的鳴叫。趙大慶忠貞不渝地跟在后頭。

過了好長時間,老魏妻才舒緩過來。我暗擦了把汗,真要出個事,我都怕老魏氣活過來扒了我的皮。

在老魏妻斷斷續續的抽噎聲里,我一點點弄清了我們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時候,老魏妻那邊發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事。

老魏妻在某局收發室做了二十多年長期臨時工。該局是不起眼的局,收發室是不起眼中的不起眼,所以她一直是塵埃一般的微末存在。與老魏的木訥溫吞略有不同,她是微笑的,她的微笑像一張畫符長年掛在臉上,蒼老、斑駁、泛黃、疲憊??淳昧艘灿X不出笑與不笑的區別??晌⑿倸w不會讓人太討厭,所以她是一顆默默無言的塵埃,在各間辦公室進進出出,輕手輕腳地送報紙文件,無聲無息地走開。

忽然有一天,塵埃般的老魏妻成了人人注目的對象。局里的人看著她,打量她,議論她,有人還用手指頭戳她的后背,讓她感覺后背爬了幾百只毛毛蟲一樣難受。接著局長把她叫到辦公室。局長居然把她叫到辦公室。

她到這個局二十多年,像白頭宮女看玄宗,眼睜睜看著局長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叫不出局長們的全名,局長們叫不出她的名字??伤降妆染珠L們在這個局里呆得更久,還親眼看到過兩任局長灰頭土臉地被押上紀檢部門的車。她鬧不明白這些變故,當然她也沒興趣,回家都不想提起。

二十多年來,沒有一任局長接見過她,看著她的眼睛說過什么事兒。他們覺得她就是辦公室角落一把斷了橫檔的舊椅子,一臺年久失修的破吊扇,一臺淘汰已久的老電腦。

現在這一任局長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說:“周如花同志,你的家庭發生了變故,我們表示非常同情。生命誠可貴,人死不能復生,你要節哀……”

老魏妻萬萬沒想到,這一生竟然有局長能叫出她的全名。她眼眶濕潤,兩手哆嗦著抹眼淚。

局長趕緊扯了紙巾給她,嚴肅地說:“可他的死,不是一個人的死……”

老魏妻呆住了,她的腦筋轉不過彎,擔心地想難道老魏還害死了其他人?這一想她更害怕了,兩手哆嗦得更厲害,抽噎聲哽到喉頭,既哭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呼吸急促,臉色泛白,兩腿顫軟得無法支撐。

局長連忙讓她坐沙發。她用半個屁股擱在椅子角,這樣更符合身份。

局長說:“老魏的死,影響到了很多人,比如……”他說了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是報社社長、總編、副總編、部門主任。他重點提到老魏妻很熟悉的那名市長的名字。因為老魏妻天天送報紙,那名字不熟也熟了。雖然他現在調走了,可并不影響他曾經在這座城市的地位與名望。局長斷然認為,因為老魏的死,領導們的工作生活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這是不應該發生的。

老魏妻小聲說:“可老魏自己也是不想死的?!彼f分羞愧,老魏怎么可以這樣隨隨便便死了呢?一個活得這么有責任感的人,死得太不負責任了。

局長嚴肅地說:“我知道,老魏不想死??捎腥税阉乃?,別有用心地當成制造不穩定因素的工具,在網上不斷制造事端,制造摩擦……”

老魏妻的耳膜瞬間放大成了一面鼓,局長吐出來的一句句話,像鼓錘一樣敲打這面鼓。老魏妻眼珠直直地看著局長,那鼓點越來越響,越來越密集……最后她整個人變成了一面鼓,從頭發到毛孔,從肌膚到骨頭,全身呼嘯著發出嗵嗵嗵的聲音,而她自己消失了……

等她醒來,在醫院??醋o她的局里的清潔工說,局長要她不用上班了。她驚恐掙扎要起身。清潔工忙說,局長說了工資照付年終獎照給,一切福利都不變,她就是不用上班了,工作奉獻這么多年也該歇歇了。她無法相信砸到頭上的這等好事,直到人事科科長親自到醫院向她宣布這一決定,她才相信了。

她住的錦花小區,忽然多了一些奇怪的人,蹲著坐著站在小區外,指著她家說這是不是老魏的家,看見她過來問她是不是老魏的老婆。有幾個還給她塞錢說是愛心捐款,要她替死者勇敢地活下去,說老魏是新聞戰士、志士、斗士,有一個竟然還說是烈士——

老魏妻紅腫著眼對我說:“誰想做這個士那個士的?我就要個完完整整全毛全翅的大活人,可人呢?我家老魏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就成了灰,灰再咋樣也成不了人??衫侠闲⌒】偟没钕氯ナ遣皇?,誰愿意讓人整天指指戳戳過日子?”

我的腦袋一點點漲大。這事好像有什么不對,這事不是照我們計劃的套路走下去,它偏了歪了變形了整個不對頭了——

老魏妻說:“我聽人說,是老魏的幾個好朋友在幫他出頭,為他鳴冤抱不平。李瓜子,是不是你們背后在搞小動作,你們到底在做啥???”

我定了定神說:“嫂子,老魏是無辜的,老魏不該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他到死都想背個好名聲走,我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老魏妻說:“可我天天晚上不瞑目,死人活不過來,我這活人都快折磨掉半條命了。我不曉得你們做什么,也不想曉得。我求你李瓜子,嫂子求你們,別那樣做了,我們要好好活下去,清清靜靜平平安安地活下去?!?/p>

我說:“嫂子,咱把眼光放遠點行嗎?如果我們不幫老魏恢復聲譽,他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不,他下輩子都抬不起頭。他是個把名譽看得比羽毛還珍惜的人——不,我的意思不是說他是一只雞或一只鳥,我只是打個比方——”

老魏妻騰地起身,因為激動而把手里的半個茶葉蛋捏成一堆渣:“李瓜子,跟你們那幾個朋友說,你們如果還念老魏的舊情,如果還念當初一回回來家吃嫂子做的鹵肉飯,這事別干了。咱一家能活著不容易,別把我們連根拔起搗來騰去,我們受不了折騰,會死人的?!?/p>

她說得很急很快很響,一個字也不疙瘩。我認識她這么多年,她從來都是低眉順眼悄無聲息的,甚至連老魏被委屈冷落不公平對待時也沒有為他爭過,現在她發出了大聲氣,只為自己爭得繼續悄無聲息以至于沉默地活著的權利。

我被噎著。我沒吃茶葉蛋,還是被噎著了。

老魏妻朝籬笆墻門走去,蹲在門口的趙本海沖她懶洋洋地吠了聲。老魏妻把手里的茶葉蛋渣扔在地上。趙本海弓起身,詫異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再回頭用疑惑的眼神瞅我,一臉懵逼。

我指著地面說:“你,收拾干凈?!?/p>

趙本海低下頭,委屈而沉默地吃茶葉蛋渣。也許所有無力抵抗者最后的本能,只能是沉默吧。

5

第二天傍晚,施風和楊麗趕到養雞場。我們吃過一頓鮮香的雞肉飯后,拿出手機看,公眾號閱讀量一萬多了,贊賞近百,評論一長串,吵著喊著要我們進一步披露真相,但我認為人性的窺探欲居多。

這是水落即將石出的時候——可潮水突然涌來,露出的石頭又要被淹沒了。

我把老魏妻的話一字不漏和盤托出。

我看著楊麗說怎么辦,楊麗看著施風說怎么辦。施風死死盯著手機,我以為他在百度答案,可他看的是一幅風光屏保。他脖子的青筋在急促跳動,好像粘著一只垂死掙扎的青蟲,樣子有點可怕。我覺得他快要拍凳掀桌子,于是擔憂地按住桌子一頭以防不測。他抬頭,眼神空洞茫然。我第一次看到自信自負的他流露此等頹廢神態,讓我覺得按住桌子是多余的。

施風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咱們安撫得了死者,安撫不了活人。死了,一了百了,活著,一輩子都了不清?;钊丝倸w要比死人要緊,這事到此為止吧?!?/p>

施風說的話很長時間在空氣里停留,大家反復咀嚼他的話,咂出那話里的五味俱全。

楊麗不甘心地問:“那就這樣算了?”

施風說:“算了?!?/p>

我跟著說:“真算了?”

施風說:“真算了?!?/p>

大家沉默下來。我頓時感覺索然無味,甚至有點發窘。

楊麗問:“老施,不是一直說咱記者是無冕之王,這稱呼到底怎么來的?我怎么從來就沒有過王的感覺?”

我說:“我有王的感覺,大雞小雞公雞母雞都得聽我的,我是雞王?!?/p>

我想營造輕松愉悅的感覺,先哈哈哈笑起來,結果大家一臉肅穆,都沒笑,這讓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施風的酒杯在空中停了會,翻著眼白看結上蛛網的屋頂,他想了想說:“這說法最早出現在19世紀的英國,當時《泰晤士報》是英國上流社會的輿論權威,它說的話一句頂萬句。他們的主筆很多都會進入英國內閣,社會地位那是相當的高啊。后來人們就稱這些人為無冕之王。再后來呢,新聞記者沾了光,都被稱為無冕之王,就是說,都是不戴王冠的王啊?!?/p>

楊麗狐疑地打量我,看得我渾身長刺。她又伸手摸我的腦袋,我拍開她的手說:“滿手油膩膩的,摸什么摸?”

楊麗說:“王冠在哪里?王在哪里?”

施風笑:“王?哈哈,王已死了消失了。你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認誰是王?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王,永遠臣服于自己,忠誠于自己,信賴于自己……”

施風的手指輕輕一觸,把那個公眾號視頻刪了。這就是網絡時代的不可思議。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可一切不可能像沒發生過一樣。

施風說前兩天他接到四個公眾號運營業務,所以接下去會很忙,準備招兩名勤快可愛的女大學生幫著運營。我盤算,過兩天聯系老魏讀畜牧專業的兒子,讓他假期來雞場實習,賺點實習工資。我能為老魏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我們的晚飯跟夜宵連在一塊兒,也就是說,我們吃吃喝喝聊聊一直到凌晨三點多,后來醉熏熏的施風和楊麗坐上風涼村去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機走的。他們堅持不肯留下,說聊著聊著說不準又為老魏聊出什么幺娥子了。兩人摟肩搭背,哼著悲涼的歌扒上車斗走了。

那天在雞們陸續醒來的稀稀朗朗的晨啼里,我再一次清晰地回憶起老魏之死。

一年前,我們這個小城發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導致五名居民淹死。

省領導來察看災情,握著死者家屬的手沉痛慰問,眼中泛出了晶瑩的淚花,這在照片中看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市長跟在省領導的身后亦步亦趨,做出了一個無意的但極其致命的習慣性動作——他笑著鼓掌。

是的,我們的市長一點也沒有惡意,完全是出于一以貫之的習慣行為。報社攝影記者魏大民奉命隨拍。魏大民當時用的是連拍,對準的焦點是省領導和死者家屬,根本沒留意到市長的這一動作,并且市長很快意識自己這一舉動極為不妥,迅速松開鼓掌的手,滿臉深切哀傷。這些喜怒哀樂都被魏大民拍下了。

魏大民匆匆趕回報社。當時水災引發的水、電、交通、治安等各方面突發事件很多,報社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魏大民急趕新聞稿,把相機SD卡交給編輯,讓他選一張頭版照片;編輯在趕另一篇更重要的稿子,把SD卡交給排版室;排版室把SD卡交給新來的照排員——平時他們不會這么做的,平時他們會從卡里讀出照片,仔細審看后交給照排員。

照排員選了張清晰度較高的照片——當時有十來張相似的照片。他反復比較這些照片的構圖、清晰度等,然后排上了那張此后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全市家喻戶曉的著名照片——市長在災情和死者家屬面前笑著鼓掌——新來的小照排員當時一點也沒有看出照片有何異樣。

十余萬份報紙印出來,散發到全市城鄉。照片署名記者魏大民。報社老總絕望而憤怒地把報紙扔在老魏面前,血壓立刻致老魏暈倒。幾個同事連忙扶住他,幫他吞下降壓藥。

其實老魏如果稍稍具備我們六個人的心態,他不必這樣絕望焦慮,因為這個時候我們已陸續離開報社,或正在離開報社的路上。

傳統紙媒在微博、微信等新媒體的不斷膨脹壯大中,漸次聲息微弱,像一個不善游泳的人將溺于茫茫人海,如果不想溺死唯有學會游泳搏擊猛浪——可老魏不是我們,老魏余生最大的愿望是從報社平平安安地退休。

事情果然朝著老魏所擔心的發展,其間的多重糾結復雜批評就不必說了。最后老魏被開除了。理由是喪失新聞立場和新聞原則。

一輩子把新聞立場看得比男女關系還嚴肅的老魏,墜落于萬劫不復的深淵。他自責、內疚,急切渴望找到一個道歉的出口。他多次到市里找市長,想告訴市長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根本沒想要出市長的丑。有一回他還試圖沖進市長發言的會場,被保安趕出來,差點被抓進派出所。市長后來調走了,誰也不知道是升了還是降了。老魏便帶著所有永不瞑目的憾恨而離世。

所以我開頭說,老魏確確實實因市長而死,這話一點也沒錯。

這個東方漸漸發白的清晨,我除了回憶逝去的老魏,還第一次回憶逝去的愛情。我想到小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雞場,老魏巴結得像招待新媳婦的未來公公,做了很多菜,鹵蛋、燉蛋、蕃茄炒蛋、韭菜炒蛋、白斬雞、炒雞丁、叫化雞、辣子雞……那天雞們看老魏的眼神如殺父仇人。

小仙最愛吃的是鹵蛋,她還帶走了一網兜。臨走的時候她一臉天真明媚地跟我撒嬌,要我回縣城帶鹵蛋給她。我樂不可支地答應了。老魏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知怎么臉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我聽見他小聲嘀咕:“蛋,怎么能送蛋呢?不應該送蛋啊,我怎么這么蠢?完蛋了完蛋了——”

我問他說什么,老魏驚慌地說沒什么,就去喂雞了。

現在回想起這事,我心頭一揪,無比難受內疚自責——老魏煮出那么好吃的鹵蛋,我卻沒有給予他應有的回報。

我清清楚楚地告訴自己,小仙的手機沒摔壞也沒別的毛病,只是我的愛情逝去了——或者它死得更早。有些事有些人,當你以為逝去全部時,其實只是逝去了一部分,因為在此之前,已在一點點逝去。

天漸漸發亮,東方升起朦朧而紅潤的朝霞光澤,這個世界依然有聲有色,不會因逝去什么而顏色有損。這時候,雞舍里突然響起公雞的啼叫,聲音嘹亮、尖銳、清脆,仿佛小號子吹破黎明的靜寂。這中氣十足的啼聲此前從未有過。

王山花!我驚叫。

風涼村的獸醫九根拎著母雞王山花,打量它英挺的雞冠,聽著它雄赳赳氣昂昂的啼鳴,擰著眉頭沉思好久后說:“怪事,我跟雞打了十八年交道,都沒碰到過這樣的怪事。李瓜子,你要么中獎了,要么中邪了?!?/p>

王山花憤怒地拍打翅膀,兇狠地盯著九根。它能聞到他滿身的獸醫腥味。

后來九根說七年前碰到過這種怪事,那只母雞變得半雌半雄,不下蛋,叫聲又尖又細,像沒閹干凈的太監。至于原因,他含糊地說是生殖系統出了毛病,變了異啥的。他說得模棱兩可,我聽得云里霧里。這個以給雞鴨豬羊搞結扎為生的獸醫,顯然并不比我懂太多。

后來我還是上網查,得到如下科學結論:

性反轉,是因為雞在胚胎時期具有雌雄兩種生殖腺,一種處于抑制狀態,另一種正常發育。成體后,若由于某種原因一種生殖腺退化,處于抑制狀態的另一種便發育起來。由于成年母雞體內只有左側的卵巢輸卵管發育,一旦它在外界刺激下病變損壞,則不再能產生足夠的激素,這時右側未分化的生殖系統原基不再受到激素的抑制,便發育為睪丸,母雞從而變成能生育的公雞,就出現了“牝雞司晨”的情況……

牝雞司晨,我玩味著這成語,覺得挺好玩。這百年不遇的奇特生物現象居然被我看到了,真是太幸運了。

獸醫九根一點也不尊重自己的專業,憂心忡忡地說:“不吉之兆啊不吉之兆?!?/p>

這讓我嗤之以鼻,我從來不迷信。我越發覺得把老魏學畜牧專業的兒子早點請來養雞場是勢在必行了。

我說:“存在即合理,王山花之所以能成為現在的王山花,自有物種的合理之處。它是不下蛋了,可它能叫啊。你看它的雞冠多么英挺多么威武,多像戴著一頂驕傲的王冠,它簡直就是王——”

我驀然閉嘴,從九根手里抱過王山花。它雖然從母雞變成公雞,可依然擁有傲慢的眼神。它冷冷地掃我一眼,伸著脖子尖銳嘹亮地朝天一叫,令我凜然。

我親手把王山花從一只毛絨絨粉嘟嘟的小雞雛撫養長大,把它從怯生生的小雞雛養成傲慢高貴的母雞,再把它養成英挺威武的公雞,最后竟然把它養成了唯我獨尊的王。王山花是了不起,可更了不起的是我。

我讓九根抱著王山花,給他拍了張照片。

九根喜孜孜地說:“我當了十八年獸醫,從沒跟畜牲合過照,這回可好了?!?/p>

我把散發雞騷味的工作服從破雞籠里拿出來,對著衣服說:“老魏,王山花真的變成公雞了,這事兒你幫我弄弄明白吧?!?/p>

我把工作服送給九根,這衣服老是被我看成它的主人,這種感覺并不好。九根樂嗔嗔地穿上工作服走了。遠遠看去,他的背影就像大了一號的老魏。

我給施風打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他才接。

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老施,你弄錯了,王沒有死,沒有消失。世界上除了自己是自己的王,還有一個王。那就是我家的王山花,它不用顧慮這個,不用懼怕那個,它才是真正的王,真正的無冕之王,它——”

施風的聲音惺惺忪忪,顯然是從夢中驚醒的。他語氣不快地說:“李瓜子你沒事吧,這世上哪還有什么王?想復辟啊你,死了這條心吧。洗洗睡了?!?/p>

我說:“你別不信,我給你看我家王山花的照片——”

施風說他很忙,有一個勤快可愛的女大學生來報名了。他掛了電話。

微信響起,我看了眼,是對我日漸冷淡的女友小仙發來的三個字:分手吧。

我有點感動,至少她還跟我告別,不像老魏不辭而別。我想了想,手指一觸,輕輕刪掉了她的名字。這就是網絡時代的不可思議。一切像沒發生過一樣,可一切不可能像沒發生過一樣。

王山花從我身邊經過,不慌不忙,儀態萬方,還回頭用嚴厲詰責的眼神盯了我片刻,讓我忐忑不安地反思自己做錯了什么。然后它一邊踱步一邊昂著脖子高啼,這啼聲帶動了所有的雞高聲唱和,氣勢雄渾,高亢激昂,仿佛世間所有的王,突然駕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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