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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 被損害的民族文學”
—— 茅盾致周作人書信解讀

2018-11-13 08:48
傳記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專號小說月報德文

北 塔

中國現代文學館

啟明先生:

頃奉七月二號手書。先生已譯出之波蘭小說擬在《新青年》發表歟,抑尚未寄,可就與《小說月報》發表否?第八期只有猶太賓斯奇的短劇一篇,如先生譯的波蘭小說能惠下,更好了。

捷克小說,我尚未得到,三月前見告白,立即寫信去買,但至今未到:二號《小說月報》的介紹短短的,是抄了紐約《太晤士書報周刊》上的介紹話的,想來不久總可以得到這部書了。據同書坊所出的《新希臘短篇小說》上后面的告白說,續擬出者還有巨哥斯拉夫小說等,然至今未見廣告,想來還沒有出。至于捷克童話集兩本則去年秋就已買到,可惜代不了。德國介紹外國文學似乎無論什么地方都比英美多些。我非常想學德文,但為工作所梗,年來屢試而不成功;下半年舍弟澤民要進上海同濟的德文預備科去,專攻一年德文;據說一年本可以通的,但到底也欲到將來看哩。

說了許多空話,好笑。順頌

健康

弟 沈雁冰(一九二一年)七月五日

關于外國文學譯介的“弱國模式”

在茅盾與周作人來往的書信中,茅盾大談特談時新的外國文學,主要談了四位,其中兩位是俄羅斯的,一位是英國的,另一位是法國的。

茅盾在1920年底接手《小說月報》編輯權之后,就預定1921年3月出“俄國文學專號”,希望從周作人那里得到更多關于這個主題的稿子。1921年1月7日,茅盾給周作人寫信說:“第三號俄國文學號相差只有一月,想來先生那時精神未必就能大好,而且我也深望先生能多將息些日子,不過一個俄國文學專號里若沒有先生的文,那真是不了的事;所以我再三想,還是把這專號移到第4號中?!薄安涣恕钡囊馑际恰安坏昧恕卑?。這期專號確實因為周的作品沒有及時趕到而推遲。后來,“俄國文學號”是以“特號”的形式和名義推出的。

在提議“俄國文學號”大約半年之后,1921年7月20日,茅盾又寫信向周提議:“《小說月報》在十月號擬出一個‘被壓迫民族文學號’(名兒不妥,請改一個好的),里頭除登小說外,也登介紹這些小民族文學的論文?!睂戇@封信時,茅盾已經有了詳細的計劃。如擬請人寫的論文題目有6個,分別是:波蘭文學概觀、波蘭文學之特質、捷克文學概觀、猶太新興文學概觀、芬蘭文學概觀和塞爾維亞文學概觀。擬請人譯的小說則來自:芬蘭、塞爾維亞、波蘭、猶太、捷克和羅馬尼亞等。

從1921年7月5日這封信開始,7月20日、7月30日、8月3日、8月11日,茅盾在給周作人的這5封信件中,大部分內容都在討論這一專號,主要是催稿,不僅向周作人催,而且通過周作人向魯迅催。也許因為茅盾催得太急,魯迅還曾表達過不滿。1921年8月6日,魯迅給周作人寫信,抱怨說:“五日信并稿已到,我擬即于日內改定寄去,該號既于十月方出,何以如此之急急耶?!?/p>

1921年10月,《小說月報》(第12卷第10號)如期以“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的名義推出。

“被壓迫”或“被損害”的,往往是所謂“弱小民族”。也因此,有人會把這一期專號誤認(記)為是“弱小民族文學專號”。比如,施蟄存讀這期雜志時只有16歲,多年以后,他把“被損害的”誤記成了“弱小”。他說:“最先使我對于歐洲諸小國的文學發生興趣的,是周瘦鵑的“歐美短篇小說叢刊”,其次是小說月報的“弱小民族文學專號”,其次是周作人的“現代小說譯叢”。這幾種書志中所譯載的歐洲諸小國的小說,大都是篇幅極短,而強烈地表現著人生各方面的悲哀情緒。這些小說所給我的感動,比任何一個大國度的小說所給我的更大。尤其是“弱小民族文學專號”,其中又有一些論文,介紹歐洲諸小國文學狀況之一斑,使我得到了初步的文學史知識?!保ㄊ┫U存:《北山散文集》之《稱心如意·引言》,正言出版社1948年版)

“弱小民族文學專號”這幾個字在施蟄存的這段文字中出現了兩次,導致施蟄存這樣誤記的原因大致有三個。

1.茅盾所列舉的這些國家(大部分屬于東歐),跟德、法、意等所謂“列強”(大部分屬于西歐)比,確實都是既弱且小的。

2.受魯迅等“五四”健將的影響。初出茅廬時的施蟄存雖曾與魯迅打過筆仗,但他內心是服膺魯迅的。在不少觀念和做法上其實是受到魯迅的影響。比如,對東歐弱小國家文學的譯介,論時間的持續,論成果的豐富,比起魯迅和茅盾有過之而無不及?!队蛲庑≌f集》一共收錄了16篇外國小說,其中除卻3篇來自美、英、法外,其余13篇則來自俄國(7篇)、波蘭(3篇)、波斯尼亞(2篇)、芬蘭(1篇)。周作人后來寫有專文《弱小民族文學》,其中關于《域外小說集》,他說:“當初《域外小說集》只出了兩冊,所以所收各國作家偏而不全,但大抵是有一個趨向的,這便是后來的所謂東歐的弱小民族?!倍谂c茅盾通信前后,周作人斷斷續續一直譯介這些東歐國家作品,主要發表于《新青年》雜志。據趙稀方統計:“自四卷1號(1918年1月15日)至九卷4號(1921年8月1日)三年多時間,周作人在《新青年》上翻譯發表了‘弱小民族’文學十六種?!保ā墩摗拔濉に摹睍r期的翻譯》,《閱江學刊》2013年5期)

那么,周氏兄弟為何要抑強扶弱、大譯這些弱小民族文學呢?魯迅在1909年版的《略例》中有所交待:“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采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边@話的意思是,在世界文學或者歐洲文學格局中,周氏兄弟最初偏向的是北歐文學,而其原因是非常內在的,那就是他們認為,在近世(近代),屬北歐文學最為興盛。而北歐這些國家恰恰都是小國,甚至弱國。這話的潛臺詞或可理解為:文學之是否發達與國力之是否強盛未必成正比,弱國可以是文學強國,大國反而可能是文學的矮子。

《域外小說集》

茅盾也不例外,他一直奉魯迅的思想為真理,以魯迅的做法為榜樣。趙稀方認為,“自加入《新青年》以后,茅盾受到周氏兄弟的影響,開始將翻譯對象逐漸集中于俄蘇文學與弱小民族文學?!彼鶕y計結果說:“茅盾主持革新后的《小說月報》1920-1921兩年時間(其后由鄭振鐸接任),翻譯總量仍然與此相符,其中弱小民族文學85篇,俄羅斯文學75篇,其他國家文學明顯較少,其中,法國文學19篇,英國文學9篇,日本文學8篇,美國文學4篇。對于俄國文學和弱小民族文學的重視,是茅盾主編時期的《小說月報》的突出特點?!保ā墩摗拔濉に摹睍r期的翻譯》)

茅盾之所以把“俄國文學號”和“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分開來做,一是因為俄羅斯文學太發達,單獨就可以做個專號;二是可能他認為,把俄國跟其他國家放在一起是不合適的,也即俄國不屬于“被損害的民族”。

但周氏兄弟(尤其是魯迅)不同,直到1933年3月5日,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本篇最初印入1936年6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一書)一文中寫道:“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和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c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p>

魯迅的文學視野是全世界的,包括亞非歐,但他還是側重于東歐。這個東歐恐怕是比較寬泛意義上的,包括“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倒是有點類似于二戰后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東歐”概念)。

顯然,茅盾之重視弱小民族文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周氏兄弟的影響。不過,魯迅與茅盾之側重點或者說用意有所不同。

魯迅的用意是“同情”加“拿來”:“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濒斞钢詷O力紹介和彰顯弱國的叫喊和反抗的作品,是為了要給中國人以精神上的滋養,從而培養精神界之戰士。這是拿來主義的根本要義。不過,同情也并不是沒有。中國雖大,也是弱國,也是被欺凌的,所以跟那些被損害的民族有著天然的情感共振。同情,并不是憐憫,指的是情感共振——類似的悲慘處境導致了類似的悲哀情感。

茅盾的用意是呼喚平等。同樣在這個地球上,同樣是人類(用西方話語來說,同樣是上帝的子民),國家也好,民族也罷,不應該被強迫分為三六九等。任何一個民族都不能自視甚高,或看低別人。一個民族沒有任何理由平白無故地欺凌別的民族;否則就是不義,就是強權。他在“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的序言中說:“凡在地球上的民族都一樣的是大地目前的兒子,沒有一個應該特別的強橫些。沒有一個配自稱為‘毫驕子’!所以一切民族的精神的結晶都應該視同珍寶,視為人類全體共有的珍寶!而況在藝術的天地里,是沒有貴賤,不分尊卑的!凡被損害的民族的求正義、求公道的呼聲是真正的正義的公道?!?/p>

言為心聲,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的基本功能是發出心靈的聲音。茅盾對文學功能的期待比較本分,所以他為民族請命,替弱小民族呼吁平權。而魯迅呢,似乎要文學起到超出本職的作用,不僅發聲,還要行動,所謂“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者。

3.其他報刊上關于弱小民族文學的譯介可能對施蟄存的記憶產生更深的印象。茅盾辭去《小說月報》主編之后,并沒有停止對弱小民族文學的譯介,《小說月報》在鄭振鐸繼任主編后也還依然重視對弱小民族的譯介,周氏兄弟也沒有停下這方面的工作,而且他們還帶動了其他編輯家和翻譯家(尤其是施蟄存)致力于譯介弱小民族文學,其中最重要最集中的成果是:

一為首都南京發行的《矛盾》雜志的“弱小民族文學專號”。這家雜志雖然是中統特務頭子徐恩曾出資辦的民族主義刊物,但或許由于實際負責的編輯是從左聯陣營里叛逃過去的潘孑農,所以有時也發表左翼傾向的作品,最突兀的是1934年5、6月份推出第3、4卷合期為“弱小民族文學專號”,而這是《矛盾》雜志的終刊號。

《矛盾》雜志“弱小民族文學專號”

其次是1934年5月上海生活書店所辦的《文學》雜志(第2卷第5期)推出的“弱小民族文學專號”。這是為了應付國民黨日益嚴峻的書報審查制度,茅盾直接參與策劃決定的。專號上有茅盾化名馮夷寫的《英文的弱小民族文學史之類》,還有化魯(胡愈之的筆名)寫的《現世界弱小民族及其概況》,發表了亞美尼亞、波蘭、立陶宛等17個國家26個作家的28篇作品,可謂規??涨?。

以上是雜志的專號,另外還出現了專著。

(1)《弱小民族小說選》,上?!妒澜缰R》雜志社編輯,生活書店1936年5月出版,收入了印度、羅馬尼亞、保加利亞、朝鮮和臺灣等12個國家和地區的文學作品,譯者是徐懋庸、黎烈文等。書中所選作品都在《世界知識》上發表過,其中有茅盾翻譯的阿爾及爾呂海司女士寫的《凱爾凱勃》。有意思的是,此書的主事者把臺灣也列入弱小民族,那是因為當時臺灣被日本占據為殖民地。書中選了臺灣作家楊逵用日語寫的小說《送報夫》(由胡風翻譯成漢語)。順便指出,阮溫凌在《屹立寶島的不朽雕像—楊逵及其抗日小說〈送報夫〉》(《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0年第1期)一文中,盛贊這篇作品給作者帶來的榮譽,文中說:“1936年胡風特將日文小說譯為中文小說,刊登于上?!妒澜缰R》,后收入《朝鮮臺灣小說選》和《世界弱小民族小說選》等多部文集,震響國際文壇?!笔獠恢?,書名中并無“世界”二字。

(2)《弱國小說名著》,上海啟明書局1937年7月再版。此書由施落英編纂,胡愈之、王魯彥、葉靈鳳等譯,全書161頁,收文13篇。

(3)《桃園》,茅盾的一部譯文集,于1935年底作為“譯文叢書”之一,由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這部書雖然正標題中沒有說“弱小民族文學”,但所收作品都是這個范圍的,所以副標題是“弱小民族短篇集(一)”。茅盾在《我走過的道路》中寫道:“翻譯和介紹外國文學,是我在1934年的另一重要活動。全年,我翻譯了短篇小說十三篇,寫了外國文學評介十二篇。翻譯的小說都是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上半年的登在《文學》的‘翻譯專號’和‘弱小民族文學專號’上,下半年的登在《譯文》上。后來我將這些譯文結集,題名《桃園》……”

《弱小民族小說選》

《桃園》

從20世紀初,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弱國文學始終是中國翻譯界的“香餑餑”。就是因為一代又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清醒地認識到,近代以來的中國淪為弱國,與世界上其他弱國地位相當、處境類似、同病相憐、同仇敵愾,可以從其他弱國文學中汲取心靈的安慰、變革的希望和前進的動力?!叭跣∶褡逦膶W”這個概念可以說長期彌漫整個文學界,也深印在施蟄存們的腦海里。

而在這一專門的翻譯場域中,茅盾無疑是堅持最久、努力最勤、貢獻最大的人物之一。光是為了做好“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他連續與周作人通信,反復討論作家作品的甄選、翻譯和寫作任務的分配等事項。

關于茅盾在信中所提到弱小民族的作家作品

1.周作人翻譯的波蘭小說應該是指戈木列支奇的《燕子與蝴蝶》和普路斯的《影》,后來均由茅盾發表在《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8期上。那就是說,周作人本來是擬把它們給《新青年》發表的,但茅盾“橫刀奪愛”,說服周作人“惠下”轉而給了《小說月報》。筆者揣測,茅盾之所以起意要做“被損害的民族文學號”,在相當大程度上正是因為他得到了周作人的這兩篇譯作。7月20日,他給周作人的信中一開始就說“承允寄波蘭小說,甚感”,然后介紹了他剛剛收到的英譯本《巴爾干短篇小說集》,接著就提出做專號的念頭。

此兩篇譯作后來收入《現代小說譯叢·第一集》(1922年5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此書署名為“周作人譯”,但實際上是周氏三兄弟難得的一次文學聯手的成果。其中,魯迅譯9篇、周作人譯18篇、周建人譯3篇。

2.“賓斯奇的短劇”(發表于《小說月報》第8期),指的是新猶太戲劇代表人物之一賓斯奇(David Pinski)的《美尼》,譯者署名為“冬芬”。這是茅盾那時用的多個具有女性色彩的筆名之一。茅盾認為,賓斯奇是“受了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而渴慕大同世界的作者”,“能描寫到靈魂的深處,透過現代文明的假面刺著內在的痛創”,“又能描寫受苦者對生活改善的憧憬”。茅盾很欣賞賓斯奇,還翻譯了他的另一個劇本《波蘭——1919年》。他還約廠晶(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李漢俊的筆名)寫了《猶太文學與賓斯奇》一文,發表于《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7期上。

或許就是因為茅盾的推崇,一時間,賓斯奇頗受中國文學界的關注。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有關書籍中,他連連在焉。如1924年東方雜志社編纂的3冊《現代獨幕劇》中,第2冊選了他的《外交》。1925年,小說月報社編輯的《新猶太文學一臠》中,開篇就是茅盾寫的《新猶太文學概觀》,還收錄了廠晶寫的《猶太文學與賓斯奇》。同年,商務印書館甚至推出了由小說月報社編輯的專著《賓斯奇集》。

而茅盾之所以要在此信中專門談論賓斯奇,是因為在中國譯介這位猶太劇作家的始作俑者恰恰是周作人。早在寫此信的1年前,即1920年7月,周作人就翻譯了賓斯奇的劇本《被幸福忘卻的人們》,發表于當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號,署名周作人,后來收入《空大鼓》?!犊沾蠊摹肥?928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周作人翻譯的短篇小說及劇作集(有的人認為只有短篇小說,這里是錯誤的)。

由于周作人和茅盾的譯介,在1920年代的中國翻譯文學界,賓斯奇頗受歡迎。但到1930年代之后,鮮有人再提及他。不過,作為獨幕劇大師,在英語世界,直到最近這些年,他的劇本還在被出版和傳播,顯示了恒久的生命力。比如2014年12月20日,創造空間獨立電子書出版社(Create Space Independent Pub)推出了一套叢書,叫做“古今獨幕劇”,其中有一部叫做《獨幕喜劇五種》,打頭的就是賓斯奇的《一美元》。

3.“巨哥斯拉夫”之“巨哥”乃“jugo”之音譯,在斯拉夫語中,“jugo”的意思是“南”,所以“巨哥斯拉夫”指的就是“南斯拉夫”。茅盾此處所說的“南斯拉夫小說”、“捷克小說”和“新希臘短篇小說”是同一個出版社(同書坊)出的三本國別小說集。

“捷克小說”的書名全譯應該是《捷克斯拉夫短篇小說集》?!缎≌f月報》之“海外文壇消息”欄目是茅盾親自操刀的,在第12卷第2號的這個欄目里,他曾介紹這部作品。當時他還沒有拿到這書,當然也就只能取了“紐約《太晤士書報周刊》”的耳食?!凹~約《太晤士書報周刊》”后來通譯為“紐約《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以區別于倫敦的《泰晤士報·文學副刊》?!皶r報”與“泰晤士報”在英文中是同一個詞“times”,所以后來中國翻譯界采用了意譯和音譯的區分法。

茅盾不僅關注捷克小說,還注意捷克童話。他買的兩本捷克童話集促成了他的一次翻譯和一次改寫。他譯有捷克斯洛伐克童話《十二個月》。后來,他又改寫了這個童話。原作的情節很簡單。小女孩一生中只去過一回森林,在3月女神的幫助下才找到了雪花。茅盾把情節復雜化:小女孩3次進森林,先后求助于3月神、6月神和9月神,踩到了紫羅蘭、野楊梅和蘋果。他生動描寫春、夏、秋三個不同的童話場景,更加突出善良和邪惡的對照。有論者以為,這是茅盾對諸多外國童話的改寫案例中最成功的一例。

茅盾雖未拿到“南斯拉夫小說”、“捷克小說”這兩種書,但《新希臘短篇小說》他拿到了,周作人也看到了。1921年8月3日他給周作人寫信說:“新希臘小說已請人譯出一篇,其余尚有多篇,擬擇短者譯之,今附上目錄,先生已譯的Ephtaliotis短篇請即寄下備10號用如何?因新希臘短篇集內的幾篇,大概寓意不很好也?!泵┒茏x了這本書之后,覺得里面的作品“寓意不很好也”,所以不打算多譯。

趙稀方在《〈新青年〉》的文學翻譯》一文中說:“周作人在《域外小說集》翻譯了希臘藹夫達利阿諦斯的《老泰諾思》、《秘密之愛》和《同命》,在《新青年》上則翻譯了Argyris Ephtaliotis小說《楊拉奴媼復仇的故事》和《揚尼思老爹和他驢子的故事》。一者署藹夫達利阿諦斯,一者署Ephtaliotis,事實上是一個人?!币簿褪钦f,Ephtaliotis就是藹夫達利阿諦斯。

那么,茅盾在信中所說的“已請人譯出”的這一篇應該是指藹夫達利阿諦斯的《安琪立加》,發表于《小說月報》1921年第12卷第9期,譯者署名孔常。茅盾可能是為了催促周作人趕緊交稿,假稱是“已請人譯出”此篇。事實上,他不是請別人翻譯的,而是他自己操的刀;因為孔常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壮J敲┒茉眠^的另一個筆名,此篇作品由茅盾收入自己出版于1935年的譯文集《桃園》中。尹康莊在《茅盾對象征主義的譯介》一文中說:“1921年后,他先以孔常這一署名翻譯了美國學者菲爾帕斯(William Lyon Phelps)的《梅德林克傳》(1921年2月25日《東方雜志》18卷4號),接著自己也重新開始給象征主義作家做傳?!绷硗?,孫中田編《茅盾筆名(別名)箋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孔?!睏l下注:“據茅盾說,這是他早期的筆名之一”,但孫沒有交代茅盾是在哪里說這話的。

周作人大概并不認可茅盾所說的《新希臘短篇小說》“寓意不很好”,后來繼續翻譯希臘小說,光是藹夫達利阿諦斯的就有好多篇??蓞⒁妱⑷V斗g家周作人論》后附的“周作人譯事年表”。

關于沈氏兄弟想學德文的動機及其他

舉世公認,德國人既善于學習外文,而且更善于通過學習外文而研究外國的學問,在人文學科領域尤其如此。茅盾在這封給周作人的信中說:“德國介紹外國文學似乎無論什么地方都比英美多些?!庇谑?,他說:“我非常想學德文,但為工作所梗,年來屢試而不成功;下半年舍弟澤民要進上海同濟的德文預備科去,專攻一年德文;據說一年本可以通的,但到底也欲到將來看哩?!毖韵轮?,兄弟倆都曾計劃學習德文。

我們先來看茅盾學習德文的一些情況。

他最早接觸德文是在讀北京大學預科時,當時可選的“第二外國語”是法文和德文,他選的雖然是法文,不是德文;但有一位法文老師,兼擅這兩種外文,“在教法文時,有時忽然講起德語來”(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冊,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

1922年,茅盾與創造社打筆仗,其中論爭得比較多的是翻譯問題?!八诳陀^上也還是起了一點作用,例如刺激了大家去學好外文,去努力提高譯品的質量等?!泵┒芎蜕虅沼^編譯所的幾個同事專門找了老師,每周學三晚外語。他們發憤學習的外文主要是日文、德文和法文三種。茅盾主攻的是日文和德文,“可惜后來別的社會活動多了,不能堅持”。

他弟弟沈澤民準備到同濟大學去學德文。那么,沈澤民后來去同濟學德文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1個月之后(8月3日),茅盾給周作人的信的最后寫道:“再有一事瀆神:舍弟本擬于下半年進上海之同濟預科,現在聽說此科并非專為預備德文而設,乃為預備入同濟本科而設,故其中有物理化學算術等科,仍很注重。澤民只在讀文字,進去不上算。故擬改入北大的德文班。不知此班能否旁聽?每星期科目如何?敢請先生便示一二,至為感激?!?/p>

同濟預科德文班不是專門的德文進修班,還要學數理化。澤民擬改入北大德文班,而不去同濟德文班,是因為他怵數理化嗎?不是的,他曾以非常優異的成績考入南京河海大學(原南京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水利工程專業,數理化本是他的強項。但他志不在此,他更喜歡文科,想要干革命。當時,最先進的革命思想是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原著都是用德文寫的。因此,他想學德文的動機是能夠閱讀馬克思主義的原著,正如研究沈氏兄弟卓有成就的鐘桂松先生所指出的:“沈澤民主要是想通過學習德文讀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是為了從原著中學習理論,所以沈澤民不想浪費時間去同濟大學按部就班學德文?!?/p>

《新猶太文學概觀》

茅盾委托周作人幫忙爭取沈讓澤民去北大德文班旁聽。那么,沈澤民如愿以償了嗎?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周作人不幫忙,而是情況不合適。周作人收到茅盾8月3日書信的當天(8月6日)正在香山碧云寺養病,但他立刻就抱病代為打聽情況。他了解的結果大概是:當時北大德文班沒有最初級的課程,澤民必須要有一定的德文程度,才能聽得懂、跟得上。第二天,周作人就給茅盾回信,說明了他了解到的實際情況。因此,茅盾在8月11日又給周作人寫信說:“今得七日手書,敬悉一是。舍弟德文一無程度,大概不能入德文系旁聽,只可先入英文系,隨后再到德文系旁聽(如此辦法,應否先向顧孟余先生一說否,請先生酌示)。唯文憑一層頗為難,因舍弟從未正式讀完一個學校,河海工程只差三個月,故亦沒有畢業文憑;不知能否通融。大概下半年總得進個學堂,強制的振振精神?!?/p>

茅盾晚年回憶:1921年2、3月間,澤民給茅盾寫信說“他思想變動,渴欲研究政治,越來越覺得橋梁建筑、公路工程等功課,鼓噪乏味,聽不進去了,所以他想中途輟學”。茅盾當然回信竭力勸阻。但5月份的一天,澤民沒有經過哥哥的同意,從南京來到上海,死活不愿回河海去上學了,所以茅盾說“河海工程只差三個月,故亦沒有畢業文憑”。

那么沈澤民到底是在什么情況下急著要學德語的呢?

“1921年2、3月間”這個時間應該是茅盾記錯了。據茅盾的回憶,當年5月末一天,澤民從南京突然到上海,當年“7月初去日本,在東京住了半年,學習日文……”茅盾對這三個一連串時間的回憶恐怕都有誤差。

沈澤民去日本的時間應該是在1920年7月。在鐘桂松著《沈澤民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12月版)中說:“沈澤民和張聞天一起,1920年7月14日,東渡日本,來到東京?!?“1921年1月,沈澤民與張聞天毅然告別東洋,又一起回到上海,住上海南成都路新樂里177號?!?沈澤民和張聞天是河海工程學校的同窗好友,兩人同去日本又同回。另見陸米強《新征集的張聞天等人早年在上海合影原照》:“于是張聞天就在1920年7月前往日本東京去讀書學日語,并自學哲學及其他社會科學書籍。1921年3月,他又回國移居杭州潛心讀書寫作?!边@個說法與鐘桂松的基本吻合,只是回國月份差了兩個月。

可以確定的是,從1920年7月到1921年1月,長達半年,沈澤民都在日本學習,怎么可能同時是河海工程學校的在冊學生?事實應該是,1920年7月之前,他已經從河海輟學了。

茅盾的回憶還有一個問題:他在信的末尾幾乎央求周作人,說想讓弟弟“下半年總得進個學堂,強制的振振精神”。似乎沈澤民那時面臨求學無門的問題。事情真的如此嗎?

沈澤民應該是1920年5月離開河海到上海的,那時候他實際上已經得到了母親的同意,母親還慷慨地把本來留作他結婚用的一千大洋轉作留學費用了。也就是說,沈澤民是在從河海輟學之后不久就去了日本。

假如是1920年7月茅盾求人幫忙聯系,給他尋找上學的機會,則差不多接上河海的輟學時間。但問題是,茅盾是在1921年7月5日寫信給周作人聯系解決澤民的繼續上學問題,而且只是學德文。然而,實際上是,“1921年1月,沈澤民和張聞天又同時由日返滬,參加實際斗爭。4月,經哥哥介紹,沈澤民在上海參加了共產主義小組”(見中國軍網www.81.cn·英烈紀念堂·沈澤民條目)。這期間,沈澤民去日本呆了半年,而且已經回國,且在茅盾介紹下在上海加入了共產主義小組。1921年5月,經惲代英介紹,沈澤民又去安徽蕪湖中學任化學教師,組織蕪湖學社,編輯出版《蕪湖》半月刊,宣傳馬克思主義和新文化。1921年7月初,沈澤民出席了在南京召開的少年中國學會第二次年會,翻譯并出版了《第三國際議案及宣言》。

從這個背景經歷上來看,1921年7月初,沈澤民所面臨的絕不僅僅是上學的問題。他想學德文,是與他作為一個青年革命家的遠大志向有關,即主要是想通過學習德文讀馬列主義的經典著作,以實現偉大的革命理想。

那么,茅盾為何沒有在信中說明這一點?他不知道沈澤民的學習動機嗎?作為資格更老的共產主義戰士,茅盾對自己弟弟的信仰當然應該是清楚的,他之所以沒有在信中說到沈澤民學德文的真正動機,或是因為他知道周作人對共產主義革命不僅沒有興趣,而且可能還會反感。他要是提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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