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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怕得癌

2018-11-19 10:12王善常
北方文學 2018年31期
關鍵詞:缸子麥苗點兒

王善常

長安的手機響了。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他是小白人兒一個,手機平時就當表用,很少有人給他打電話,除了兒子好學和老婆榆葉外,如果再有,那就是春苗了。好學在南方讀一個三流大學,打電話一般是一個月一次,都在月初,也沒別的事,就是要生活費,三言兩語就掛了。榆葉打電話一般也沒啥事,多是問問他開沒開支?啥時候回家?或是向他報告家里的母豬下了幾個崽兒之類的小事。春苗是工地里的一名小工,曾經給他供過料,丈夫死了四五年了,一直也沒再找。要說他和春苗的關系,也挺復雜,他倆不但是從幸福鄉一起出來的老鄉,而且還有更親密的一層關系,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他倆是一對情人。

此刻他正忙著呢,忙得腳打后腦勺,腦門兒冒黑煙,哪有閑工夫接電話。

長安干的活兒是外墻保溫,就是給建筑物的外墻貼上一層保溫板,就像給樓房穿上棉襖棉褲一樣,這樣冬天的時候,住在里面的城里人就暖和得很,享福得很。外墻保溫掙錢雖然比別的工種多,但也遭罪,尤其是夏天,在日頭底下硬挺著挨曬,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滿身臭汗,褲襠里抓蛤蟆。更主要的是,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人站在吊籃里,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晃啊晃的,每年這一行都會出點兒事故。錢掙得不易,所以長安就舍不得花,別人干活兒都戴手套,他卻光著手,常常弄得滿手都是黏糊糊的粘板膠。干外墻保溫最費手套,一副五塊錢的橡膠手套,不到一個禮拜,上面就糊滿了梆梆硬的膠,不能用了。這樣算下來,一個月光手套錢就得二十多塊。他想,其實啥手套也趕不上爹娘給的人皮手套,磨爛了不用修,不用補,自己就長好了,還不費錢。一個月有買手套的錢,夠他和春苗開一次房的了。工地附近的紅星旅店,雙人間住一次剛二十塊。

長安打算吃晌飯時再看看手機,看到底是誰打的,然后再回過去。這次外墻保溫干的都是計件活兒,多干一平方就多得十七塊錢。多得錢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這次他和大發搭伙,一個吊籃里干活兒,掙錢對半劈。要在平時,他干活兒的速度不照大發慢,但他這一陣子身子卻不得勁,渾身像泡在了老陳醋里,軟綿綿的,而且肚子總發脹,吃一口飯都頂得慌。身子不得勁兒,干活兒時就攆不上大發,大發那面保溫板都粘利索了,他這面才往板上打膠,他能不著急么?雖然大發和他都是從幸福鄉出來的,還沾親帶故,大發多干點兒少干點兒都沒的說,可他還是不想讓大發多干。話又說回來了,錢不是白撿的,都是用汗珠子換的,就算大發樂意多干,他心里也過意不去。

手機一個勁兒地響。今天是個偉大日子,摘下星星送給你,拽下月亮送給你,讓太陽每天為你升起……看來這電話要是不接,都能響到下班。他有些生氣,罵了句媽個逼,然后放下手里的活兒,舉起了胳膊,做投降狀,把屁股伸向了大發。大發會意,摘下手套,伸手在他腰間的帆布包里掏出了手機,按了接聽鍵,放在了他的耳邊。他順勢一歪腦袋,又一端肩膀,手機穩穩當當地夾在了臉旁。

誰呀?不知道我正干活兒呢嗎?他沒好氣地問,像吃了槍藥。

我就想問問你,你啥時候能完工?是榆葉。她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錯,不該在長安正忙的時候打電話,聲音就有些怯生生的。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用不了幾天了。這點兒小事你不會挑我下班時再問么?他氣呼呼地說,停頓了幾秒,聲音又軟了下來,說我也干夠了,出來大半年了,也想早點兒回家。

那邊沒了聲音,靜得像黑咕隆咚的夜,讓人心發慌。好半天,他馬上要掛掉了,電話里又傳來了榆葉的聲音,我好像得病了。

得啥???感冒發燒就去找三缸子他爹打點滴,別光顧著省錢,解熱止疼片就是頂藥,不治病。

不是感冒。我得乳腺癌了。

啥?你可別雞巴瞎扯。長安嚇了一跳,電話好懸掉下來。

沒瞎扯,我左面的咂兒上長個疙瘩,靠胳肢窩那,長一個多月了,越長越大,一碰火燎燎地疼,不敢抬胳膊,跟二丫她娘一樣。

那也不一定是乳腺癌啊,趕明個你去鄉衛生院拍個片。長安擔心起來,窮人最怕得病,尤其是帶癌字的病。

我想讓你回來。榆葉好像哭了。

再等些日子吧,馬上就要完工了,現在回去也拿不回去錢。長安說。沒聽見榆葉應聲,又說,不行你先找三缸子,讓他領你去人民醫院看看。

榆葉說,我先不看,就等你回來。

長安說,也行。你這兩天少干點兒活兒,別抻著。一顆心慢慢地向下沉,像浸在水盆中的一塊海綿,慢慢地吃透了水。

快入冬的時候完工了。結賬時長安他們每人少開了四千多,將近工資的三分之一。

包工頭老黑說,不是我不想給你們全結清,是開發商王八蛋,說咱們干的活兒不合格,扣了我的人工費。媽了個逼,之前我請項目經理和工程監理沒少下大館子,沒少找小姐,可他媽的驗收時還是不合格。這就怨不得我了。干活兒時我一再囑咐,別看這活兒是計件,你們也不要光求速度,不要質量??伤麐尩哪銈兡囊粋€聽我的話了。這回好,我的錢讓開發商給扣了,沒轍了,你們也跟著吃鍋烙吧!

民工們開始罵娘,但他們罵的是開發商的娘,他們不敢罵老黑。他們還年年指著跟老黑掙錢呢,沒有老黑,他們進城就抓瞎,根本找不到活兒。平時他們別說得罪老黑了,就是說話也都是點頭哈腰的,就算住得像狗窩,吃得像豬食,也都是背地里叨咕叨咕,發發怨氣拉倒。

長安手里掐著八千多塊錢,兩道眉毛打成了死結。這都大半年了,拼死拼活才掙這點兒錢,兒子好學小半年的生活費要從這里出,一冬天的人情來往、柴米油鹽、過年的嚼裹兒要從這里出,更主要的是榆葉還得了病,不是乳腺癌還好,要真是乳腺癌,這點兒錢連開刀的費用都不夠。他蹲在地上,頭埋在褲襠里,揉捏著手里薄薄的一沓錢,愁得要鉆進土里。

發完工資,老黑說,今年就到這了,來年我還有大工程,你們來年接著跟我干,有我干的吃,就有你們稀的喝,都把心揣肚子里,虧不著你們。又說,你們都收拾收拾,明天回家吧。說完轉身要走。長安這時終于鼓足了勇氣,像沒摁住的彈簧,從地上蹦了起來,著急忙慌地對著老黑門板一樣的后背喊了一聲,頭兒,我有點兒事求你!

啥事?老黑轉過身,黑炭一樣的臉不怒自威。長安一激靈,剛鼓起來的勇氣好懸泄掉。

我想先借點兒錢。長安囁嚅著,怕老黑不同意,又快速地說出了借錢的理由,我媳婦得病了,備不住是癌,我想先沖你借幾千,回家給她看病,來年從我的工資里扣。

老黑說,我剛才咋說的?開發商扣了我的錢,我現在窮得就差尿血了。要是我有錢,我還不把你們的工資全結了,至于一人扣你們三四千?看看長安一臉的苦瓜相,似乎心有不忍,緩和了下語氣,又說,你先回去吧,窮人哪能都得癌?興許是別的啥病。先檢查檢查,要真是癌的話到時候再說,好不好?

長安哭咧咧地說,頭兒!八成是癌,你先借我點兒吧!

老黑說,你能不能聽懂人話?我話都說到家了,我給你們結完賬,就窮光蛋一個了,你讓我拿手指頭當錢?!

那……長安粗大的喉結艱難地蠕動了一下,把要說的話生生咽回肚子,像咽下了一個生澀的青杏。

在工棚里,長安正往化肥袋子里塞行李,袋子太小,他累得滿頭是汗。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是春苗打來的,于是走出了工棚。

明天就回家了,今晚咱倆再去紅星旅店一次唄,回家就沒機會了。春苗說。

長安正鬧著心,榆葉得了病,正是用錢的時候,可工資卻沒開透。另外他也覺得,老婆正有病,興許還是要人命的癌癥,他要是在這時候還和別的女人親熱,那就真罪孽深重了,對不起榆葉先不說,關鍵是對不起良心。所以這時春苗約他去開房,他就覺得很沒勁。也是這個理,人要是鬧心,就會覺得啥都沒意思,就連和女人睡覺這事都失去了吸引力。于是他就對著電話說,不去了,我要歇一宿,明天還得坐長途車回家呢。語氣里帶著不耐煩。

你咋的了?春苗聽出了他的不耐煩,奇怪地問。是不是因為工資沒全拿到手的事。放心,如果你的錢不夠用,我這還有幾千,先給你拿點兒。

長安的心軟了下來。春苗是個苦命的女人,結婚不到四年,男人就被車撞死了。撞死也就撞死了,可肇事的汽車卻逃逸了,交警直到現在也沒找到肇事車。十來年了,她也沒碰到個合適的男人,為了養活十二歲的女兒和一個多病的婆婆,只能像男人一樣,出門在工地里做小工掙錢。

行,我收拾收拾就去。長安說。他知道,春苗和他好,不是圖他的錢,是圖他人實誠,心眼好使,為此,每次在一塊兒下館子吃飯,春苗都搶著花錢。有幾次他過意不去了,想給她買件衣服,也都被她拒絕了。話又說回來了,他也沒錢,一年年出苦大力掙的那點兒錢,去了供兒子好學上大學外,也剩不多少了。

收拾完行李,他趁人不備,悄悄地溜出了工棚。他每次和春苗去紅星旅店,最多不會超過兩小時,完事就趕緊回來。工友們大都是從幸福鄉來的,都認識,他怕他們回家后說漏嘴。雖然男人出來久了,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檢點的事,比如大發他們就經常去安樂街的按摩房里找小姐,但還是要小心為妙。

長安回到家,放下行李,第一句話就問榆葉,你咂兒上到底長個啥樣的疙瘩?

榆葉解開布衫的扣子,敞開懷,又掀起里面的絨衣,指著左面乳房的外側說,就是這,這兩天好像又大了。眼淚跟著掉了下來。

看你這熊色,哭個啥?還不知道是啥病呢?就自己嚇唬自己。長安低著腦袋,仔細觀察榆葉的乳房。榆葉的乳房很飽滿,雖然已經生過孩子,喂過奶了,但還算是堅挺細嫩,像吊在架上的兩只大白瓜,白花花的,晃著他的眼睛。這要是以前,他從外面回來,面對著這樣招人稀罕的一對乳房,早就一頭撲上去,又親又啃了。但這次不一樣,這次他面對的乳房里長了一顆肉疙瘩,而且這顆肉疙瘩還不是一般的肉疙瘩,興許是讓人心驚膽寒、能要了人命的癌。所以他沒有以往的那種激情,有的只是憂慮,像磨盤一樣的憂慮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喘氣困難,心跳也吃力。

也不咋明顯???長安看不清楚,于是伸手去摸。

哎呀!榆葉輕叫了一聲,好像被一雙結霜的手冰了一下,身子一抖,倒吸了一口涼氣。

長安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手從榆葉的乳房上僵硬地垂了下來。他摸到了一個疙瘩,差不多有雞蛋那么大,扁平的,還有些燙手,像一顆剛從火爐子里扒出來的火炭。

榆葉說,這跟二丫她娘的病一樣,我活不過明年了。我的命咋這么苦呢?難日子眼瞅著快熬出頭了,卻得了癌癥。又一波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

長安腿上的力氣順著腳后跟鉆進了地里,腿稀軟,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面無表情,像黃泥捏的假人。好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深呼一口氣,對榆葉說,別哭了,明天找三缸子,去人民醫院先檢查一下。不是癌癥更好,要真是,我頭拱地也給你治。

治啥治?你以為這是感冒發燒呢?這是癌,要是治,就是拿錢砸鴨腦袋。二丫她娘咋樣?賣房子賣地治了一年,最后還不是死了。我不治,好學大學還沒念完,就是念完了還得托人找工作,還得買房子說媳婦。有看病打水漂的錢,不如攢著留給好學。榆葉說,越說越悲傷,哭聲也越大,像是死亡的繩套已經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別號了!長安吼了一聲。他心里亂糟糟的,像塞了滿滿登登一下子麻線,理不出頭。

榆葉登時止住了哭聲,愣目愣眼地瞅著長安。

就這么定了!我現在就去找三缸子。

長安進屋的時候,三缸子正在喝酒。三缸子是幸福鄉的名人。首先他酒量大,和別人喝酒,菜沒上齊,筷子沒動,二兩半的玻璃缸子就要連干三下,美其名曰,先干為敬,因此人送綽號三缸子。其次,在幸福鄉,幾乎沒人不有求于三缸子。為啥?因為人吃五谷雜糧,沒有不得病的,得了病就要去醫院看大夫。但誰都知道,去看病是件揪心事,進了醫院,錢就不是錢了,是啥?紙片子。這樣的檢查,那樣的化驗,小病買藥打針,大病開刀住院,錢是硬頭貨,要是實打實地往外掏,那錢數讓人閉不上嘴。但幸福鄉的人要是找三缸子,就都能省錢,別人花一千,三缸子領你去,八百就下來了,而且不用排隊,不用掛號,既省心,又省錢。就算是沒病沒災的人家,也對三缸子恭敬有加。也是,誰能保證自己這一輩子就攤不上大病小災的呢,真要是攤上了,不還是得求人家三缸子么?

三缸子的老爹陳百針,是遠近聞名的鄉村醫生,號稱內科、外科、婦科、兒科樣樣精通,自己開個診所,一輩子從病人身上掙來的錢沒個數。三缸子是獨子,大號叫陳去病。陳百針本指望陳去病,也就是三缸子,能把自己的衣缽傳承下去,做一個大夫,可三缸子從小就厭煩學醫看病,不管陳百針好言相勸,還是擼胳膊動粗,就是不入門。三缸子初中畢業后,陳百針好說歹說,硬是把他送到了省醫科大讀了三年自費的大專。三年下來,三缸子連扎靜脈打點滴都沒學會,但還是被陳百針花大錢,托人弄到了市人民醫院,做了個實習醫生。

要說三缸子也真是一個人才,腦瓜又精又靈,眼珠一轉,沒有擺不平的事,尤其一張嘴,見啥人說啥話,活人能說死了,死人能說活了。雖然他在人民醫院只是掛個名,并不上班,但卻混得風生水起,上至院長主任,下至護士保安,稱兄道弟,呼姐叫妹,沒有他不熟悉的。也因此,他自謀了一個職業,專門領病人去醫院看病。

長安進了屋,還沒說話,先從褲兜里掏出剛從小賣店買的煙,抽出一棵,恭敬地遞向三缸子。三缸子瞅了瞅長安手里的煙盒,沒接,說我抽這個習慣了,反手從桌子上拿起一包軟中華,抽出兩棵,一棵塞進自己的嘴里,一棵撇給了長安。長安雙手去接,沒接住,煙掉在了地上,慌忙撅屁股撿起來。

啥事?三缸子不等長安說話,先問了一句。

長安正在點煙,打火機已經摁著了,聽到三缸子問話,也沒點,忙熄了火,說這不你嫂子有病了么,咂兒上長個疙瘩,越長越大,疼得抬不起胳膊,想找你領著去人民醫院看看。

三缸子說,喔!這可真得抓緊去看,別像二丫她娘似的,得了乳腺癌。二丫她娘就是怕花錢,看晚了,要不也沒啥事。

長安說,是是,你看啥時候有工夫?

三缸子說,明天不行,后天也不行。明天民生村有一個得小腸疝氣的,要做手術,靠山村有兩個老頭兒,要做全身檢查,還有……反正明天加起來得有七八個要去醫院的。后天也不行,后天是禮拜天,我要請內科主任和休班的幾個大夫,去城南的度假村吃鐵鍋燉大鵝。大后天吧,大后天你領嫂子直接去人民醫院,八點到,在門診大廳等我。對了,早晨別讓嫂子吃飯喝水,好驗血。

行行,麻煩你了。長安的臉上硬堆出了一層僵硬的笑。

長安十幾年前來過人民醫院,那時他還不知道出門打工掙錢更多,只一門心思把全身的氣力種進一坰多薄地里,到秋收幾車苞米棒子,勉強養家糊口。他那時養了一頭脾氣暴躁的紅騾子。有一天,紅騾子來來回回枯燥地犁了三十多條田壟,心情很不爽,于是就照著他狠狠地尥了一蹶子。碗口大的后蹄子,不偏不斜正好踢中了他的胸口,登時就把他踢進了人民醫院。那年他去的人民醫院,雖然和現在的人民醫院都在一個地方,可沒承想,現在的人民醫院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于病人激增,原來的門診就歸入了住院處,在住院處旁邊,又蓋起了一棟新的門診大樓。

但這些長安并不知道。他依舊按著十幾年前的記憶,領著榆葉進了以前的門診,也就是現在的住院處。他一進去就蒙圈了,到處是病房,走廊和樓梯間也都排滿了病床,咋看咋不是門診的樣。他們兩口子轉過來,又轉過去,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走出了一身黏汗,也沒找到門診大廳。最后長安不得不壯著膽子,截住了一個比較面善的女護士,恭敬地問,同志,俺跟你打聽一下,門診大廳咋走?

護士站住了腳,用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下,說你去門診大廳,怎么跑到住院處來了?說完就接著往前走。她也許忙著去給病人打針,也許是給病人打完針了,忙著回護士站休息,雙手端著白瓷托盤,腰肢扭得像柳樹條,腳下生著風。

那到底咋去門診大廳???長安接著問女護士窈窕的背影。

出去,右拐。從女護士的背影上飄來四個字。

走出住院處,右拐,長安果然看見了門診大樓。這棟大樓高有十層,雄偉壯觀,富麗堂皇,咋看咋像高級酒店,就是不像醫院的門診,要不是門樓頂上立著一個巨大的紅色十字,長安還真不敢把這棟樓和醫院聯系起來。

慌手慌腳地進了門診大樓,一陣鼎沸的聲浪迎面撲來,長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像岸邊被水浪搖動的一根蘆葦。偌大的門診大廳,跟喧鬧的菜市場一樣,黑壓壓一大片腦袋,上下攢動,像暴雨后漂浮在水泡子里的一層馬糞蛋子。一共六個掛號窗口,每個窗口都排著長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披貂皮大衣的、穿粗布棉襖的、拖家帶口的、獨自一人的、一聲不吭面帶憂愁的、夾塞之后和別人吵架的,肩膀挨著肩膀,腳尖踩著腳后跟。

這病人咋這么多呢?長安暗暗地嘀咕一聲。十幾年前他來時,人民醫院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病人。怎么現在生活好了,得病的人反倒是多了呢?看來還是過去好,雖然吃的不像吃的,穿的不像穿的,但人的身體都棒棒的,也沒聽說誰得過癌癥。

三缸子在哪呢?長安正在瞎想,榆葉碰了碰他。

長安不回答,一雙迷茫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開始搜尋。

還在這傻站著干啥?這時身后傳來了三缸子的聲音,帶著微微的惱怒。長安和榆葉急忙轉身。

我告訴你們八點到,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三缸子說,一根手指啪啪地點著手機的屏幕。都九點多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一天天地腳不沾地,還不都是為了讓你們看病省點兒錢。我還有四五個患者要看病呢。

果然,長安看見三缸子的身后站著男男女女好幾個人,都帶著怨氣望著自己,仿佛自己不是耽誤了他們時間,而是浪費了他們的生命一樣。

我走錯了,進了住院處,轉了半天才出來。長安連忙解釋,帶著歉意。

得了,得了,別說了,都跟我走,別跟丟了。三缸子有些不耐煩,說完領著一眾人,穿過茂密的人叢,向樓梯走去。

咱咋不掛號?榆葉鳥悄兒地問身旁的長安,被三缸子聽到了,沒等長安回答,就驕傲地一梗脖子,說要掛號,你們還用找我?我領人看病,根本不用掛號。你知道不,這能省下二十塊錢的掛號費先不說,單是不用排好幾個小時的長隊這一項,就讓你們少遭了多少洋罪?

是,是,是,是。長安忙點頭。另幾個人也都跟著點頭,像一群雞在爭相啄著地上的碎米。

一眾人上了二樓。三缸子站住腳問,都誰想做心電來著?

一個胖婦女忙走上前答道,我。又一個矮男人也上前一步說,我也想做做。

三缸子說,行,一人十塊錢,先交給我。知道不?正常做心電,最少二十塊。兩個人趕緊掏出錢,遞給了三缸子。

三缸子轉身又對長安說,你家嫂子也得做一下,她的病萬一要是手術,人家大夫必須知道她心臟好不好。

做,做,該做的一樣也不能少,你就給做主吧。長安連忙伸手去懷里掏錢,沒掏到十塊的,只掏出一張二十的,遞給了三缸子。三缸子接過錢,順手將剛收到的一張十塊的遞向了長安。

長安說,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三缸子說,我多要你這十塊錢干啥?還不夠半盒煙錢呢,這是官價。

長安只好伸手接了過來。

心電室的門大敞著,門外排了二三十人。三缸子趴在門框上,沖屋里面一擺手,一個高個子大夫從里面走了出來。

三缸子說,郝哥,我這有仨,著急,你先給做了。說完回身一擺手,榆葉和另兩個人趕緊走了過去。三缸子又低聲對大夫說,人數你自己也記著點兒,月末我跟你一起算。邊說邊屈起右手,放在腰間,大拇指在食指上抿了抿。大個子大夫笑了笑,說誰跟誰,整那么清楚干啥?然后就領著榆葉三人,走進了心電室。

排隊的人一起用羨慕和嫉妒的眼神,望著他們。長安還看見一個男人,沖著榆葉他們的背影動了動嘴唇,從他的口型來看,他說的是媽個逼。

榆葉是第一個做完心電的,走出門時,她正在系棉襖的最后一顆扣子。她的臉紅得發紫,像入冬后被霜打過的洋柿子。長安趕緊迎上去,用眼睛詢問檢查的結果。榆葉把一沓折疊在一起的紙條遞給他,同時低聲嘀咕,原來做心電還要脫衣服,醫院咋不用個女大夫呢?

長安說,人進了醫院,就是牲口,你看豬馬牛羊哪個穿衣服?人家大夫見過的光身子多了去了,誰會稀罕你那點兒玩意兒。邊說邊扯開紙條。紙條上打印著曲曲折折的線,長安看了幾眼,也看不出啥名堂,就遞向了三缸子。

長安說,你幫看看,你嫂子的心有沒有啥毛???。

三缸子沒接,沖長安翻了一下白眼,說操,我也不是大夫。你先揣好,等最后一起給大夫看。

接下來,三缸子又領著幾個人去了彩超室。算上榆葉,一共有兩個需要做彩超的。三缸子每人收了一百元,收完了又說,正常掛號來做彩超是一百五,不信你們可以到一樓的墻上看看,啥玩意兒啥價都明晃晃地寫在上面呢。

長安趕緊接話,說我心里有數,我心里有數,不住地點頭。另一個看見長安點頭,唯恐落后,也趕緊跟著點頭。

看著榆葉進了彩超室,長安湊到三缸子身邊問,這彩超到底都能看出啥病來?

三缸子說,心肝脾腎,腸子肚子,都能看。

聽罷,長安想了想,又說,我這半年肚子總發脹,備不住胃有啥毛病,我也想趁這機會超一下。

行行,有病就要趁早看,別心疼錢,你看人家城里人,一年做一次全身檢查,有病早發現,早治療,哪像咱農村人,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我跟你說,只要命在,就不愁錢。再給我一百,一會兒你也進去。三缸子把手伸向了長安。

榆葉出來時,臉白得像白菜幫子,走路有些發飄,像踩著棉花。她把一頁紙遞給了長安,說大夫說了,我這百分之八十是乳腺癌。話沒說完,眼淚就流出了眼眶,身子也搖晃起來。

長安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兒,本來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榆葉的這句話就像一把榔頭,把他最后的一點兒希望一下子打得稀巴爛。他趕緊扶住榆葉,攙著她走到了一排椅子前,讓她坐下。他剛要說些安慰的話,身后傳來了三缸子的喊聲,長安,你做不做了,該你了。長安本沒有心思做了,但既然剛才交了錢,就不得不轉身進了彩超室。臨進門時,他轉頭又看了一眼榆葉。榆葉像一座坍塌的舊房子,凌亂地堆在椅子上。他的心像貓撓的一樣疼。

你平時喝不喝酒?做彩超的是一個女大夫,一邊給長安做檢查一邊問,聲音很溫柔,讓長安有些感動。

喝。長安側躺在床上回答。

以前得沒得過乙肝?女大夫又問。

長安有些不祥的預感?;卮鹫f,不知道啊,也沒檢查過。

從檢查的影像上來看,你現在是肝硬化早期。你再去做做血常規和肝功吧。

長安的腦袋轟的一聲,像被人砸了一悶棍,眼前漆黑一片,也不是漆黑,黑中飛著無數只螢火蟲。好幾秒鐘,他才恢復過來,連忙問,早期不是很嚴重吧?

這還需要做過進一步的檢查后才能確定,不過你只要好好地接受治療,別喝酒,心情放松,應該沒多大事。

長安知道,肝硬化只能維持著不繼續惡化,要想治好,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的三叔就是得肝硬化死的。他先前瞅著還挺好,大家伙兒都以為好轉了呢,可沒過多久,身子就慢慢地瘦了下去,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像煮熟的豬肝一樣暗黃,犯病的時候疼得要命,齜牙咧嘴,滿炕打滾,沒堅持半年就死了,死前吐了一臉盆血,紅艷艷的,嚇死個人。

長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彩超室的。他的腿軟得要命,好像里面的骨頭已經被人拿刀剔出去了。走到走廊,他勉強扶著墻站直了身子,看見榆葉正在遠處的椅子里望著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地咬了一下后槽牙,向著榆葉走了過去。

你檢查得咋樣?榆葉問。她十分虛軟,眼睛里有悲傷,也有對長安的關心。

長安說,這下放心了,大夫說我就是有點兒胃炎,吃飯時別太快,多吃點兒面食啥的就沒事。怕榆葉不相信,他又使了使勁,在面皮上擠出了一層皺巴巴的笑??伤X得嘴里苦,比黃連還要苦。于是別過臉去,一梗脖子,蠕動了一下喉結,把一嘴的苦水咽進了肚子。

榆葉和其他三個人又抽了血,抽完血已經是中午了。幾個人合伙請三缸子在人民醫院對過的飯店吃午飯。面對著一大桌子菜,長安沒有一點兒胃口。三缸子一再要求他陪著喝兩杯,都被他拒絕了。

三缸子說,有病也別犯愁,該吃吃,該喝喝,犯愁也不能把病愁沒了,攤上了就治,放心,有我在,管保你們少花錢。

幾個人連忙點頭,說多虧了你,說你是俺們的恩人,說讓你受累了,說以后咋也忘不了你。

三缸子又說,你們也都明白,我就是靠這個掙錢的,但話說回來了,我掙錢也不是掙你們的錢,知道不?我掙的是人民醫院的錢。別看你們給我那么多錢,那不是都給我的,我還要給人家大夫百分之六十呢。不光給他們劈成,逢年過節,我還要給他們送禮,上到院長主任,下到護士保安,哪一個不是我用錢喂出來的。

眾人又連忙點頭,又說多虧了你,又說你是俺們的恩人,又說讓你受累了,又說以后咋也忘不了你。

第二天,長安和榆葉又去了趟人民醫院。三缸子讓榆葉做了個磁共振,磁共振花錢多,就算三缸子給的是內部價,可也花了四百。

榆葉確診了,真是乳腺癌。雖然之前差不多知道是癌了,但真的從大夫口中說出來,這打擊還是讓人受不了。榆葉成了木頭人,成了木頭人就不會說話,眼珠子被兩條看不見的細線拴著,得緊緊的,好半天也不轉一下,像死魚的眼睛。長安攙著榆葉走,像攙著一個木頭人,木頭人的兩條腿不是腿,是兩根木棍子,打不了彎。長安不敢撒手,他怕自己一撒手,榆葉就會像一條空麻袋一樣,癟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

從乳腺外科診室出來,長安拉住三缸子問,你嫂子要是住院手術,得多少錢?他不得不問,要不心里沒個數,就慌得要命。

三缸子說,乳腺癌手術不算太大的手術,以前我領人來這做過,連手術費帶后期的化療啥的,加在一起,我估摸著有七八萬咋也夠了。另外,新農合還能報銷一部分,這個是大病,估計能報銷百分之六七十。

長安的腦袋又轟的一聲。七八萬在他看來,不是小數目,他靠出死力氣掙錢,得三四年不吃不喝才能攢夠。他雖然年年出去干活兒,但花銷也確實大。在農村,誰家要是有個大學生,就甭想攢住錢,攢不住錢不說,不拉饑荒就不錯了。但這不是讓他腦袋轟的一下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沒交新農合,不是今年沒交,而是好幾年沒交了。新農合一年一個人一百二十塊,長安和榆葉一商量,有那一百二十塊干啥不好,咋就那么倒霉攤上病呢?

我沒交新農合。長安苦著臉說,腦門兒上登時就淌下了冷汗。

操!三缸子說,你們啊,你們,就是目光短淺。停了一會兒,又說,事到如今,只好多給你出點兒力了。你知道不?咱們市里還有個專家醫院。啥叫專家?就是看各種病的大拿,他們一般是退休的,有的即使沒退休,也會抽時間到專家醫院去給病人看病手術。不行我就把你們領那去,費用雖然比在這報了新農合后高點兒,但咋也比在人民醫院硬往外掏錢省。

長安趕緊說,那太好了!我得咋感謝你呢?

三缸子說,啥感謝不感謝的,鄉里鄉親的,我也不能不管,你有這份心就行了。但我也得告訴你,這幾天你就得趕緊張羅錢,這病越早手術越好,別因為錢的事給耽誤了。

長安說,是,是,回家就張羅。又問,那得花多少錢呢?

三缸子說,在人民醫院,沒有個七八萬下不來,但到了專家醫院,我就能使上大勁了。你準備六萬塊錢吧。說好了,人家可不能賒欠。

從人民醫院出來,瞅著榆葉虛弱的樣子,長安說,咱打車回去吧??从苋~沒啥反應,就走到路邊,想截輛出租車。車還沒截著,他就聽見了榆葉的叫聲,你就不能省點兒錢給我治病???!聲音很大,尖銳刺耳,像有人踩到了貓尾巴。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腳步,一起瞅向榆葉。榆葉不管別人都在看,忽然悲從中來,不管不顧地大哭起來。長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覺得榆葉陌生起來,沒得病前的榆葉不是這樣。沒得病前的榆葉是靦腆的,人多時不敢說話,一說話臉就紅。這是咋的了呢?長安趕緊奔過去,扶住榆葉,哄著說,好好,咱不打車,咱不打車,咱去客運站坐客車去。

長安和榆葉往客運站走。忽然長安的手機響了。你是我的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

長安嚇了一跳。誰打的呢?準定不是榆葉了,那能是誰呢?能給他打電話的就那幾個人,最好是好學,可千萬別是麥苗。他的心突突地跳,手也跟著突突地抖,費了半天勁,才從手機包里掏出手機。一看,是麥苗。

他看了一眼榆葉,連忙走向一邊,停下,看看距離不夠,又走了幾步,站在一棵柳樹下,按了接聽鍵。

我不是跟你說過么?回家后就不要打電話了。長安對著電話說,有些生氣,但又不敢大聲。

麥苗說,我聽說你媳婦得病了,說可能是乳腺癌,是真的么?

長安更生氣了,這邊剛確診,那面麥苗就知道了,這幸福鄉可真小,是誰傳的話呢?但馬上他就明白了。這兩天他和榆葉一個勁地往人民醫院跑,東西兩院早就猜出個大概了。猜出來了,他們就必須往外傳,不傳心里就會憋得慌。另外三缸子回去后,也可能跟別人說,他說有他的道理,他靠這個吃飯,說出去就算又做了一次廣告。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這是你巴不得的吧?長安說,語氣有些狠。麥苗相中自己他是知道,雖然她說過,不指望和自己成家,但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離婚跟她過?,F在好了,榆葉得了癌,也許活不了幾年了,她一定高興得亂跳。

麥苗沒吱聲,一秒,兩秒……十幾秒也沒吱聲,長安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麥苗是實心實意對自己好,自己也確實稀罕她,不應該因為她問問榆葉得病的事,就和她生氣,都怪自己心里太亂了,說話不過腦子。他剛要再說些軟乎話,麥苗卻開口了。麥苗說,你有點兒想多了??跉庖灿行├?,顯然是長安的話讓她真生氣了。又說,我就是問問,你媳婦要是真有病了,怕你手頭緊,沒錢看病上火,再愁個好歹的。

長安趕緊說,是,是,我是多想了,這兩天腦袋木得很,說話不中聽,你別入心。又說,確實缺錢,可我也知道,你也沒多少錢,你掙得少,還得顧老太太和孩子,你有這份心,我就滿足了。我再想辦法,活人咋也不能讓尿憋死。

長安把家里的錢都翻出來,查了一遍,又查了一遍,算上自己剛拿回來的工資,剛夠一萬。一萬和六萬之間整整差了五萬,這五萬可不是小數目,這五萬像一條大壕溝??珊緶显偕钤賹?,他也必須跳過去,不能站在這邊硬挺著。他開始犯愁,脖子軟得挺不起腦袋,唉的一聲嘆口氣,又唉的一聲嘆口氣。

他這么一聲接一聲地嘆氣,榆葉受不了了。榆葉說,不行就不治了,下學期好學一開學,還得要五六千,加上他的生活費,這一萬塊錢緊巴巴的。說著說著,就掉了眼淚疙瘩,抹了一把淚,又接著說,我的命咋這么苦?當初咋就嫁了你?這要是嫁給一個稍微富裕點兒的人家,咋也不能眼瞅著我得了癌,硬抗著不治。

長安聽出來了,榆葉這是在埋怨自己。榆葉怕死,也難怪,只要是人,誰不怕死呢?死好像挺容易,只要一口氣上不來就行了,可真要是快死了,誰又能舍得呢?就拿自己來說吧,不也怕死么?長安這時又想起了自己的病,他的眼睛好像看見了自己的肝臟,正在肚子里縮小,變硬,疙瘩溜秋的,變成了一個石頭蛋子。

過了一會兒,長安總算拿定了主意,說該治還得治,我想辦法,說完就往外走。

長安出去借錢。在幸福鄉他倒是有幾個親戚,但都是窮親戚,和他一樣窮,手里頂多有三千兩千的過河錢。這錢他不能去借,話又說回來了,就是自己舍下臉來去借,人家也不一定肯借給自己。居家過日子,誰也說不準哪時哪刻就著急用到錢,所以誰也不愿意把過河錢借出去。他邊走邊想,腦瓜仁生疼,最后總算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有一坰半地的口糧田,自從他出去打工起,已經好幾年沒種了,轉包給了吳三胖子。話說這個吳三胖子,也不是外人,論來論去還是自己的一個表叔。以往都是在年根上吳三胖子把包地錢給自己送過來,一年一個價,包地也有行情。長安想,我何不把地一次性包給吳三胖子十年呢,這樣收一炮整錢,看病就不差多少了。想到這,他就向吳三胖子家走去。

叔,長安說,我給你商量個事,這不我一直出去打工嘛,今后地也不打算種了,不行就總歸你種吧??纯茨隳懿荒芤话?,我急著用錢。

吳三胖子說,我知道你急著用錢,榆葉得病的事我也聽說了,按說你家榆葉得了病,我這個當叔的咋也不能瞅熱鬧??赡阋仓?,這幾年苞米價低得邪乎,種地就是白忙乎,頂多掙個辛苦錢。你說讓我一包十年,這也行,可誰知道以后地是個啥價?你說我咋給你錢?給多了倒行,算是叔幫你一把,給少了,你不吃虧嗎?吃虧了你背后能不罵我么?

長安聽完,心里明白了,吳三胖子有心這么包他的地,但是不想出大價錢。也是這個理,一包十年,錢一炮拿出來,咋也得給他點兒優惠。沒有便宜,誰也不會上。于是就說,叔,你看這樣行不行,去年的地價是這幾年最低的,咱就按去年的價定,一坰地三千,我那一坰半地正好是四千五,照這樣算,你包十年,就是四萬五??伤娜f五是四萬五,我不能沖你要這么多,你給我四萬就行,你合計合計,看中不中?

吳三胖子不回答,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安看,看得長安渾身皮子發緊,頭皮發。好半天,吳三胖子才說,四萬?四萬要是抬出去,按一分五的利,你給我算算,十年是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在咱們幸福鄉,要是知道誰往外放錢,人立馬就糊上來,不熟的還不行,就是熟的還得找人擔保呢。

長安傻了眼,呆愣愣地看著吳三胖子。

這么的吧。吳三胖子說,我也不少給你,也是一個整數,你看要行,咱爺兒倆今天就寫字據,要是不行,你就再去想別的辦法,咋的也不能把榆葉的病耽誤了。說完,伸出右手的三根指頭。

望著三根肥胖的手指,長安只猶豫了幾秒鐘,就狠狠地點了一下頭。他知道,現在自己不能和吳三胖子平起平坐地談價錢,自己矮人一頭,老話講得好,上趕子不是買賣,現在有求于人家,只能讓人家牽著鼻子走。

錢還是不夠。長安也想去抬點兒錢,一萬兩萬都行。在幸福鄉,靠往外抬錢吃利息的人不少。但想了想,他還是沒去。不是他怕往外掏利息,利息高是高,一般平平常常都是一分五,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人要是著急用錢,就會豁出去,別說一分五了,就是一毛錢的利,也能咬著牙接受。關鍵是幸福鄉往外放錢的人都有規矩,規矩之一,是不抬給耍錢的人。耍錢的人輸了還想撈,往往是越撈越深,最后可能血本無歸。之二,是不抬給治病的人,病治好了還好說,病要是越治越重,最后兩腿一蹬,就容易鬧個人財兩空。

長安想到了一個人,在他那興許能借到錢。他不是別人,是榆葉的親娘舅。榆葉的爹娘都死了,在幸福鄉,她的娘家人就剩下這個娘舅了。但長安決定去榆葉的娘舅家借錢,并不光是因為這層親屬關系,更主要的是他知道,榆葉的這個娘舅有錢,不是一般的有錢,是在幸福鄉數得上數的有錢。榆葉的這個娘舅不在本屯,在相鄰的民義屯。長安對民義屯再熟悉不過了,雖然平時很少去,但卻對這個屯子心存好感,你道是為啥?因為麥苗就住在這個屯子。

見到了榆葉的娘舅,長安說,舅,榆葉得病了,你可能也聽說了,不是一般的病,是癌,乳腺癌。

榆葉的娘舅說,這事我也聽說了,這孩子的命隨她爹娘,不好。嘆了一口氣,又問,事到如今你是咋打算的?你到我這又是為了啥?

長安正不知該咋樣張嘴,聽到這話,趕緊說,我要領她到專家醫院去治,三缸子說最少也得六萬塊。我這兩天張羅了一下,沒張羅夠。

榆葉的娘舅說,屁!屁專家醫院!你也相信?看長安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說,癌是絕癥,啥是絕癥?就是咋治也治不好的病。你懂不?你看看咱幸福鄉得癌的那些人,有哪個治好了?停了一下,又說,其實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了,知道你來是想沖我借錢。錢我有沒有呢?有,但舅跟你說,我不能借給你。不是我不心疼榆葉這孩子,是舅經的事多了,啥都看明白了。得了癌要還硬治,那結果就是傾家蕩產,傾家蕩產要是能保住人也還好,關鍵是人也保不住。我不借給你錢,是為你好,為你和孩子今后考慮。

長安還想說點兒啥,想說舅你還是借我錢吧,治好治壞,我不能眼瞅著榆葉等死。但他一張嘴,這句話沒說出來,他說出了另一句話。他說,舅,我明白了。抬起屁股,又說,舅,那我走了。

榆葉的娘舅說,你先等一下。長安就站住了腳,看榆葉的娘舅拉開了地桌的抽屜,抽出一沓紅艷艷的票票,數出了五張。

這錢你拿回去,不算我借給你的,是給的,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拿回去,問問榆葉都想吃啥?想吃啥就買啥。

長安沒接,說不用,又說舅我走了。

榆葉的娘舅說,讓你拿著就拿著,為啥不拿,是不是嫌我不借你錢,生氣了?

長安說,沒生氣。

榆葉的娘舅說,沒生氣就拿著,別跟我假假咕咕的。

長安只好接了錢,揣進了兜里。

從榆葉的娘舅家出來,長安低著頭往前走。他感覺自己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腿直突突,后脊梁上也冒出了一層虛汗,線衣粘在了肉皮上,難受得很。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的肚子又發脹了,頂得肋巴梢子生疼。他不由得抬起一只手,在肚子上按了一下,心想,明個先買瓶護肝片吃,自己可得挺住,要是自己再病倒了,這個家就真毀了。

長安正走著,忽然眼前的地面上出現了一雙腳,他嚇了一跳,慌忙抬起頭。麥苗正站在他的眼前。

走路也不抬個頭,丟了魂似的。麥苗說。

長安傻呵呵地笑,滿臉苦味。

麥苗說,走,上俺家去。你一進屯子,我就看見你了,以為你是來找我的,可看你卻去了榆葉的娘舅家。

長安說,我不去了。四下里看看,又說,你寡婦失業的,我一個老爺們兒去你家,好說也不好聽。

麥苗說,我都不怕,你還怕啥?說著伸手就要去拉長安。

長安一躲,說,好好,你別拉,去就去。

進了門,麥苗說,是不是你家榆葉治病缺錢?

長安沒吱聲。榆葉也不再問了,到炕梢的被櫥里一摸,摸出了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沓錢。

麥苗說,這是兩萬塊錢,你拿去,先讓榆葉住進醫院再說,要是不夠,咱再想辦法。

長安說,我咋好拿你的錢,你的錢掙得也不易。

麥苗說,我現在還能過得去,治病救人要緊。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你也得還??蛇€是還,你也不用著急,啥時手頭寬裕了,啥時再還。我就看不了你著急上火的樣,要是你愁壞了身體,我心里也不得勁兒??戳丝撮L安,又說,看你這臉色,灰淘淘的,一準是上火上的。

長安還要推遲,看麥苗實心實意地硬往他手里塞,就接了錢,心里一熱,眼睛里就起了一層水霧。

算我借你的,長安說,我走了,得抓緊讓榆葉住上院,不能拖,抬腳要往外走。

麥苗忽然邁了一大步,擋住了屋門,說,你就不能抱我一下再走。眼睛望著長安,里面閃著細碎的火星子。

長安伸出胳膊,把麥苗拉進了懷里。他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掉下來,落在了麥苗的頭發上。他抬起一只手,抹了一把臉,掙脫了麥苗的胳膊,說我真得走了。

錢張羅夠了,榆葉住進了專家醫院,沒用上幾天,就被推上了手術臺。

三缸子說,給榆葉做手術的,是人民醫院腫瘤科的主任,在全國都上數,是名副其實的專家。榆葉左側的乳房全被切掉了,雖然胸口還裹著紗布,但長安似乎已經看見了里面的傷口。他看見的傷口像是一口枯井,黑漆漆的井口,陰森恐怖,更像魔鬼大張著的嘴,齜著溜尖溜尖的獠牙,嚇得他渾身一緊,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榆葉住的病房里,硬擠著放了五張病床,病人得的全是癌,也都是從農村來的。不光是這個病房,就是相鄰的兩個病房也都滿員了,也全都是得癌的病人,一打聽,也都是農村來的。長安就想,咋這么多得癌的呢?又想,得癌的咋這么多農村的呢?是不是癌這東西也欺軟怕硬,專揀窮人欺負。這樣想著,就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怒氣,不是對人,是對癌,越想越生氣,忍不住了,就罵了一句,我操你媽。當然,他罵的時候沒人聽見,他是在廁所里罵的,罵的時候他正對著小便池子撒尿,他的尿是暗黃的,像酒杯里剩下的隔夜的啤酒。

過了倆禮拜,開始化療了。長安問三缸子,化療時不住院行不行?要扎針的時候,俺們坐車來。他這樣問有他這樣問的道理,在醫院里花錢像流水,別說醫藥費啥的了,單是床費、倆人的飯費就是不小的數目。

三缸子說,我就整不明白,你到底是咋想的?這手術都挺成功的了,你就差化療了?化療是關鍵,可不能心疼錢。錢沒了還能掙,人要沒了,就兩眼一抹黑了,哭都沒眼淚了。

榆葉半躺在床上,正在喝水,聽了長安和三缸子的話,把水杯哐的一聲在桌上,說三缸子,你別和他費話了,我回家,化療也不做了,我得給俺家長安省點兒錢,好給后媳婦攢點兒包,別我死了,后老婆沒錢過好日子。

長安說,看你說的,看你說的。趕緊走到床前,拿抹布擦桌子上濺出的水。

三缸子說,病人不能生氣,一生氣容易嚴重。抬腳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對長安說,你照量辦吧!

長安趕緊追過去說,不回家,不回家,我不咋懂,就是問問。讓你操心了,讓你操心了。

化療時榆葉遭了不少罪。身子虛得像秋天聚在墻角的一堆落葉,好像隨便來一場風,都能吹散。榆葉說,我惡心。長安就趕緊拿痰盂??捎苋~干嘔了一會兒,卻啥也沒吐出來。榆葉又說,我頭暈,天旋地轉的。長安就趕緊把她扶起來,背靠著枕頭。到了后來,榆葉的頭發一撮一撮地往下掉,不敢用梳子梳頭,越梳掉得越多。

榆葉對長安說,我橫是好不了了,這咋越治越回楦呢?咱還是回家吧,不治了。

長安就說,我問大夫了,化療就是這樣,是在殺癌細胞,等到癌細胞都殺死了,你就全好了,頭發還能長出來。

榆葉安了點兒心,閉了眼睛,又問,咱的錢夠不夠了?

長安說,夠,還有不少呢,你放心。

榆葉說,你告沒告訴好學,說我得癌了,他咋不回來看看我呢?

長安說,沒告訴,我尋思反正他也快放假了,孩子正念書,不能讓他分心。

榆葉猛地睜開了眼,說你安的什么心?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告訴我兒子一聲。說著就又哭了起來。

長安說,好好,我現在就告訴他。掏出電話,往屋外走。還沒走到門口,榆葉又喊,你回來。長安走回床前,瞪著眼瞅榆葉。榆葉嘆了口氣,說別告訴他了,不差這幾天。

長安沒給好學打電話,但沒用上幾天,好學卻打電話過來了。

好學說,爸,放寒假我不回去了,和幾個同學去三亞溜達一圈,也不是光溜達,這不我也快畢業了么,我是想去那邊考察考察,看畢業后能不能在那面發展一下。

長安說,你還是回來吧。又說,你媽都想你了。

好學說,有啥想的。不行我春節時再回去吧。

長安剛想說你媽得癌了,還沒說出口,好學又說了,你給我匯點兒錢來,這次去三亞,咋也得四五千塊錢。

啥?長安氣往上涌,咬了咬牙,又硬咽了下去,和氣地說,你咋總管家里要錢,你看人家老根他兒子,也在南方上大學,他一邊上學一邊打工掙錢,不但不用老根給他往外拿錢了,還能貼補點兒家用。

好學說,你到底給不給我匯錢?說那些沒用的干啥,我這不是學習忙嗎,哪能抽出時間去打工。又說,我們把機票都訂好了,你可別把我們耽誤了。

長安嗓子眼兒一松,剛咽下去的一口怒氣又沖了上來,對著電話喊,你趕緊給我滾回來,不回來打折你的腿。他喊的聲音很大,像冷不丁地放了一個二踢腳,走廊里的一個護士嚇了一跳,免不了白了他一眼,說了句有病。

長安也不管不顧了,又對電話里喊,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你媽現在都得癌了,快死了!

可他喊也白喊,電話已經被好學掛斷了。

榆葉出院有小半年了。她臉色紅潤了,走路也有勁了,根本看不出是得過癌的人。榆葉的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只是她左面的胸脯上少了一塊肉,讓她覺得別扭,但她自有辦法。她把一團新棉花,縫在了乳罩里,這樣穿上衣服,在外面一看,還真看不出來她少了一個乳房。

看著榆葉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長安想,還多虧了花錢去治,這要是硬挺著,備不住現在人早變成灰了??磥砣艘怯胁?,還真得去醫院,去了醫院,錢也不白花。這時正是年末,長安毫不猶豫地去交了新農合。他想,一人一百二十塊,其實并不多,多這點兒錢,也不能讓自己的日子好過到哪去,頂多是多吃幾頓肉,或是給榆葉添一件衣服,但要是交了新農合,就算入了保險,再攤上病呀災呀的時候,心里就能有個底,不至于像之前那樣麻爪了。另外,他這也是給自己的病,偷偷地做了一點兒準備。肝硬化不是啥好病,雖然是早期,但有早期,就會有中期,有晚期,他不能等著自己的病到了晚期的時候再去治。

這天晚飯,榆葉特意做了兩個長安愛吃的菜,豬肉燉粉條,酸菜燉排骨。

長安說,這咋吃這么好的菜呢?

榆葉說,今天我高興。說完就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瓶酒。

長安瞅著酒,咽了一口唾沫,說你不知道?我戒酒了,不喝了。

榆葉說,前一陣子你不喝酒,我估摸著你是為了省錢,現在我的病也好了,今后咱倆好好過日子,好好掙錢,你該喝就喝吧,咱不差那點兒錢。倒上一杯,又說,人活一輩子,窮點兒富點兒都不算啥,只要舒心就行。

長安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就在心里罵了一句,肝硬化,去你媽個逼,今天老子就痛快地喝它一頓,心里舒坦比啥都強。罵完,他就端起了酒杯,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又夾起了一塊排骨,送進了嘴里。他覺得,人一輩子的幸福,說來說去,也不過如此。

榆葉拿起酒瓶,把杯添滿,然后就直勾勾地瞅著長安笑。她的笑不是平常的笑,是有些歡喜,又有些害羞的笑,臉像一朵桃花,香艷艷的,紅撲撲的。笑完了,她就柔聲對長安說,你多喝兩杯,一會兒咱倆早點兒睡,一晃都半年了,我今天有點兒想了。

長安又一仰脖,喝下半杯,一抹嘴說,我比你還想,想得邪乎。

晚上,沒等榆葉鋪好被,長安就三下兩下脫得溜光。半年了,他沒和女人親熱過,今晚他沒少喝酒,酒勁像一條條小蟲子,在他的血管里亂竄,最后都竄進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下身鼓脹起來,硬得像秋天的苞米棒子。

榆葉慢慢地脫衣服,上衣,褲子,褲衩都脫掉了,卻唯獨沒脫下乳罩。

長安說,都脫下來,俺今晚光喝酒了,沒吃飽,俺要吃咂兒。說著就要動手去解榆葉的乳罩。榆葉胳膊一抬,擋開了他的手,也不說話,臉上現出了不悅。長安似乎明白了,撓撓腦袋,嬉皮笑臉地說,不脫就不脫,兩手一圈,把榆葉摟在了懷里,伸過腦袋,開始么嘛么嘛地親榆葉。

兩個人好久沒過夫妻生活了,真就應了那句話,干柴遇到了烈火,還沒親上兩口,就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鹪綗酵?,烤得兩人渾身開始冒黏汗,呼哧呼哧地張口喘。長安雙臂支著炕,在榆葉的身上起起伏伏,那個痛快勁,就好像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一大片草原上狂奔。

忽然,長安的眼睛落在了榆葉的乳罩上。他本不想往那看,可榆葉的胸脯卻像有磁性一樣,他把視線剛一挪開,就又被吸了過去。榆葉原本渾身赤條條的,白得像剛灌完面粉的面袋子,可她的乳罩卻太礙眼了,不是礙眼,是扎眼,就像面袋子上的一塊補丁。長安不知咋想的,猛地就騰出一只手,抓住了榆葉的乳罩,用力一扯。乳罩帶子上的扣子掉了,榆葉的胸脯袒露在了他的眼前。長安的腦袋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猛地一甩,腦袋帶動著胸,胸帶動著腰,腰帶動著兩條腿,整個人就從榆葉的身體上翻落了下來。那一刻他的心臟瞬間就緊縮在了一起,將大量的血液擠到了全身各處,同時有一股電流竄遍他的全身,于是他的頭發豎了起來,全身的皮子也酥麻難忍。

他看見了榆葉左胸上的傷疤,黑紫色的,糾結著,像一口深井,又像一張魔鬼的大嘴,陰森恐怖。他的下身登時軟了下來,像被秋霜打過的茄子。

在被長安扯下乳罩的那一剎那,榆葉尖叫了一聲。她的尖叫像鐵器劃過玻璃,像指甲抓撓著鐵壁,令人毛骨悚然。她猛地坐起,一只手捂著胸部,另一只手去拽身旁的衣服。她眼睛里噴著火,像看仇人一樣,怒視著長安。

長安傻在了當場。

十一

入夏了,長安打算進城打工。因為榆葉的病,他今年已經耽誤兩個月了。前一陣子麥苗給他發過短信,大發也給他打過電話,說今年老黑確實包了個大工程,活兒一直能干到老秋??删驮谶@時,榆葉的病卻復發了。先是她的左胳膊開始腫,沒用上一個禮拜,一條胳膊就腫得像大青蘿卜,比碗口還粗,皮膚發青,手指一摁就是一個坑,收回手指,坑還在,老半天才復原。更讓人擔心的是,榆葉右面的乳房上也出現了腫塊,不是一個,疙疙瘩瘩的好幾個,整個乳房抽抽巴巴的,像干橘子皮。

長安沒有再找三缸子。他長了點兒心眼,想反正他今年也交了新農合,莫不如就去省城的大醫院看看。大醫院設備好,大夫的水平也高,興許就能治好榆葉的病。但檢查的結果卻是,榆葉的乳腺癌已經到了晚期,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和腦部,已經失去了治療的價值。

長安沒有出去打工,榆葉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他必須在家陪著她,照顧她。他對榆葉心存愧疚。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他掐指細算,榆葉還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剛結婚的時候底子就空,兩口人靠種一點兒口糧田掙錢,年吃年用都不夠,還拉了不少饑荒。后來他出去打工,日子才算有些好轉,可兒子好學又大了,先是高中,又是大學,一年的花銷就占去了他收入的一大半。更讓他愧疚的是他和麥苗的事。每當想起這事,他就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子。雖然麥苗也是個好女人,但自己可以幫助她,決不能和她產生男女之情,這對榆葉不公平,其實細琢磨,對麥苗也不公平。

日子一天天地走過,像踩著淤泥趕路。榆葉的病情慢慢地在加重,身子越來越瘦,越來越虛。長安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入秋的一天夜里。榆葉大睜著雙眼,歪著頭,瞅著躺在身旁的長安。她原本空洞灰暗的眼睛里,這時卻閃著水樣的光。

長安側過身問,你感覺咋樣了?

榆葉說,挺好,今天哪都不疼。喘了一口氣,又說,長安,咱還有沒有錢了,不行明后天你再領我去醫院看看呢。我估摸著,我這病要是再打打針,吃點兒藥,備不住就能好了。

長安知道榆葉快不行了,就說,行,明后天咱就去看。

榆葉又說,好學不說這兩天就回來么?咋還沒到家呢?我想他了。

長安說,興許明個就到家。

榆葉說,那明個咱搟點兒面條吃,上車餃子下車面,好拴住好學的腿,讓他戀點兒家,以后不管走多遠,都能?;貋砜纯?。

長安說,行,就搟面條,面和硬點兒,筋道,再打點兒尖椒瘦肉鹵,你娘倆都愛吃。

榆葉的頭輕輕地點了一下,沒說話,像是累了。

又過了一會兒,榆葉重新睜開了眼睛,說我咋這么冷呢?特別是腳,像插在冰水里一樣冷。

長安說,我給你焐焐吧。說完就掉過頭去,把榆葉的一雙腳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又過了好長時間,長安以為榆葉睡著了呢,卻聽見榆葉又說話了,她的聲音很低,有些含混不清,像夢中的自言自語。

榆葉說,其實我知道,你和民義屯的那個寡婦麥苗挺好。我要是死了,不行你就和她一起過吧,你倆都知根知底,咋也比你再找別人強。

長安的手抖了一下,他沒否認他和麥苗的事,只是說,你別瞎說什么死啊活的,咱不說好了么,明后天就去醫院。

榆葉說,不去了。又說,我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我要睡一會兒。聲音低得像一只蚊子在叫。

睡吧。長安回答著,抱緊了榆葉的雙腳。

榆葉的腳越來越涼,長安一直沒有松手,直到天亮。

責任編輯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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