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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封信賣兩個億,趙孟頫究竟寫了什么?

2019-01-07 06:25李開周
暢談 2019年24期
關鍵詞:趙孟頫山西江蘇

李開周

1 1月19日,中國嘉德秋季拍賣專場,元代畫家兼書法家趙孟頫的早期作品《致郭右之二帖卷》,以2.3億元的高價落槌,加上傭金,成交價將近2.7億元,創下趙孟頫作品的最高價紀錄,也把《致郭右之二帖卷》推上了2019年嘉德秋拍最貴拍品的寶座。

兩個郭天錫,誰是收信人?

《致郭右之二帖卷》不是繪畫作品,而是書法作品。嚴格來講,它也不是趙孟頫為了展示技藝而專門創作的書法作品,而是兩封對趙孟頫來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書信。

這兩封書信寄給了同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

他叫郭天錫,是趙孟頫的朋友。

在趙孟頫的朋友圈里,其實有兩個郭天錫。

一個郭天錫是山西人,擅長書法,更擅長收藏字畫,是元朝著名的書畫鑒賞家和收藏大家。這個郭天錫雖然說家在山西,但卻長期在江南做官,與年輕時的趙孟頫住處相近,喜好相同,所以經常來往。

另一個郭天錫是江蘇人,既擅長書法,也擅長繪畫,有過一段窮困潦倒的日子。為了混口飯吃,他曾經模仿趙孟頫的技法,畫了很多贗品,冒充趙孟頫真跡公開出售。趙孟頫知道了,也只是宛然一笑,沒有深究,反倒慷慨解囊,幫他解決經濟問題。由此可見,這第二個郭天錫跟趙孟頫的交情也不淺。

為了便于表述,我們把第一個郭天錫叫做“山西郭天錫”,把第二個郭天錫叫做“江蘇郭天錫”。

山西郭天錫是官員,以御史的身份出任“鎮江路判官”。江蘇郭天錫是平民,后來經過各種托關系走后門,成功躋身教育界,當上了鎮江路儒學的學正。

山西郭天錫對趙孟頫的書法非常推崇。有一段時間,趙孟頫在北京做官,山西郭天錫在杭州閑居,兩個人書信往來,暢談字畫。山西郭天錫在趙孟頫用小楷書寫的《過秦論》上評價道:“子昂百技過人,就中楷書尤妙絕,民瞻自京師攜此卷來錢塘,見之嘆賞不已?!弊影菏勤w孟頫的字,山西郭天錫認為趙孟頫“百計過人”,意思是什么都會,什么都拿手,尤其是楷書,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江蘇郭天錫則對趙孟頫的繪畫頂禮膜拜。公元1308年,江蘇郭天錫去當時江浙兩省的共同省會杭州拜會官員,花錢送禮,結果在杭州遇見了趙孟頫,并且在一場宴席上親眼見到趙孟頫作畫。江蘇郭天錫贊不絕口:“子昂學士作畫,直在唐人之上,旁人終生摹之,而不得其意也,妙絕,妙絕!”意思是夸趙孟頫的畫藝超過了唐朝的吳道子和閻立本,其他畫家想模仿都模仿不來。江蘇郭天錫如此夸獎趙孟頫,其實有拍馬屁的意圖。因為他一直想在老家鎮江的教育系統里面謀個一官半職,而當時趙孟頫從北京下放到了杭州,以集賢殿直學士的身份擔任“江浙等處行省儒學提舉”,是江浙教育系統的大領導。

一個山西郭天錫,一個江蘇郭天錫,都跟趙孟頫有交集。那么,今年在嘉德拍場上以兩個多億成交的《致郭右之二帖卷》,究竟是寫給哪個郭天錫的呢?

答案是,它們是趙孟頫給山西郭天錫寫的。

從祐之到右之,趙孟頫有沒有寫錯別字?

山西郭天錫,名天錫,字祐之,號北山。趙孟頫給他寫信,稱字而不稱名,有時喊“郭祐之”,有時喊“祐之二兄”——山西郭天錫在家排行第二,祐之二兄就是“郭祐之郭二哥”的意思。

江蘇郭天錫的名字其實并不是郭天錫,而是郭畀,天錫是他的字。趙孟頫如果給他寫信,也是稱字不稱名。也就是說,如果你在趙孟頫信札當中讀到“致郭天錫”這樣的字樣,那才是寫給江蘇郭天錫的;如果寫的是“致郭祐之”,那甭問,收信人一定是山西郭天錫。

現在有一個小小的問題:山西郭天錫字祐之,而在《致郭右之二帖卷》當中,趙孟頫的稱呼為何是“右之”呢?難道趙孟頫寫了錯別字嗎?

一點兒沒有錯,趙孟頫確實寫了錯別字。

不過在宋元之際,上至朝堂,中至官場,下至民間,人們為了讓書寫更快捷,常常用結構更簡單的同音字來代替比較復雜的字,甚至會創造一些更容易書寫的新字,來代替筆畫復雜的舊字。這些新造的字在古代并不算錯別字,而是被稱作“俗體字”。宋朝和元朝的俗體字越來越多,越來越流行,以至于民間書坊會為此出版專門的《俗字譜》,也就是俗體字大全。

事實上,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推出的簡體字,其中一部分就是在宋元時期發明的俗體字。

應酬失宜,趙孟頫因何憂煩?

搞明白了收信人是誰,我們再看看趙孟頫在兩封信里都寫了什么內容。

先拆開第一封。

孟頫拜覆右之二兄坐前:

孟頫早間承伯正傳道尊意。自知疊數干瀆為罪,擲還三物已領。但此番應酬失宜,遂有遠役之憂。今雖見爾辭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遠行,將何以處之?憂煩不可言,奈何奈何!外見伯正言及前此《王維》《蘭亭》二卷,此乃他人不知兄所以相與之厚,故有此謗,今謹以歸還,使知孟頫亦非為利而然,示入幸也。

專此代面,悶中作字,或直率告,不見罪。孟頫拜覆二司戶位。

這封信本來沒有標題,因為內文有“應酬失宜”4個字,所以被后世收藏家稱為《應酬失宜帖》。

把《應酬失宜帖》翻譯成大白話,意思如下:

孟頫恭恭敬敬地回復郭祐之

郭二哥:

前些日子,伯正向我傳達了您的意思。我自己知道,此前幾次三番請您辦事,過錯在我,您退回來的三樣禮物我也收到了。但是,我并不擔心這會影響到我們兩個的交情,我只擔心朝中大佬因為我應酬不得當,非要把我下放到地方上任職。雖然說我現在辭掉了下放的任命,但是恐怕王命難違,十有八九還是會被下放。如果再有第二次下放任命的話,該怎么推辭呢?我又憂愁又煩悶,真是沒辦法??!另外,伯正又提到那幅王維的畫和王羲之的《蘭亭序》,這是外人不了解您和我的深厚交情,所以才有這番造謠中傷,現在我把王維的畫和王羲之的書法都歸還給您,以便讓那些造謠者知道,我趙孟頫并不是唯利是圖的小人。如果您能收下,將是我的榮幸。

相隔千山萬水,不能與您見面,只能書信往來。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心情不好,下筆直率,怎么想就怎么寫,希望您不會怪罪。孟頫再次給二哥司戶大人行禮了。

信尾稱山西郭天錫為“司戶”,是因為郭天錫擔任“鎮江路判官”,相當于唐朝地方官里的“司戶參軍”。趙孟頫幾次三番請山西郭天錫辦事,究竟辦的是什么事呢?山西郭天錫退還了趙孟頫的三件禮物,那些又是什么禮物呢?限于史料匱乏,目前不得而知。

趙孟頫后悔多嘴,留戀京城的職位

但是,趙孟頫在信中說他“應酬失宜”,以至于有“遠役之憂”,這個是可以考證出來的。查《元史·趙孟頫傳》,結合趙孟頫年譜,這封信應該寫于公元1291年趙孟頫被解除“兵部郎中”一職之后和公元1292年出任“濟南路總管”一職之前。

兵部郎中與濟南路總管,兩個職位是平級調動,但是趙孟頫并不想離開京城。正史上敘述這段歷史,全文照搬趙孟頫的墓志銘,說趙孟頫被元朝皇帝重用,受到大臣的嫉妒,為了自保,主動要求離開中央,去當地方官。實際上,這種表述純粹是墓志銘作者在給趙孟頫臉上貼金。

趙孟頫是大才子,又是南宋皇族的后代,他能在元朝做官,其實是前朝皇族歸順蒙古人的象征,元朝皇帝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也沒有理由不重用他。但是在擔任兵部郎中的時候,趙孟頫并沒有受到任何一個大臣的排擠和打壓,無論是蒙古高官還是色目人高官,都不可能把他這個小小的兵部郎中看成潛在的威脅。趙孟頫也沒有主動要求離開中央,他其實是在給皇帝提建議的時候過于大膽,無意中得罪了皇帝,結果被罷免了。

被罷免以后,趙孟頫并沒有離開北京,他一邊向朝中大佬求助,希望能讓皇帝回心轉意,繼續留在京城任職,一邊給岳父和朋友寫信訴苦。在給岳父的信中,他說“孟頫除授未定,苦多樂少”;在給朋友的信中,又說“不肖上言失當,欲罷不能”。很明顯,他很后悔自己多嘴,后悔不該得罪皇帝,對于京城的職位,他其實是很留戀的。

從這封《應酬失宜帖》里也能看出端倪:“今雖見爾辭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遠行,將何以處之?憂煩不可言,奈何奈何!”不知道能不能“得免”,一想到下放就“憂煩不可言”,這才是趙孟頫的真實心理。山西郭天錫是他的好友,他在信里直抒胸臆,沒必要藏著掖著。

看完書信內容,再推斷具體年份。

我們再拆開第二封書信。

孟頫再拜右之二兄坐前:

孟頫奉別以來,已復三年矣。夙興夜寐,無往而不在塵埃俗夢間,視故吾已無復存者,但羸得面皮皺折,筋骨衰敗而已。意謂吾右之優游閭里中,峨冠博帶,與琴書為友朋,不使一毫塵事芥乎胸臆,靜中所得,便可與安期羨門同調。近忽得家書,知右之因庫役事,被擾異常,家事亦大非昔比,今見挈家在苕玉兄處,令人惆悵無已!然時節如此,切不可動吾心,是有命焉。但安時處順,自可勝之耳。不肖一出之后,欲罷不能,每南望矯首,不覺涕淚之橫集。今秋累輩既歸,孑然一身,在四千里外,僅有一小廝自隨,形影相吊,知復何時可以侍教耶?

因黃簿便,草草奉狀,拜問起居,時中唯善自愛。拜意苕玉兄長及阿嫂,各請善保,不宣。十二月廿九日,孟頫再拜。

這封信當然也沒有標題,因為開頭提到“奉別”,于是被取名為《奉別帖》。

同樣的,我們把這封信翻譯成大白話。

孟頫再致郭祐之郭二哥:

自從上次跟您離別,又有三年時光過去了。在這三年里,我每天接觸的無非都是俗人俗事,忙累不堪,皺紋變多,身體變差,再也找不回過去的我了。我本來以為,二哥您在江南為官,山溫水美,生活風雅,與高人為朋,與琴書為伴,身心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塵俗,安靜優雅的日子可以與傳說中的神仙安期生相媲美。最近收到家信,才知道二哥您竟然因為財政工作出了問題,不但工作受到影響,連家境也衰落了。聽說您現在只能把家屬安放在苕玉兄那里,真是讓我有無限的惆悵??!但是,您千萬不要灰心,且把這些俗事都當成命運的安排好了。只要能順從命運,照常過日子,自然能克服一切困難。我這次接到下放的任命,今后再想留任京城,肯定是無望了。每次想到江南老家的風光,我都忍不住流下淚來。今年秋天,我已經讓家屬都回江南去了,現在就剩我自己以及一個小仆人,留在距離老家四千里遠的京城,孤孤單單,形影相吊,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當面向您請教。

手頭恰好有這些沒用完的公文紙,我草草地把這封信寫在上面,向您請安問好,希望您保重身體,愛惜自己。請您替我向苕玉兄和嫂子致意,也請他們各自保重,多余的話就不說了。臘月二十九,孟頫再次致意。

這封信有具體的日期落款,但沒有寫年份。根據內容判斷,《應酬失宜帖》是趙孟頫在預測到自己將要被迫下放時寫的,而《奉別帖》則是下放任命已經不可挽回,趙孟頫讓家屬南歸以后寫的,所以《應酬失宜帖》必然寫在《奉別帖》之前。再推測年份,這兩封信應該是寫于同一年:公元1291年。(資料來源:《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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