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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籠

2019-01-15 04:17周建新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紅燈籠小芳兒子

周建新

就從孩子他爸出事那天說起吧。

三十年過去了,薛七婆依然覺得,仿佛就在昨天,夢里她經??吹?,雷電交加,丈夫鄭阿大騎著三輪車,冒著滂沱大雨,馱著雙胞胎鄭小燈、鄭小龍,艱難地跋涉在歸家的山路上。漆黑的夜里,兩盞紅燈籠,透過斜刺的雨絲,鮮明地亮著。

這條路熟得不能再熟,一天兩遍,閉著眼睛也能騎到家,不該有事兒的??墒?,雨把路拉出了一道道溝,突然一個大顛簸,鄭小燈的書包甩出了三輪車。鄭小燈嗜書如命,驚叫聲打雷一樣,跳下車去追。

鄭阿大寵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塑料棚罩在車上,還怕漏雨,干脆把自己穿的雨衣又綁在棚頂,怎忍心孩子被雨澆?他強行把老大抱回車里,卸下一只紅燈籠,跑下路旁的溝,尋找書包。

山洪剛剛下來,書包裹挾進了河水,眼瞅著往下滾。鄭阿大手疾眼快,一把撈出書包。然而,腳下踩的草濕滑得要命,無法止住身體,他栽入河中,用盡最后的力氣,把老大的書包甩了上去。

書包回來了,可鄭阿大不見了。

聞訊而來的薛七婆帶著兩個孩子,找到了天亮,才在三里外的下游找到鄭阿大,死了還在死死地攥著那盞紅燈籠。

燈籠真是百年不遇的好燈籠,居然絲毫未損,可惜百年不遇的好人鄭阿大沒有燈籠結實,在河水里滾成了千瘡百孔,最終裹了一身爛柴雜草,卡在了一棵樹杈上。若不是若隱惹現的紅燈籠提醒了薛七婆,依然尸骨難尋。

薛七婆沒有哭得死去活來,平靜地安葬了丈夫,她哭出個好歹,倆孩子咋辦?從此,晚上她不再當洗衣婆和鍋臺轉,學著丈夫的樣子,端著一本書,陪兒子燈下苦讀。只不過,她無法像丈夫那樣,給倆孩子指點迷津。

這是她一生的秘密,直至三十年后,老二鋃鐺入獄,她才哭著講出。她沒念過書,識不了幾個字,伴讀是裝的,監督學習才是真。倆孩子誰溜一下號,誰多眨巴一下眼皮,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死鬼哪兒都好,就是給她起的名字不好,薛鶴舞,弄得她一生不會寫。好在他給她留下了一方篆刻,需要簽字時,蓋下印就結了。

從此,薛七婆替代丈夫,蹬著三輪車,點著紅燈籠,披星戴月地接送倆孩子上下學。

薛七婆的村子出過狀元,姓張,所以叫張相公村。張相公的后人都很有出息,搬走了,只剩下個村名。也難怪,張相公村位于遼西走廊的最深處——大小虹螺山之間,雖說山清水秀,卻是三面環山,八山一水一分田,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翻出山外。村人出村,輩輩靠毛驢,后來雖說修了路,每逢雨季,山上的洪水像牤牛,道路豁得一條一道的。直到倆兒子上了大學,才有了柏油路,新千年后,每場雨都貴比黃金了,路才平展得像炕頭,可惜世間已無鄭阿大,他走了十年出頭了。

鄭阿大一生最大的夙愿,讓張相公村改名為鄭家村??伤K其一生,依然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個鄉巴佬,改村名是蚍蜉撼樹。不過,他有愚公一般的毅力,雙胞胎兒子又聰明絕頂,改村名那是早晚的事兒。

兩個兒子一直是鄭阿大的驕傲,天生聰明,那是遺傳好,后天的努力,那是他教得好。念村小時,他給兒子定的目標是,老大能教老師的算術,老二能教老師的語文。他確實做到了,老師見到他,比見校長還親,問他,你的倆孩子,咋教的?堪比鳳雛與臥龍。

薛七婆聽不懂,卻知道是好話,喜滋滋的,站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目送丈夫懷里抱著一個,身上背著一個,走向村旁的學校。這番情景,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被議論了許多年。

鄭阿大嬌孩子,不是無緣無故的,那是父母的遺傳。孩子的爺爺鄭阿大的爹,是個傳奇人物,老家在自古出師爺的紹興,曾任東北剿總副司令范漢杰的參謀,給范司令出主意,放棄錦州,退守葫蘆島,可這個飯桶司令不聽,弄得個身敗名裂。

大戰來臨前,孩子的爺爺預感到不妙,臨陣脫逃,跑到了人跡罕至的張相公村,更名改姓,娶了淘氣的鄉野丫頭——孩子的奶奶。蟄伏了二十年,才被揪出來,槍斃前還在為國民黨鳴不平。為此,鄭阿大替父親背了二十年黑鍋,直至他死于洪水多年,老大成了全省高考的理科狀元,他的罪名才從刑法中取消。

好了,這些都是舊事,不提也罷,反正張相公的人從來沒欺負過鄭家人,包括孩子他爺爺的喪事,孩子他奶奶的后事,孩子他爸爸的早逝,操辦時,全村人都出面焚香燒紙,送路出殯。

現在,咱們就說那對紅燈籠,絕對的舉世無雙。這不是村里人說的,許多年后,當薛七婆的臉老成核桃皮時,一位省城來的文化學者登門造訪,呆愣愣地瞅著兩盞紅燈籠,自言自語。

燈籠是恢復高考那年鄭阿大做的,用了整整兩張羊皮,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為的是迎接兩個未出世的孩子。羊皮是他自己熟的,收拾到最后,紙一樣薄,絹一般柔,通透得鋪上能讀報紙。

既然是做燈籠,要的就是喜慶勁兒,給燈籠染紅,且不褪色,相當地難??蛇@難不住無所不會的鄭阿大,他把朱砂泡在酒里,研成粉末,直至浮出一層朱磦,用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地撇出,收納進小瓶,敞口晾放。反反復復,天天如此,直至攢夠了朱磦。

染色的那天,鄭阿大神圣如祭祖,他取過盤子,從小瓶中舀出朱磦,一點一滴地調入蒸餾水,直至細膩潤滑。抱著透明的大燈籠,鄭阿大拿著毛筆,蘸著朱磦開始在上面描龍畫鳳。然而,不知描過了多少天,也不知描過了多少遍,直至朱磦用光了,燈籠上還是空空如也。

鄭阿大鄭重其事地說,這叫打底色。

有一天,鄭阿大突然間興奮得手舞足蹈,揮起粗毛筆,飽蘸曙紅,瞬間涂滿了燈籠。平靜了好幾天,才操起狼毫,在燈籠上尋找出朱磦的淺痕,一筆接一筆,慢慢地描摹。大功告成,燈籠點亮時,薛七婆才看明白,紅彤彤的燈籠上,藏著一幅淺黑色的畫——喜鵲登枝。

那一年,鄭阿大提著那對紅燈籠,翻山越嶺,送走了好幾個拜自己為師的弟兄,而他自己卻黯然神傷地提著燈籠回來。原因是,政審沒通過,他成了全縣唯一一個沒有資格報考大學的人。

不過,一個傳奇卻留在了村里,誰在紅燈籠下苦讀,誰就能考上名牌大學。

兩個孩子得名于紅燈籠,自然,從懂事開始,最有資格在燈下苦讀的,還是鄭小燈和鄭小龍。雙胞胎兄弟相貌相似,性格卻迥異。小燈平靜安穩,如同女孩,小龍生龍活虎,無所畏懼。

兄弟倆只在村小讀三年,直接跳學,滿分考上了虹螺鎮中學。滿打滿算十歲剛出頭,鎮中學校長陸純坦驚喜之余,又生出擔心,畢竟孩子太小,才十歲,不能像別人家的野孩子,騎著自行車滿山跑。

陸校長是十年前翻山越嶺求教于鄭阿大,在紅燈籠下苦讀者之一,既是鄭阿大的兄弟,更是鄭阿大的學生。他再次翻山越嶺,來到張相公村,抱起兩個孩子,歡喜得不得了。他叮囑鄭阿大,學校里的事兒他全包了,可每天的上下學,必須父母接送。

其實,不必陸校長叮囑,鄭阿大早就做好了準備。從此,他大懸著兩盞紅燈籠,騎上三輪車,馱著兩個兒子,一起融入虹螺山如畫的風景中。

三輪車掛燈籠,并非整景兒,大小虹螺山方圓近百里,林密谷深,野狼常見,真的被盯上,兩個孩子就麻煩了。

鄭阿大活著的時候,遇到過一次狼,是匹孤狼。狼最怕紅色,越紅越怕,兩盞燈籠,在狼的眼里,就是兩團燃燒的火焰,即使是群狼,也遠遠地繞過去。一般情況下,狼不會與人斗,它們也需要繁衍族群,不會冒著斷子絕孫的危險??晒吕蔷筒煌?,狼是集體狩獵,孤狼很難獨自捕到獵物,會變得窮兇極惡,眼光貪婪地盯在弱小的孩子身上,哪怕是火中取栗。

那匹孤獨的公狼一直跟在鄭阿大的三輪車后,鄭小燈和鄭小龍一直以為是只離家出走的狗,不懂得孤狼想跳上車,吃掉他倆。鄭小龍還伸出手,大聲地召喚著,想要把它帶回家。

鄭阿大回過身一看,嚇得渾身是汗,倆兒子毫無防備,到時候咋被咬死的都不知道。他操起身后背著的連珠炮大爆竹,點燃,瞄準孤狼放出去,其中有一粒正炸在孤狼的屁股旁,嚇得它打了個滾兒,一聲狼嗥,逃之夭夭。

他平生第一次打兒子,把兒子打得哇哇大哭,打他倆放松警惕,莫說是狼,就是狗,也要操起車里的紅纓槍。他告訴兒子,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放松警惕,世道艱難,人心叵測,到處是披著羊皮的狼,只有足夠強大,才沒有人敢欺負你。

哥倆記住了,只有知識能夠讓他們足夠強大。

薛七婆第一次騎三輪車接兒子,就遇到了孤狼,可見孤狼覬覦他們很久了,只是恐懼紅燈籠,或者是鄭阿大,不敢下嘴??匆娧ζ咂庞职质?,覺得機會終于來了,按捺不住了,從虹螺山的密林間躥出來,兇狠地撲上去,一下子扯掉了蒙在三輪車上的塑料布。

兩個孩子嚇傻了,忘了操起身旁的紅纓槍,只顧抱成一團。一只紅燈籠從三輪車上搖晃下來,差一點砸在孤狼的頭上,它嚇得“嗷”地叫了聲,發現紅燈籠被甩在后邊,絲毫沒有傷害到它,反而熄滅在漆黑的夜里,膽子更壯了,再一次追趕上來。

身后丈夫留下的連珠炮沒有機會點燃了,薛七婆拿它當棒子使,與孤狼近身搏斗。孤狼閃轉騰挪,連珠炮的棒子把把走空,它本想繞到薛七婆的身后,咬她的脖子??裳ζ咂排暪吕堑难劬?,決不轉身,她把胸中所有的郁悶都發泄在了孤狼的身上,最后和孤狼滾打在一起。

孤狼沒有咬到薛七婆的脖子,薛七婆的胳膊卻牢牢地卡住了孤狼的脖子,直至孤狼伸出了長長的舌頭,腦袋有氣無力地垂下,她那遍體鱗傷的胳膊還沒有松開,嘴里咬滿了狼毛。倆兒子這才如夢初醒,操起紅纓槍,扎向孤狼的胸脯。

重新點燃紅燈籠,真切地看到了孤狼的尸體蜷成了很小的一團,小得連一只螞蟻都打不敗,遠不及進攻時那么兇悍。哥倆兒心里同時涌上一種感覺,世界上所有的失敗者,都是如此的可憐,他們決不能淪為失敗者。

母子三人驚魂未定,虹螺山上突然傳來此起彼伏的狼嗥,凄涼悲壯中含有恐怖。他們以為,狼群要報復了。絕望中,他們鼓起勇氣,準備與群狼殊死搏斗。然而,狼嗥消失時,除了微風搖動樹葉,山野寂靜得很。原來,狼群目睹了它們曾經的狼王與一個小婦人搏斗的失敗,用它們的方式,給孤狼送葬。從此,不再出現在人類的視野。

那一夜,他們沒有回村,返回到虹螺鎮,進了醫院。丈夫生前告訴過她,無論被什么動物抓了咬了,必須打狂犬疫苗。

校長陸純坦聽到消息,也像被狼咬了,急三火四地追到來,和薛七婆商量,別讓孩子來回跑了,就住他們家,他管孩子吃住。

薛七婆不同意,別人家再好,也是寄人籬下,孩子不會專心學習。況且,她聽說過,校長的媳婦是母老虎,哪能容下別人的孩子?更不用說陸校長怕媳婦像老鼠見貓,哪如自己天天看護妥當。

兩個兒子讀滿了初中三年,薛七婆起早貪晚地接送了三年。三年間,每一天的規律幾乎雷打不動。

不等雞叫,薛七婆起床,做好早飯,裝好午飯,才喚醒兩個兒子起來洗漱。她到院子里,把紅燈籠掛在三輪車上,點燃燈芯,然后檢查車胎、車鏈子、車軸,保證兒子順利出行。

把兒子送到學校,天也快亮了,鎮里的露水集人聲鼎沸,薛七婆開始逛集市,買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米面糖茶、魚肉菜蔬,給村里人捎回去。好多村里人,不愿意起早奔波,委托薛七婆買回來。薛七婆也樂在其中,不圖誰可憐她孤兒寡母,給個仨瓜倆棗的跑腿錢,只圖和村里人處得融洽。

村里人特別佩服薛七婆的記憶力,不管帶回多少東西,誰家誰家的,分毫不差,賬也算得筆筆有宗,不多不少。

傍晚,薛七婆去接孩子時,從不空車。薛七婆的承包田,與別人家大有不同,不是千篇一律的苞米,五谷雜糧、花生芝麻、土豆地瓜,適合啥種啥,人是累些,可收獲也是頗為滿意,每天都能滿滿地載上一車,送到鎮里的各家食堂、飯店,或者商店。

有人說,薛七婆像個陀螺,瘦小的身子,有使不完的勁兒。她一笑,回答,死鬼在那頭幫我呢,為倆孩子。

當然,死鬼的教訓,薛七婆牢牢記住,打開收音機,必聽的是天氣預報,一旦有疾風暴雨,她不再惦記送貨,而是馱上被褥,甚至干柴鍋灶,送到學校,和倆兒子一塊兒睡在教室。哪怕天氣預報是謊報軍情,她也是照信不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不管多忙,有一點薛七婆雷打不動,每天吃完晚飯,她都讓倆兒子繞村走一圈兒,不管見到誰,哪怕是個傻子,也要打一聲招呼,讓他倆邊消食,邊聯絡村里人的感情,讓人們像不忘張相公那樣,時時念叨鄭家人。

兒子回到家,紅燈籠已經懸在了檁子上,炕桌早已放好,六十瓦的燈泡垂在炕桌上方,亮在兩盞紅燈籠之間。孩子上炕,立馬就進入到學習狀態。薛七婆也端起了一本書,裝模作樣地看。

世界在那一刻安靜成了空靈。

直至時鐘敲響了十下,薛七婆堅決地摘下兒子手中的書,督促孩子入睡。孩子鉆進被窩,她便抱起他倆脫下的內衣內褲,睜大雙眼,逐一尋找深藏的虱子,恐怕孩子被虱子咬,無法專心學習。最后,她還要用牙齒把褲縫咬個遍,不能放過任何漏掉的虱子。

薛七婆用牙齒阻攔住了虱子最后的反撲,直至在他們家絕跡。

初中畢業時,兄弟倆再也沒有課業的負擔,快活地揮起鎬,幫薛七婆起院子里的土豆。薛七婆不許,哥倆雖然長高了,也是豆芽菜,手嫩得土豆秧子能劃出血,攆他倆回屋,坐到炕桌旁,繼續心無旁騖地自學高中課程。高中的課程,比初中的要深,哥倆邊學習,邊交流心得。畢竟是新知識,哥倆看法不同,偶爾還會有些爭執。

正是暑熱難消時,哥倆每天的討論就像這天一般熱烈。

忽然有一天,外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哥倆不為所動,依舊熱烈地討論,不知外邊的熱鬧正是因為他倆。中考的成績下來了,陸純坦校長帶著虹螺中學所有的任課老師敲鑼打鼓地來到張相公村,奔走相告,鄭小燈和鄭小龍以全縣第一第二的成績,刷新了全縣的中考記錄,哥倆的每一科幾乎都答到了滿點。

村里人都到家里祝賀,辦喜事兒一樣,站了一院子人,喝水的碗都不夠了。鄭家沒權沒勢又沒錢,能得到這樣的厚愛,已經是燒高香了。

薛七婆歡喜得不知怎么做才好,一個勁兒地給陸校長作揖。陸校長也作揖,沖著紅燈籠說,沒有大哥指點迷津,我不還在壟溝里累彎了腰。

大家看他們作揖,都笑了,都啥時代了,還用古禮。

村支書張守成也來了,覺得鄭家太窄了,把大家領到村部,讓鄭家高興的事兒變成了全村的喜事兒。

招待老師,少不了茶水、喜糖和水果,自然,都由村上擔負。張守成說,村里又要出相公了。

縣重點高中開學的前一天,薛七婆騎著三輪車,把鄭小燈和鄭小龍送到虹螺鎮。她沒有能力騎上一百里,把兒子送到縣城,鎮里有直通縣城的長途客車。雖說那是個大白天,薛七婆依然堅持掛上兩個紅燈籠,喜慶。

長途客車人滿了才能走,過了中午,還沒上足一半人,薛七婆帶著倆兒子進了車站旁的小面館,要了碗蕎麥饸饹。這是母子三人第一次下飯館,也是他們第一次吃蕎麥面。家里種遍五谷,薛七婆堅決不種蕎麥,蕎麥的根兒扎得太狠,收割完地就板結了,第二年種啥啥不長,除非撂荒兩年。土里刨食的薛七婆舍不得。

饸饹在涼水中漸漸地軟了,軟成柔軟的面條,正適合暑天吃。面館的老板娘認識薛七婆,也知道倆孩子成為全縣中考榜首,特意多贈送了一碟肉末鹵。她把一大碗饸饹分成了兩碗,給老大老二。

饸饹摻了榆樹汁,既滑又黏還筋道,鄭小龍吃得爽口,幾大口就扒拉光了。他抬頭看到哥哥吃得很小心,還一個勁兒地讓母親也嘗嘗,母親的眼光眺望在窗外,盯著長途客車,一個勁兒地搖頭。

鄭小龍不好意思了,薛七婆從兜里摸出手帕,一層層打開,里面只剩下三塊硬幣,這是母親送他們上學剩下最后的錢。老板娘收下了錢,讓他們等一等,再給他們泡一碗,贈送的。

雖說是贈送的,按丈夫的說法,這也叫嗟來之食,薛七婆以車不等人為由,推著兩個孩子出了面館,上了車。

哥倆在車上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開走,薛七婆沖著排氣筒子冒出的黑煙擺手,她的眼淚流下來了。面館的老板娘包著兩個饅頭走出來,塞進薛七婆的手,對她說,偏晌了,回去還要蹬那么遠的路,不能餓著。

薛七婆說,我會給你錢的。

送走了兒子,薛七婆心里空落落的,盡管不停的勞作擠占了她所有的時間,還是填不滿她那種無言的空蕩。思念無時無刻,勞累也趕不走她頭腦中的念想,鄭小燈、鄭小龍的名字時常順嘴溜出。她訕然一笑,倆兒子在百里外的課堂上瑯瑯讀書呢,哪能出現在自己面前呢?要緊的是賺錢,給兒子攢學費。

薛七婆蹲在井旁,清洗著堆積如山的土豆,用挑剔的眼神,逐個挑出一塵不染的土豆,裝進筐里。偶遇有疤癤、有潰爛的,她就會像遇到蒼蠅般,毫不留情地用刀子剜掉。這也是鄭阿大留給她的生活態度,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壞的和錯的混進來,她也是這樣教育兒子的。

土豆一個接一個摞下去,直至把筐摞滿,薛七婆才拎起筐,走進堂屋,將土豆倒入粉碎機里,推上電閘。機器轟鳴地響起,她這才得空兒,抹了下額頭的汗水。接著,她還要將打出的土豆漿舀入濾包,濾出渣滓,將淀粉沉淀進濾包下的大缸里。

取出缸底的淀粉,與清凈的水攪拌成黏稠的漿,拿過粉瓢,薛七婆就可以在燒得熱氣騰騰的大鍋上漏粉了。她漏出的粉,清爽滑潤筋道,嚼不出一絲沙塵,虹螺鎮上的人進了食雜店,只要買粉,就會大著嗓門問,是薛七婆的嗎?

薛七婆成了鎮里的品牌。

另一個有關薛七婆的品牌,是不久后形成的。那天,村書記張守成牽著孫女張小芳的手,突然來到鄭家,他們的身后,跟著六個小孩,背著大大的書包。那是個傍晚,渾圓的日頭被虹螺山抱走,昏暗的光線中,張守成敲響了鄭家的門。從此,她空落的心被七個小孩子填滿了。

張守成的要求不高,只是讓七個一年級的小孩在紅燈籠下讀書,還送來了七個小桌子小板凳。從此,每逢夜深時刻,總能看到薛七婆提著紅燈籠,一個接一個地將七個小矮人送回家。

此刻,陪著孩子們回家的還有張守成,他把薛七婆看成了神圣的白雪公主。

或許紅燈籠有神奇的魔力,七個小孩子在燈下學習,誰也不敢多言,誰也不敢溜號。一旦有誰不會了,問薛七婆,把薛七婆當老師,薛七婆就說,問班長。孩子們不知道,薛七婆除了會教孩子們口算,書上的東西薛七婆看不懂。她不能瞎說,誤人子弟,她的責任就是看護。

班長張小芳和她爺爺一樣,長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一旦班長不會了,薛七婆也不作答,她的活兒堆積成山,總也干不完,該忙啥還忙啥,頭也不回地說,問老師。

薛七婆心里很清楚,張守成把孫女送來,除了望孫成鳳,還有另一層含義。他的老婆死了,想找薛七婆續弦。薛七婆在鄭阿大的墳前起過誓,守著倆孩子,一輩子不改嫁。

正是因為張守成知道薛七婆的誓言,不敢輕易地捅破這層窗戶紙。另外,他還有個心理障礙,雖說他比薛七婆大十幾歲,從村中論,還給薛七婆叫七姑,即使沒有血緣關系,也會被人誤解為亂倫,除非他不想當村書記了。

張守成相信滴水穿石,他才五十多歲,再等她十年。即使他們不成,還有孫女呢,只要孫女成才,嫁鄭家雙胞胎哪個都行。

三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鄭家再次創造奇跡。老大鄭小燈全省理科狀元,考取了清華大學。老二鄭小龍雖說遜色一些,也不簡單,中國礦業大學。

喜訊是鎮中學校長陸純坦帶來的。高考前哥倆填寫聯絡地址,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住在虹螺鎮的陸校長,怕的是張相公村地偏路遠,郵遞員不愿意來,耽誤了事兒。

正是暑假,郵遞員找到陸校長家,已日薄西山。展開一看,陸校長笑得蹦了起來,嚇得媳婦罵他吃錯了藥。他等不到第二天了,懷揣著喜帖,雇了一輛拖拉機,扔掉拖斗,迎著虹螺山上黃澄澄的日頭,分秒必爭地趕到張相公村。

拖拉機停在鄭家門口時,天已黑,兩盞紅燈籠耀眼地亮著,哥倆正在給孩子們講一道題的多少種算法,給孩子們聽傻了。原來數字是如此的奇妙,就像魔方,答案雖然簡單,卻有無數個解法,妙不可言。

薛七婆也在一旁聽著,雖然不懂,也聽得個熱淚盈眶,兒子出息成學問家了。張小芳吊在鄭小燈脖子上,搖著羊角辮,非要親下腮幫不可。

拖拉機的轟鳴聲已經震得雞犬不寧了,誰想到馬達聲剛停,鞭炮卻震天動地地響了。鄉下習俗,不年不節的誰家門口放炮,不是娶媳婦就是生孩子這般特大喜事兒。然而,喜事都在早上,誰家會在晚上放炮呢?

好奇心驅使著人們走出家門,看到爆竹炸在鄭家門口,不言而喻了,鄭家的兒子肯定考上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學了。果然,是鎮中學的校長報喜來了,一個喜從天降的特大喜事兒,看來村支書張守成的預言一點兒不錯,張相公村又出相公了。

張守成聽說自己的預言成真,高興得像自己的兒子中了榜首,大聲喊著,我家祖上顯靈了。張守成總是自詡為張相公的后代,外遷了三百年后,又回來了。只是人們不信,因為張守成拿不出家譜。他沖天發誓,祖宗神靈在上,主宰村子期間,必出相公。

偏僻的村落出了狀元,蓋過了全省那么多名校,這就是事實,人們相信了張守成為張相公的根脈。張守成自詡功德無量,破天荒地張羅,村里要請一次大客,把鎮中學所有的老師都請到村里來,不但要大吃一頓,每人還發一把綁著紅綢子的粉,那粉是薛七婆漏的,村里買單,做禮品贈送,讓所有老師都沾上一份喜氣。

宴席多做了一道菜,紅燒燕魚,是全須全尾的一條,張支書說,這條魚不上桌,拿回你們家,留晚上吃,取意為知識無限,學業有余。

午宴時,母親只顧一個一個人地敬酒感謝,基本上沒吃幾口,晚上吃飯時,母親搶先吃了魚頭,等到哥倆吃魚肉時,母親已經放下了飯碗。鄭小龍說,媽,你吃魚肉???薛七婆說,我只愛吃魚頭,不愛吃魚肉。

哥倆想起了,每逢過年時,母親總是這樣,先把魚頭吃了。他們記住了,母親愛吃魚頭。

只有薛七婆自己清楚,魚頭能有幾口肉?她是想讓兒子多吃一些。

送鄭小燈、鄭小龍上大學那天,校長陸純坦又來了,這回坐的是帶拖斗的拖拉機,車頭上還戴著一朵大紅花,他要把哥倆的行李物品一塊兒帶走。薛七婆不同意兒子坐拖拉機出村,她還要像三年前那樣,蹬著三輪車,懸著紅燈籠,送倆孩子去虹螺鎮。

和三年前完全不同的是,縣長早就等在鎮里了。他是坐著越野吉普車來的,陪同的有主管教育的副縣長,教育局局長、民政局局長、高中校長,甚至還有財政局局長??傊?,鎮政府的院里,像是舉辦車展,排滿了各種型號的轎車。

薛七婆并不理會陸校長的催促,也不明白縣領導都在鎮里等著呢是啥概念,反正才日上三竿,離中午還早著呢,她有自己的打算,不緊不慢地收拾,不緊不慢地走,等到中午時,趕到面館,要兩碗蕎麥饸饹,三年前,孩子們沒吃飽,她現在還在自責。

艷陽高照,三輪車掛上兩盞紅燈籠,出發了。薛七婆騎得很慢,恐怕給兒子顛壞了,她覺得,只有這樣慢慢地走,走在鄭阿大曾經走過的路上,丈夫的在天之靈才能看到,這么多年的含辛茹苦沒有白費,他的夙愿在她的努力下實現了。

路還是三年前的路,顛簸搖晃,伴隨著紅燈籠歡喜的跳躍,薛七婆淚流滿面。她心里默念,阿大,你看到了嗎?你的大兒子考上了清華,你的二兒子考上了中國礦大,都是重點大學,還有啥未了心愿,你就托夢給我吧。

拖拉機跟在三輪車的后邊,蝸牛般地走,好像山上的每一棵樹都是人,向披紅戴花的拖拉機致敬。松濤陣陣,發出海一般的呼嘯,像是無邊無際的掌聲。

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才到了鎮上,薛七婆卻不肯隨同陸校長去鎮政府。她帶著倆孩子,進了鎮里的面館。三年前,娘仨進來時,門斗離孩子的頭還挺遠呢,這次進來,倆孩子的腦袋差一點撞上了。

進了面館,在條形椅上坐穩,薛七婆給兒子一人點了一碗蕎麥饸饹,鄭小龍再也不狼吞虎咽了,要給母親撥出一些,三個人一塊兒吃。薛七婆說,小時候吃傷了,胃疼。

哥倆相信了,不知道母親從來沒吃過蕎麥饸饹,只是聽鎮上人說好吃,奢侈地帶兒子下一頓館子。

看著兒子吃完了蕎麥饸饹,薛七婆交了六塊錢,這是她留出的最后一筆錢,幸虧全村人祝賀鄭家,每家每戶都隨了份子,才沒讓她為湊不足學費而尷尬。老板娘接過六塊硬幣,在手中掂量了幾下,她想說,蕎麥饸饹價兒漲了,需要十塊錢,可她最終還是沒開口。

事情過去了好久,薛七婆偶然得知,少給了人家四塊錢,臉漲得像紅布,低著頭要補上,老板娘死活不收,還怪罪自己,本來不應該收錢,全省的狀元郎在她家吃面,是她的福分,也是給她家的饸饹做了活廣告。

那天交完錢,薛七婆本該和兒子一塊走出面館,她卻遲遲不肯站起來,她看到鄭小燈剩下一根兒蕎麥饸饹,粘在碗口,心中生起粒粒皆辛苦的惻隱之心。她以自己要上趟廁所為由,支出了兒子,低下頭,連同碗底剩下的湯一同舔下去。

僅短短的一根兒,就品足了滋味,爽滑韌香俱全,味道絕美,薛七婆覺得,掏凈了兜兒也值得,等到孩子們賺了錢,一定要美美地吃上一頓。

幸虧薛七婆舔得快,難堪的一幕沒有被人看到,縣長鎮長局長們聽校長說薛七婆不肯進鎮政府的食堂,“呼啦”一聲,全出來了,向著面館,蜂擁而至。

迎接鄭小燈,慶祝全省高考狀元誕生在張相公的大會,就在鎮政府舉行。會議時間按預定的晚了三個小時,陸校長一個勁兒地道歉,路太不好走??h長并沒責怪校長,操起鎮書記辦公室的電話,打給交通局局長,把公路修到村里,就叫狀元路。

慶祝會上,教育局局長表態,獎勵鄭小燈一萬元,民政局局長不甘落后,補貼狀元的母親兩萬元,財政局局長干脆拿出十萬元,做全縣高考狀元的獎勵基金。

整個慶祝過程,沒有鄭小龍的事兒,他就是個陪襯,只有陸校長說句公道話,鄭小龍也很優秀,中國礦大也不簡單,卻被歡笑聲淹沒了。鄭小龍很失落,和哥哥差在哪兒了?不就是一道題沒答好嗎,至于差之千里嗎?

鄭小龍暗下決心,一定要當上管縣長的官兒。

慶祝會上,薛七婆坐立不安,攢足萬元,一直是她遙不可及的夢,現在這么多錢擺在她面前,她真的手足無措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呀。知道會有人送錢,早點來就好了,開完會再吃面,何苦舍不得那一碗蕎麥饸饹呢?

陸純坦校長終于搶到了發言的機會,他講起了紅燈籠的神奇,講起了薛七婆與狼的英勇搏斗,講起了兩個孩子在燈下的苦讀。他只顧在會場上慷慨陳詞了,忽略了另一個人的感受,那就是他的老婆。那天晚上,堂堂校長被老婆撓了個滿臉花,原因是對一個寡婦的贊美。

慶祝會結束時,人們從一排排轎車間魚貫而過,涌向孤零零靠在大院一角的三輪車,欣賞起了那兩盞別具一格的紅燈籠。

有縣長陪著,薛七婆沒有送兒子到縣城。分別的時候終于來了,兩個兒子從縣長的越野車窗擠出腦袋,向母親揮手。薛七婆眼里噙著淚,也和兒子揮手,她只喊出半句話,孩子,給媽——她本來想說寫信,自己認不得幾個字,看得磕磕絆絆的,豈不是白寫,想說打電話,村里只有村部有電話,等到她跑到村部,得浪費多少長途費?她心疼啊。

車隊浩浩蕩蕩地開走了,那半句話永遠留在了薛七婆的肚子里。

孩子去了北京,薛七婆的心像斷了線的風箏,空落落的。每每想到倆孩子一塊兒拱進懷里的情景,她就止不住地落淚。

上高中時,還有個期盼,逢月末假,她騎著三輪車,歡天喜地去鎮里,接他倆回家。上了大學,課業更忙,音信時斷時續,過節也不回來,更別說見上一面,薛七婆的心貓撓了一般。倆孩子的信都寄給陸校長了,對媽媽的思念寫在給校長的信里,她想聽,只能去鎮里。

村里人教育孩子,常拿鄭家的雙胞胎說事兒,你看人家鄭小燈、鄭小龍,咱就不能長點兒志氣?他們親眼看到鄭家兄弟在紅燈籠下成才,也親眼看到七個小矮人在紅燈籠下成績出類拔萃,也想把孩子送給薛七婆。村書記張守成守在鄭家大門外,像座門神,決不許有人破壞紅燈籠下的學習氛圍,直至紅燈籠熄滅。

村里人都說,鄭阿大是文曲星下凡,沒得到施展,就歸天了,紅燈籠聚著鄭阿大的精氣神,誰在燈下,誰就能沾到仙氣,得文曲星的庇護。于是,村里人攛掇薛七婆,點上紅燈籠,騎上三輪車,一塊兒送村里的孩子們上鎮中學。

薛七婆爽快地答應了,順便她可以賣掉家里產的農副產品,給孩子攢念書錢,可以聽陸校長給她念倆孩子的信,以解思念之苦,更重要的是,她還在村里收獲了尊嚴。況且,這條路走熟了,習慣成自然,不走上幾趟,心里也癢癢。

于是,每天的天不亮,薛七婆騎著三輪車,懸紅燈籠,走在最前頭,身后跟著十幾輛三輪車或者自行車,他們或持著手電筒,或拎著小燈籠,在路上形成了一道燈的游龍,而薛七婆的紅燈籠,成了鮮亮的龍頭。

那時,公路段的人奉縣長之命,正不分晝夜搶筑狀元路,遠遠地看到這道燈的游龍,工人們紛紛讓路,站到高處,目送著這道蔚為壯觀的風景線。

狀元路修好后,這道游龍如魚得水,暢快地流向虹螺鎮。每次路過鄭阿大遇難的地方,薛七婆的心都被撞擊一下,假若當年不是土路,有柏油護著,雨水就拉不出那么深的溝,哪能要了他的命?

把村里的孩子們送到鎮中學,薛七婆總是不由自主地向陸校長的辦公室望一望,看到校長在,她就進去聊幾句,聊的話題都是倆孩子。陸校長很享受地打開信封,抽出鄭小燈或者鄭小龍寫給他的信,深情地念上幾段。那副樣子,像慈祥的父親。

薛七婆在一旁癡癡地聽。

這種節奏,后來被陸校長的老婆打破了。那天早晨,陸純坦校長抱頭鼠竄地跑在虹螺鎮的大街上,他被老婆撓了,滿臉是血,堪比紅燈籠。他回頭回腦地跑著,驀然看到薛七婆帶著騎三輪的大軍,流向鎮中學,急忙拐進一條胡同。

陸校長的本意是把老婆拐帶向別處,事與愿違,老婆看到了兩盞紅燈籠過來了,丟下了窮追猛打的校長,突然間腳下踩了風火輪,一直向前撲去。有好心人喊了一嗓子,薛七婆,快躲開。

這一嗓子,跑得比校長的老婆快得多了。薛七婆看到了,也聽懂了,三輪車一拐彎,就扭進了另一條巷子。身材瘦小的薛七婆,力氣卻大得很,沒多久就徹底地甩開了校長的老婆??墒?,她不能走遠,車上還有倆別人家的孩子,還有沒有賣掉的東西,她要守信用,東西和孩子都要送到位。

倆孩子等不及了,下了車,跑向學校。薛七婆卸下兩盞醒目的紅燈籠,藏好了三輪車,鉆進了面館里,撫著“撲通撲通”亂跳的心,替陸校長哀嘆,被母老虎追一次就嚇成這樣了,陸校長天天挨著母老虎睡,那日子是咋熬過來的?

薛七婆生氣了,她說,鄭小燈鄭小龍是我的兒子,不是你們的兒子,我還沒請他倆吃第一頓飯呢,你們倒搶了先,告訴倆犢子,他倆不陪我吃第一頓面,一輩子別見我。

倆兒子規規矩矩地來了,薛七婆倔強地攆走了所有陪同來的人,斷然拒絕了到鎮里食堂吃大魚大肉,她要安安靜靜地和兒子舒舒服服地吃一頓蕎麥饸饹。這一次,薛七婆兜里揣足了錢,足足兩百塊,兩個兒子不是助學金就是獎學金,還兼職帶學生賺額外的錢,四年大學,基本上沒讓母親寄錢,所以母親不再囊中羞澀。

母親對老板娘說,每一種饸饹都要來一點兒,娘仨要吃個遍。

一只接一只的小碗端上來,每只碗小得像茶碗,一只接一只的小碟也上來了,里面裝著不同的醬鹵。娘仨第一次成了真正的吃主,而不是單純地為喂飽肚子。榆樹汁、樺樹汁、南瓜汁、綠茶汁、松茸汁,甚至鮑魚的汁、紅景天的汁和成的饸饹,一碗接一碗,整整齊齊排一溜,每一碗都是不同的滋味,搭配著不同的醬鹵,滑爽、清香、滋補,越品越有味兒,苦辣酸甜咸,人生百味,同聚一桌。

老板娘微笑地服侍在一旁,薛七婆記得第一次在面館吃一碗面時,老板娘還像個沒結婚的姑娘,第二次吃兩碗面時,她已經有了魚尾紋。七年過去了,她已經發福成中年女性了,只是風韻猶存。七年過去了,鄭家再也不是娘仨吃一碗面都發愁的鄭家。七年不變的是老板娘家的招牌,還有老板娘恒定的微笑。

在兩個兒子的勸說下,薛七婆第一次放開筷子,品嘗個夠。她第一次知道,不過是個普通的面館,竟然能做出百家的風味,難怪長久不衰。

結賬的時候,薛七婆很奢侈地拿出兩百塊錢,結果,卻是三百出頭了。鄭小龍大方地結了賬,他不能給國家機關丟臉。老板娘歉意地說,貪心了,這次賺了你們的錢。

鄭小龍說,不多,不多,我們部委大樓前,這樣一桌,起碼兩千,肉山酒海吃夠了,誰都想換個清爽的口味,到北京開店,你找我。

老二這話,不是吹牛,剛剛入職,全國各地許多煤礦的安全生產,煤礦的支撐設計,煤電轉化的技術要領,他都記得脫口而出,部長、司長的驗收檢查匯報整頓治理,都離不開他。下邊的人到北京辦事,請他們出去吃飯,讓老二幫助安排飯店已經習以為常,給老板娘找個開店的地方,一順手的事兒。

老板娘動了心思,沒過多久,真的去了北京,老二鄭小龍輕而易舉地給找了個地方。面館的幌子掛起來,就貴客滿堂,一直火了近二十年,即使鄭小龍出事兒了,也沒斷了賓客滿門。

老大鄭小燈出國五年后,回來一趟,帶給薛七婆兩件大禮,同賀千禧之年,一件是他從美國買回了一輛小中巴,另一件是書記鎮長才配得起的手機。中巴車是鄭小燈從首都國際機場開回來的,接機的弟弟鄭小龍,順便陪同回家。

中巴車停到了家門口,薛七婆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兒子,盡管狀元路修好了八年多,卻很少有車開進村里。這一次,狀元路承載起了它真正的主人,留美博士鄭小燈。

鄭小燈下車了,西裝革履,戴著隱形鏡框的眼鏡,無論見到誰,都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戴眼鏡的老二,穿著夾克衫,不管見到誰,都揮灑自由地揮手。雖說倆兒子容貌依然相似,她卻一眼分辨清楚了。不像小時候,她也會偶爾叫錯。

薛七婆喜得滿臉是淚,她沒想到老大還在念書呢,一個月就能賺上好幾千美元了,村里的好多人家,一輩子也攢不夠這么多錢??磥?,死鬼給她留下的紅燈籠,確實有著神奇的魔力,莫說是她的倆兒子,就連張小芳也考入了北京的重點大學,其他六個小矮人雖說不是重點,也都成了人五人六的大學生。

張相公村接二連三地出相公。

薛七婆抹了把淚水,左手牽著大兒子鄭小燈,右手牽著二兒子鄭小龍,一塊兒走進了屋。邊走,薛七婆邊不無擔憂地說,孩子,錢來得水似的,可別干對不起良心對不起國家的事兒。

鄭小燈說,媽,您多心了,我的導師是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輔助導師做項目,經費多得您一輩子都數不清。

薛七婆問,啥項目這么貴?

鄭小燈說,研究半導體。

薛七婆似乎明白些,家里有臺半導體收音機,天氣預報都是從那里聽到的。

鄭小燈苦笑一下,他永遠也無法向母親解釋清楚什么是半導體,只好含糊地說,把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裝進指甲蓋那么大的地方,誰想讀,打開電腦就可以了。

薛七婆瞅著自己的指甲蓋,她真的不明白了,不過,她很自豪,孫悟空也沒這個本事啊,我兒子比孫悟空厲害。

在夸獎老大的同時,薛七婆絕不會忽視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捏著鄭小龍的手說,老二上班才幾年,已經是處長了,放在縣里,就是縣太爺??h里就那幾把交椅,多少人熬白了頭,也熬不上,老二一步就邁上那個臺階,還是念書好哇,能上大衙門。

娘仨唯一的遺憾,面館搬走了,讓鄭小龍給鼓搗進了北京,吃不成蕎麥饸饹了。不過,鄭小龍拿起哥哥送給母親的手機,打通了面館老板娘的電話。老板娘說,她把饸饹做成了掛面,從北京郵到張相公,讓薛七婆可夠吃。

薛七婆說,一把就夠了,啥事兒多了,就是累贅,留個念想最好。

狀元路終于跑上了狀元車,一天兩趟,風雨無阻。

那輛被稱為狀元車的中巴,與其說是狀元鄭小燈買給母親的,倒不如說是送給張相公村的,它成了名副其實的校車。鄭小燈心疼母親,母親身體再好,畢竟年過半百,騎三輪車送村里的孩子到鎮上,勞累不說,還危險。

父親的悲劇是鄭小燈一生的陰影。

他有心勸母親,把三輪車和紅燈籠都借出去,和弟弟一商量,弟弟的頭搖成了撥浪鼓。母親視紅燈籠為父親的存在,是她一生的伴兒,莫說借出去,就是在家中,眼神離開片刻就去尋找。

鄭小燈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變成半導體,除了科學,什么都裝不下,生活瑣事兒,人情世故,一點兒都不懂。買中巴車的主意是弟弟鄭小龍靈機一動提出的,哥倆通電話時,弟弟說美國的車那么便宜,隨便帶回來一輛,啥都解決了。

校車啟動那天,鄭小燈和鄭小龍陪著母親,帶著村里十幾個孩子,一塊行駛向鎮中學。路過父親出事的那個地方,哥倆同時閉上了眼睛。假若當年有這么好的條件,他們也不會失去父親。

村里人不斷地稱贊鄭小燈的善舉,鄭小燈在胸前劃著十字,稱自己是救贖,為父親,也為母親。

開校車的司機,是鎮上最好的司機,長途大貨車跑了十幾年,從沒出過事故,鄭小燈雇他時,直接用美元給司機開工資。司機謝絕了鄭小燈的好意,常年奔波,他也厭倦了,開校車守家待地多好,只要同意他送完孩子可以自由拉活兒,比給他工資還高興。

鄭小龍替哥哥做主,同意了司機的方案,附加的條件是,司機除了保障用車,還要負責修車加油。司機滿口答應,這樣的話,就誰也不欠誰的了。

從此,村里的中學生們,每天舒舒服服地坐在車里,司機油門一加,沿著狀元路,風馳電掣,窗外的風景一眨眼就過去了,沒等孩子們背會幾道題,車已穿過街巷的人群,從容不迫地停在鎮中學的校門口。往常騎三輪差不多一個小時,被中巴車一下子縮短成了不到十分鐘。

有時,陸校長出神地望著校車,似乎要說很多話,鄭小燈和鄭小龍給他寫的信越來越稀了,電話也是越打越少,他也關心這倆孩子,很想問幾句他倆的現狀。薛七婆不會猶豫,更不給陸校長機會,她不允許自己下車,也不會在車里向陸校長揮手,讓司機立馬開走。

她不想給陸校長找麻煩,誰攤上了那個母老虎媳婦,誰就得當小綿羊,任人宰割。生命只有一次,誰也開不起玩笑。她不想因為自己,再次弄出流言蜚語,招惹母老虎和陸校長玩命。

薛七婆把校車裝扮得熱熱鬧鬧的,讓孩子們每天都有個好心情,還有那兩盞紅燈籠,醒目地掛在車廂里,她要讓村里每一個孩子都享受到紅燈籠的照耀,讓全村每一戶人家都把鄭家當成精神寄托。

有一天,薛七婆坐在車里,望著紅燈籠,突然想起了丈夫生前教倆孩子背《三字經》,不由自主地順嘴溜了出來。她雖然不太懂,卻背得特別流暢。有意思的是,孩子們馬上學會了,每天車一駛離張相公村,孩子們就開始齊聲背誦,一直背到校門口,背得山路旁的那株老油松,瞅著他們,天天目瞪口呆。

背誦的聲音結束后,《三字經》還留在薛七婆的耳中,她患了耳鳴,時常聽到丈夫鄭阿大對她說,把張相公村改成鄭家村。她瞅著紅燈籠,心里對丈夫說,別急,老大把世界都能裝進指甲里,那得多大的本事,莫說是改村名,就是改縣名,也不會太遙遠。

倆兒子一個遠在千里之外,一個遠在萬里之外,有了手機,薛七婆覺得,兒子就在身邊。倆兒子再也不需要給別人寫信捎話了,再也不用擔心母親識字太少,誤讀了兒子們的本意,電話一通,不管啥事,馬上就說清楚了。高科技真好,只要活著,就沒有距離。

每天早晨七點整,鄭小燈準會打來電話。那時,薛七婆已經蒔弄完了莊稼,澆罷了園田,洗漱得干干凈凈,一個接一個把孩子們接到車里,準備去鎮中學。電話鈴聲響了,喧鬧的孩子們立刻閉嘴,聆聽來自大洋彼岸的聲音。

母子的對話,成了孩子們早晨的第一課,也是督促他們學習的動力,接下來伴隨中巴車的馬達聲,才是鄭阿大留下的《三字經》。

嚴謹的鄭小燈,把時間計算到了秒,早七點和母親通電話二十二秒,已經成了鐵律,哪怕天天重復一樣的話。

其實,薛七婆每天都想說一句話,那就是問,和張小芳處得咋樣?進展到啥程序了?啥時能結婚?她知道,小芳崇拜老大,就像自己崇拜鄭阿大。夫妻間能崇拜,就能好成一個人??墒?,和老大通電話,恰恰全村的初中生都能聽見,家里的私事,她沒辦法拿到面兒上追問。

娶小芳為兒媳,成了薛七婆的心病,畢竟,老大在美國,遠在天邊,牛郎織女都當不成,萬一老大不成,還有老二呢。

和老大一樣,小芳也是天天和薛七婆通電話,時間也是特別準,晚上六點,只不過兩個人的話題特膩,說村里的事兒,說大學的事兒,還說女人間的悄悄話,和母女沒啥差別,可就是不說和老大的事兒。其實,在薛七婆的心目中,小芳已經是她的閨女,或者是兒媳了。

沒過多久,小芳放假回家,帶著薛七婆去了趟沈陽,坐著出租車,七扭八拐在樓群里鉆,最后來到了四周圍罩著電網的院子,那便是美國領事館,門口還有武警站崗。小芳替薛七婆遞交了各種證明,順利地辦下了護照。

薛七婆對護照不感興趣,不過是個小本本,除了照片,她啥也瞅不明白。她感興趣的是和小芳一塊兒出門,兩個人依在一塊兒,那個親昵勁兒,超過兒媳,勝過閨女。一路上,小芳一個勁兒地勸她去美國,你不想兒子,還不想孫子嗎?等到小燈哥有了兒子,你不帶誰帶?

薛七婆被小芳說服了,才珍惜起了那個小本本,她的孫子是誰?那也是小芳的兒子呀,小芳這么上心地幫她跑護照,還不是幫他們解除后顧之憂?

然而,直到小芳大學畢業,到了民辦大學當了老師,沒有一絲出國的念頭,薛七婆給她打了多少次電話,她一個字不提美國。直至此時,薛七婆才明白,小芳幫助她跑護照,僅僅是幫助她而已,沒有其他的意思,是她想多了。兩個人天各一方,長久下去,恐怕再也無緣分了,她必須把這層窗戶紙捅破。

思前想后,薛七婆終于忍不住了,一天中午,她終于撥通了遠在美國的電話,和鄭小燈鄭重其事地談起了鄭張兩家的婚事。那時,正是美國時間后半夜兩點,薛七婆不懂得時差,不知道兒子睡得正香,硬讓她吵醒了。

兒子“嘀里嘟?!钡卣f著她聽不懂的話,她大聲地告訴兒子,我是你媽。鄭小燈這才改成了正常說話,不再用英語抱怨,忙向母親道歉。

薛七婆沒再顧及節省電話費,向兒子講起了張小芳。講起了張小芳送給她的一摞照片,女大十八變,張張都好看,像電影明星,一點兒也找不到當年村妞的模樣。薛七婆對老大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小芳芳齡正當,你倆趕快把婚事辦了吧,來年,我好替你倆抱孩子,紅燈籠給別人掛了這么多年,該回來給咱家掛了。

電話里傳來一個女聲的插話,滿嘴的“嘀里嘟?!?,薛七婆雖然聽不懂,感覺到語氣充滿不耐煩,兒子卻耐心地用“嘀里嘟?!卑矒?。薛七婆敏感地意識到什么,警惕地問,是誰?鄭小燈很坦率,我妻子,美國人,給我當助手呢,形影不離。

薛七婆當時就火了,兒子結婚,居然沒告訴她,眼里還有沒有她這個媽?小芳那么好,長相脾氣和能耐千里挑一,哪里配不上老大了?況且,人家小芳早在少女時代就向老大表明了心意,她都允許小芳叫她媽了,咋一出國,成了陳世美,心就變了,枉費了小芳對他一片癡情。

撂下了電話,薛七婆氣得呼呼直喘,晚上接孩子們時,她一言不發。

她不再搭理老大,即使老大依然準時打來電話,她堅決不接。一連七天,孩子們望著滿臉怒氣的薛七婆,大氣也不敢喘,誰也不敢提他們崇拜的鄭小燈。接電話那天,是周末,孩子們休息,沒來坐中巴車,她拿著手機,沒說話,先哭了。張家恩惠鄭家三代人,沒有張家的庇護,他們孤兒寡母咋在村里活?十幾年前她拒絕了小芳的爺爺張守成,現在,兒子又毫無道理地拒絕了小芳。拒絕張守成,情有可原,誰都知道,她發過誓,一女不侍二夫,更不用說張守成比她大那么多,通情達理的人都會諒解。張家把結親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了。

老大在美國突然娶了妻,不但是拋棄了小芳,事實上也是拋棄了她這個母親。薛七婆泣不成聲。

鄭小燈說,媽,我接你到美國生活。

薛七婆說,我不稀罕。

老大兒哪兒都好,每月準時給薛七婆郵錢,準到連時辰都不會差,鎮郵政局長說,她養這一個兒子,比別人養十個兒子都強,每月一千美金,就是八千塊人民幣,讓虹螺鎮的人們好羨慕啊。薛七婆取了錢,一分不花,馬上變成存折,她是給老大攢結婚錢呢??墒抢洗蟛灰》剂?,娶了美國的騷狐貍,她的希望破滅了。

薛七婆把希望轉給了她的二兒子鄭小龍。雖說小龍不及老大優秀,能在中直機關也是屬于一個國家的精英,年紀輕輕就當了處長,現在已經是副司長了,再過幾年就能提司長。司長是啥官兒,她不清楚,可市長官有多大,她知道,縣長熬到頭發白,頂頭熬個副市長,兒子滿頭黑發,司長就快到手了。

鄭小龍淡然一笑,這才哪到哪兒,兒子的奮斗目標是活著進中南海,死了進八寶山。

薛七婆愕然,她聽不懂兒子說的是啥,可她知道八寶山不是個好地方,年輕輕的說啥死了的事兒,連連呸了好幾口。

有一點,薛七婆很清楚,老二鄭小龍喜歡小芳。小龍曾經貪圖小芳的美貌,挑逗過小芳,她正言警告過老二,小芳早晚是你嫂子,不許輕佻。小龍以哪有小叔子不逗嫂子為由,給遮擋過去了。

現在,能給薛七婆臺階下的,只有鄭小龍了。小龍雖說沒有老大優秀,好歹也屬于國家的人,地位不算低了。小芳在北京當大學老師,雖說是民辦的,可工資高啊,月薪過萬了,配給小龍,不算低就。

給小龍打電話,不是國際長途,花費不了太多,薛七婆舍得出。再者說,孩子們都出息了,她沒有花銷,園田莊稼照舊給她出錢,村里有孩子的人家,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了她,推都推不出去,她要是拒收,人家就會坐在炕沿上哭,好像她給人家孩子氣受了。她只好接納了,自己一個人吃不了,又送不出,天天坐著中巴車,捎到鎮上,賣出個好價錢。

小龍給母親打電話,不像哥哥準時準點兒,刻板得雷打不動。他想起來就給母親打,天南海北地說一頓,想不起來,一星期也不打一個,有時,說半截子被別人打斷了。

有一次打電話,薛七婆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夸小芳,夸小芳的人品,模樣,性格,夸得天上沒有,地下找不著。鄭小龍一邊聽,一邊咯咯地笑,笑得薛七婆直毛愣。她問兒子,你笑啥?兒子說,小芳就在他身邊,再夸她就飛起來了。

薛七婆放心了。

本來,接下來的話,薛七婆就該勸小龍追求小芳。沒想到小芳搶過了電話,和薛七婆膩起來了,她告訴薛七婆,正在給小龍當參謀,小龍苦苦追求部長的閨女,好幾年了,她在幫助小龍制定方案,一舉拿下部長家的千金。

薛七婆的心掉進了冰窖里,小芳真是沒心沒肺呀,真把自己當妹妹了,還幫助老二追別人。兩個兒子徹底指不上了,想和張家結親,只能豁出自己的這張老臉了。她出神地望著紅燈籠,仿佛鄭阿大能從燈籠里走出來,她的心都被紅燈籠裝滿了,容不下別人。

出門上山,料理那片芝麻地時,薛七婆看到了張守成。十幾年過去,張守成不再是村支書了,他的腰弓成了7字,拄著棍子,很艱難地往山上走。他轉回頭,看到了薛七婆,停在那里,笑了,滿臉的核桃,一嘴的黃牙。

薛七婆心里打了個寒顫,歲月不饒人啊,張守成甘當桑葉,把歲月的精華都喂給了他的孫女張小芳這個蠶寶寶。

鄭小燈說話,向來是板上釘釘。他說接母親到美國居住,真的萬里迢迢,不辭辛苦地從美國趕回村子,執意帶母親出國。薛七婆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土窩,我哪也不去。兒子說,他要在美國補辦一個中國式的婚禮,他傾訴母親的養育之恩,他要向美國公眾和美國科學界講述一對兒紅燈籠、一碗蕎麥饸饹、一個母親和孤狼搏斗的故事。

紅燈籠浸潤著她對丈夫一生的思念,蕎麥饸饹揉進了她對倆兒子的一往情深,打敗孤狼是當母親的一種責任和勇氣,薛七婆恨不得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全天下人聽,怎能會拒絕講給美國人聽?答應兒子,也就順理成章了。

鄭小燈回國,請的是月末假,往返只有三天,直接從市里打出租車回家,停留的時間還沒超過一個小時,忙得母親不知道拿啥是好。小燈說,啥也不用帶,揣上護照就行。整個行程,連到鎮中學,向恩師陸純坦校長行禮鞠躬的時間都沒擠出來,匆匆忙忙地坐出租車趕到了葫蘆島火車站,坐上了趕往北京的列車,睡覺都選在了旅途。

車票是預先買的,軟臥車廂,比家里的炕頭暄軟多了,薛七婆沒感覺到舒服,咣當咣響不說,還搖晃,根本睡不著。更要命的是,老大的電話沒斷過,嘰里咕嚕沒完沒了,邊說邊聳肩端胛,那副做派,根本就不像她兒子,她覺得兒子陌生了。

薛七婆實在忍不住了,問兒子,啥大不了的事兒,電話沒完,半夜三更的,他們不睡覺???

鄭小燈笑了,耐心地說,媽,美國和中國是反著的,咱們睡覺的時候,正是美國的工作時間。

薛七婆咕噥一句,我看也是,這美國就是和咱反著來。

鄭小燈說,地球是圓的。

薛七婆說,不用你教,你沒出生時,你爸就告訴我了,我比你懂得早。

不知為什么,從一出發,薛七婆總是和兒子較勁兒,說話也戧著來。熱土難離,一天也舍不得,她總有一種被拔掉了老根的感覺,去了別人說的天堂,她也不舒服。

鄭小燈小心地向母親賠不是,電話不能不接,都是大事兒,我耽誤一天,人類耽誤一年。

薛七婆說,你不管,天塌下來不成?

鄭小燈說,真讓您說對了,小行星撞擊地球,天就塌了,我帶著的團隊,研究出的東西,能避免小行星撞地球。

薛七婆閉上了眼睛,雖說睡不著,可以閉目養神,她不再管兒子的事情了,別耽誤兒子拯救地球。老大識趣地出了車廂,到外邊打電話。她又心疼起了兒子,上一趟虹螺山,都會累得歇半天,兒子這是跑了半個地球,能不累嗎?躺著也是歇著呀。她拉開車廂的門,把兒子往車廂里扯。兒子邊打電話邊擺手,兩個電話的間歇間,他才和母親說,車廂還有別人,不能打擾別人的休息。

善良的兒子,不管到了哪國,依然是善良。

天亮時再也聽不到電話聲了,火車也進了北京站,兒子在外邊站了一宿。出車站時,人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擠成了螞蟻窩,一直到大街上,人還不見少,薛七婆像進了人的迷宮,不是兒子拉著她,她早就走丟了。

坐地鐵,擠,進機場,擠,過安檢、查護照,還是擠,擠得她好心焦,幸虧兒子應對自如。一直擠上了飛機,薛七婆還像是在云里霧里,身體咋安置進座位的,她都不知道,反正一坐下,擁擠就停止了。

即使到了座位,鄭小燈還沒穩定下來,求空姐給他的手機充電,他要給弟弟打個電話。薛七婆這才想起,自己也有手機呀,掏出來一看,滿屏幕都是紅色。她知道,那是未接電話,老二一直給她打電話,只是手機壓在包底,沒聽見。電話撥回,老二焦急地說,知道哥哥回來了,他和小芳都到機場送了,咋就見不到人呢。

鄭小燈拿過電話,抱歉地對弟弟說,手機沒電了,只顧照顧老媽了,沒和你們聯系。

弟弟說了句,美國真牛逼,就把手機關了。

真正的云里霧里,還是在飛機起飛那一時刻,她仿佛登上虹螺山頂,瞬間大霧彌漫。舷窗外的迷霧中,有紅燈在閃,好像是紅燈籠跟著她一塊兒來了。她知道,紅燈籠她交給了中巴車司機保管,讓它天天陪著村里的孩子們上學,不可能跟隨她上天呀。

想一想,她突然明白了,紅燈籠是啥,是鄭阿大的魂靈,鄭阿大的魂靈在天上呢,能不陪著她飛舞嗎?直到飛機飛過云層,躍上藍得發紫的天空,她才看明白,紅燈是飛機帶來的,閃在翅膀上,和鄭阿大的魂靈沒啥關系。

飛機嗡嗡地飛著,除了空姐按部就班地送餐送飲料,連個說話聲都聽不見,單調極了,雖說有電視屏幕,但沒有聲音,上面的文字也不是方塊的,彎彎扭扭的,像是池塘里的蝌蚪。

難怪人們說,月宮里的嫦娥寂寞著呢,還沒到月宮呢,滿飛機的人,全成了啞巴。偶爾揚聲器里傳來“嘀里嘟?!甭?,嚇了薛七婆一跳,像是閻羅殿里牛頭馬面傳喚死人。坐飛機真是太恐怖了,她是不想給兒子丟臉,才沒敢喊出來。

白天漫長得無邊無際,好像一輩子沒黑過天。滿飛機的人都像海盜,戴著眼罩,他們把兩只眼睛都蒙上了,包括她的兒子鄭小燈也不例外。薛七婆的眼睛卻瞪得像鈴鐺,咋的也睡不著,兒子給她套上眼罩也不好使,說啥也當不成海盜。

整個飛機,除了機組人員,不睡覺的只剩下薛七婆一個人,或者說,只有她一個人第一次坐飛機。

折騰到了美國加州,薛七婆散了架子,眼皮都睜不開了。金發碧眼的兒媳婦飛奔過來,擁抱她,親吻她的臉。她把兒子教給她的禮儀全忘了,傻傻地站著,對兒媳婦的熱情沒有任何反饋,對方好像抱塊木頭。

就連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都不會有這些親熱動作,薛七婆從心里往外不接受這種禮儀。她還嗅到了一股濃重的狐臭味兒,比羊圈還臊,心里翻了個,兒子怎么能和妖精生活在一塊兒呢?

薛七婆沒有拒絕孫女的擁抱,她把孫女摟在懷里,揚著臉,等著孫女的親吻。孫女長得真好看,深眼窩,藍眼珠兒,鼻子沒那么高,嘴也沒那么敞,和商店里賣的洋娃娃一個模樣。更讓她喜歡的是,孩子身上有她爸爸小時候的那股奶香味兒,不像她媽。

是鄭家的種兒,薛七婆滿心歡喜。

薛七婆在美國的日子,只高興了一天,那就是兒子的婚禮,特意給她辦的,孫女成了伴娘?;槎Y上來了一群華人,甚至擔任過美國能源部部長的大人物也來了,薛七婆不知道大人物叫啥名,只記住了姓朱,獲得過什么貝爾獎,大家都叫他教授。她看得出,那個人不僅僅是教授那么簡單,大到了不管是誰,人見人敬。兒子鄭小燈還是教授呢,自己的婚禮,被朱教授搶了主角,一點兒也不介意,反倒是滿面春風。

這一天,薛七婆穿著紅彤彤的唐服,一個華人主持人,沖著她含淚講述,盡管嘀里嘟嚕,她只聽懂了自己的名字薛鶴舞,其他的一句也聽不懂,但她知道,都是溢美之詞,就連那個人人敬仰的朱教授,也走到她面前,抱著她,和她貼臉,親她的手背。

薛七婆不習慣這種禮節,可她享受這個過程。薛七婆不喜歡沒有漢語的環境,可她喜歡拜高堂的過程。最后,兒子兒媳還有孫女都來貼她的臉,親她的老臉。她除了掉淚,啥也說不出來。

其實,她也很清楚,兒子的婚禮不需要她說話,只需要她偶像一般坐下。

高潮退卻,是無邊的寂寞,每天每天,兒子和兒媳回家都很晚,晚到了夜半時分,進屋就睡。早晨呢,倆人睜開眼睛就洗漱,嘰里咕嚕說英語,她一句也聽不懂,末了,兒子只對她說一句漢語,吃的都在冰箱里,想吃啥,微波爐里熱一下。隨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薛七婆滿臉木木的,她不是聽不懂微波爐咋用,兒子示范一遍她就懂了,否則,不得天天挨餓?她用無聲抗議兒子,不能像拴個小貓小狗一樣,把她拴在屋子里,她需要兒子陪她,不需要花花綠綠的美元,她把存折給兒子帶回來了。

她也想和洋娃娃的孫女說話,可孫女的中國話說得磕磕絆絆,常常和薛七婆的意思南轅北轍。比如,她想教孫女用筷子,孫女卻沒完沒了地教她用刀叉。刀是兇器,怎能擺在餐桌上,一言不合,那就會鬧出人命的,薛七婆百思不得其解。

喜歡歸喜歡,所有的習慣都不一樣,況且,孫女到了點兒,有校車接,準時去幼兒園,只有每天分別時親吻她那一刻,她才溫暖一下,整整一白天,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冷冰冰的。

她不喜歡一個冷冰冰的國度,更不愛吃美國的東西。

有一次,薛七婆胸前掛著鑰匙,終于大膽地走出了家門,可在小區里沒走出幾百米,回頭一看,就蒙了,樓房都是一樣,她弄不清自己住的是哪幢樓了。好在她有手環,遇到誰示意一下,會有人幫她的,況且,手機也能打,兒子告訴她,打911什么困難都能解決。她說,我不會說洋話。兒子教她,就當東西丟了,忘了揣哪兒,喊幾聲揣哪兒就行了。

薛七婆不想這么快地解決,揣哪兒能怎樣?就這么一圈兒,還能真的丟了?連家都找不回,那不是真的老了嗎?可是,事實證明,她真的找不回去了。反正太陽老高呢,小區里的風景也不錯,忙著找回那個牢籠干啥?

小區里有樹林,有草坪,樹上有鳥叫,林間有花開,美國的鳥不怕人,甚至跳到她的肩頭。草坪呢,濃密得像韭菜,她真想割下一把,炒菜吃,可她知道,割下來也不能吃,只能喂牛。薛七婆抬頭看天,天藍得透徹,太陽很慈祥,云比棉花白。

這么好的天氣,正好坐在長椅上曬太陽。長椅設計得很獨特,很適合人躺下休息,薛七婆想起丈夫哄她開心時講的故事,安靜地閉上眼睛,讓太陽和故事一道溫暖她的心。

丈夫講過一個故事,和她今天的情形差不多。一個夏天,有一個賊,偷了銀子,埋在一棵紅樹葉的樹下,整座林子,都是綠樹。等到他回來時,已近秋天,滿林子都是紅樹葉。他想找不到不怕,還有第二年呢,整個林子還會只有一棵是紅樹葉。第二年夏天再來時,小偷發現,山都是一樣的,莫說是找不到埋銀子的林子,山也找不到了。

小偷不再找銀子了,腳踏實地在家里開荒種地,植樹造林。他種出的樹長成了一片大樹林,突然有一年,樹林子里有一棵樹葉子變紅了。他以為生病了,挖開樹根旁的土,準備圍成一個坑兒,給樹澆灌施肥。挖著挖著,結果挖出了銀子,小偷看呆了,他不明白,石頭怎么變成了銀子?

從此,每隔十年,他種出的每一片樹林子,都會有一棵粗壯的樹夏天變紅,都會有一摞銀子等他。小偷終于明白了,銀子是勞動賜予他的,絕對不是偷來的。

薛七婆品味著這個故事,她覺得,自己對美國沒有絲毫的貢獻,肯定找不回屬于她的那株紅樹,她不想當兒子的寄生蟲,不勞而獲地待下去,會把她的身子待爛。兒子呢,也不是當年那個唯一考入斯坦福大學的留學生,美國把他這棵紅樹變成了綠樹,兒子忘本了,忘了國,忘了家。

她想家了,家里有等她侍候的莊稼,園田里有被荒草欺負的蔬果,雖說雞鴨委托鄰居照管了,她也擔心變成野雞野鴨。更何況,她想紅燈籠了,巴不得馬上飛回去。

整個上午,薛七婆就這么呆呆地坐著,想著自己的心事。鄭小燈氣喘吁吁地趕回來,看見老媽安然無恙地躺著,一臉的無奈。母親的手環和手機,連在鄭小燈的電腦上呢,他是搞尖端科技的,安個監控母親的設備,還不是易如反掌。母親每天的一舉一動,在屏幕上都有雷達顯示,即使工作再忙碌,他也要掃上一眼,知道母親的現狀。這一天,是母親第一次走到戶外,居然很久很久地一動不動。他以為母親出事了,才會如此慌亂地趕回。

薛七婆抱歉地對兒子說,耽誤你拯救地球了。

鄭小燈不知道母親說的是真話,以為母親是調侃他呢,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薛七婆說,我要回家。

鄭小燈預料到母親會找不到家,扶起母親,就要往回走。

薛七婆很堅決地說,不是你的家,我要回的家是張相公村。

鄭小燈聳肩攤手又搖頭,顯露出滿臉的遺憾。薛七婆說,我最煩的就是你這一套,能不能不整洋景?鄭小燈呆呆地站著,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讓母親高興。

只一個星期,薛七婆就非走不可了,再待下去,非憋出病來不可。

美國的機場,不很擁擠,兒子鄭小燈攜帶洋媳婦洋孫女,很從容地來送行,薛七婆的心情一下子就晴朗了,好像張相公村就在眼前,雖然低矮破舊,卻溫馨親切??爝^安檢了,她瞅著兒子,眼淚簌地一下子,掉下來了,她一個勁兒地盼兒子好,結果培養給了別人。

薛七婆不由自主地捧起兒子的臉,對兒子說,你吃了兩個國的飯,不能厚此薄彼。

洋孫女用結結巴巴的漢語替父親回答,我還有一個家,在中國。

舷窗外,夜黑得透徹,比鍋底還黑,奇怪的是,繁星如海,卻顆顆晶亮,不懂得眨眼睛。飛機在漫漫長夜中飛行,無邊無際,白天仿佛丟了,期盼不來。舉目無親的薛七婆,一直瞅著窗外,呆呆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困意襲上眼皮,她忽然看到鄭阿大了,他也長了一雙翅膀,在窗外伴她飛行。迷迷糊糊中,她和鄭阿大匯合了,村旁的小河,虹螺山上的千年古松,山坳里的寺院,都成了他們嬉笑的場所。

陽光在夢里出現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夢,長得幾乎是薛七婆的一生,空姐送了四次餐,她一次都沒醒。等到第一縷陽光撕破地平線,射入舷窗,飛機已進入中國領空,夢中的鄭阿大突然吹滅了紅燈籠,薛七婆驟然醒來。她睡得腰酸脖子疼,直至飛機降落,都沒揉過來。

鄭小龍調動了一切社會資源,帶著張小芳,到首都機場接母親,走的是貴賓通道,陪護的是外國機組人員,所有的服務都參照外交禮儀。魚貫而出的貴賓們,誰都多瞅一眼這位相貌平平,衣著簡單的干巴小老太太,是何方的神圣,動了這么大的干戈?

薛七婆一貫內斂,老二這么招搖,她有點兒承受不起了??伤徽J識路,看不懂路標,沒人領著寸步難行,只得接受了。

坐在超長的林肯車里,她對兒子說,這么奢侈,不是孝順我,是折我的陽壽呢,你哥都是科學家了,在美國也是人上人,連一片菜葉都不浪費。

鄭小龍沒想到會惹得母親不高興,想了想,拿起手機,忍痛退了定在王府的酒宴,轉而聯絡家鄉的饸饹面館。

薛七婆說,不去面館,大賓館的客房也退了,我累了,小芳住哪兒我住哪兒,買一把蕎麥饸饹掛面,涼水泡開了就夠了。

鄭小龍本想把母親捧成皇太后,沒料到母親堅決地抵制,還放出折壽的狠話,再堅持就是忤逆了。有錢難買高興,他只得順從了母親,只孝不順,不算孝順。在和小芳的婚事上,他已經讓母親不高興了,好在母親的初衷是哥哥,沒和他計較。

小芳的家離機場不算太遠,朝陽區三環外,只是車太長,轉彎難,才開得慢了些。 薛七婆進了小芳的家,就把鄭小龍攆走了,小龍是國家的人,國家的事兒那么多,每一分鐘都是民生,別耽誤事兒。

臨分手時,薛七婆正告小龍,人這一輩子,都是溝溝坎坎過來的,你不過是個農家的孩子,太順了,不能一步登天,小心駛得萬年船,記住沒?

鄭小龍訕訕地離開。

或許早就預感到薛七婆會和她住在一塊兒,張小芳居然存了好幾把蕎麥饸饹掛面,打開一把,放入盆中,接了半盆桶裝水,泡上饸饹,她就回到床上,趴在薛七婆的身旁,兩個人便膩在一起聊天。

別看小芳滿臉陽光,其實是個苦命的孩子。念高中時,小芳的花銷大了,她父母想多賺幾個錢,跑長途貨運去了,徹底把家丟給了爺爺。爹媽常年以車為家,在車轱轆上過日子,人困馬乏時,突發一場車禍,兩個人全沒了,還要賠償車禍的損失。幸虧張守成見多識廣,多年的村書記錘煉了他的抗打擊能力,居然裝成啥也沒發生過,不但瞞住了小芳,還瞞住了村里所有的人。直到小芳考入北京的重點大學,爺爺才道出真相。

這時,薛七婆才恍然大悟,難怪張守成衰老得這么快,誰能承受得起老年喪子的打擊?張守成不但承受住了,還滿面春風地面對孫女,恐怕孫女留下心理陰影,影響了高考成績。

薛七婆撫著小芳的臉說,該把爺爺接來了,享幾年清福吧,他這一輩子不容易。

小芳搖了搖頭說,爺爺找了后老太太,不想來北京。

薛七婆吃了一驚,離開村子,到美國才幾天,張守成居然找伴兒了。

小芳說,爺爺身體差,沒人陪護怎能行?

薛七婆的心弦撥動了一下,肯定是看到自己去了美國,張守成絕望了,才這么快地找了女人。不用猜,薛七婆也知道,張守成包括他后老伴的贍養費,注定是小芳掏的,她養著爺爺呢。

她的手繼續撫在小芳的臉上,夸小芳是乖孩子,懂事兒,善解人意。想想自己的兒子,她自言自語道,多好的一對兒呀,就不成。小芳哭了,撲在薛七婆的懷里,泣不成聲地說,媽,你是我的親媽。

摸著小芳的臉,薛七婆漸漸地摸出了疑問,北京的房子那么貴,小芳沒上幾年班,怎么買得起房子?雖然面積不算大,也夠得上溫馨,這需要一大筆錢呀,聽別人說,在北京買套房子,得奮斗一輩子。還有,她摸到了小芳的眉毛,眉梢居然是翹起的,不再老老實實地趴著,顯而易見經歷過男人了,別是被人包養了?

薛七婆試探著問,有男朋友了嗎?

小芳說,我叫您媽,您還不明白嗎?我把初夜給了小龍,我是小龍的人。

薛七婆生氣了,你傻呀,為啥不嫁給他?還幫他找別的女人,小龍這么不負責,還是人嗎,我去找他。

小芳扯住了薛七婆,央求道,小龍是中直機關中最年輕的司局級干部,還是專家型的,前程不可限量,再想進一步,不能沒有后臺。

薛七婆生氣地說,沒有后臺就不能活了?當官兒先做人,前程再重要也不能當畜生,不能無情無義。

小芳耐心地說,小龍哥最講情義,咋到機場接的您,您也看到了,就連這套房子,也是小龍哥給出錢買的,小龍沒有對不起我。

薛七婆呆愣愣地瞅著小芳,雖說美國引發的這場金融危機讓北京的房價掉下來了,可再賤也得一百多萬,小龍哪來的錢?明擺著是貪官嘛。

小芳安撫著薛七婆,小龍憑的是本事,給多家煤礦當安全顧問,起五更爬半夜地給人家設計圖紙,幫助整改危險巷道,都是熬心血熬來的,合理合法,不是贓錢。況且,小龍交的錢,只是首付,她每個月還要還按揭貸款呢。

薛七婆這才長舒一口氣,她太害怕孩子走歪門邪道了,萬一孩子們出個一差二錯,她對不起早逝的鄭阿大,對不起那對紅燈籠了。

從北京回到張相公村,薛七婆家的院子長滿了荒草,快追上院墻邊上拔節的苞米了。這是她嫁到鄭家從未有過的,不管兒子有了多大的出息,家也得有個家樣。她放下行裝,第一件事兒就是拔草。接下來,揮鍬舞鎬,整理園田,播下白菜籽,種下幾畦秋豆角,還有晚黃瓜,秋菠菜,離中秋節只剩下兩個月的光景,再不種點啥,就辜負了院子。

掛鋤的季節,大田里沒那么忙碌,薛七婆還是不放心,扛著鋤頭下了地。苞米和花生地,撒過百草枯,看不到荒草,長得一片茂盛。地頭上種的芝麻就不行了,沒打過藥,荒草正在和芝麻秧糾纏,薛七婆揮起鋤頭,將荒草逐一連根清除。

干了小半晌,薛七婆干不動了,畢竟年近花甲了,體力不支,況且一趟美國,不但很累,一點兒也不快樂,時差還沒倒過來,她想回家補個覺。

回村的途中,薛七婆遇到了張守成,拄著拐棍,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后娶的寡婦,一步一步地攙扶著他。

張守成問,回來了?

薛七婆答,回來了。

張守成問,還走不?

薛七婆說,不走了,故土難離,鄉親難舍。

寡婦扯著張守成的胳膊,不想讓他們繼續嘮下去。薛七婆識趣地走開,剛進村子時,她就聽說了,寡婦把社保局每月給張守成八百塊錢的養老金沒收了,卡直接交給了她兒子。和她猜測的一樣,張小芳給了爺爺一張卡,月月往里打錢,供他倆過日子用。

寡婦改嫁,多少也得圖點啥。薛七婆理解。

擦肩而過,走出了好幾十米,薛七婆回頭望了眼,張守成也回頭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哀怨,有無奈,更有惦記,一切老感情,盡在不言中。

聽說薛七婆回來了,中巴車司機專程跑趟張相公村,送紅燈籠來了。馬上就要開學了,張相公村的孩子們離不開紅燈籠。薛七婆捧著兩盞紅燈籠,像捧著鄭阿大的臉,她仔細地擦著紅燈籠上的塵土,直至一塵不染,又用手指在燈籠上揉羊脂油,讓油把燈籠浸透。

經過一番調理,紅燈籠仿佛是招回了魂兒,又成了嶄新的一對兒。晚上,她會把紅燈籠點亮,這就是信號,孩子們很快就會匯聚在她家。薛七婆不怕孩子多,村里的人越來越稀,孩子們也是越來越少,小學都取消了,得去鎮里念,孩子們全到她家也裝得下。

紅燈籠炫亮地耀起時,村里響起了孩子們無拘無束的歡笑,小燕子般飛進了薛七婆的院落,瑯瑯的讀書聲重新回到這個院落。薛七婆哭了,她不再孤獨。

薛七婆一生與人為善,沒和任何人結怨,可和二兒媳婦一碰面,就覺得不舒服。那是到北京參加兒子的婚禮,兒子引見時,她怔了下,沒有想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娶來的媳婦,眼角布滿魚尾紋不說,眼袋大得能裝下二兩豆油,一看就知道是個二婚婆,和小芳沒法比。

失望的薛七婆沒有失去禮節,把小燈媳婦不肯收的彩禮——美元存折,遞給了二兒媳婦。二兒媳婦滿不在乎地把存折丟在茶幾上,居然說了句,還不夠買個包。

薛七婆驚得張口結舌,把全村的莊稼全賣了,也不值存折里的錢,那是啥包呀?金子做的也沒那么貴。她把不悅寫在了臉上,訓斥著兒子,別忘了,當年咱連一碗蕎麥饸饹都吃不起呢。

兒媳婦沒和婆婆計較,對鄭小龍說,你是一夜之間成為貴族啊。

鄭小龍說,我是你的漁夫,永遠做仆人。

薛七婆聽過這個故事,鄭阿大講的,是老毛子那邊一個作家寫的,說的是一個漁夫的老太婆,沒完沒了地向神奇的小金魚索要,當了女皇還不知足。聽這個故事時,薛七婆對丈夫說,你別擔心,我一輩子不當那個貪心不足的老太婆。兒子也聽過這個故事,回答得很機智,既沒傷害媳婦,也警告了媳婦不要過分。

這個插曲,沒有影響婚禮,薛七婆被小芳扶著到現場時,仿佛來到了天上人間?;槎Y儀式的后半段,主角轉換成了部長夫婦,薛七婆不過是個陪襯。她不在乎,反正誰也不能把她兒子改成新娘子,部長再榮光,也是嫁閨女。

薛七婆索性轉移了注意力?,F場是旋轉的舞臺,她覺得好像來到了太虛幻境,彩虹燈光,云騰霧繞,群仙聚會,眼花繚亂。如此繁華,過眼煙云罷了,遠不及家中那一排向日葵真實,起碼誰都明白,就是簡簡單單地圍著太陽轉,枯萎了也能給人們帶來香香的瓜子。

兒子在婚禮上講些啥,薛七婆一句也沒記住,沒講啥,她記得很清楚,紅燈籠、饸饹面、孤狼這三件事兒,他一件也沒說,好像他是部長養大的,和張相公沒一點關系。老大在美國的婚禮,盡管用的是英語,她聽不懂,也是給足了她尊嚴。老二的婚禮,生他養他的媽居然無足輕重了。從婚禮現場出來,薛七婆的耳根子才清靜下來。她找到了小芳,說啥也不在北京待了,不辭而別,直接送她到火車站,買票回家。

一路上,薛七婆抱著小芳,痛哭流涕,捶著小芳的后背說,你為啥不當我的兒媳婦?

薛七婆第二次去北京小龍的家,已是兩年后的光景了,小龍的媳婦生了孩子,男孩,她當奶奶了,鄭家有后了。她雖然喜歡洋娃娃的孫女,畢竟是女孩,還是個外國人,不能延續鄭家的香火。

那時,四萬億拉動如火如荼,小龍忙得不但休不成假,反倒家都回不來,煤礦開工立項審批報告、煤礦安全整改報告,在他辦公桌上堆積如山,需要他逐一核實、勘察。都是投資過億的大項目,都是人命關天的大改造,他疏忽不得。

就像不懂老大研究的是啥,薛七婆也不懂老二忙的是啥,她只知道老大忙的是地球上的大事,老二忙的是國家發展的大事。能替他們分憂,那是理所應當。

這一次去北京,老二交代得很清楚了,就是接母親和他一塊兒生活。說是接她,可自始至終不見老二的影子,他一個電話,縣政府接待辦全給包了。眼見得就要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熱土,薛七婆舍不得,她恨不得把家壓縮成老大說的指甲那么大,背在身上,一塊兒去北京,可這是怎樣的妄想啊。

家可以放下,鍋碗瓢盆可以放下,幾畝承包田也可以放下,薛七婆唯一放不下的是那對紅燈籠。紅燈籠通著鄭阿大的魂呢,千里迢迢拿到北京,魂兒能不能續上,還不知道呢,更何況村里的孩子一撥接一撥地長大,誰都渴望在紅燈籠下苦讀,誰都想成為鄭家哥倆,光宗耀祖,不能讓村里人失望。

薛七婆想讓陸純坦校長替她看管紅燈籠,裝在校車里,每天伴隨孩子們上下學,畢竟陸校長是最早在紅燈籠下苦讀的,能夠珍惜它??伤龘?,陸校長家的那只母老虎,一時怒起,將紅燈籠燒了,鄭阿大就真的沒魂了。

事實證明,薛七婆的擔心純屬多余,莫說是讓陸校長看管紅燈籠,陸校長這個人都找不到了,母老虎找瘋了,連影子都沒摸到,驚動了派出所也沒用。從退休的第一天起,陸純坦就動真格的了,玩起了失蹤,寧死不和母老虎在一起。

思考再三,薛七婆覺得,還是老支書張守成最可靠,索性把家和紅燈籠都托付給了他,讓他繼續帶著村里的孩子們,在紅燈籠下苦讀。

臨出發前,薛七婆拎著手提箱在院里轉了好幾圈兒,最后猛然鉆回屋子,趴在灶臺下,刮下了一瓶子鍋底灰。從嫁給鄭阿大那天起,直到離開,三十幾年過去,鍋底積攢著她所有的日子。思鄉了,就嘗一嘗鍋底灰,那里濃縮著家鄉所有的滋味。

縣里的專車載著薛七婆,開到了虹螺鎮,她讓司機把車拐到鎮中學,停在校園外,她要看一眼陪著自己十幾年的中巴車。那輛中巴車太老了,不允許上路,擺在校園里,成為陳列品,激勵學生們向鄭小燈學習。替代中巴車的是真正的校車,學校統一管理。

專車沿著高速公路,直接把薛七婆送到北京鄭小龍的家,司機從后備廂里卸下的東西,在客廳里堆成了一座小山,說是送給鄭家添人進口的禮物。坐月子的兒媳婦望著客廳里的那些芝麻、小米、小雜糧、小咸菜、土特產品,不悅地說,有那份心事,折合成錢比什么都強,東西往哪兒撂?

司機奉命行事,一臉的無奈,趕忙告辭。

侍候兒媳婦月子的,除了薛七婆,還請了月嫂,月嫂受過專業訓練,又經歷了無數個人家,見過世面,勤快得無可挑剔,月子餐做得花樣翻新。孫子呢,沒繼承他媽的眼袋,眼睛大得像燈籠,機靈鬼怪的,比他爸爸小時候還可愛。

兒媳婦終于管她叫媽了,吩咐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客廳里堆積如山的東西賣了。薛七婆當時就傻了,北京不是虹螺鎮,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兒找買主?倒是月嫂機靈,打了個電話,就有人上門收貨。

別的薛七婆不懂,可那些土特產品能值多少錢,她很清楚,便宜了人家一大半。她忍住了,沒有說破,好歹不能讓坐月子的兒媳婦心煩。

同樣是帶孩子,三十幾年過去,薛七婆帶鄭小燈鄭小龍的經驗早就過時,況且大城市和小山溝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照書養,一個是照豬養,還能培養出一樣的孩子嗎?三十年過去,鴻溝已然成了楚河漢界,鄭小龍的孩子是部長的外孫子。

薛七婆突然涌出一種擔心,她不知道紅燈籠能否照耀她孫子?

有著月嫂的耳濡目染,即使不看書,薛七婆也很快學會了怎樣給孫子喂奶、洗澡、換尿布,學會了小兒推拿,給兒媳婦做月子餐,幫兒媳婦做產后康復按摩。等到孫子百日后,月嫂辭別,所有的本事都沒帶走,薛七婆樣樣學會了,小孫子在她懷里睡得比在搖籃里還香。

薛七婆唯一的遺憾,孫子都一百多天了,和兒子還沒照上幾回面。

鄭小龍說他忙,忙的理由是,全國都在用煤,所有的煤礦都在肥水快流,上邊指示,即使煤挖得堆成了喜馬拉雅山,也不能出安全事故。薛七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難為你了。

雖說二兒子家啥也不缺,薛七婆總是覺得缺點啥,慢慢地她就琢磨出來了,缺的是家鄉的味道。偏巧兒媳婦月經不調,流血不止,還伴隨著痢疾,喂完孫子奶,拐帶孫子也屙肚子了。

鄭阿大活著的時候,曾教過她,鍋底灰就是百草霜,能治百病,尤其是例假太多和屙肚子,立竿見影。薛七婆心想,正巧也治一治自己的思鄉病,煮飯的時候,就在電飯鍋里加上了一羹匙鍋底灰。

兒媳婦吃飯時,以為加了黑米,沒當回事兒,吃完病就好了,還夸獎了黑米的功效。薛七婆本想告訴兒媳婦真相,可兒媳婦嬌貴得沒邊兒,萬一嫌鍋底灰臟,惡心吐了,就糟了。話到唇邊,她又咽了回去。

從此,每次做飯,薛七婆總是捏上幾耳勺,放入電飯煲,鍋底灰太少,影響不了白米飯的顏色,兒媳婦也會不知不覺。吃完這樣的飯,她那顆無處安置的心總算安定了下來,全家人也不再鬧肚子了。

直至孫子兩歲時,兒媳婦發現薛七婆把黑黢黢的東西放入鍋中,勃然大怒,搶了下來,不由分說地扔進廁所的下水道里,還大聲呵斥薛七婆,不講衛生。

抽水馬桶旋轉著,沖走了鍋底灰,薛七婆的根兒就這樣被兒媳婦掐斷了。

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白眼,薛七婆都能忍,人家給鄭家生了孫子,勞苦功高,她心甘情愿地在兒子家當老媽子??蓳屜滤囊暈檎鋵毜腻伒谆?,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當成糞便給沖走了,她實在承受不了。鍋底灰再賤,學名不賤,百草霜,那是聚集了多少個月夜的天地精華呀,也治過兒媳婦的病,扔掉了鍋底灰,就等于扔掉了她這個婆婆。

薛七婆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忍了兩年多了,牢籠般鎖在屋里帶孩子,無法再忍下去,況且兒媳婦動不動就呵斥她,怎么帶的孩子,書上寫得很清楚嘛。她不會告訴兒媳婦,書上的字,她認識不了多少,總是以眼花了掩飾過去。反正孫子會吃會拉,知道的比她還多,也該去托兒所了,她二話沒說,拎起自己的手提箱,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老家,薛七婆是做落葉歸根的打算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眼瞅著要和鄭阿大匯合了,一口氣扔在外邊不值得,還是家好,四周是熟悉的虹螺山,井里是甘甜的礦泉水,出門遇到的都是一輩子的熟人,沾親帶故的,問候聲暖著人心呢。唯一的缺憾,村里幾乎看不到幾個年輕人,孩子們也越來越少,在紅燈籠下讀書的,湊不齊七個小矮人了。

莊稼地轉包出去了,手再癢癢,也不歸她種,孫子奶聲奶氣的十萬個為什么聽不到了,歡快的笑聲只是她的回憶,薛七婆閑得五脊六獸,她覺得,自己就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揪著,漫天飛舞,找不到落地扎根的地方。明明就在自己的家里,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她突然明白了,兩個兒子,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北京,拋下兩根相思的繩子,把她懸在了半空中。

家里的炕頭剛剛燒熱沒幾個月,張小芳風風火火地趕回村里,到家里給后奶奶扔下一筆錢,囑咐她照顧好爺爺,便一頭扎進薛七婆的家,勸她不能待在村里,必須回到北京。小芳的口氣,不容置疑,好像張相公根本不是她的家。

薛七婆拒絕得很堅決,不管二兒子雇誰來當說客,她堅決不和二兒媳婦生活在一塊兒。小芳哭著說,你是我的媽,住在我的家,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嗎?

兒子家都不能住,薛七婆怎能住別人家?她還是搖頭。小芳說,難道說您不想見大兒子鄭小燈了?

薛七婆怔了下,老大給她打電話了,說出了思鄉之苦,想回國效力,這才幾天呀,能說回來就回來?

小芳說,小燈哥回母校講演,不想陪幾天?

一句話說動了薛七婆,她想老大呀,老大端裝,細致,體貼入微,自己的親生兒子,見一次面咋就比登天還難,難得一輩子也見不上幾次面,錢給得再多,也解不了思念之苦呀。就這樣,薛七婆隨著小芳來到了北京。

她特別想老大,哪怕就那么待著,一句話也不說。

小芳的家在哪兒,薛七婆大體是知道的,北京城方方正正,方向不錯,終究錯不到哪兒去,帶孫子讓她長了心眼兒,不能像在美國,出了家門居然丟了。

然而,下了火車,薛七婆就覺得方向不對,出租車把她們送到一家急救中心。薛七婆疑惑不解,小芳抱住薛七婆,哭得個稀里嘩啦。薛七婆突然意識到,肯定出事兒了,是不是小龍出車禍了,或者是病了,否則怎能來到急救中心?

小芳說,媽,我是怕您出事兒,我告訴您,您可要挺住。小芳瞅著薛七婆,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二哥被中紀委帶走了,他買了個房子,裝了一屋子的錢,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薛七婆閉上了眼睛,臉白得像紙,過了好久,才緩了過來,她說,他娶了個壞媳婦,不變壞才怪了呢。

小芳說,這事兒不能怪二嫂,另買的房子,隱蔽得很,二嫂不知道,那一屋子的錢,二嫂也不知道,山西腐敗案牽扯到了二哥,中紀委盯梢給盯出來的。

薛七婆終于哭出了聲,不管不顧地說,他若是娶了你,能出這么大的事兒嗎?家有賢妻,男人不做橫事。

小芳抱住了薛七婆,干媽能瞬間爆發出來,就不會有危險了。

薛七婆說,閨女,你知道媽是要臉的人,壞事沒傳來之前,你帶媽出了村子,沒讓媽在鄉親們的面前丟臉,媽謝謝你。她擦了把眼淚,又說,沒關系,媽還有老大呢,老大始終是媽的驕傲,自打老二沒想娶你那天起,媽就當他死了。

那一夜,薛七婆住進了小芳的家,和小芳睡在一張床上,小芳把丈夫攆到了小房間。小芳的先生是大學的副教授,兩個人結婚比小龍沒晚幾天,只是他們想當丁克一族,不要孩子。小芳依偎在薛七婆的懷里,陪著薛七婆徹夜未眠。

鄭小燈回來了,西裝革履,戴著無框眼鏡,風度翩翩,站在大禮堂的講臺上,給他的學弟學妹們講美國與中國的高端科技。臺下的人黑壓壓的,走廊過道都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中,只有一排居中而坐的薛七婆,一句也聽不懂。

講到最后,鄭小燈不再講他的專業,而是講生命,講哲學,講人類,講社會,講國家,這回薛七婆雖然有些懵懂,最終還是聽懂了。兒子大概這樣說的,科學是把雙刃劍,比如他研究的芯片,植入人腦,幾近成功,他卻放棄了。人腦的活躍細胞只占百分之五,假如每個人頭腦中成功植入芯片,那就能激活人類百分之五十的腦細胞,人類就不必上學了,所有的知識都無師自通。那么會有什么結果呢,每個人都想以自我為中心,每個人私欲都會鼓脹到無法限制。假若沒有,沒有研究出有效的控制辦法,每個人都想占有世界上所有的財富,都有能力當國家元首,那么人類再也無法溝通了,種族宗教問題,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將會無限放大,如此這般,人類離滅亡還遠嗎?他實驗成功的一只小白鼠,在限定的范圍內,遇到的所有障礙都能解決,變得和人類一樣聰明。我們沒有辦法控制它,只能將它殺死。

兒子還說,科學讓他發現人類的渺小、狹隘與齷齪,而人類卻在不斷地沾沾自喜和自以為是,他很清楚,他的發明將無法演化成造福人類的產品,更不可能治療人類普遍存在的精神疾病,只能成為國家競爭、財團利益的犧牲品,所以,他選擇了放棄。

這些話說完后,兒子又說了一番題外話,薛七婆感動得滿臉是淚,兒子再一次講起了神奇的紅燈籠,講起了爽口的蕎麥饸饹,還有母親和孤狼搏斗的故事。他說,寧愿當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民,也不愿意當科學家,起碼父親不會被洪水沖走,起碼能在母親膝下盡孝,起碼活個干凈的心靈,所有的成功,都不能彌補做人的缺憾。

這回輪到莘莘學子聽不懂了,他們所敬仰的大科學家,居然對成功有如此的質疑。

演講結束后,鄭小燈推辭掉了母校校長的宴請,陪著母親,喚來張小芳,一塊兒去了小龍從虹螺鎮帶到北京的饸饹面館。

面館還在小龍單位的附近,可那里已經沒有小龍了,樓里清算小龍惡劣影響的運動如火如荼。坐在這家面館,薛七婆心情復雜極了,透過包房窗戶,就能看到樓里電子屏幕打出的內容。別的薛七婆不認識,鄭小龍三個字,早就刻在她的腦子里了。

小芳說,咱們換個地方吧。

薛七婆堅持到底,說啥也不挪動身子,這么多年過去了,老板娘早就賺鼓了腰包,不再出現在前臺,雇來的員工,誰也不認識薛七婆,她可以放心地坐著,不必擔心家鄉的人看到她。

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那幢辦公大樓,薛七婆淚眼婆娑,她對鄭小燈說,救救你弟弟吧,他快沒命了,你和大人物能說上話。

大兒子沒有回話,好像沒聽見,也像從來沒有過這個弟弟。蕎麥饸饹面上來了,鄭小燈居然獨自香甜地吃,稱贊道,還是那個味兒。

薛七婆的淚掉在了蕎麥饸饹里,她說,不是了,不是從前的味兒了,從前是你們哥倆吃一碗面,現在,你把你弟弟的那一半也吃了,我想你弟弟,想和他一塊兒吃饸饹面。

鄭小燈哽咽了,突然跪在薛七婆的面前,他說,媽,你不用想他,任何國家都不會容忍貪婪腐敗,他把幾個億的錢裝在屋里,拒絕流通,是人類的公敵,我不會替他說一句話。他抱著母親的雙膝接著說,媽,我決定了,不管多難,哪怕放棄美國的妻女,也要回到祖國,這樣,既能盡忠,又能全心全意地孝順您。

薛七婆瞅了眼小芳,言外之意是,你能放棄你先生嗎?

小芳閉上了眼睛,兩行熱淚直落腮下。人生沒有回頭路可走。

薛七婆撫著兒子的頭,和老大商量,咱不回去好不?直接留下吧。

鄭小燈搖頭,他說,人是要講信譽的,課程安排完了,那么多學生等著他去講課,助手還有許多疑問,他要一一解答清楚,還有妻兒,只要有一線希望,還是帶到中國來。更重要的是,不回去,會引起兩個國家的外交紛爭,他不想給祖國添麻煩,還是走正常渠道好。

依依不舍地將鄭小燈送到首都機場,薛七婆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一別居然是生死兩茫茫。她腸子都悔青了,假如她扯住大兒子的衣襟,不管國家之間的糾紛,死活不讓老大走,哪兒會有后來的災禍?

沒過多久,美國傳來噩耗,鄭小燈自殺身亡。薛七婆打死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幾個小時前小燈給她打電話,還告訴她一個喜訊,國內一家企業花重金為他設立了實驗室,由他組成一個研發團隊,成員任他在全世界隨便選。

一個喜上眉梢的人,突然選擇自殺,怎么可能呢?稍有一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小燈是被全世界關注的人,他的死非比尋常,只是人家不肯承認罷了,你無法推翻一個國家對一個人的死亡結論。

小燈的壞消息不是小芳告訴她的。那時,小芳把一個大律師請到家,薛七婆聽律師說,經濟犯罪不大可能剝奪生命,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送走了律師,她正靠在小芳家的沙發上,享受沒有女兒卻勝似女兒的天倫之樂,美國華裔警員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她。

薛七婆暈厥了片刻,努力地在沙發上靠牢了身體,堅強地挺住了。她毫不遲疑地拒絕了美國政府提供的家屬吊唁資助,小燈已經沒了,去了見到遺體更難受,她不想踏入美國領土半步,只提出把小燈的骨灰運回來,他的魂靈不屬于另一個國度。

放下電話,薛七婆覺得放下了整個世界,哀莫大于心死,她認為,自己已經死了,就像大兒子,不該發現人類的齷齪。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小芳望著呆滯的薛七婆,茫然失措。

運送鄭小燈遺骨的,是一架專機,降落在錦州灣國際機場,薛七婆沒有想到,機上一百多個座位全坐滿了,都來護送鄭小燈的遺骨。孫女第一個下了飛機,她已經長高了,飛也般地跑下舷梯,黃頭發隨著海風飄揚,撲進薛七婆的懷里,抓心撓肝地哭,一聲接一聲地喚著奶奶。

風再大,薛七婆也要挺直腰身,她要從洋兒媳婦手中接過兒子的骨灰,不能讓兒媳婦看到她的脆弱。同機的,大多是科學界的華人,也有一小部分黃發碧眼的白人,還有一個黑人,他們一律穿著黑西服,白襯衫扎著黑領帶。很多人都認識薛七婆,那場別具一格的婚禮,讓他們都記住了這個不平凡的母親。

走下舷梯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擁抱薛七婆,悲傷地拍著她的后背。薛七婆居然沒聞到他們身上的狐臭味兒,接受了他們的安慰。

追悼會安排在縣里,英漢雙語的悼詞中沒有溢美之詞,很中性。很多中外記者嗜血的鯊魚般聞風而動,長槍短炮瞄準了追悼會,每一句話,都有可能引起國際上的軒然大波,所以,悼詞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話只剩下,一位即將捧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科學家隕落了。

出殯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張相公村,鄭小燈葬禮掩蓋住了鄭小龍的丑事,村里人沒人敢對薛七婆指指點點。

墓地不需要另選,祖父的墳就在上頭,下面頂著父親鄭阿大,鄭小燈就葬在鄭阿大的腳下,鄭家的墳一字排下,就不孤單了。薛七婆哀嘆,祖孫三代,命運何其似,都是死于非命,就讓他們這樣相逢吧,互相傾訴著人生苦短吧。

洋兒媳婦堅持用西方的安葬方式,不起墳土,花崗巖的墓,花崗巖的碑,墓碑上刻上中英兩種文字。

人家是大老遠地從美國來,又是喪夫之痛,盡管不是薛七婆想要的安葬方式,她也默許了。

等到送走了洋兒媳婦和洋孫女,薛七婆回到鄭小燈的墓前,她發了瘋一般挖土,誰勸也勸不住,高低將花崗巖的墓和碑統統埋掉,堆成一座土墳。村里的人們搶過薛七婆手里的鍬,替她一鍬接一鍬地填墳。

薛七婆不怕洋兒媳婦不滿意,洋人不會像她那樣,為鄭阿大守一輩子,兒媳婦早晚會是別人的媳婦,不可能再來中國了。洋孫女呢,名字長得薛七婆都記不住,只是夾個鄭字罷了,今后能和鄭家有多大的瓜葛?

墳堆好了,薛七婆點燃了燒紙,長長地哭號一聲,兒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冤??!喊聲在虹螺山里久久回蕩,山中的野兔、土撥鼠、雉雞都靜默了,抻長脖子,佇立向鄭小燈的墳墓。

安葬罷鄭小燈,薛七婆沒有在家停留,隨著小芳回到了北京。沒過多久,有幾個西裝革履的人找上門來,薛七婆以為又是為鄭小龍的事兒來的,非常反感,再次強調,我沒拿鄭小龍一分贓錢,老大在美國賣了命養我,我不欠誰的。

來人很客氣,對薛七婆畢恭畢敬,她這才弄清楚,他們是為鄭小燈來的,稱鄭小燈是愛國的科學家,生前他有一項特別重要的科研成果,無償地轉讓給了他們的企業,讓他們在高科技領域,領先國際。更讓他們感動的是,國外財團拋出了鄭小燈的爺爺被槍斃的事實,想要割裂鄭小燈和祖國的感情。鄭小燈駁斥道,我爺爺沒死在戰場,是托家鄉人的福,沒有家鄉,就沒有我爸,更不會有我,我是國家供養出的留學生,科研成果是我個人的勞動成果,轉讓給誰,是個人自由。

即使如此,鄭小燈還是被扣上了小偷的帽子,理由是,沒有他們提供的實驗室,鄭小燈將一事無成。來人哀嘆道。

薛七婆終于知道來人是誰了,是小燈活著時提到的那家肯出巨資為他建實驗室的企業。

臨走時,來人給薛七婆留下一百萬的支票,薛七婆拒絕了,讓他們把這筆錢捐給家鄉的中學,設立個鄭小燈基金會,獎勵學習好的窮學生。

來人應諾了,薛七婆心想,要是陸純坦校長接下這筆捐款該多好啊,他是小燈成長的見證人??上У氖?,鎮中學的校長不再姓陸了。

鄭小龍的案子終于判下來,案情一點兒也不復雜,一屋子的錢和行賄的都對上了賬,最小的數額是上千萬,誰都怕轉賬露出馬腳,一律是現金支付,每一次都會裝滿小龍那輛奧迪車的后備廂。從樓下把那些裝錢的箱子搬到樓上的那間屋子,都會累得鄭小龍一身的汗,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

然而,馬腳還是露了,鄭小龍的汗白流了,還付出沉重的代價,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宣判之后,入獄服刑,就可以探視了,畢竟只剩下這一個兒子了,薛七婆再不想見,也要見上一眼,誰身上掉下的肉,誰心疼。

獄警很講人道,一般情況下,他們不刁難經濟犯罪,畢竟沒有暴力傾向。薛七婆得到了和兒子獨處的機會。

薛七婆沒有責怪兒子,責怪了能有什么用?已經發生了,無法挽回。鄭小龍告訴了母親,他也不想這么貪,這些錢,他推也推不掉,習慣了就成了自然。他還告訴母親,為什么要收這么多錢,那是給他哥哥攢的,他知道哥哥的本事,他想用這筆錢在國內給哥哥建個實驗室,讓哥哥回國內發展,成為中國第一個拿到諾貝爾獎的物理學家。

面對著二兒子喋喋不休的傾訴,薛七婆哭了,很顯然,獄中的老二,與世隔絕,還不知道他哥哥已經遭遇到的不幸,直至薛七婆狠狠地捶著老二的胸脯,哭泣著說,你攢多少錢能有什么用,就算是你不出事兒,你哥哥永遠也用不著了。

鄭小龍怔了片刻,說,有一段日子,我抓心撓肝地難受,不是怕判我死,那是說不出來的疼,我哥他怎么了?

雙胞胎真是心有靈犀呀,鄭小龍在看守狀態中,沒有任何人告訴他外邊發生了什么,他居然能預感到哥哥出事兒了。

薛七婆只得告訴了兒子,你哥他沒了。

鄭小龍閉上了眼睛,居然沒有問哥哥是怎么沒的,或者說,他只想知道結果,不想知道過程。等到鄭小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以淚洗面了,他說,我做夢了,夢中哥哥怎么死的,我一清二楚,我們都是螻蟻,微不足道,只不過一個死了,一個等待死亡罷了。

薛七婆堵住了鄭小龍的嘴,她不認同鄭小燈是螻蟻。

一陣長久的沉寂,薛七婆按響了獄警教給她的鈴,不是結束探視,而是向獄警申請,要來了幾張紙和兩支筆。

薛七婆說,你活著,媽就有個念想,媽也是快古稀的人了,早晚要見閻王爺,到陰曹地府,需要簽名報到,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牛頭馬面傳不上報號,閻王爺不讓我見你爸,那該咋辦?兒啊,你教媽寫名字,一筆一畫地教,別讓媽寫錯了。

在監獄的探視室,母子二人孩子一般,一筆一畫地寫著,薛鶴舞,就差頭頂上懸著一對紅燈籠了。面對著兒子,薛七婆終于默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是她這一輩子不用印章,第一次寫下自己的名字,盡管是歪歪咧咧。

薛七婆抱著兒子,眼眶里悲傷與喜悅的淚一塊兒流下來。

分手的時刻無法拒絕地到了,鄭小龍飛快地寫下一行字,告訴母親,這是陸純坦校長的地址,你去找他,從今以后,陸校長就是我的父親。

捏著鄭小龍寫下的紙條,在張小芳的陪護下,薛七婆終于找到了陸純坦的家。那是僅有六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很緊湊卻不很緊張。薛七婆驀然發現,那對紅燈籠赫然地掛在他們家的客廳,不是仿造,絕對出自鄭阿大的手。

陸純坦有一點赧然,瞅了張小芳一眼,不好意思地說,回了趟老家,扯了離婚書,打著你們的旗號,從小芳爺爺的手里接過來了這對紅燈籠。

薛七婆說,沒關系,本來就想讓你保管的。說著,她摘下紅燈籠,細致入微地擦拭起來,那副樣子,像是回到了久違的家。她又吩咐小芳,到市場買塊羊肉,捎幾兩羊油回來,燈籠該擦油了。

小芳知趣地走了,臨走時說了句,過幾天送來。

薛七婆沒搭理小芳。

陸純坦說,小龍不是壞孩子,知道感恩,這房子我沒退休時,他就買了,寫的是我的名字,讓我有了個避難所,那時還不貴,用的是合法收入,不臟。

薛七婆照樣沒搭理陸校長,擦完了紅燈籠,說了句,我累了。

陸純坦小心翼翼地問,今晚就睡在這兒?

薛七婆說,這輩子。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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