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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蘆?

2019-01-15 04:17洪波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爺們兒胭脂棉襖

洪波

天長啦!夜深啦!香油炸了半斤啦!

遠行的人兒回來吧!

提盆子!插門子!拔簪子!解裙子。

借的炕,借的席,借的鋪的和蓋的,小兩口兒都睡了。

……

像往年一樣,女人盤腿坐在炕上,輕聲哼唧著,一遍一遍地哼唧,從窗臺的花盆里掐下一朵鮮嬌嬌的紅花,插在發髻上,舉著鏡子照了照,又從炕琴里拿出有篩子眼的狼皮大衣披上……爐火發出呼呼的響聲,紅磚火墻滾燙滾燙的……

1

那一年,關里黃河邊那瘩的人,但凡有口氣的爺們兒,都涌到關東胭脂溝了,拿命換命。

胭脂溝,那是男人淘金的地方,也是老鴇向爺們兒淘金的地方。那些俄國老毛子的、日本的、朝鮮的和中國的娘們兒,每天在河溝里洗臉,天長日久,河上就漂了一層胭脂,老遠就能聞見胭脂的香味兒。打那,就叫胭脂溝了。

德州爺們兒破棉襖的娘們兒餓死時,還不到三十歲。村里的人也都快死凈了。她緊著不咽氣,是怕自己死了,那三歲的小噶兒也活不了幾天啊。最后那幾天,娘們兒貼在炕上,像一片蘸了水的干葉子。要不是眼珠兒偶爾還轉一下,比死人還像死人。

那天后晌,她的眼珠兒又轉了,這次是轉向小噶兒的。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眼光扎進孩子的眼里,小噶兒給嚇住了,哇地哭了起來。只見娘的左手中指微微動了一下,手腕狠命朝著自己的懷里掙了一下。爺們兒俯下身來,指了一下她的大襟衣服,果然,娘們兒的眼神亮了一下,嘴角有了一絲笑意。

爺們兒用枯瘦的大手在她的大襟衣服上慢慢排著,兩乳下一個圓東西蕩了一下,他從大襟下用右手托起它向上推至領口,左手解開了立領的第一個布疙瘩扣,朝上送出了一個葫蘆,舉起來朝她示意了一下,娘們兒耷拉了半下眼皮,算是點頭認同。爺們兒完全明白了娘們兒的意思,就把左手伸到她的脖子下面,輕輕抬起她的頭,從她的脖子上摘下了葫蘆,把葫蘆上的繩打了個疙瘩,在小噶兒的脖子上比量了一下,不長不短,就給他掛上了。不料,娘們兒驀地發出了聲音,要坐起來。爺們兒心領神會,趕忙把葫蘆從脖領子塞進了小噶兒的布褂子里。小嘎兒看見那個葫蘆滑溜溜兒的,泛著光亮,掏出來摩挲了一會兒,又放進懷里。娘們兒的臉色上有了一絲兒暖意,右手四個指尖微微顫動,很急促。她手里有一顆苞米粒兒、一顆葫蘆籽兒、一顆麥粒兒。爺們兒的鼻子酸了。他們莊里頭有個傳統,祖祖輩輩出去逃荒的,都要帶上這三樣種兒,苞米粒兒和麥粒兒是活命的,葫蘆是吉利的護身符,能逃過大災大難。前幾年莊里那些闖胭脂溝的,都帶了這三樣種兒。

爺們把三樣種子從娘們兒右手掌里摳出來,放在旱煙袋兒里,又把小噶兒的左手放在娘們兒的右手心里,用雙手緊緊地裹巴著娘們兒樹枝似的手,直到它漸漸變涼。整個身子硬了,娘們兒那雙眼睛也沒閉上,她好像要聚集身體里所有的靈氣,永遠看著她的小噶兒。

天地死寂了,空氣沉悶得叫人窒息。爺們兒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啞聲說,孩子!別哭了,留著勁兒到胭脂溝的路上使!小噶兒問,你說嘛?爺們兒說,胭脂溝!好生記著!要是走丟了,千萬記著到那里去找我和咱莊那些伯和叔們。你一定要聽話,不管是在道上還是到了胭脂溝,不管遇著什么事都不能哭。天塌下來也不能哭!讓你趴下就趴下,讓你跑就使著勁兒跑。

2

德州爺們兒背著小噶兒,跟著莊里的兩個老爺們兒沿著黃河崖上路了。那些闖關東的人要一路乞討走幾個月才到墨爾根。不少人連累帶餓,做了異鄉的鬼,連個埋的地兒也沒有。到了墨爾根也就離著胭脂溝不遠了?!斑^了墨爾根,不愁那胭脂溝。到了胭脂溝啊,就淘金把那小命來保?!?/p>

破棉襖帶著小噶兒,和那兩個本莊的老爺們兒到胭脂溝的時候,被兩個背著土槍的小子給喝住了,審賊似的盤問了半天,揚了一下下巴,讓另一個進去叫出一個人來。那人穿得跟套包似的,來到破棉襖跟前,瞅了半天,終于嚎了一聲,破棉襖!你可來了!怎么這模兒樣了?破棉襖真高興活著走到了胭脂溝,可一聽到老鄉這樣問,他就笑得比哭還難看了。老鄉見狀,知道八成是家里出了大事了,趕忙喊,來了就好!來了就好!走!我領你見金老大去!他點了頭,你們才能在這里干活。

老鄉接過破棉襖的破行李,壓低聲音說,記住嘍,當面要叫他金爺。他看你這來頭,指定會給小噶兒洗澡兒,給吃頭兒和衣裳,你可別推辭,那樣,他罵你山東棒子不識抬舉。平日里,誰家有個爹死娘亡的,他都給盤纏。不過,你可千萬別犯到他手里,他有槍,發現一個收拾十個。破棉襖聽得心驚肉跳,脊背冒涼風,問,那是咋?老鄉說,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金礦上山東人比胭脂溝的人還多,管不住,不就反天了嗎?

三年后的一個雨夜,破棉襖和莊里的兩個老爺們兒,加上九個山東來的光棍爺們兒商量,金礦經常塌方死人,總這樣褲腰帶上別著腦袋賺錢也不是長法兒,他們來了四五年了一次也沒回過家。要是不想辦法出逃,又哪個年月能帶著那點可憐的活命錢回老家?于是,他們把一點一點偷回來的金子用瓦罐埋在地下一半,起了毒誓,誰也不能獨吞;另一半十幾個人平分,各自保存。九個人打算干到年底回老家,破棉襖打算隨著兩個當莊的老爺們兒帶著自己那份,連夜逃出胭脂溝。

一個賊亮賊亮的閃把礦工們的大通鋪照亮了,接著是一個沉雷,天上裂了縫子。咣當!門被踹開了,金老大領著一幫子人沖了進來,用槍托猛砸通鋪一頓,把十幾個赤身裸體的山東棒子從被窩里揪出來,狠狠地掄到地上,連踢帶踹推出了二號木刻楞房子。金老大摘下白手套擦了擦沾滿血跡的槍托,陰冷地看著他們,仿佛看著一堆死物。他狠勁吐出了嘴里的煙頭,用鞋尖碾壓了一下,對著一起來的人揮了揮拇指和無名指,一陣亂槍掃射,十幾個人一聲沒哼出來,就成了肉篩子。

自從金老大開礦以來,就像長了地眼一樣,多么機密的計劃,末了兒,都會被他發現,沒有誰能偷著金子活著逃出去,都落得個篩子眼兒的下場。潮濕的夜里,彌漫著一股子土槍的火藥味兒和血腥味兒。

3

十幾年后,一個披著狼皮的男人,下山了。

鵝毛大雪里,一個人影兒也沒有。都死絕了一樣。

他大高個兒,眼光比鐵還硬,一看就挺各色。皮膚黑燦燦的,一排小白牙兒葫蘆籽兒一樣排巴著。腿上綁著黑熊皮。腳上穿著氈子靰鞡。右腳的靰鞡里別著一把尖刀,左腳的靰鞡里別了一把三棱子刀,褲腰里別著一把匕首。

男人跟黑瞎子摔過跤,黑瞎子此時不是黑瞎子,而是金老大。男人用三棱子刀插進了黑瞎子的嗓子里,不成想,垂死的黑瞎子帶著刀子向他發起了更猛的進攻。男人從右腿的綁腿里拔出了尖刀,插進了黑瞎子的心臟。黑瞎子癟茄子了,晃晃悠悠撂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它身體還熱乎的時候,他就用褲腰上的匕首把黑瞎子的皮剝下來了。把熊瞎子放倒,就如同把金老大放倒,令男人無比開心。然而這一次,他的心忽然痙攣了一下,因為我,不是熊爹沒了,就是就是熊娘沒了,那熊孩子咋活???

平時收拾狼、狍子、狐貍、野豬只用三棱子刀或尖刀就可以,除非打野雞、獾、兔子用土槍。能用刀的他一色兒的不用土槍,因為這樣練不成近距離拼殺的能耐。只有熊瞎子才讓男人三把刀都使上。但有一次對付狼群,不但三把刀都用上了,連防身的飛鏢也用上了。因為狼面對危險時候,會一齊上。憑獵人老爹的經驗,要是惹怒了狼群,不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就是死無全尸,叫狼群撕碎。但男人覺得,跟狼群搏殺才真正有勁,才是他要做的頂重要的一件事。狼群就像溝里那些告密的人,獵人老爹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他們比金老大還難纏。沒有他們,金老大沒那么狠。壞就壞在這些小鬼兒身上。誰都知道金老大最恨偷金子的人,他們就借此提醒金爺,同樣犯事,山東人栽他手里,決不能手軟,手軟,金礦就慢慢落在山東人手里了;這樣,不但能管住大多數,還能殺雞給猴兒看……男人徹底認識到,是金老大和胭脂溝的人合謀殺了爹跟莊里的伯和叔們!

男人清醒地認識到,黑瞎子是必須面對的,只許勝利不許失敗;與狼群搏殺更是他必須面對的,而且必須大獲勝。因為男人必將面對一群比狼群還兇十倍、更心狠手毒的人,它們就是胭脂溝的金老大和他手下的鷹犬。一想起金老大帶著胭脂溝的十幾個人,活活打死了來這里逃生的山東人,男人的血就往上涌,恨不能立時去宰了金老大他們。要不是老天有眼,讓六歲的自己爬到淘金的槽子底下,亡命深山老林遇見老獵人,全家就被胭脂溝的人斬草除根了。

在以后漫長的黑夜里,他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金老大的笑眼忽然變成猙獰的三角眼,還有他沾滿鮮血的手和一排噴吐火舌的槍。特別有一回,他睡毛愣了,夢見赤手空拳的爹跟伯和叔們在一陣亂槍中,一聲不響地倒下了,再也發不出一息聲音,男人恨不能立馬潛入胭脂溝,一刀宰了胭脂溝的人,見一個削一個!血洗胭脂溝!

獵人老爹極少說話,但他說過的一句話讓男人牢記在心上。老爹說,你報仇的日子,可能就是咱爺兒倆訣別的日子。除了你必須練就四季穿皮坎肩防篩子眼兒的功夫以外,你要是不殺死一百個黑瞎子,不跟狼群搏殺一百回,你還是要成為金老大的肉篩子。有了這個說法,男人每殺死一個黑瞎子就剝下它的皮。每次跟狼群搏殺也把領頭狼的皮剝下來。風干之后摞起來,用落葉松針蓋著。黑瞎子皮和狼皮漸漸攢了高高的一垛,黑瞎子皮和狼皮都快夠一百張的時候,男人掏出葫蘆看了看,又裝進了懷里。男人終于要下山了,這十幾年的等待,都滾他媽地去吧!

以前看葫蘆,都是想娘想得沒魂兒的時候拿出來看,那個葫蘆滑溜溜兒的,泛著光亮。這次,他的大手一遍一遍摩挲著小小的葫蘆,仿佛這樣就拉著娘的手了一樣,心里熱乎乎的。皮垛快夠一百張的時候,男人躺在鋪上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出來了。吧嗒吧嗒響。男人的心開始抽筋兒。那些個沒爹娘的小熊、小狼去哪了?它們能碰到一個好心的老爹嗎?金老大他們殺了我爹和老鄉,我又要去殺金老大他們,我是不是成了金老大了?我殺了那些個屈死的熊和狼,它們的小崽崽兒恨死我了吧……越想,心越亂。

男人最終還是想娘了,思想的大鳥每次沖向天空,都只能在娘這里收起毛蓬蓬的翅膀。只有娘,才能讓他安靜下來。男人不知道沒娘的這些年里自己是咋熬過來的,想到這里,男人又嘿嘿地笑出了聲,有點佩服自己了。

那個雷雨交加的夜,那個冬天寒夜里殺氣騰騰的夢,在男人的心里越來越清晰,一遍遍地砸他的心系子。爹一聲沒吭,就倒在金老大他們的土槍下,變成了肉篩子。他嚇得尿了褲子,但牢牢地記住了爹囑咐過的話,不知怎么爬到了淘金的槽子底下。他瘦小的身體貼在地上,一聲不敢吭。大雨落在淘金槽子上,好像金老大他們用靴子和槍托子戳槽子底兒。

他醒來時,已經躺在老獵人的窩棚里了。老獵人先前是胭脂溝的鐵匠,金礦上的金老大找他造過好多三棱子刀、尖刀、匕首。后來他發現,金老大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幫惡魔鑄造武器就等于幫金老大殺人吶!他指天發誓,再不給金老大造半把刀子。一個霜凍的早上,鐵匠從金老大的視線里蒸發了。金老大揚言只要逮住鐵匠,就把他碎尸萬段。就連窯子里那個老毛子俊娘們兒——老獵人的相好的,也被金老大派人盯上了。老獵人說,臨死前能見相好的一面,就沒什么遺憾了。老獵人張開手掌說,要是你能活下來,就去胭脂溝的窯子把這個最小的俄羅斯套娃給她送去,就說我還活著。然后你遠走高飛,千萬不要來找我。

4

男人走得疾,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走,立馬剎住了腳,細端詳女人的背影。

前面這個女人,醬色圍脖。棗色碎花棉襖。青布棉褲,扎著布綁腿。黑布棉鞋。男人一陣風超過了女人,橫在了女人的去路上。

站??!哪旮瘩的?

女人冷不丁跟一個男人照了面,眼睛哆嗦了一下。長眼毛上的霜花抖擻了一下。

胭脂溝的。女人脆生生地回答。

胭脂溝!男人的拳頭攥得嘎嘣嘎嘣響。真想餓虎一般撲過去,吃了她??茨槻鐑?,面前這個女人,年齡跟自己差不多。左胳膊上抱著一個孩子,是一個小男孩兒,三歲左右,臉蛋兒通紅,抹乎得魂兒畫兒的。一見這個陌生男人,慌忙把小腦袋埋到女人的懷里。

男人的眉頭擰了一下,心想,這個胭脂溝的女人,不知大禍降臨了!上前一步,忽然又看見女人右腿邊上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牽著女人的手,小綿羊一樣一點點向女人腿后面蹭過去。

這兩個崽子都是你的?

嗯。女人脆生生地回答。

女人眼睛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男人,向前了一點,把手里領著的孩子擋在了腿后面。

說!你怎么抱著大的領著小的?

女人的臉騰地紅了。凄惶地把眼睛向下移,盯向狼皮大衣,黃不拉嘰的狼毛被風吹得一個一個的小窩窩兒,暖融融的。

說!

小的是我生的,大的不是我生的,他娘沒了。女人的聲音不那么脆了。

男人脊梁好像被針尖兒攮了一下,身體晃了一下。男人的大拳頭立時松了扣兒,樁子一樣釘在雪地里。眼前這個女人,眼睛跟打了露水似的,黑黝黝的,綰著個低髻,齊眉的劉海棕麻一樣厚,上面結滿了霜花兒?;抟\立領上的盤扣是用一個小亮球球代替了布疙瘩扣兒。嘴里呼著白哈氣,熱得圍脖從頭上滑落到肩上。

男人凌厲的眼神溫和下來,眼睛里像蒙了一層霧氣。

這個女人,抱著沒娘的孩子,領著自己親生的孩子?俺娘沒的時候,俺就是這么丁點兒個小孩崽子,咋沒人把俺抱了去對俺這么好呢?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人?這么好的女人!眼前這個女人跟金老大不是一伙的,這女人是跟娘一伙的!這女人那么好!對沒娘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還好!這么好的個女人!

你咋了?女人像親娘一樣問。臉像緋紅的燈籠花一樣。

男人趔趄了一下,愣怔了半天,努力把目光迎向女人。那女人的眼睛咋那么亮?照得他睜不開眼。男人心里堵得慌,喘著粗氣,從懷里掏出娘給他的葫蘆凝視了半晌,又看了對面這個女人。良久,男人的眼神才從濁重里拔出來,喉結重重地滾動了一下,終于下狠心從脖子上摘下葫蘆遞給這個女人。

我不殺你了!今晚我要血洗胭脂溝!你回去把這個葫蘆掛門上,我看見葫蘆就知道是你家了。

5

天剛擦黑,披著狼皮的男人就潛入胭脂溝了,他先靠近了最東頭的人家,打算從東頭下手。

男人先朝門上一看,發現柴門上掛著一只葫蘆,猶豫了一下,向后退了幾步,快麻溜地繞過去了。

第二家沒有一點動靜,男人剛要推門而入,發現柴門上竟然也掛著一只葫蘆。他耳朵開始嗡嗡亂響,皺了一下眉頭,有些慍怒,娘的,太不待見爺了!把刀別回到褲腰里,狐疑地向下一家走去。

第三家的煤油燈還亮著,里面傳來孩子的哭聲,奶聲奶氣的,男人抬起右腳正要破門而入,竟然發現柴門上也掛著一只葫蘆!

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全村都掛了葫蘆!掛滿了葫蘆!全村!

男人焦躁起來,積聚了十幾年的那股復仇力量與一股一起根就沒經著過的東西,在他的胸腔內激烈地廝殺起來。眼淚霎時就涌出了眼眶。這個女人!

男人的嗓子開始發咸。不知怎么,特別想找回娘給他的那只滑溜溜的葫蘆,把它揣到懷里,貼在心窩上,這樣,心才能安穩一會兒。男人感覺找到那只葫蘆要比殺人還重要一百倍!殺人可以等待十幾年二十幾年,而這只葫蘆片刻也不能離開?,F在這個葫蘆離開男人的身體還不到一天,就感覺離開得太久了,心里完全沒底了。此時,又有一股很濃釅的東西涌上心頭,讓男人神智有些不清,那個葫蘆好像已經是長在他身上的一個物件,現在被拿走了,身體就不協調了。

男人一家挨一家地找,一家挨一家地摸……這只?那只?還是那只?是這只?東頭第三家這只?對,滑溜溜的,泛著光亮!就是這只!正是娘臨終時留給我的那只!屋里閃爍著金黃色的亮光,像黑暗包裹著的大紙燈籠。里面傳來了甜美、輕柔的歌聲:

天色已暗了

星星也亮了

小小羊兒跟著媽

跟著媽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燈火給點亮了

……

娘!一聲爆破的巨響在男人心里炸開,似冰河開解,啪啪地裂開著,厚厚的冰排開始消融,直到一點冰塊也沒有了。好似一條黑龍江遭遇了暗流,最后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激蕩得他趔趄了一下,他不得不重新分開雙腿站穩。這種力量是陰柔的,緊緊地吸住了他。他覺著心口那里開了一扇窗一樣,給幽暗的小屋投進了一束光芒和一縷清風,清爽了很多。那女人哼出的小曲兒,則好像熱乎乎的手心,敷在男人冰塊一樣的心窩上,那么熨帖。

門上那些個葫蘆咋都那么像娘的眼睛呢?男人使勁眨了一下眼,又感覺黑暗里那些個葫蘆咋又像那個女人的眼睛呢?那眼神里有責備,有信任,更多的是悲憫和喜愛,是男人打小就沒經著過的眼神,把男人給降住了。那眼神里還有些微的笑意,那么溫柔,那么水靈。男人的眼睛熱了。鼻子酸了。腿也沒勁了。心怦怦跳著,整個胭脂溝都聽得見。娘!男人又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好像心都沒了。

當男人漸漸平靜下來時,仿佛卸下了千金重擔。這十幾年一直有個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而現在是從未有過的輕松。男人像個巨大的雪人,矗立在雪夜里,久久不能自拔。

男人的眼里蓄滿了淚水,胳膊里的血又熱了起來,不可抗拒地沖撞著他,他恨不能跪下去,才能將洶涌之情宣泄而出。更不可思議的是,白天遇見那個女人時,竟然覺得那個女人抱著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男人真想打開門叫醒那個抱著別人孩子的女人,把她緊緊箍在懷里。

男人極力抑制著自己,從門上摘下葫蘆,小心翼翼地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右手把滑溜溜的葫蘆貼著心放進了懷里。男人像嬰孩得到了母親的撫慰一樣心滿意足。失去了母親的心,第一次從這個陌生的女人那里得到了撫慰,那種失而復得的好滋味,使男人嘗到了從沒有過的滿足,綿長而深厚。

男人終于恢復了理智,先從左腿拔出尖刀,又從右腿里拔出三棱子刀,最后男人把匕首拔出來了,哈下腰,鄭重地放在了女人的門前。那些狼群一樣的告密者和熊一樣有過人之處的金老大忽然變得不可恨了。

做完這些,男人如釋重負,后退了一步,跪下磕了四個頭。一個是給爹的。一個是給娘的。一個是給獵人老爹的。最后一個是給這個抱孩子的女人的。

6

天還不亮,女人就起來了。她一夜沒脫棉衣,用心聽著外面的動靜……但還是累得睡著了。依稀記得夢見了槍聲,仔細想想,又好像沒夢見什么。門只推了一個小縫兒就推不動了,大雪封門??!她用鐵鍬把雪掏開一個洞,只聽當啷一聲,下面露出一把尖刀,女人心里一緊,趕忙用鐵鍬扒拉開雪,發現一把三棱子刀和一把匕首,她愣怔了一下,慌忙鉆出來,夜個兒掛在門上的葫蘆不見了!

她的心怦怦地跳著,整個胭脂溝都聽得見。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把全村掛了葫蘆,他就不屠村了嗎?哪能那么簡單?他到底跟胭脂溝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是不是害了他?女人迫不及待地瞄著腳印向溝外走去,一直瞄到溝外五六里地以外。忽然,女人望見一個黃不拉嘰的人橫臥在雪地里。她踉蹌著跑過去,一下搶倒在雪地上,連滾帶爬地來到那人面前,看見夜個兒那個男人身披的狼皮大衣!已經成了篩子眼兒!潔白的雪地上,暗啞的幾滴血。邊上有一只飛鏢。一堆凌亂的腳印,漸行漸遠,向著金礦、窯子和胭脂溝樹林三個方向。女人一時無法判斷該去哪個方向尋找那個脫掉了狼皮的男人。見過一些偷金子的人被攆到胭脂溝樹林里,活著有人,死了有尸……這個男人,他生死未卜、不知去向……想到這里,女人抱起狼皮大衣,嚎啕大哭。

大地白茫茫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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