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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的事

2019-01-15 04:17黃方能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蘭花小孩眼睛

黃方能

平安的眼睛是在家門口打工時弄得更加看不清楚的。

平安從小就不大看得清楚,他在學校拿著書看或者是做作業的時候,就比其他同學杵得近得多,都快杵到攤開的紙上去了,攤開的書或本子都快包住他的臉了。平安其實腦子好用,尤其是對物理課中的電很感興趣。大家都說電那個東西,說它看得見它也看得見,說它摸不著它也摸不著,真要是摸著了,人就遭它害了,真是個怪東西。平安因為眼睛不大看得清楚,勉強讀到了初中畢業,沒有升得了學,也讀不下去了,就回家幫父母做粗活路,不適合打搶水田可以鏵冬水田,不適合栽秧薅草可以挑糞,不適合壅紅苕可以掰苞谷打谷子。雖說相貌長得周正又勤快機靈,但平安的媳婦蘭香也是老支書伯娘憑著她的威望,用能把雀兒誆下樹的本領來撮合才接進屋的。

自從村主任證實說國家要繼續搞西部大開發以后,人們確實看見當地的這鄉那鎮的街上都在搞擴建,鎮與鄉之間的公路也挖了重新修柏油路,幾個鄉鎮的地界上還開工修起了杭瑞高速公路。有那么多建設項目,當地的砂石廠、磚廠就多了起來。平安給一家砂石廠打砂,那機器出了故障,粗的細的石砂砸向他的臉,把眼睛砸得血糊糊的,睜也睜不開。砂石廠主帶他到縣醫院去醫,縣醫院只是作了簡單的處理,要他到市醫院去醫。平安到市醫院去醫,醫生說已無法恢復到快杵攏紙上去看得清字的程度。平安不斷地在內心里長嘆,完了,完了,他的眼睛比以前更看不清楚,他以后的日子將過在多種不確定之中了,首先是他看的是什么東西他已不能確定了。

在醫院的日子,平安的媳婦蘭香照顧平安很仔細,沖了溫水遞給他吃藥,要等他拿住了杯子才放手;打了飯菜進病房,要把菜給他搛到飯上才遞給他吃,他第一嘴吃到飯,第二嘴就吃到蔬菜了,他又吃一嘴飯后,下一嘴就吃到一小塊肉了,他越往下吃,里面的肉越大塊;蘭香說他眼睛蒙著紗布,解手的話就在病床上吧,他對不上那便壺口子,她給他拉起對上,平安說不,他得到廁所去——蘭香牽著他上廁所也不避諱,直接把他牽進了男廁所,說男人那東西她又不是沒見過;晚上睡覺,她側著身子挨著他就將就了,沒有一句怨言??稍绞侨绱?,平安越是覺得不安,蘭香會不會離開他???當初談她的時候全得老支書伯娘連哄帶誆,進門后知道他的眼睛不大看得清楚,特別是知道他不適合栽秧、不適合薅草,不適合給煤油燈加油、不適合把糧食裝進口袋里等等以后,她就常常嘆氣。

個把月后出院回家的時候,蘭香牽著平安坐電梯,牽著平安坐出租車,牽著平安坐了大巴車又坐中巴車,在村寨前面的坳口下車以后,更是把平安牽得緊緊的,走過那截窄窄的土路,走過原先的倉庫和小學的壩子,走過一截田坎,走進自家的院門,生怕平安有一點閃失。平安戴著一副墨鏡,手拄一根竹棍探路,平安的父母見到平安,平安雖然看不清楚,卻聽得出那聲音已經哽咽,平安,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溫家坡寨子里有老的少的來看望平安,慰問平安,同情平安,問平安的眼睛究竟如何。平安說只看得見一點晃晃,比如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還有就是黑夜里的光,白天里的黑,還有就是刺眼的顏色,比如大紅、大黃、大黑。平安說走家鄉的熟悉的路憑感覺,城里道路彎來拐去、人多車多時,就分不清楚了,就要靠竹棍探路了。一些人心情沉重,一些人卻在岔開話題,減輕一點沉重。

平安在自家屋里摸著倒是勉強能夠走動,灶房在房檔頭,一家人大多從灶房里進出,在灶房里聚集、吃飯;緊挨灶房的是冬天烤火的屋子,烤火屋里邊的一間是父母住的,平安和蘭香的房間在堂屋那邊,也是里邊的一間,他作為長兄先結婚,所以歇房在樓下,兩個兄弟的房間則在兩邊的樓上。從灶房穿過冬天的烤火房是七步,穿過堂屋也是七步,這些,平安很熟悉,從灶房出門到茅坑是十三步,平安也很熟悉。平安眼睛看不清楚以后,飯還是在桌子上吃,蘭香給他舀了飯,坐在他的旁邊給他搛菜,而上茅房、上床、換衣服,包括在屋里和院壩里走動,平安都還能自理。

悶悶地過了年,這天晚上蘭香對平安說,你好久沒洗澡了吧,給你洗個澡?平安眼皮動了一下說,可以呀。怎么不可以呢,自從眼睛受傷住院以后,自從出院回到家里以后,平安的飲食起居大多是蘭香在料理,大多是她說怎樣就怎樣。蘭香燒了熱水提到他們的房間倒在木腳盆里,平安坐在木腳盆邊,熱氣繞著他,像火焰一樣騰騰的,他自己洗著前面,頸項,手腕,夾孔(腑下),胸膛,大腿,包括腿根,蘭香則幫他搓背,背膀,肩膀,腰間,搓得他癢癢的,然后,在平安搓洗過的地方,蘭香又搓洗了一遍。蘭香搓著洗著,熱熱的水珠還沒擦干,平安就把蘭香抱住了,說感謝你啊蘭香,我的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你還對我這樣好。

蘭香讓平安抱了一下以后,把他拉到床邊,讓他上床睡下。蘭香從后門倒掉了臟水,才給平安找貼身的衣服穿,去了茅房回來才挨著平安睡下。蘭香說洗了澡感覺好得多吧?平安說洗了澡感覺好得多——那你呢?蘭香說我也洗了。平安就摸蘭香,說真是洗過呢,細嫩細嫩、嫩滑嫩滑的。蘭香也摸平安,從胸膛摸到肚腹,直往下摸,摸得平安呼氣也長了吸氣也長了。平安想快速做出回應,蘭香拉著他說,你不忙嘍,慢慢的嘛。平安還是按照他的節奏做出了回應。一個回合之后,蘭香仿佛意猶未盡地說,你還想再來一盤兒么?經過蘭香鼓動,平安又戰了一個回合。蘭香說怎么樣,你是喂得飽的狗吧?哪有喂不飽的狗啊。平安說你說這些做哪樣呢?你有哪樣別的話要說吧?你今晚上有點和往常不一樣呢。蘭香說是呀,你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我還不是要和以前不一樣么。平安和疲乏斗爭著說,你有話快說吧,再不說我可要睡著了,要打噗鼾了。蘭香說那我就說了,以前我們這個家庭是你在找錢,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你的眼睛比以前更看不清楚了,也該我出去打工找錢了。平安說你,你一個女人家,怎么行???蘭香說哪個說女人家就不行了,寨子里的女人出去打工的不是很多?——只是呢平安,在近處做這些下力活路我怕不行,我到遠處廣東福建或者上海浙江去打工完全可以。平安說可是你出去打工,我父母會怎么想???我這眼睛又看不清楚了,除了我會擔心,我父母也會擔心啊。蘭香說擔心哪樣?擔心我吃不了苦,水土不服,身體受不了?平安說當然擔心這些啦,也不止這些呢。蘭香說還擔心哪樣呢?平安說還擔心你變心,不回來呢。蘭香說我是那種人么?我的家在溫家坡,我的男人在溫家坡,我的姑娘兒子在溫家坡,我的公婆在溫家坡,我的爹娘在這溫家坡旁邊,我怎么會變心,怎么會不回來啊平安?平安說你話是這樣說,可是這件事情,你只要出去打工,多數人都會像我們這樣想,只有少數人會像你說的那樣想。平安心想,真是怕哪樣來哪樣,這個問題終于還是冒出水面來了。蘭香說可是像我們這個家庭,得有人出去找錢,以前是你,現在輪到我了呀。你沒聽說寨子里已有人家要到鎮上去買屋基修房子?就是你的二兄弟么,也到縣城去買了房子呀,莫非大家都在想著搬遷,你卻要在這寨子里住一輩子?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兒女們想一下呀。蘭香說到這里,平安就無言以對了。

平安的父母反對蘭香出去打工,可蘭香還是堅持要去。

女兒吊著蘭香,蘭香也還是要出去,說去找錢來到鎮上買房子,然后讓姑娘兒子到鎮上去讀書。

平安摸索著送到院門外,說蘭香你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保重身體啊。

平安聽見女兒追到以前的倉庫和學校的壩子邊去了,媽媽,你早點回來??!

平安想象得到,蘭香朝坳口的大馬路走去的時候,肩膀一定是一聳一聳的。

抱著孫子的母親對平安說,平安哩,蘭香這一出去,會不會回來,就是回來,哪時回來,怕都不一定??!

平安說我連她穿的哪樣衣服去的都分不清楚,再說腳長在她的身上,我有哪樣辦法??!

母親說現在這個社會,男女之間的事情已很隨便,寨子里也有女的跟著人跑的,蘭香出去隨便遇到一個都會比你強……

平安說看吧,她去外面逛了一轉以后,應該哪天就會回來呢。

蘭香出去打工以后,平安一直想著她,可以說沒有哪一天不想。想念蘭香在醫院對他的照顧,給他遞水吃藥,給他打飯搛菜,帶他上廁所,想念她帶他坐電梯,上的士車、大巴車、中巴車,想念她給他洗澡,和他做那件事情,要他慢慢的,不要慌。她做得多細致啊,讓他多快活啊??墒撬鋈チ?。他多想經常跟她一起那樣快活啊。

平安雖然管不了也沒有管小孩,雖然管不了也沒有管家人的吃穿,就在家里閑著無所事事,他想念著蘭香,作為男性的麻煩就冒了出來。平安也知道這是日子里的隱秘部分,屬于日子里的縫隙中的內容,可也是不能缺少的內容啊。平安只得把男性的麻煩壓抑著。

一個月以后,推遲出門打工的二兄弟陪他到市醫院復查,他以為外出可以把麻煩解決一下。住旅館的時候,二兄弟考慮到了他的需要,悄聲問他,要不要叫個小姐?他曾期望出現這樣的情況,可是這樣的情況真出現的時候他還是驚異得不知所措,驚異于二兄弟洞悉了他的心思并向他提了出來。二兄弟說,你不要顧慮,人都是這樣的,有問題就要解決,憋起不好。錢的問題你也要看開點,上面的眼睛看不見了得到的賠償,就可以拿點出來解決下面的問題。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也行,說取之于身體用之于身體也行,總之是用你自己的錢解決你自己的問題,這很正常。平安還是沒有說話,心想這都是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惹的禍,要是眼睛沒有更加看不清楚,蘭香就不會出去,就不會出現這一系列問題。平安的心思又繞到悲嘆命不好上去了。二兄弟還說,你也不用擔心,我給你看著,很安全的,再說那小姐也不敢騙你的錢……即使如此,平安也還是沒有照辦。他覺得哥哥嫖娼,兄弟站崗,有點不爽。

沒能解決麻煩,只是心理上得到了一點點敞開,敞開了一絲縫隙一樣。

到醫院復查也復查了,結果仍然一樣。砂石廠除了給他付醫藥費,就是根據醫院復查的結果最后補足他一筆錢。平安對補償不以為然,那錢買不來一雙眼睛啊??裳劬Ω涌床磺宄?,醫不好了,人家只有補償。

從醫院復查以后回到溫家坡,平安認真做的一件事是重新練習走路。想到都快半生年紀了還得重新練習走路,平安不禁嘲笑自己。但自嘲歸自嘲,練習走路不能耽誤。從在屋里、在階沿坎上摸索著行走,到在院壩里手執竹棍試著行走,以及在村寨里的路上練習著行走,平安都做得一絲不茍。摔跤是因為對更加看不清楚以前的路記得不精確,還有就是道路有了小小的改變。摔了幾次跤,幾次都摔得臉上身上皮皮翻翻以后,平安變得有點自暴自棄。

平安其實已經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了。

平安的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以后雖然得到了一筆補償,可他的老婆蘭香卻出去了。平安開始相信母親的話了,蘭香出去以后會不會回來?就是回來,哪時回來?都沒得個準啊。蘭香哎,你要是不回來了,也該把這補償我的錢分點去啊,這錢是補償我的其實也有補償你的啊。平安想到蘭香給他生了一女一男兩個孩子,既有功勞也有苦勞。蘭香,你要是不回來了,也是出于無奈啊,怎么能跟一個看不清楚的人過完后半輩子呢。

蘭香出去以后,好久好久才托人帶回來一點音信,說是她到了廣東的惠州,找到了做拖鞋的活路,也沒說吃得了那個苦不,水土服不服,一個月好多錢的工資,一天做好多個小時的活路,一個月有沒有天把兩三天的休息,生怕多說了半句。平安還想曉得她進的廠大不大,有多少人做工,廠里有沒有溫家坡的人呢。平安覺得自己一切都完了,兩只眼睛都更加看不清楚了,練習走路總是摔得皮皮翻翻的,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兩個小孩怎么長大???他消沉得茶不思飯不想,幾乎只想悄悄了結自己的生命??墒请S時都把他看得很緊的母親卻對他說,平安啊,眼睛看不清楚了也是沒得辦法的事情,這是天家的意思。轉過來你要會想,天家他只是讓你一雙眼睛看不清楚,還沒有要你的命呢,你何必把自己的命也交出去。平安的父親說,你媳婦出去了就出去了吧,她不是給你留下了一雙兒女么。你只要會想,就會想得開。平安的母親說,有你在起,就算哪樣都不做,兩個小孩也有個爸爸喊啊。你忍心讓他們還是黃屎娃娃就沒娘又沒爹?孩子我們幫你拖,他們大了就可以幫你了。平安的父親說,你要好好活啊——常言說好死不如賴活呢。

平安的母親還把小時候給他縫在帽檐上正中間的玉佩翻找出來,要他隨身帶著。母親說平安小時候戴著玉佩順利成長,沒有遇到哪樣麻煩。長大后沒戴了,哪曉得眼睛出了意外?,F在讓他隨身帶著,讓玉佩保佑他隨時吉祥。

平安聽了父母的話,為他的兒女有爸爸喊而賴活著。

雨天不便練習走路的時候,平安就著重練習摸錢,壹佰元,伍拾元,貳拾元,壹拾元,伍元,壹元,從大到小,從小到大,平安覺得難區分的是壹拾元和貳拾元,寬度幾乎是一致的,只是長短有一點點小區別。雖然他的眼睛稍微看得清楚的時候市面上就不大流通分幣了,但他也還是通過用手摸來區分它們,包括區分角票,從紙質到油質,從暗紋到厚度,包括區分硬幣,從紋路到大小輕重,到彈在桌子上的聲音。從在真錢中區分又到在假錢中區分,再到在真錢假錢中區分真假,然后疊錢。平安疊錢先疊大張的,再陸續從大到小,而且完全是正面朝上,也就是“中國人民銀行”疊著“中國人民銀行”,“銀行”右下方的頭像疊著頭像,多少元疊著多少元,編號疊著編號——平安就這樣打發著他看不清楚的時光。

平安在看不清楚的生活里每天還做的一件事是聽電視。不練習走路的時候,不摸錢區分大小真假的時候,平安就坐在屋里聽電視,比如他聽到了女子需要補水的廣告,聽到了某個姑娘說“只要我愿意,還有什么不可以”的廣告詞。而村寨里的人們要么在院門口,要么在以前的倉庫和學校的壩子邊,常開平安的玩笑,問國家最近發生了哪樣事情沒有,世界上又出了哪些事情,平安總是先說領導們都很忙,人民群眾生活水平都很高,世界都很亂……然后說人民幣在國外越來越值錢……

后來,蘭香除了帶回一句沒有錢打回來的話以外就一直沒有了消息,平安和平安的父母向打工回家過年的村寨里人打聽也沒打聽出結果,平安的母親就向到平安家來耍的平安的舅舅求援,重新給平安談一個相當的媳婦。

平安聽見舅舅說,相當的,哪種是相當的?姐哩,平安這個媳婦不好談呢,他本身眼睛就看不清楚。這眼睛一看不清楚,就好多活路都不能做了啊。

平安的母親說,他舅爺哩,又不是外人,就不格外么。平安眼睛看不清楚,是個缺點,你就想一下哪兒也有缺點的女子沒有,年齡也相當的——

平安的舅舅忽然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黑鵝溪有個女的,是個啞巴,聽說沒得生育,男的把她送回娘家了——

平安的母親說好呀,你哪天趕快去問一下,是哪樣情況,要是還沒有落實人家的話,就給平安提談一下。

平安在一邊說,媽,舅爺,你們忙哪樣啊,蘭香還沒來消息呢,等她有消息了再說吧。

平安的母親說,還等蘭香蘭香,她都出去這么久了,她要是心里還有你和孩子,早就來消息了,她要是找到錢了的話,早就打錢來嘍。

平安這天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走到村寨前面的坳口,搭車到鎮里后很快就摸摸索索坐上了到市里的班車,他再次出門摸摸索索到市醫院復查,是在對他的眼睛沒有恢復希望的情況下僥幸存著一份希望,想要是萬一能恢復呢,那不是好而又好,好得就像做夢一樣——哪曉得醫生告訴他的結果還是一樣,無法恢復到以前稍微看得清楚一點的狀態了,夢也不用做了。

平安的眼睛還是只看得見一點晃晃,比如白天是白色的,黑夜是黑色的,還有就是黑夜里的光,白天里的黑,還有就是刺眼的顏色,比如大紅、大黃或者大黑。平安走老家的熟悉的路憑感覺,城里道路彎來拐去、人多車多時,就分不清楚了,走起路來很困難。好在城里的大街邊還有盲道,有直直的線路,有點規律可循。

平安再次出門,除了復查眼睛,也有想獨自解決一下問題的意思??墒?,他卻覺得遇到了兩難。他想自己解決問題,不讓熟人知道,可又擔心不安全。他從醫院復查了眼睛出來到車站找住宿的時候,喊客的女服務員喊到她們的旅社去住,他問遠不遠,人家說不遠,他說他要帶路,人家答應帶他,他說明早上要送他到車站,人家也答應了送他,他才去住的。女服務員拉著他的手走了好一會兒,進房間的時候,女服務員問他要叫小姐不,他沒說要,也沒說不要,而是說你們這里還有小姐?女服務員說你要么我們可以給你叫,就像叫外賣一樣。平安憑服務員的聲音和晃動的身影判斷,她應該是個長得清秀、個子嬌小的女子,他以前就喜歡小女子,現在更是喜歡,覺得小女子好駕馭得多。他說你做不做呢?女服務員說我?我不是那種人。這一分鐘,平安覺得有點尷尬。其實他也不想迅速就做那事,只是希望女服務員能跟他親近一下,比如理一下他的衣服,或者摸一下他的臉,甚至抱一下他……他當然也想釋放一下,想親近一下女性,使心中的悶氣能放出一點,但他就是覺得心里沒底。最后還是沒有做那件事。

第二天上午,平安坐著回家的班車才走個把小時的路程,有人就提出要下去解手,平安有點不以為然。平安清早起來解了手,吃早餐的時候喝了點湯,然后便沒有喝水。眼睛看不清楚以后,平安已向女子們學到了少喝水少吃東西的習慣,因為吃喝多了都不方便。平安逐漸領悟,所以女子們才要補水啊。他可是沒有補,也許他哪一天會變得很干癟,要補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可是這次客車停下以后,來到平安身邊坐下的好像是個女的。依據是那身上透露出的女性的氣息,不但沒有汗味,而且還有一股女性的體香味。再說她好像有飄逸的披肩發,那披肩發扇起一小股風,那小股風中有著明顯的洗發露的香味。

女子好像把她的包放在了腿上。有人過來向女子收錢,平安聽見女子要去的地方是他要經過的家鄉縣城。平安覺得既然女子坐的差不多也是長途,那他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旅途里就是伴侶——他這個眼睛看不清楚的人,未必這次坐車回家還和女子有緣?就是不知道會不會發生點什么。

女子好像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衣服下面的手臂抱著一個像是黃色的包,她的腰身動了幾下,這個平安感覺得到,腿也動了幾下,像是一會兒伸一會兒屈,因為平安的腳也被碰了一下。平安從這些動作判斷,女子是在東張西望。望車內的乘客?她應該已經望過了。復習一遍?望車窗外的風景?眼睛能看見真好,可以看見好多風光啊。平安只分得清反差很大的顏色,已無法看見世上的美景了。但他的耳朵和鼻子卻很靈,真是上天為他關了兩扇門,卻給他開啟了兩扇窗,除了車內的說話聲,汽車發出的聲音,平安還聽得見公路邊有小河流水的聲音,那聲音中平安還聞到有一絲濕濕的氣息??蛙囋谏綅{間穿行,小河在公路左邊的下面流淌,平安判斷車子開動的方向與河水流動的方向是相反的,因為河水流動的聲音越來越小,汽車行進的聲音越來越大,是往上走。

女子好像沒一會兒就打起了瞌睡,因為她的身子已沒有動靜,沒有東張西望。平安便也假睡,閉上眼睛,其實他的眼睛閉和不閉也沒區別,反正都看不清楚??伤诩偎?,卻感覺女子的氣息像是離他越來越近,那飄飄的發絲像是有一兩根飄到了他的耳邊。平安覺得這感覺很好,如果女子是有意為之,那這感覺就更好。平安讓自己的頭向女子挨近一點,那發絲好像就多有了幾根飄到他的耳邊。平安不敢造次,就這樣不動,女子隔一會兒像是向他靠了一下。

忽然,平安覺得女子頭發上洗發露的香味很像蘭香用的那種洗發露的香味——女子就是蘭香么?平安只是懷疑,不能確定。車的顛簸中,平安朝女子的臂上靠了一下,女子也朝平安的臂上靠了一下。平安忽然激靈了似的,想換一下坐的姿勢,他剛剛兩手手指交叉著圍在自己的肚腹上,接著他將手伸進自己的褲兜里去。之后,平安覺得還需要換一下坐姿,又將他的手從褲兜里抽出,純粹放在他的右腿上,隔一會兒往外挪動一下,他的手便把穩著自己的腿而又挨著女子的腿,漸漸地他明顯感覺到了她的體溫,熱乎乎的。

車內忽然出現小狗的叫聲,哇哇哇哇的。有人說哪個的狗,哪個的狗,到巷道里了。有人好像去牽那狗。又有人說那狗好像暈車了,搞得好臟好臭啊。平安看不見,只能憑耳朵聽,憑鼻子聞。他確實聞到一股臭味。他感覺身邊的女子朝巷道里看了一下,然后馬上呃呃地打起干嘔,估計是挺難受又無助的樣子。這當口,平安一把將女子攬到了他的衣兜里,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你既然有點暈車,何必還去看那狗東西呢。我們不看它,不聞它。女子在平安的衣兜里趴著沒有動靜。平安一只手拉著她的手,一只手繼續輕輕拍打她的背,她好像好受了一點。平安聞著她的頭發里的洗發露香味,覺得很受用。

平安越來越覺得女子頭發上洗發露的香味就是蘭香用的那種皂角洗發露的香味——女子就是蘭香么?蘭香,你回來了么?你終于回到了我的身邊???真要是這樣,就太好太好了。平安已將女子抱著了。

女子好受一點以后,有點不好意思地靠在平安的肩膀上,平安也覺得很好。女子說她怕坐車,頭暈,搞不好就要嘔吐。平安說你現在沒吐,還好呀。女子說她在梵凈山下的那個縣城里做工,她和她的男人跟他們家鄉出來的人一起做泥水工,她這是回去給死去的親人燒月半紙,也去親戚家吃一下酒,送個禮。啊,不是蘭香。女子說雖說出來幾年了,小孩都在城里讀書,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但老家的親戚還是不能丟,畢竟是在那里出生、長大、成家后出來的。平安忍不住很失望,敷衍說像你這樣都出來幾年了,還想著回去給親人燒紙,去親戚家吃酒,難得啊。女子說人不能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呀。

平安轉念又想,既來之則安之吧,抱著的女人雖不是自己的,但在車上有個女人抱著也不錯。他轉移話題說你男的做泥水工很辛苦吧?女子說你怎么知道?平安狡黠地想象著說,他可能是砌磚工,成天就是不停地拿著磚刀抹泥漿在磚上砌磚墻,所以回家吃了飯差不多倒頭就睡了,也想顧及一下你,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女子說他就算是那樣,也是為了我們的家,為了我們的孩子,也等于是為了我。

平安繼續轉移話題說,你家那個鄉隔我家那個鎮也不遠,你繞到我家去耍兩天噢?女子說她燒了紙走了親戚就要回去,回去管小孩呢。平安說你就和我去耍兩天嘛,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以后,我的老婆也出去打工了,去了年多都沒有回來,過年也沒有回來。我很想吃一頓年輕女人做的飯菜,你就和我去,我們一起做一頓飯菜吃嘛,味道肯定很好。女子說不行,我有老公,有小孩,我有我的事情。你老婆出去了,就等一下吧,說不定緣分哪天就來了呢。

司機在一個叫苗王坡的地方停車吃午飯的時候,平安問女子要吃東西不,他請客。女子說不吃。女子問平安要吃不,她下車去給他買來。平安說你不吃,我也不吃。平安想即使女子不是蘭香,他也應該這樣做。

客車不去女子家的方向,女子在客車穿過縣城的時候下了車,說到縣城的短途車站去坐車。

女子下了車,平安覺得很遺憾,他從自己的座位上迅即移到了女子剛才坐的位置上,好像生怕被人占了去一樣。平安坐在女子剛才坐的位置上,感覺還是熱乎乎的——蘭香在外面也這樣跟人接觸么?

平安摸一下母親要他帶在身上的玉佩,臉一沉,他摸到那玉佩已經破碎了。平安有點驚慌,美好的玉佩怎么毀在他身上了???

到市醫院復查以后,平安對自己看不清楚的眼睛恢復到稍微看得清楚一點的狀態已不抱幻想了。他已經死心了,認命了。

就是對老婆蘭香再也沒有一點消息放心不下。

可是不管平安對蘭香放心不下還是放心得下,平安的舅舅已把黑鵝溪的啞巴女子領到了溫家坡,領到了平安家里。平安感覺兩個人影進了屋,聽見舅舅的聲音在和母親打招呼,在向母親介紹——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家里忽然就來了一個女人了?雖然,蘭香出門以后,平安時常想著她,有時甚至在心的深處都把別的女人當著蘭香來想了,越想越不得,越想越想要,都很有點丟丑了,甚至都把母親要他帶在身上保佑他吉祥的美好的玉佩弄破碎了,多么糟糕啊,多臊皮啊,多丟臉啊,多可恥啊??墒?,家里忽然來了一個女人,一個陌生的女人,平安還是覺得很突然,不光突然,簡直覺得說不過去,沒得道理呀。平安說媽,舅爺,你們這是在做哪樣呀?平安的母親說做哪樣,你不懂???蘭香出門以后,你不是需要個女的來照顧么?搛菜吃飯,走動陪伴,說話消愁,病痛冷暖,總要有個人在身邊,當爹當媽的也是盡量在想辦法安你的心??!平安說可是還沒得蘭香的消息呀,我和她還沒有離婚呀,你們就這樣急得很???比我還急?平安的母親說,還談蘭香做哪樣啊,她都一去豌豆不結角(果)了,你曉得她在外面搞些哪樣名堂???平安的父親從門外進來插話說,你和蘭香的事情我也問了,你三兄弟也是這樣說的,法律規定,夫妻之間只要分居半年以上,夫妻關系就沒有了實質,叫有名無實,一方就可以采取措施了。平安說問題是我不想采取措施。平安的父親說,可問題是人家離家出走了,先就采取了措施呀。平安的母親說,就算你和蘭香的夫妻關系名義上還沒斷,我們也不談這個。我們請個人來照料你,就當請個保姆,要得不?既照料一下你,也照料一下小孩們,要得不?平安負氣地說,我雖然眼睛瞎了,成了個殘疾人,可我不需要照顧,我的生活能夠自理。平安的母親說好好好,你的生活能夠自理,我和你爹請她來幫忙照料小孩,該可以吧?因為你當前還照料不了小孩,你對照料他們應該做的事情還不熟悉,兩個小孩又還小……

平安沒能阻止啞巴女子的到來,他一個眼睛看不清楚的人,還能阻止哪樣呢?啞巴女子是母親請舅舅帶來的,得到了父親的應許,他平安能阻止得了么。

舅舅說啞巴名叫蘭花——平安的腦子里好像忽然轟了一聲,眼前也好像忽然亮了一下,覺得真是怪了,一個叫蘭香,一個卻叫蘭花,真的都是他的阿蘭么?聽了電視上有些人總是黏聲黏氣地叫阿花阿草,平安都油膩膩地學到了。

啞巴蘭花來到平安家,有平安的舅舅在場,平安的父母請了家族中的一個高輩子和村民組長到家中一起吃了頓飯,就算是儀式了,名義上是歡迎儀式,實際卻是平安的二婚儀式。蘭花就這樣在平安家生活了,陰悄悄地,非常低調。

首先是平安反對搞儀式,包括多請些人吃飯,擺幾桌或十幾桌甚至幾十桌宴席,說是如果那樣,不是高調地宣稱他平安又和蘭花一起生活,他已經進入二婚了么。平安的父親依著平安的意思說,不能說平安又和蘭花結婚了,平安和蘭香還沒離婚呢,蘭香會不會回來、什么時候回來還說不一定呢,只能說是他們家里請蘭花來幫忙照顧平安的生活,幫忙照顧平安的一雙兒女。

蘭花來到平安家里以后,有人問蘭花和平安是什么關系,平安的父親分明回答說是照顧和被照顧的關系。有人又問要是他們相處得好呢,還是照顧和被照顧的關系嗎?平安的父親說,至于平安和蘭花之間的關系怎么樣,那就確實要靠相處了,處得好,有了感情,在一起恐怕也是難免的事情。

平安的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是女孩,平安的母親要她喊蘭花做媽媽,她不喊,說她有自己的媽媽,出門打工去了,去找錢來在鎮上修房子,然后她和弟弟就到鎮上去讀書。平安的母親說,那是你的大媽,你大媽她不回來了,不要你們了,所以我們給你們找了個小媽,就是二媽,以后就由你們的二媽照顧你們。女孩一聽就急了,紅著臉說,我才不要二媽照顧呢,我只和爺爺奶奶在一起。平安的母親說,我孫女不愿意由二媽照顧,也行,我們當爺爺奶奶的就帶她。小的個孫崽由蘭花幫忙帶,這樣安排可以吧,平安?蘭花主要照顧你和小孫崽。

雖然平安聽母親說蘭花的年齡比他小,蘭花的手勢打得好,可他卻看不清楚,年齡比他小和手勢打得好又起哪樣作用。平安也可以說自己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可是說的比唱的好聽也不起作用呀,蘭花她聽不見,十啞九聾。

平安還聽母親說過,蘭花雖結過婚卻沒有小孩,沒有生育。母親內心里就是把人家當作媳婦的啊。母親說沒有生育也好,平安已有兩個小孩了呢。意思好像是沒有生育也不用人家生育,其實是不用人家生,但仍然要把人家當作媳婦用,要人家幫忙育。

平安非常擔心、隨時都在擔心的事情是,蘭香要是回來了怎么辦?蘭香可是他的結發妻子,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啊。

不過平安發現了一個縫隙,既然母親說蘭花沒有生育,那就也好,就是說他沒有再生小孩的硬性任務了,就是說他不用必須和蘭花睡在一張床上做那件事了。父母親表面上是只要求蘭花以保姆的名義照料他和小孩,實際上也是只要求蘭花以媳婦的名義照顧他和小孩,那平安完全可以不和蘭花做那件事,而讓蘭花盡到一個媳婦或保姆的責任。

平安的心里只有蘭香。

盡管平安和小男孩的生活都由蘭花管著,吃飯的時候,蘭花把飯舀在碗里,和筷子一起遞給平安以后,就跟平安坐在一個板凳上,再把菜搛在平安碗里的飯上,一起吃著,平安碗里的菜吃完了,蘭花又給他搛;換衣服的時候,蘭花把平安的衣服找出來,平安摸索著自己換,平安把衣服穿反了,蘭花便把他脫下來,翻過面后再給他穿。平安的母親面帶著微笑說平安反正也看不見,也沒有哪個會注意他的衣服穿反沒有,不必太認真啊??墒翘m花還是堅持給平安把穿反了的衣服翻過來,然后連同一家人換下的衣服一起洗;蘭花給小男孩喂飯,招呼小男孩拉屎拉尿,晚上哄他上床睡覺,還真有點像是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平安心想,這也怕是她沒有孩子的緣故,要是她有孩子,心里肯定會時常想著自己的孩子。因為自己沒有孩子,才把別人的孩子也當作自己的孩子。

晚上的時候,蘭花哄著孩子睡覺,孩子見平安睡在床邊的沙發上,就說,爸爸,你叫我上床睡覺,你怎么不上床睡覺呢?平安說我睡沙發,將就你和你孃孃睡在床上寬敞點。小孩說,奶奶說的,不是孃孃,是媽媽;可姐姐說,不是媽媽,是小媽,是二媽。平安說不是媽媽,也不是小媽二媽,是孃孃,記住沒有。小孩說沒有,你們這個叫喊這樣,那個叫喊那樣,我怎么記得住呢。平安說你記住我說的就行了。小孩說你光是叫我上床睡覺,你自己又不上床睡覺,我為哪樣要記住你說的呢?這話是小孩說的么,還是有人背后教他的?平安說我是你爸爸呀,爸爸只有和媽媽一起睡,不能和孃孃一起睡呀。小孩說才不是呢,寨子里有人的爸爸就和他的孃孃睡……平安沒有采納小孩的意見,感覺是有人教了小孩說話。

又一次,孩子快睡著的時候,一只手拉著蘭花的手,另一只手非要拉著平安的手,說你們一邊睡一個,我拉著你們的手睡在當中,就睡著得快了。這又是幕后人的一招呢。平安還是沒有采納小孩的意見。他只是讓蘭花睡床的里邊,拉著小孩的一只手,他自己則坐在床沿上,把手給小孩拉著,等小孩睡著了,就退回到沙發上了。

這一晚上卻不同,平安睡在沙發上自己感覺到了自己的躁動,很想做那件事。想想,舅舅來到了家里,舅舅給平安找來了蘭花,平安的母親殺了只雞給舅舅吃表示感謝,也是情理中的事。母親要平安敬舅舅一杯酒,平安自己也喝了一點,這都正常。對了,母親肯定是把兩個雞靠子(雞腎)通過蘭花的手,給平安吃了,平安才覺得這樣躁動。平安心想,母親啊,你也是高人啊。殺雞給舅舅吃,你表示了感謝;要我給舅舅敬酒,表示了禮節;叫蘭花給我吃雞靠子,讓我躁動起來,和她做成好事,你是嚴絲合縫,一箭三雕啊??善桨灿彩且е例X管住了自己。他想,他的婦人不在家了,他可不能把別的婦人當作自己的婦人。他得慢慢地等蘭香的消息,多等一天是一天,要是哪天蘭香回來了,他也能說清楚自己沒和蘭花做下什么。

可是總也沒有蘭香的消息。

這天晚上,孩子睡著了,一只手拉著蘭花的手,一只手還拉著坐在床沿上的平安的手。平安心里想著蘭香,卻再也沒能忍住,把自己的手從小孩手里抽出來放在了蘭花白白的肩膀上,繼而抱住了蘭花,然后就火急火燎地解蘭花的衣服,跟蘭花做和蘭香一樣的事情,嘴里還不停地喊著蘭香,蘭香,你回來了呀,你多好呀。你對我這么好,你就是我的全部啊。我的全部也都是你的啊。因為蘭花聽不見,平安也沒有感覺到蘭花的反感,有時喊蘭香的聲音越喊越大,聲音越大就越賣力,平安不知道蘭花是認為平安的賣力是對她照顧他和小孩的獎賞呢,還是她久旱逢甘霖,受了感動,蘭花緊緊地把他箍著,他在她的眼角邊摸到了濕濕的眼淚水。同時也聽到屋外像有簸箕絆倒的聲音。

平安白天在房前屋后,在村寨的路上走動,既是練習走路,也是散心并鍛煉身體,晚上呢,隔三岔五地,他想蘭香想得不行的時候,就和蘭花轟轟烈烈山高水長地做那么一回,蘭花先是不出聲,后來就咿里哇啦的了,就把平安箍得很緊很緊了。這時,平安總會忍不住說,蘭香,蘭香,你回來了?你多好啊。你是我的全部啊,我要把我的全部都給你啊。

只有當蘭花咿里哇啦地叫著,平安在她眼角邊摸到濕濕的眼淚水的時候,他才明白和他一起快活著的不是蘭香,而是說不出話的啞巴蘭花。平安于是也想,我眼睛看不清楚,你耳朵聽不明白,嘴巴也說不出來,都沒關系,我們都很快活就很好。

蘭花已經由母親帶著到過自家的菜園子多次了,這天,平安背著一個小背篼,手拄著一把小鋤頭,要到菜園子里去侍弄一下那些原先由蘭香栽種的菜,蘭花見他要單獨行動,迅速就取了一把鋤頭和一把鐮刀跟著平安出門。蘭花在院壩里截在平安面前,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平安,平安卻看不清楚她的面貌,蘭花的比畫他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咿里哇啦地發出聲音,意思當然是問平安要到哪兒去做哪樣。平安的臉差點撞在蘭花的臉上,他說對,你就是看著我,我也看不清你的臉,而你想說哪樣,卻又說不出來,這就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生活的難處。也對,你就咿里哇啦地吼,亂吼都行,我能聽見你的聲音,我聽見你的聲音以后,就能慢慢弄清楚你的意思了。對,以后你就這樣。平安繼續說,也是哈,我忘記你耳朵聽不見了,以后我有哪樣想法,要么大聲和你說,不怕別人聽見,要么我比給你看,你看得見呀。平安說過這些話之后,蘭花讓自己的手拿著平安的手,然后在鋤頭上拍打,這一拍打,平安就懂了,蘭花的意思是問平安拿著鋤頭出來做哪樣。平安就大聲說,你問這個哦,我拿著鋤頭是要到菜園子里去看一下那些菜,我也好久沒去看它們管它們了。要是需要經管一下呢,我就經管它們一下。蘭花就取下了平安背著的背篼自己背上,并在前面帶著平安行走。平安本身熟悉路徑,加上手里拄著鋤頭,就跟著蘭花亦步亦趨地行走了。

溫家坡寨子里人家住得密集,房前屋后邊邊角角用來作的菜地,大都加了圍欄,平安家的菜地也一樣,有用小柴火棍圍的,有用杉樹皮圍的,也有用竹椏圍的,還有用刺椏圍的,這些圍的材料都捆綁在欄桿上,欄桿又由木樁來固定,可以說是牢固的。圍起的菜園子有點像一只一只的眼睛。圍的目的主要是擋雞,雞都敞放,雞愛啄菜苗,甚至啄菜種,也分不清哪家的雞啄了哪家的菜苗或菜種,所以各家各戶都把菜園子加了圍欄,有那膽大的雞敢飛越圍欄入侵,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結果自會有它的好受。單是在菜園子里被攆著飛就夠受的。當然,菜園子如是在路邊呢,圍欄還有攔過往牛羊的嘴唇及舌頭的功效,也包括攔過往行人順便伸手的功效。進得菜園門,平安先是蹲下身子伸手摸那些菜,他感覺到那些菜都有點枯萎了,干縮了。平安家的菜園子是劃了格的,哪一格種哪樣,那是有分別的,比如栽火蔥大蒜的格子,火蔥是開春后一次性扯來炒臘肉吃或涼拌了吃,扯過的空地就接著栽上芬蔥,而大蒜從蒜苗吃到蒜苔直到挖出蒜瓣,空出的地才栽芫荽;而栽白菜、蘿卜、芹菜的地空出以后,接著又栽蓮花白、萵筍,再栽黃瓜、茄子、豇豆、四季豆。除了茄子能夠獨立,它長出的黑臉貨色它自己能承受,黃瓜、豇豆和四季豆,都需要給它們插一根小木棍,一是讓它們在幼苗的時候沿著木棍生長,二是它們結的果實由那木棍承受,而南瓜、葫蘆則栽在土邊,它們的藤長得長,木棍無法滿足得了它們的延伸,再說它們的果大還重,木棍更是承受不了,就讓它們結在地上或圍欄上好了,要不就得搭棚子,搭起棚子又遮擋了其他菜的陽光雨露,它們要鬧意見,要賭氣不長或長得慢。房檔頭有空地的人家呢,則專門把南瓜、葫蘆、葫瓜、絲瓜(有的叫線瓜)、苦瓜栽在房檔頭,并給它們搭一個大棚子,讓它們攀在上面噌噌地生長、開花、結果。有的人家還在房前屋后和檔頭種些天香米和汗菜,包括馬屎汗和牛屎汗。不管是菜園子還是房檔頭,菜們都開花的時候,那些花的香氣簡直熏得人難受,那是蜜蜂們嗡嗡嗡嗡的最得意的時候,那些花紅的白的黃的紫的,簡直看得人眼睛發花。以前平安還看得清楚一點的時候,特別是早晨,太陽出來照在那些花瓣上,那些花瓣上的露水珠子晶晶亮亮,像針一樣向四處伸張,花兒很香,蜜蜂在歌唱,那是多迷人醉人的情景??!可惜平安現在看不見了。平安家房檔頭沒有空地,菜們都統一種在菜園子里。菜園子里的地沒有放空的。雖然這些都是蘭香搞的花樣,可蘭香栽種的一季菜已經過去了,菜園子里的菜只有形式還是蘭香的,內容卻是蘭花栽種的了。蘭香栽種的菜只有菜園子邊上的陽荷、魔芋還存在著,因為它們只要不一次性收割完,一季過了二季又會生長出來,并且茂盛地生長著……

平安感到菜園子里的地好大一塊都空著——這都是蘭香離開了的緣故啊。要是蘭香在家,他們家的菜園子就不會這樣空著。平安到菜園子里來,其實就是想知道以前由蘭香經管的菜園子現在怎么樣了。平安執著鋤頭要對地塊進行整理,蘭花迅速就上前制止,她雙手按在平安手中的鋤把上,不準平安亂挖,她咿里哇啦的平安也聽不明白,但他感覺得到,蘭花的意思是說他把其他的菜挖壞了。

平安說蘭花哩,你就讓我挖吧,挖壞了就讓它們壞吧,它們本來就已經壞了,要是挖好了呢,那它們不是又要長起來了?

蘭花急得像是從牙縫里逼出了話來,你、不要、挖壞、了菜,讓、它們、自己、生長吧。

平安說逼急了你也能說啊,好,你這樣護著它們,你曉得這以前是哪個經管的菜園子嗎?——蘭香,孩子們的媽媽蘭香。

蘭花就停止了動作,靜默了。

平安說,他們給你說了嗎,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以后,我的婦人蘭香走了,沒有回來,他們才叫你來和我一起,你曉得嗎?

蘭花握著平安的手,這時捏了一下。

平安說你不恨她嗎?你都來到我的生活中了,我還在尋找她以前留在我們的菜園子中的痕跡。

蘭花的手輕撫著平安。

平安抱著蘭花的頭說,你真是個傻啞巴??!你來的時候,他們說你是我重新接的媳婦,我說不是,他們說那你就是來幫忙照顧小孩、幫忙照顧我的保姆。他們要搞哪樣儀式,因為我反對,就沒有搞。你來了以后,我并不和你上床……

蘭花急得又像是從牙縫里逼出了話來,你要、挖土,就挖這、空處的,要下種、要栽秧秧,也栽這、空處的,它們、長得起來、就長,長不起來、就算了。

沒多久,平安聽見了蘭花的惡心嘔吐聲。

平安的母親悄聲對平安說,平安吔,你啞巴媳婦怕是有好處了啊,你怕是又要當爹了啊。

平安說是么,你們不是說她沒得生育么?她怎么會有“好處”呢?平安想象得到母親臉上的笑多么得意,多么意味深長。平安記憶中的母親身材高大,戴個護士帽,長袖衣服的外面還套件馬甲,長方臉,濃眉大眼。

蘭花惡心嘔吐期間,平安的母親把照管平安兒子的活路接過去了,比如她親手負責平安兒子的吃喝拉撒,喂他飯,喂他水,招呼他拉屎拉尿,給他洗衣服,讓他跟平安的父親睡覺,說是讓蘭花保胎,也讓平安的父親先適應一下。

平安對于試圖尋找蘭香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跡而遭遇不順很是沮喪,比如在天鍋一樣的菜園子里,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他隨便一動,蘭香本沒留下的多少痕跡就讓他破壞了。更讓他沮喪的是,蘭花還制止他的行為,不是因為那些痕跡是他兩個小孩的媽媽蘭香留下的,而是他破壞了那些痕跡,她不讓他破壞,也不讓他參與修補,而是要他順其自然,是好是壞都順其自然,說它們長得起來就長,長不起來就算了。話說得很簡單,道理卻不那么簡單。

大半年以后,蘭花產下一子,平安的母親非常高興,對平安說平安哩,你又當爹了呢。平安說那這、怎么辦???平安的母親說哪樣怎么辦呀?你的啞巴媳婦又給你生了個兒子,這是多好的好事呀。平安說我已有了兩個小孩呀,現在又生了一個,他們怎么才得大啊。平安的母親說小孩還嫌多么,你的啞巴媳婦她既然給你生了下來,我們就幫你們拖,拖大了,他們以后就養你、就養你們呀。從現在起,你能做點哪樣事情就要想著理起做呢,我們忙不過來的時候,你能幫忙洗碗就要幫忙洗碗,能幫忙洗尿片就要幫忙洗尿片。平安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們安排我就是,我也要承擔后果,承擔責任么。只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啊,那蘭香哪天要是回來了怎么辦???

平安的母親說,平安啊,你還在念你的蘭香啊,她都一去豌豆不結角(果)了,你還念她做哪樣???她要回來早就來了,她要是還念著你和小孩,最不堪也該一年半載帶個信回來呀,或者就是帶點錢回來呀,可是這些都沒有??!平安說那她可能是出去過得不好,不好意思回來,也不好意思帶信來呢。

平安的母親拉著蘭香生的一雙兒女說,我們不談你們以前那個媽媽了,你們那個大媽,她沒得良心。我們談你們現在這個媽媽,小媽,二媽。你們現在這個小媽、二媽原先那邊說她沒得生育,不是說的假話么,到你爸爸這兒來就有生育了,還是你爸爸厲害吧!平安說對不起她啊,我把她、當作了蘭香……平安的母親說,細娃們哩,你們要感謝你們的啞巴小媽、二媽呢,她照顧你們的爸爸,頂替你們以前的老媽、大媽,給你們吃,給你們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們,現在已經給你們生個弟弟了,你們要懂事點,勤快點,機靈點,長大了好好讀書,少給她添麻煩,也少給你們爸爸添麻煩,啞巴小媽、二媽以后的主要精力就是照顧你們的爸爸和你們的那個弟弟了。

平安沒再說蘭香,只是在心里想,蘭香啊,家里發生的這一切,你知道么?你為什么連個信都不帶回來了呢?你可是讓我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地生活著啊。

平安的父親說,有哪樣心神不定的,我們就在這溫家坡生活,小孩們長大了該到哪兒讀書照樣到哪兒讀書,不會耽誤他們的。你現在要多和他們說話,免得他們長大以后少言寡語,甚至不言不語。平安的父親平靜地說過這話之后就出意外了,這些平常狀態下說的話忽然就成了他生命中最后說出的話,一躍而成了生前的遺言。

平安的父親是去鎮上趕了場回來從寨子邊的路上摔下坎去摔死的。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或者說就是有,平安也不知道,他除了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沒聽見過一點動靜。事情出了以后平安才聽說,他的父親去鎮上趕場,是把家中他和母親、和蘭花一起種的黃豆綠豆背一點到鎮上去賣,然后買了一包化肥背回來,同時還買了兩包花花朗朗的洗衣粉、兩塊黃黃的肥皂,給平安的母親買了個灰色的護士帽,給平安買了副墨鏡,給蘭花買了一根圍腰,給大的孫女孫子買了幾顆水果糖。小孫子才出世,還在吃奶,大家都以為平安的父親哪樣都沒有買,事實上也不大好買??善桨驳母赣H給小孫子買的是個奶瓶,裝奶漿的奶瓶。平安的父親買的那些東西,平安理解成了是他對一家人的永遠的愛。當然,平安的父親也喝了一點酒,也是喝的那點酒出了問題。又一個孫子出世,平安的父親高興得很。平安的父親穿著常年穿的對襟衣,從鎮上背著那些東西回溫家坡,都已經下了大馬路,走在進寨的路上了,卻在一處窄路邊沒踩穩,摔了下去。等到有人發現,一邊告訴平安家里的人,一邊呼叫人把平安的父親抬到路上的時候,平安的父親已經說不出話了。

寨子里的人幫忙把平安的父親送到鎮醫院搶救也還是沒有效果。

平安記得他聽父親說過,解放的時候平安的父親還小,雖然小卻也被劃了個富農的成分。這富農不是靠請長工做出來的,而是爺爺奶奶自己一手一腳做出來的。富農么,就是富裕中農,比地主不足,比中農和貧農要好,要悠閑,屬于山中有地種,家中有書讀,也講究點耕讀傳家的那種。這個習慣傳下來,平安的父親常常知足,開會挨斗的時候,他的前面有地主,他不過是配盤而已。他不說出格話,不做出格事,哪個又能找到他的哪樣岔子。即使挨斗得再兇,挨斗之后該做哪樣活路還是照樣做哪樣活路,一點都不耽擱。做了生產隊的活路再做自留地里的活路,因此平安家的日子大都過得循序漸進,當然也波瀾不驚,這就是平安的父親要的,只希望他們三兄弟順利成長。本來他也是如愿以償了的,平安有了一兒一女,老二出門打工掙了錢,老三師范畢業當了老師又改行搞了行政,哪曉得平安的眼睛出了問題,平安的媳婦出門以后慢慢就斷了音信,找了個沒得生育的啞巴來照料平安和小孩,居然也生了個孫子出來,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平安的舅舅來參加平安父親的葬禮,在一個間隙,平安的舅舅說平安,你不錯啊,在別處沒得生育的女子在你這兒都生出兒子了,你不錯啊。平安說是啊,舅爺,這還是你撮合的好事呢,也有你的功勞啊。平安的舅舅很傳統,不容別人亂開玩笑,平安,你不能沒得老少啊,怎么能夠這樣說呢,怎么能夠?

平安感到他的父親去世了,延續了很多年的耕讀傳家精神和做法怕是也隨著父親而去了。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棵大樹,他是在大樹底下歇涼,那樣的日子也隨著父親而去了。以后的日子他得自己過了,肩上的擔子他得自己扛了。

平安的舅舅說平安啊,你這小兒子八字大呢,你看他才出世不久,你老子就去世了,是不是他狗日的趕走的???平安說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那小子是來趕走父親的,我寧愿不讓他狗日的出世,寧愿讓父親多活些年歲。平安的眼前迅速出現了一幅畫,呱呱墜地的小兒子在畫面的左下角驅趕著右上角的躬腰駝背的父親……平安的母親插話說,平安你不能亂說,老話說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來的要來,該走的要走,這是天家安排的事情,我們改變不了,只有依從的。平安的舅舅說,說不定天家給你一家安排的就是這幾個人呢,來了一個,只好走一個。不管它是不是這樣,平安哩,你兒子出世了,老子去世了,你該想想辦法了吧,一是自己怎樣活,二是怎樣把小孩們養大——你以前歇涼的大樹已經倒了呢。平安狠狠地點了點頭。

平安記住了父親的話,卻不大贊成父親的說法。就在溫家坡生活,孩子們長大了能該到哪兒讀書就到哪兒讀書么?現在溫家坡寨子里已經少有人做農活了,他平安也做不來,他們一家人怎么生活?母親已經老了,就靠蘭花一個人做來生活?退一步說就算是一家人能夠勉強生活,那小孩們讀書能不受影響?溫家坡寨子里已經有人到鎮上去租房子監管小孩讀書了。

平安想起他最后一次去市醫院復查了回來在大巴車上遇到的那個婦女,和她的丈夫一起在梵凈山下的那個縣城做泥水工,她回家去給死去的親人燒月半紙,也去親戚家吃一下酒,送個禮。她說老家的親戚不能丟,說人不能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她是在盡自己的責任呢。她的話說得平平靜靜,一點也不像是假話。那么,他平安也得盡自己的責任呀,和蘭花生了小孩,和蘭香生的小孩,都得把他們養大,讓他們讀書,讀出他們的前途。

平安戴著一個草帽也開始一次一次地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去鎮里趕場,有時不趕場也戴著草帽、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去往鎮里。鎮以前叫區,是全縣的十二個區之一,管著八個小鄉,后來撤區并鄉建鎮,分成了一鎮三鄉,仍然是原先那個區的中心。從溫家坡到鎮里十四五里,以前人們大多走路,現在有不少人坐車了,摩托車、班車或者貨車,遇到哪樣車、能坐哪樣車就坐哪樣車。平安到鎮里以后,一會兒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在上街轉來轉去的,一會兒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在下街轉來轉去的,一會兒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到了那在鎮上租房子的溫家坡寨子里的人家,一會兒又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到了溫家坡一個出嫁到鎮上的老孃孃家。鎮里原先只有一條老街,現在在老街的上面,第二條街已經修出來了,街的兩邊有了店鋪,逢五逢十都在趕場了——雖說逢五逢十都趕場,但也還是有例外,一是每年的端午并不趕場,二是月小沒有三十,只好趕二十九,叫借場趕——聽說那第三條街也在修建了,修在第二條街的上面……

平安先是由到鎮上租房子的溫家坡的哥子帶領找房子,街路上他的竹棍大多拄著一層泥沙,他得小心翼翼地行走,否則那些泥沙的滑動會引得他的鞋也跟著滑動,他走在路上的身子就不穩當了。找的是上街邊上一家的房子,原先可能是豬圈牛圈,后來沒喂豬牛了,就騰出來做門面房了,有人要租便也出租,但平安還是聞到一股豬牛圈的味道。帶平安找房子的溫家哥子問他這房子怎么樣的時候,平安說再找找看吧,做生意或者是談媳婦,一火成功的也有,但不普遍呀。溫家哥子說你究竟覺得這房子如何?說句實話,我好心中有個底。平安扶了扶草帽下面父親給他買的墨鏡說,這兒呢,還是偏了一點點,再說房子里也有點點味道。溫家哥子心想你畢竟才來街上不久哦,只能找到這種房子。

平安請下街的老姑爺找的第一家也不如意,房子倒是新修不久的房子,位置卻超過了場口,也沒有裝修,房主要平安自己裝修,用裝修款抵房租。老姑爺說,房子不算寬大,也就兩間——哎,你究竟看得見不???平安說姑爺你還不曉得我啊,看是看得見一點的,只是不大看得清楚。以前就不大看得清楚,現在更加看不清楚了。你帶著我把開間、進深一走,我用手和腳步一量,就曉得個大概了。但是平安沒有同意,一是他只租房,不裝修,裝修沒得底,不確定因素太多、太大;二是他擔心他出的裝修費,不能完全變成房租,要是哪天房主說不租了或者擅自漲價,他出的裝修費可能就冤枉出了,人家叫他拆除他也拆不下來,他那靠眼睛受傷得的補償費就用錯了地方;三是他眼睛看不清楚,行動不方便,裝修牽涉的事項太多,他哪應付得了。

平安的老姑爺帶著平安來到下街的場口時,他覺得這地方有點像是他要選的地方。鎮上有三個大的進出口,一個是從縣城來的方向,而這老街的場口,卻連著兩個進出口,一個通向徐家壩那邊,一個連接上面的二街,而二街的上面,正是溫家坡那頭來的方向,這段路,是出生意的地方。雖然房子窄點,也有點舊,但是沒關系,他、母親和蘭花還有小孩們可以克服窄的問題,至于舊不舊的,平安覺得根本就不是哪樣問題。

平安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搬到鎮上生活。

這是因為,二兄弟在外打工,找了錢,已經在縣城買了房子,二兄弟繼續在外面打工,由兄弟媳婦帶著小孩在縣城上學;三兄弟師范畢業以后,先是在鄰鎮的小學教書,然后調來調去,從鄰鎮的小學借調到了另一個鄉里的教辦,后來縣里清退借調人員,又回到了鄰鎮的小學。等那陣風過去了,二兄弟又從鄰鎮的小學調到了又一個鄉的教辦,再之后,又從那個鄉的教辦借調到了縣城,當然早已在縣城買了房子。平安的父親還沒去世的時候,對平安的幫助是實在的,不愿意進城跟兩個兄弟生活,寧愿在溫家坡,說溫家坡空氣好,人熟地熟,在溫家坡生活習慣了,不愿意挪動了。其實就是要繼續幫助一下平安帶小孩的意思。平安的父親去世以后,兩個兄弟一直在叫母親去城里玩耍,母親也去了,但把話說得很明白,去耍幾天可以,卻不能長住,不能幫他們帶小孩,因為大哥平安一家離不開她,平安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除了蘭香生的一女一男兩個小孩,還有啞巴蘭花也生了一個,要幫,她得先幫平安和啞巴蘭花啊。再說,老二家是兩個女孩,老三家是個獨女,老大平安可是兩男一女,兩個男孩呢。目前看,他們這家人傳宗接代的事情就靠平安的兩個兒子了呢。

平安提出搬到鎮上租房子住,母親也同意了,鎮上隔家近,要回家看一下屋里,看一下寨子上的人,看一下他們的菜園子也方便。平安搬到鎮上的理由是為孩子們讀書,鎮上讀書的條件比在溫家坡寨上好得多,不用走那么遠的路到漆底或竹園,直接在鎮上讀,不用回家。

平安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和老姑爺從看過的房子里出來就走在了街上,他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哎,請問你是溫平安不是,是溫家坡的平安不是?平安不知道是哪個在喊他,這聲音好像有點熟悉卻又記不起來了。平安停下來,手中的竹棍也不再拄動,他說是哪個呀,我是平安,溫家坡的平安。平安只感覺面前有一團黑黑的影子。影子說,我是梁家坳那邊,曹家渡的,有回我們從梵凈山下坐車回來——平安迅速就想起了那回在車上遇到的女子。但他還是不清楚,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呢?和平安一起的老姑爺說,平安你有事,那我先走了啊。平安說你先走吧,麻煩你了哦,大姑爺。

平安轉過頭對女子的影子說,你梁家坳那邊,如是坐車進城呢,從青杠山到徐家壩經過搭河壩就進城了呀,怎么到我們鎮上來了?女子說你有所不知,梁家坳到青杠山的路在修,不通車了,我就從天池壩這邊來了。我們曹家渡到天池壩也不遠,在天池壩遇到了方便車,他們帶我到了這里。平安已經相信女子是那回車上遇到的那個女子了,但他還是說,你說你哈,你要是回梵凈山下去,從你曹家渡坐車到鳳岡,從鳳岡直接坐到梵凈山下,多方便呀,卻要走這邊彎來彎去的。女子說也想那樣走了,但我在縣城有點事,小孩要中考了,給他辦個民族證加點分,就走了這條路——可是聽你這口氣,好像不大歡迎我到你們這邊來???平安說哪里哪里,請都請不來呢。我這人老實,我只是就事論事,接著剛才的話說呢,你到縣城,也可以從鳳岡坐車到縣城呀。女子說是呢,當時沒想到這一點,只想到從曹家渡到天池壩不遠,天池壩到縣城也不遠……都習慣這樣想了。原先是計劃從天池壩直接坐車到縣城,可是在天池壩遇到了個熟人,人家的方便車把我帶到了這里,就在這里等車了——是想起了你是這個鎮的人,沒想到你也在這鎮上啊。平安說我也沒想到你會來我們鎮上呢,看來我們還真是有點緣啊。女子說你在趕場么,今天不像趕場的樣子呀。

平安拄著竹棍摸摸索索著轉身帶女子去看了他剛才租的房子,然后就把女子帶到一個賣粉的館子里說,你是到縣城吧,這里車多,有從徐家壩到縣城的,有從傾坪、天池壩、付家灣到縣城的,好等。我請你吃碗晌午,牛肉綠豆粉,凈光牛肉也行,由你選。女子說你非要這么講禮么。平安說你是我的朋友,我們這種很難見面的朋友在這街前市口見面了,一碗晌午總是要吃的嘛。平安摸出他的電話,撥號時發出數字的聲音,他先撥老姑爺的號碼,接著又撥溫家坡寨子里到鎮上來租房住的哥子,說請他們吃晌午,可他們都說不得空。女子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平安有點歉意地說,我要向你說一下,上次在車上認識你的時候,有點打擾你了啊。過后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平安想女子應該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果然女子靈敏地接上了話,那也沒得個哪樣啊,出門在外,人都愛暴露自己的弱點。我暈車,感謝你的關心呢。平安說我給你講啊,說到感謝,我才很感謝那次在車上遇到你。我的眼睛比以前更加看不清楚了,老婆外出沒有音信,我悄悄跑到市里去復查眼睛,是巴心巴肝希望醫生說還能醫好,是希望醫生說以前搞錯了,可是醫生沒有給我這個希望。你想我有多灰心喪氣啊,所以當時很希望你這個陌生的朋友到我們這邊來耍一回。你雖然沒有來,可你話說得好,封整得好。你說我老婆出去了,就等一下吧,說不定緣分哪天就來了呢。

女子說還真讓我說準了?平安說還真讓你說準了。我舅舅帶了一個啞巴到我家,說是沒得生育,說是手勢打得好,說是給我和小孩當保姆,你應該也能想得到,我們就在一起了。

店家把女子要的牛肉綠豆粉端上了桌,女子取了筷子在碗里攪著說好呀,真是天涯處處有芳草。平安要的是凈光牛肉,店家端上桌后,女子伸手給他取筷子,他自己摸索著已經取到了。女子問他要加點醬油和醋不,平安說他吃得不咸,也不吃醋。女子又問他要大蒜不,她給他剝一瓣。平安說他不要大蒜,大蒜辣心,他用筷子攪著碗里的牛肉說,也是怪了,啞巴在別處沒得生育,到我家后卻生了個小孩。

女子說好呀,你家又添人口了。平安語氣有點低沉地說,朋友啊,你說這是真的么?我的小兒子出世以后沒多久,我父親卻去世了,我舅舅說我父親是我小兒子趕走的,我們家只能有那么幾個人,我小兒子來了,我父親就得走。

女子說這你不要亂想啊,在這個世上,人是該來的要來,該走的要走,很自然的規律,不能說哪個趕走了哪個,哪個的生是由哪個的死換來的。十年修來同船渡,百年修來共家園,那是前世就定了的緣分。

平安說你這說法和我媽的說法一樣,謝謝你??!女子說你謝我做哪樣呢,我又沒能幫你做哪樣。平安說謝謝你陰差陽錯來到了我們鎮上,謝謝你跟我打招呼——我這眼睛,早已分不清從我身邊走過的人哪個是哪個了,謝謝你說出了和我媽說的一樣的話。真要是像我媽和你說的這樣,那就好了,我的心就好受一點了。你快吃呀,夠了么,還要加點不?

女子從桌上抽了一張紙巾給平安說夠了,已經吃飽了。那你到街上來租房子,是要到街上來生活?平安說你看,啞巴來給我生了小孩以后,我父親去世了,我已經沒有遮風擋雨的了,只能靠自己了——我得向你學習,盡一個父親的責任,靠自己把小孩們養大,讓他們讀書,以后成家立業。女子說你這想法是正確的,應該這樣,有條件到街上來住,隨便做點哪樣都能生活的,又對小孩們讀書有利。將來你的孩子們成家立業了,你就是老太爺了,可以捋著胡子說,我年輕的時候怎么怎么為你們著想了。

平安說謝謝你的鼓勵和封整啊。女子說我們東西也吃了,話也說了這么多,我也該走了呢。平安說對不起啊,這不是在家里,也沒得點哪樣東西讓你給小孩們帶去——那你慢走啊,下回往這兒過路的時候進屋來耍。

平安記得鎮街的對面有一座雙乳山,可惜現在他已經無法看得見那風光了。

溫家坡寨子里的人不明白,平安到鎮上租房子做哪樣,光是住,用得著花那么多錢租在街口?

鎮上的人也不明白,一個鄉下的瞎子到鎮上的街口來租房子住,只是為了陪小孩讀書?不,應該還有別的名堂。

平安把在鎮上下街的街口租的房子開成了一間電器維修店。是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的平安開起了電器維修店。這個消息在鎮上迅速引起了關注。

平安一個眼睛看不清楚的人還能維修電器,許多人都感到驚訝,不可理解。有的人把有毛病的小電器拿來給平安修是出于好奇,說修不好也沒關系,反正也是個小玩意,修好修不好都是對平安的一點支持;有的人跑到平安的店面前不是為了修理什么電器,而是來親眼看一下平安是怎么維修電器的。平安聽見溫家坡寨子里到鎮上來租房子的哥子和鎮上的老姑爺也在其中,他回答他們說這主要得益于他對電的原理很感興趣,讀初中的時候物理學得好,其次是出于對蘭香的思念,就這兩點。人們希望他說得具體一點。他說他從小就對帶電的東西感興趣,著迷,電這個東西說看得見也看得見,說摸不著也摸不著,可真要是摸著了,人就要遭它害了。在不讓它害人的情況下,比如電筒,他拆開后常想的是電池和泡子接上后怎么就通上了電,打米機、磨面機怎么通電以后就打米磨面了起來,手扶拖拉機、二七和三五拖拉機怎么發電以后就能開走。當他總結出存在著電的原理和機械的原理后,就上課的時候認真聽老師講,下了課遇到那些東西的時候就看個究竟——那時他的眼睛杵近了還能看得清楚一點,就摸索它們是怎樣把兩個原理結合起來的,逐漸就掌握它們的門道了。

當初蘭香買了電吹風機拿回家用,他拿著先看外面,再拆開了看里面,重新裝上的時候就已經掌握它的結構了。蘭香在家的時候每次洗了頭發都愛用吹風機吹干,那時他還有點不大愛聽電吹風機的聲音,嗡嗡嗡嗡的,蘭香在他面前吹頭發的時候,他不是自己走開,就是叫她拿開點吹,或者捂著耳朵不聽那個聲音,后來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蘭香出去了,他常常想起她用電吹風機吹頭發,那嗡嗡嗡嗡的聲音忽然像蘭香在唱歌一樣好聽,像蘭香經管的菜園子里菜花們都開了,蜜蜂們嗡嗡嗡嗡地采花蜜的聲音,他想要是蘭香還在他身邊吹頭發該有多好啊,她還在經管著那菜園子,讓蜜蜂們來采花蜜多好啊。他于是把蘭香以前用過的電吹風機找出來,拆了裝裝了拆,沒幾下就像當初一樣把里面的道道摸清楚了。有時候他自言自語,蘭香啊,你要是還在我的身邊,你就是把電吹風機用壞了,我也會很快給你修好,讓你迅速就吹起來。然后他又把家中還放著的,蘭香用過的舊電器找出來,電風扇、電磁爐,電飯鍋、電飯煲,拆了裝裝了拆,先摸電路是怎么走的,再摸電路是怎么接上動力元件的,平安把它們的最大公約數和最小公倍數摸清以后,再回頭分別摸索各自的配件就容易了。

說到開電器維修店,平安說雖說現在的人有了點錢,至少是比以前多,可這其實只是理論上的大概的表面的,具體到日常開銷上,人們還是把錢卡得有點緊。因為需要開銷的地方多了,雖然每一筆的數目不大,但是細鞭子打人也痛。用舊了用壞了的電器修一修還能用,為什么不呢,是不是?平安正是想到這一點,就把電器維修店開起來了。雖然店面很窄小,里面卻可以住他們一家人,母親帶蘭香生的兩個小孩,住在門店后面下一層的一間房子里,那里還有廚房和衛生間呢,蘭花帶她生的兒子和平安一起,床安在門店后面的一間。擠是擠了一點,可這是鎮街上呢,街上比溫家坡寨子里還住得密集,哪有不擠的呢??蛇@擠的地方它除了隔學校近,平安三個兩個也還能靠大家捧場抓點收益。平安先修的是一些小件,比如剃須刀、小臺燈,電吹風機、電風扇,電石英爐、電磁爐,電飯鍋、電飯煲,等等等等,然后才開始給老年人修收音機、山寨手機,錢多錢少由大家看著給,而認錢的大小和真假呢,平安以前已經練過了,沒得問題。至于逐漸發展到修洗衣機、電冰箱、電視機,那只能是以后的事了。

平安把自己家里以前用過的大小電器們擺在店里,讓顧客曉得是經他修理出來的,跟新的一樣好用。那當然是樣品。有人要買那些樣品,平安不賣,說那是樣品呢。人家說你這還不是修理出來的么?他說這和其他修理出來的電器不一樣,這有紀念意義,是他開始學摸著修的時候修出來的。有人說你這兒暫時還沒得配件,你要等配件來了才給我修,在還沒修好我的電器之前,我先借去用用,行不?平安也不同意,說我這是樣品,你把我的樣品借去了,顧客看不到我的樣品了,我這店怎么開,生意怎么做啊,雖然只是小生意,但樣子還得有呀。平安聽見蘭花抱著小孩咿里哇啦的,好像是在說可以先借給顧客去用,你自己又沒用。平安大聲說不是用沒用的問題,是樣品,就借也不能借的。蘭花一只手抱著小孩,一只手拉著平安的手在樣品上觸摸了一下,像是從牙縫里逼出的話來,你、放在、這兒,還、不是、放在、這兒么。平安知道蘭花在給小孩喂奶,因為他聽見了小孩吮吸的聲音,他能想見蘭花臉上的平靜與幸福,他跟小孩說好好吃你媽媽的奶啊,但他仍然對蘭花說,樣品反正不能借。

在維修店的嘈嘈雜雜之中,平安接著還是愣了一下,心想,我把它們放在這兒起的是樣品的作用,當然不能借。再說它們是蘭香用過的電器呢。不過提起蘭香,平安也能夠理解,蘭香對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確定出去,是心里覺得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些賠償他眼睛的錢她一分也沒要,嘴巴說留給孩子們,其實怕是覺得她離開、一走了之,有些于心不忍?,F在,平安對蘭香的心情也矛盾起來了,一方面,他希望蘭香能夠念及兩個孩子以及和他的感情而回來,回來和他一起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平安已經事實上和蘭花一起生活了,還生了一個孩子,要是蘭香哪天回來了,他又該怎么辦???

對這個心里的疙瘩,平安這天在拆一個電磁爐的時候和母親提起,說蘭香要是哪天回來了的話,就讓她先在溫家坡住著,在那像天鍋一樣的菜園子里種菜,然后運到鎮上來賣。平安的母親一邊擇菜一邊說,平安,你硬是忘記不了你那個蘭香???她都出去兩三年了,你和蘭花都生了兒子了,你還念她。

平安理著那些大一根小一根的電線說,蘭香她如果提出要小孩,媽你說小孩會不會跟她?你是舍得讓孫女跟她呢還是舍得讓孫子跟她?孫子你已經有兩個了,孫女才一個。平安的母親忽然提高聲音說,孫子孫女都沒得她的!她出去這兩三年,給她的姑娘兒子打過一次電話來?帶過一次信來?還是匯過一分錢來?平安的眼睛雖然無神,臉上卻頗有神采,他說媽,你不要光看后頭這半截,也看看前頭那半截嘍,她和你的兒子生了兩個孩子,對你和老爹也還是有孝心。再說,我這也是給你補漏船噢,蘭花是你請舅爺領來的嘛。

平安的母親說平安,你得魚肉吃了還嫌腥臭???你嫌你舅爺多管閑事了?你舅爺他多管閑事,不但給你重新找了個媳婦,這媳婦又還給你生了個兒子,這不是好上加好么?你不要不識好歹。平安說我是覺得我已經重婚了,不知道該怎么辦?!獘屇阌性捑驼f吧。平安的母親說,媽只想給你說,不管是哪個社會,你都不能心太軟。蘭香她要是哪天回來了,又賴著不走,溫家坡的房子可以拿一間給她躲雨;她要種菜呢,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保證有我們一家人吃的。她如果還得寸進尺提出要小孩,我的看法是姑娘兒子都沒得她的!平安停下手中正理著的電線說媽,你既然同意她在溫家坡住,又同意她在菜園子里種菜,無非是不同意分一個小孩給她——那么不管姑娘兒子,我們名義上分給她一個,實際上還是自己監管,但吃穿費讀書費要由她負責,你說行不行?平安的母親說平安,你怕我是差那點錢?在這街上住起,我趕場天在門跟前煎幾個油粑粑賣,炒點葵花籽平時也可以賣,就是拼老命也能給小孩找來那點錢的!平安的母親說過這話以后像是忽然想起了哪樣似的問,我孫女孫子呢,跑到哪兒耍去了?叫他們注意車子啊,也不要跑遠了啊——你眼睛看不清,我又跑不快,這街上閑雜人又多……

平安聽出母親已經沖動,就把話題翻了個面說,媽,我是想我已經對不起蘭花了,有時候當著她也大一句細一句的說話,沒有尊重她?,F在她正是哺乳期,不能說蘭香來了就叫蘭花離開吧?叫她到哪兒去呢?平安的母親說哪樣?你可不能做對不起蘭花的事噢,人家也是給你生了兒子的。平安說就是嘍,蘭花沒有嫌我眼睛看不清楚,沒有嫌我有兩個小孩,再說她現在就是我的婦人,也可以說她占著優先呀。

這時,平安的女兒忽然從外面跑進店里說,婆,我看見有個女的從那邊走過來了,一直在朝我們的店子里看呢——我也沒有看清楚,那是不是我媽???

平安頓時緊張起來,???不會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吧?

平安的母親說,她怕沒得那樣快!

平安站在店門口心里想的是,會不會是他在車上遇到的那個婦女?不會吧?更不會是蘭香——來者不善吧?

責任編輯 郭金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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