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入集的臧克家致孫陵的兩封書信考釋

2019-02-18 15:29蔡東
中國圖書評論 2019年1期
關鍵詞:泥淖臧克家云煙

蔡東

2002年12月,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臧克家全集》,共計十二卷,此中涵蓋了臧克家一生中大多數的詩文、書信等文字,可謂是臧克家創作出版史上一個里程碑。但由于種種緣由,“這套《臧克家全集》難免帶有一些缺憾?!盵1]其中,就書信卷而言,編者就交代道:“作者的書信亦是他創作的組成部分。作者極重友情,與友朋鴻雁傳書,何止萬封?然而他的書信從不留底,因此,征集書信的工作幾乎是從零開始,困難重重,雖經努力,也只征集到一小部分。我們衷心感謝不憚煩勞、熱心為我們寄來作者書信的朋友們。十分遺憾的是,一些與作者關系密切的、已仙逝的老前輩、老朋友(如聞一多、王統照、葉圣陶、吳伯簫、白壽彝……),由于年代久遠或其他原因,作者給他們的書信未能征集到?!盵1]由此不難看出,由于編者在開展書信整理工作時,主要采取“征集”的方式編輯書信卷(《臧克家全集·第11卷》),即比較偏重作者書信的原稿存世,而在深入挖掘留存在過往期刊上的書信所下力度不夠,從而也就不免造成書信卷的遺珠之憾。

近來,筆者在翻閱《筆部隊》半月刊時,從中偶然讀到臧克家致孫陵的兩封書信。在1990年9月,由馮光廉、劉增人聯合編寫的《臧克家研究資料》[2]中,即《臧克家著作系年》一文已經提及這兩封書信以《淮上歸來》為題,刊載于“1940年1月15日《筆部隊》創刊特大號‘作家消息欄內”[3],但遺憾的是,此文并未確認出這兩封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之后《臧克家全集·第11卷》也未予以收入。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可以把這兩封書信稱為佚簡。為了說明,現將兩信抄錄如下:

淮上歸來

克家

陵兄:

歸來后,即托孟超轉上一信,收到未?昨見景魯,得到了你的通信處,今日見長官,知你留桂工作,不勝悵惘。出版社的情況如何?書何時可印好?桂林文壇情況如何?望告知,弟近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定寄你一本。此行寫了一些詩文,不久可以發表出來,××回了家廿天后又返,今日河口一天警報數次,今天飛機均還投了彈且掃射,望即復我一信,告訴你的近況。

克家廿八日

陵兄:

聽到你不回來的消息后,我悵惘了好幾天。從安徽回來后寫了一些詩文,不久可以發表出來,你當能看到,今日,陰雨,懷及往事,想寫一篇詩給你和雪垠,題目叫作《我們跑完了一九三九年》。你近況好吧?聽說桂林大炸,甚為你擔心,河口也是天天有警報,弄得不自安寧,××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來。

《前線半月刊》已出版未?望寄幾份來,我們的書印得如何了?我戰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到手后即可寄上。

昨天寫了一篇小詩,背影是你今春接到關外的那封家信。今寄你發表,讀后以為如何?望你多寫信,我們在此太悶得慌了!信由白克轉。

克家上十四日[4]

《筆部隊》創刊于1940年1月15日,由前線出版社發行,生活書店經售,共出版發行兩期即???,編輯人正是這兩封書信的收件人孫陵。他在《筆部隊》第1期上特別設置有“作家消息”一欄,分別刊載了巴金、靳以、姚雪垠、鐵弦、臧克家等寄給他的書信。顯然,孫陵是有意將臧克家致他的兩封書信編輯成為一文,并題名《淮上歸來》的。而且通過一定的梳證,筆者發現孫陵是按時間順序編輯成文的,即是說,第二封信是隔了一段時間的追加書信,比較明顯的地方有:

一、在第一封信的起首,臧克家說是從安徽“筆征”歸來,還不知道孫陵在桂林的具體情況,所以他的此前一封信還是“托孟超轉上”的。而后在27日,他見景魯,才得知孫陵的通信地址。第二日,他又在第五戰區政治部主任韋永成長官那里了解到孫陵留桂工作的事。對此,臧克家感到“不勝悵惘”,當天就寫下了此信。第二封信的開頭,臧克家對孫陵說,“聽到你不回來的消息后,我悵惘了好幾天?!辈浑y想見,這時臧克家已知孫陵留桂工作的詳情,所以才對好友的久別不勝感慨。顯然,這是緊緊承接著第一封書信的話頭的。因此,筆者以為第一封信寫在前,第二封信寫在后。

二、第一封信寫到“××回了家廿天后又返”,第二封信寫到“××回家已一月,不久可以回來”。也就是說,臧克家是在“××”回到家十天左右里寫的第一封信,“××”回了家一月的時間寫的第二封書信。故而,第一封信寫在上個月的28日,第二封信是寫在下一個月的14日,兩封信寫作時間間隔16天。

三、饒有意味的是,兩封書信均提及臧克家《泥淖集》的出版事宜。第一封信說“弟近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不久可以印好”,即是說《泥淖集》還沒有出版;第二封信說“我戰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那就是說《泥淖集》出版似乎在此數日之間?據查,臧克家的《亂莠集》是小說散文集,“1937年5月30日付排,1939年5月10日出版。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印行。靳以編輯《現代散文新集》之一種?!盵5]《泥淖集》是詩集,“民國28年(1939)3月初版,印3000冊。生活書店印行?!犊箲鹪娂分环N?!盵6]兩本著作都是1939年出版的,這就表明兩封信都寫于1939年,并且第二封信才提起《亂莠集》。這也進一步證實第二封信寫于第一封信之后不假。

四、因為在第二封信中,臧克家寫道:“我們的書印得如何了?我戰前交稿的一本散文出版了(良友,《亂莠集》),同時在‘生活印了一個短詩集,名《泥淖集》。最近也可以印好,”其中蘊含的意思有二:第一是臧克家詢問他們的書的印行情況。從《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創刊號的“前線出版社最近新書”的廣告得知,臧克家所問及的書籍是他的《隨棗行》(報告)、梁純夫的《鄂北會戰》(報告)及其譯作《抗戰中國》、孫陵的《從東北來》(報告)、姚雪垠的《四月交響曲》(散文)、向培良的《同仇》(戲?。?、梁永裕的《馬兒溝之戰》(小說)以及韓北屏的《人民之歌》(詩歌)等著作,這些著作大多是反映戰時生活的文藝作品。臧克家的《隨棗行》是他于1939年春天隨軍參加“隨棗會戰”時所寫的報告文學,后交由孫陵主辦的前線出版社在桂林出版;第二是《亂莠集》出版了而《泥淖集》好像還沒有出版。換言之,按照臧克家信中所說《亂莠集》出版大概是比《泥淖集》稍早,但由第三點可知,似乎我們無法接受臧克家的“說法”。

由以上解讀可知,兩封信皆寫于1939年,第二封信寫于1939年5月后至1940年1月15日前,并且第二封信與第一封信寫作時間相隔為16天。但這還是不能推測出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不過,在第二封書信的最末一段,臧克家特意告知孫陵一件特別的事情,即:“昨天寫了一篇小詩,背影是你今春接到關外的那封家信?!焙髞?,孫陵也回憶到此事:

在隨縣一個軍部,突然由長官部轉來我的一封家信,是我太太由哈爾濱寄來的,那封信由哈爾濱寄到香港,香港轉到戰區,戰區轉到前線,信上寫著寫信的時候,窗外正在大雪紛飛。我們一計算,這封信在路上跋涉了四個多月,沒有失掉,真不容易。信封上被水濕了一塊,留下一片如煙如云的痕跡??思液鋈桓锌恢?,詩興大發,便以《嗚咽的云煙》為題目,寫了一首四五十行的詩。這首詩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詩章》里。到現在我只記得開頭兩句是:

像一只候鳥,

馱一面冰天,……

其余的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這一次我們無意安排而身歷了抗戰史上有名的“隨棗會戰”,也稱“隨棗大捷”,總算親眼看到了大兵團的運動戰,和敵人近在咫尺,真刀真槍地搏斗了二十幾天?;叵肫饋矶际呛苡幸馕兜?。[7]

原來臧克家“昨天”寫的“小詩”是《嗚咽的云煙》,而且“這首詩似乎被他收集在他的《十年詩章》里”。其實,孫陵記憶有一字之誤,《十年詩章》應為《十年詩選》,此詩選于1944年12月初版,是“現代文藝叢書之二”,現代出版社出版,共印2000冊,是臧克家獻給自己四十歲的生日禮物。在此之前,《嗚咽的云煙》這首“小詩”是收集在同名詩集《嗚咽的云煙》里,正好這本詩集是孫陵所主編,被列為“創作小叢刊第一輯”,創作出版社1940年7月初版。孫陵還在其編輯的《自由中國(復刊)》1940年第1卷第1期上刊登了柳葉長青的推薦文章,現摘錄一些段落如下:

詩人臧克家,最近出版了兩本詩集。一為《泥淖集》,生活書店出版。一為《嗚咽的云煙》,創作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本小詩集,一共收集了五篇詩:《嗚咽的云煙》《祖國叫我們這樣》《過渦陽》《國旗飄在鴉雀尖》《我們走完了一九三九年》。

如果說詩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藝術上的雕鑒和刻繪;那么抗戰后的詩人的作品卻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質樸這一方面發展。

抗戰后參加前方工作的文藝工作者,克家詩人應當是很早的一個。三年以來,他從未離開過前方,因而他的詩作也就都是描寫前方的。

這本詩集第一篇,據說他是為了一個朋友寫作的。那是他同那個朋友正要一同去火線上收集寫作材料的一天,恰好那個朋友接到一封從東北寄來的家信,詩人感而作此,用一句話說:“賦也”。所以一開頭就是:

像一只候鳥,

馱一面冰天,

駕起翅膀

飛向溫暖———

你的書信,

沉浮了兩個季候,

當戰地桃花在風前敗陣,

他才飛到了我們眼前。

在一切的詩里,這位詩人對于動詞的運用,不但恰切響亮,而且有時竟成為了新詞的創造者。像在《大別山》里,一開頭就是:

一腳踏過大別山,

遠近岡巒的鋸齒,

把一面青天

鋸裂得破爛不堪,

眼光投出去,

山頭又給碰回來,

使人追念起

一眼橫掃千里的平川。

日月從石頭上出沒,

天地把人心擠得放不寬。

像這種用岡巒的大鋸去把青天鋸爛的想象力,和眼光投出,山頭碰回的動詞的運用,和日月從石頭上出沒,天地把心擠得放不寬,這樣淺顯———也就是通俗———而形象的句子,是非克家不成功的。

對于“投”“碰”兩字,詩人似乎有著特別的愛好,在《嗚咽的云煙》里,也有過這樣的句子道:

我向山海關那邊,

投一個遙念。

又說:

一萬句話,

來碰你的筆尖。

投碰二字,在這里又是用得這樣新穎而恰切,大概這正是詩人的得意之處吧。[8]

毫無疑問,柳葉長青對臧克家了解甚深,他指出:“如果說詩人前期的作品是偏重于藝術上的雕鑒和刻繪;那么抗戰后的詩人的作品卻是沉默地向通俗和質樸這一方面發展?!边@可謂是中肯的評價。據查,臧克家在詩集《嗚咽的云煙》中并沒有標識出他所說的“昨天寫了一篇小詩”《嗚咽的云煙》的創作時間,但是從詩集的版權頁可知,此詩肯定是在1940年7月及之前所創作。

但有意思的是,臧克家將小詩《嗚咽的云煙》編選入《十年詩選》時,他標識出的創作時間為(民國)“二八年十一月”,即1939年11月。既然如此,“今天”寫的第二封信理所當然應寫于“1939年11月14日”。因為第二封信與第一封信寫作時間間隔16天,所以,第一封信的寫作時間也就應該是“1939年10月28日”。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嗚咽的云煙》這本只有三十余頁、薄薄的小詩集所收錄的最后一首長詩是《我們走完了一九三九年》。若去翻看正文,會發現此詩的副標題寫著“給孫陵雪垠”,這不正是臧克家在第二封書信中所言及的:“懷及往事,想寫一篇詩給你和雪垠,題目叫作《我們跑完了一九三九年》?!敝皇菍ⅰ芭堋弊指膿Q成了“走”字,一字之差,但這也進一步說明了臧克家的煉字功夫可謂非同凡響。柳葉長青對此詩亦做了鞭辟入里的“評介”:“這詩的氣勢是雄壯的,調子也是愉快和活潑的。在前線上,‘和敵人相距不到一百步遠。而且在前線上,詩人們又是和戰士在一起的”“而且要擰動時代的齒輪,更是何等有魄力。事實上也是擰動了的,不是空話”。[8]

一言以蔽之,《臧克家全集》的編者認為臧克家“極重友情”“然而他的書信從不留底”,導致書信卷難免“帶有一些缺憾”,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臧克家致孫陵的這兩封書信,雖未見底稿卻被刊載在《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上,所涉及的問題,不僅反映了臧克家與孫陵、姚雪垠等友朋之間的深情厚誼,同時也可以窺探臧克家在抗戰時期的一段創作活動,毫無疑問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在明確了這兩封書信的具體落款時間后,筆者相信,這對推進研究臧克家的生活經歷與創作活動是不無裨益的,至少可以直接為臧克家年譜的撰寫提供新的材料。

注釋

[1]鄭蘇伊,臧樂安.《臧克家全集》編后記[J].中外詩歌研究,2003(2).

[2]2010年2月,知識產權出版社再次推出《臧克家研究資料》,由于是重印,也沒有確認兩封書信的寫作時間。

[3]馮光廉,劉增人編.臧克家研究資料[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781;馮光廉,劉增人編.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代卷):臧克家研究資料(下)[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625.

[4]《筆部隊》1940年第1卷第1期。

[5]陳建功主編.新文學(創作)初版本圖典(上)[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563.

[6]陳建功主編.新文學(創作)初版本圖典(下)[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628.

[7]孫陵.我熟識的三十年代作家[M].臺北:成文出版社,1980:44.

[8]柳葉長青.嗚咽的云煙[M].自由中國(復刊),1940(1).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魏建宇)

猜你喜歡
泥淖臧克家云煙
周裕民
聞一多破格錄取臧克家
老馬
谷牧探病
精神生態學
初冬望月
春日相思
Nida’s Dynamic Equivalence Theory on Poetry Translation
聞一多破格錄取臧克家
水云煙作品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