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的“死性”孩子

□項洪

今年過春節，好幾年沒回娘家的我提前請假，帶剛上小學的兒子超超回老家。老家的親戚很多，而且都住得不遠，我們一回來，七大姑八大姨和以前的同學都來到我家，聚在一起問我生活得怎么樣，說些家長里短，好不熱鬧。

我里里外外地忙著應酬親友，超超卻獨自窩在角落，看著從家里帶過來的漫畫書，我喊了他幾聲，他頭也不抬，我想也許是他不習慣和老家的孩子玩兒，或者聽不懂老家人說話，也就由著他去了。

我剛要走開，我的表弟進門跟我打招呼，寒暄幾句后，他走到超超跟前說：“到北屋和哥哥弟弟們玩玩具賽車去吧?！背b作沒聽見，依然把頭埋在書里。表弟見狀有點兒尷尬，我趕緊大聲對超超說：“表舅跟你說話，讓你去北屋玩賽車?！?/p>

超超聽了我的話，依舊一邊看書，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我不愿意玩賽車?！?/p>

表弟不以為意，接著熱情地對超超說：“書可以等會兒再看，現在孩子們都在，跟大家玩一會兒多好?！?/p>

只見超超抬起頭，直直地看著表弟，冷冷地說：“媽媽說了，只有長不大的孩子才玩那么幼稚的玩具賽車，聰明懂事的孩子從小就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擾和誘惑，安安靜靜地看書?！北淼荇[了個大紅臉，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表弟走后，我正想奪過超超的書，教訓他幾句，三姑推門進來找我過去說話，一來二去，加上回家路上一路輾轉非常疲乏，我也就沒顧得上說超超，連超超說不餓不想吃晚飯，都由他去了。

轉天早上，超超直睡到日上三竿，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隨我去我的二舅家串門。中午超超坐到餐桌上，眼睛卻不停地東看西看，好像在找什么，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想要熱開水。二舅媽讓超超喝飲料，超超卻執意要開水，二舅媽便出了屋，倒了杯開水給超超。當著在座所有親戚的面，超超旁若無人地從隨身帶的小包里，掏出他在外面吃飯用的那雙不銹鋼筷子，先是倒開水，把筷子燙了又燙，然后依次把面前的杯子和碗挨個燙了一遍，又用隨身帶的紙巾擦了又擦。我悄悄地用手抻超超的衣角，讓他別忙活了，可是他根本停不下來。

親戚們異常尷尬地看著超超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我瞥見二舅臉色非常不好看，二舅媽則假裝干咳了幾聲，在旁邊自言自語地說：“大城市的孩子就是講衛生，愛干凈?！?/p>

我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一時又不知該說什么好，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原本熱鬧的飯桌上再也無人說話，人人都悶頭喝酒吃飯，我也只得低著頭吃，心想趕緊吃完帶超超回去。

出了二舅家的門，我見四下無人，拉著超超到隱蔽處，告訴他這不是在外面的餐館，而是在我的老家，他這么做讓我太丟臉了。昨天下午他頂撞表舅，我還沒來得及懲罰他，今天他卻變本加厲，這不是成心的嘛！

超超卻振振有詞地說：“媽媽，您不是一直要求我只要不是在咱家里吃飯，就要用自帶的筷子和紙巾，并把所有餐具都認真用開水燙嗎？有一次您帶我吃比薩餅，我忘了燙刀叉直接吃，您還狠狠罵了我一頓。我這么做，不是怕您又罵我嗎？”我聽了超超的話，回想起在西餐廳批評超超的那一幕，頓時啞口無言。我告訴超超，這些人都是我的親人，從小看著我長大，這些親戚的家就像我們自己家一樣，讓他不必像在外面飯店吃飯那樣做。超超嘆了口氣，不情愿地答應了我。

那天晚上在娘家吃飯，超超沒再給我出洋相，但是每道菜都只夾了一筷子，對我爸媽夾到他碗里的菜，動都不動。我不好直接說什么，但又怕爸媽不高興，只推說超超有些吃不慣家鄉菜的口味，等再過幾天適應就好了。我暗中狠狠瞪了超超幾眼，心里暗想，不吃就餓著，餓極了看你吃不吃！

眼看還有兩天就回家了，一直暗自捏了把汗的我也漸漸放松下來，超超雖然還是吃得很少，并且不愛說話，但好歹沒再給我丟人。

正月初六是媽媽生日，妹妹提著蛋糕，一家四口千里迢迢地趕來。席間，妹妹的孩子小英和超超逗著玩，把蛋糕抹在超超臉上，我們見狀紛紛笑起來。孰料，超超突然惱怒地推開小英的手說：“別碰我，把你的臟手拿開！”小英“哇”地一聲哭了，妹夫借著酒勁兒說了超超幾句，超超也委屈地哭了起來。眼看妹夫還要發作，我爸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妹夫見狀只好默默地低頭喝酒，氣氛從此變得凝重。飯后，原本要住到正月十五的妹妹說家里有事，要提前回去。不用問，她還在為剛才飯桌上的事生氣，我本想勸她，小孩子之間開玩笑沒輕沒重，沒必要為此計較?？墒撬齾s執意抱著孩子要走。我爸說了句：“要回就回吧！”我媽和我也就沒再攔她。我本想送她時說兩句緩和的話，她卻不讓任何人送，和妹夫帶著孩子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狠狠地罵了超超一頓，超超卻邊哭邊說：“你經常說吃飯要有吃相，不許把飯食蹭在臉上，那樣不僅不衛生，而且沒教養。我沒有做錯什么，是小英不對，當時那種情況，您非但不說小英，還袖手旁觀，根本不是個稱職的媽媽?！蔽抑钢?，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孩子非但不識逗，反倒用我對他說過的話，教育起我來了，簡直是要氣死我啊。我氣不過，又顧忌父母在旁邊屋子，不好打他，只能強忍著不跟他一般見識。

終于到了回天津的那一天。臨上火車前，我對我爸說，明年我再帶超超回家。向來寡言的爸爸沉吟了一會兒，對我說：“人啊，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根，不能忘了本，如果你做不到這點，不回來也好?！甭犃税职值脑?，我的心里翻江倒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兒，拼命忍住才沒落下來。

在火車上，我反復琢磨爸爸的話，越想越難受，好不容易回趟娘家，沒想到竟變成這樣的結局?；氐郊乙院?，我仍然時不時想著那幾天在老家發生的一樁樁事。想著想著，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爸沒有冤枉我，他說的對，無論是在北京上大學，還是嫁到天津來，或者是如今在單位工作，我一直因為自己是從農村出來的而感到自卑。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做體體面面的大城市人，我也一直在極力教他各種“規矩”，甚至在他忘記的時候訓斥他、打他，卻忘記教他很多更重要的道理，比如，為人處世，入鄉隨俗?，F在，他因“墨守成規”而變得“死性”，變得不招人喜歡甚至被親戚“討厭”，我和他都應該得到教訓，開始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