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阿麗莎

2019-04-17 12:55弋鏵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麗莎

弋鏵

一路無話。

阿麗莎悶頭用手機和客戶聯絡,雙手手指翻飛,像跳芭蕾的男女對舞,托舉,對視,投躍,大踢腿……到達香港機場,值機,托運行李,過安檢,然后,“嗯,經理,我去逛逛?”阿麗莎被這喚聲驚醒,猛抬頭,才意識到這只跟過來的菜鳥亦步亦趨地一直在她身后。

老板叮囑過:她是第一次參展,你要多帶著她點,畢竟是團隊,她是你的兵。

當初招進來的時候,阿麗莎面試的這只菜鳥,自我介紹大約是在家背得滾瓜爛熟,一口氣說完,沒卡殼,中間還有點不錯的詞匯量。然后進入交流環節,對原來工作的介紹,工作經歷的介紹,都還好,可能在她熟悉的范疇,還表現出一絲絲自信。但談到產品這塊兒,因為涉足陌生的領域,明顯感覺到交流得吃力,盡管阿麗莎的語速已經放慢,對方的招架還是變得極為勉強。阿麗莎最后只得例行公事地問:“我們公司經常要去出差的,飛國外,參展,拜訪客戶,你有時間和體力出去嗎?”女孩的眼睛登時如想象中的亮晶晶,貪婪的光芒從她質量不高的眼鏡片后射出來,一道道措手不及的閃電打在阿麗莎的臉頰上:“當然有時間,如果錄取我,我都聽從公司的安排,我體力也好,畢竟年輕?!彼€很執著地追問一句,“大概都是哪些國家?”阿麗莎一點錄用她的心思都沒有了。和別的面試者差不多,口語太一般,工作能力也有限,畢竟年齡尚小,才畢業一年多,可是履歷上竟然描述在惠州的哪家玩具廠干過主力,還是外貿主管?!天哪,現在這世道,那些人才都去哪里了?已經輪到這種三腳貓來打天下?英語才剛過六級。阿麗莎再翻一眼她的資料:呵,一所三線城市某大學的英語經貿專業。她草草地把這只菜鳥打發走

了……

阿麗莎此刻正跟南非的一家行業用戶談得熱火朝天,價格還不錯,就等那邊工程師最后定奪。如果這單談下來,停滯的南非市場重又打開了缺口,以后有的是流水般嘩嘩過來的訂單。阿麗莎還沒在興奮中緩過勁來,看到這不思長進的小菜鳥偏只對香港機場的購物饒有興致,沉悶一會兒,臉垮下來,輕點頭,算恩許她的要求。

老板要的她。老板說,現在這日子,外銷員不好招,差不多的就可以了,總是要培養的。老板好像在勸阿麗莎,言語里充滿抱歉,最后還來句:“和你們那時候不能比,那會兒外貿真好做,人才一抓一大把?,F在外貿形勢差,人才也沒了。你們那種專八水平的,現在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崩习搴桶Ⅺ惿塘?,“總得有人做點雜事,跟個單什么的,公司還得要些人?!卑Ⅺ惿苷f什么?只能領著那只菜鳥,一手一腳地教。

現在可真好,才來半年多,單還沒怎么出呢,愣叫跟著過來參加德國展會?這福利未免也太好了吧?想當年,阿麗莎在公司可是熬滿兩年,和另一個業務高手在老板和總監面前輪試過模擬現場,才競爭勝出得到出國參展的機會。

“頭一次出國?”機艙里,已經坐定了,窗外是晚霞的余光,層層的火燒云做著終極的搏殺,展示著自己最動人的姿色,茍延殘喘地搶抓著最后一根稻草般竭盡全力,完成姹紫嫣紅的杰作。

菜鳥專心地用低端的手機咔咔咔地拍攝彩圖,不好意思地回復道:“是的,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飛機?!?/p>

阿麗莎整整安全帶,背靠直些:“都這樣的,我帶幾個同事出來,都說是第一次坐飛機就是出國。學外貿的,就是有這點優勢,哈!”她冷笑一下,公司現在真是缺人才了,還沒出過正經大單的小菜鳥也能參加西歐的展會,公司對籠絡新職員也算用盡了心思。

阿麗莎可和菜鳥不一樣,她頭一次坐飛機,還是學生時代,讀大學的最后一年回家,老爸說太遠了,火車票實在難買,就給她訂張機票從南方回的沈陽。那會兒同學中有許多人羨慕她,開玩笑說她是獨生女,又是大地方的人,家境好,所以享受得起。其實大地方的沈陽,那時候已經凸顯疲態,經濟形勢極差,所謂獨生女之類的寵溺,也是因為老爸老媽當年賺多了倆錢揮霍在她身上的嬌縱。她卻從沒想過再回沈陽。每到11月就開始的漫長冬季,白雪皚皚連續五個月的沒有生機、沒有色彩的大地,老舊的城市,破敗的工廠,沉重的撲面而來的荒蕪感,像遺老對著大清將亡時的垂頭喪氣,她才不要回這沒有生機的故鄉。

她的專業是俄羅斯語言文學,在岡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的美妙俄語文字里,品味著這個誕生過無數文豪的廣袤國土的詩歌和小說,最后的求職卻愣是往商場上靠了。沒辦法,如果潛心研究這些故紙堆里的東西,在現今高速發展的經濟面前,她唯有被推下高鐵的風險。挾著俄語專業畢業的文憑以及第二外語英語專八的證書,她風風火火地走上對外貿易的崗位。

現在的公司是她謀職的第二家私企。她還記得她當時對這份工作的渴望:華強北一幢高樓里的裝修明亮的寫字間,租了足有整整一層樓,開闊的卡座,風華正茂的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同齡人,側邊的辦公室也是玻璃隔開的,老板,總監,HR的負責人,甚至財務,全都明亮著一目了然,沒有私密,沒有黑暗,只有一往無前的欣欣向榮的勃勃生機。

兩年以后,她去了俄羅斯。出發之前,老板私下找她:“我們最近在開發俄羅斯市場?,F在俄羅斯被西方打壓排擠得比較厲害,對我們來說卻是個極好的機會,所以要吃下這塊肥肉。你用把勁!”老板微笑地拍拍她。

老板比她大十歲?不知道老板的確切年齡,同事們都叫老板“韋姐”,沒見韋姐的夫君來過,有關韋姐的傳聞都是小道上的消息。一個女人能走到這一步,沒有點“雨輕風色暴”是過不來的。阿麗莎打心眼里佩服韋姐。精致的女人,沒見過她不化妝的模樣,永遠是得體的套裝,永遠是小高跟的皮鞋篤篤篤地響,像小馬駒一樣氣宇軒昂,也像小馬駒一樣充滿自信。世界在她的腳下!

我要像她一樣地活!雄赳赳氣昂昂!

首戰告捷。阿麗莎出使第一站,就打個漂亮的大仗。她興奮地和韋姐報告她的過程:競爭者激烈,產品線繁多,但兩個俄羅斯帥哥采購員可不純粹是商業人士,阿麗莎把那些獻媚失節的同行都比下來,她拼的是四年青春修下來的俄羅斯文化,畫家、作家、作曲家,還有俄羅斯漫漫歷史長河中的典故,如數家珍。越談越投機,越談越像同族人。好,下單吧,光樣品就訂了一萬多美元,后面的生意簡直像伏爾加河,滔滔不絕源源不斷地流淌過來。

韋姐說,你好好干,在深圳待下來!

她確實站穩了腳跟。轉為深圳戶籍,并且在房價開始全面飛漲的初期,貸款買下一套市中心三室一廳的二手房。

阿麗莎已然成為標桿明星,榜樣人物,勵志模范。韋姐不止一次地對公司員工說過,看看阿麗莎,一個女孩子,赤手空拳,不靠男人,照樣在深圳有車有房,你們也可以做到??!

公司的同事,一個個烏眼雞似的,那艷羨的目光,分明是想吃了她。

是的,不靠男人??墒前Ⅺ惿F在,真心地希望能有個男人相靠啊。這是她目前最大的隱痛。有車有房怎么樣?回到現在市值近千萬的家,還不是孤枕難眠,凄清可憐?!

菜鳥不停歇地翻手機記錄。阿麗莎瞥一眼:“嗬,你還真準備給人帶貨啊,弄那么多圖片?”

菜鳥有點心虛:“是幫人家看看價格,不一定買?!?/p>

阿麗莎腦筋激靈一下,裝作無意地問:“有人托你帶什么嗎?”

“安娜讓我幫帶一瓶蘭蔻的眼霜,羅斯讓我帶一套歐舒丹的組合護手霜套裝?!辈锁B回復得很利索,還加一句,顯得理直氣壯,“我就只換了兩百歐,也沒辦信用卡,只能帶這些了?!?/p>

阿麗莎點頭,“同事關系應該搞好點,大家都是一個公司的,有些部門還得合作才能走完所有的程序?!辈锁B提到的那些同事都是外貿部的,說到底還是一個部門,阿麗莎想告誡她還得和別的部門處理好關系,正想老生常談地用過來者的經驗以及經理的尊嚴規勸一下菜鳥,空姐卻過來,檢查乘客們移動設備的關機,每位乘客的安全裝置,提醒大家準備起飛了。

阿麗莎閉上眼睛,在飛機巨大的轟鳴下,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明天開始休十一長假。阿麗莎中午回趟寢室,把該拿的換洗衣物都放進小包,女兒的,自己的,等會兒下班前女兒直接從幼兒園接走,省得再回宿舍。阿麗莎看一眼鄰床空空的被褥,有股惡魔般的沖動油然而生,像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再也回不去的罪惡滔天。她的手放在門把上,終于吁出一口氣,止住自己的行為。

她算是這家公司的元老。韋姐在科技園那間小小的商住樓里開始打拼天下的時候,她是被作為雜務招進的第一批職員。那時候公司很小,加上她,也就六七個人。后來發展到了華強北,租下一整層辦公樓的時候,韋姐問過她,想不想當前臺?因為你模樣好啊,是公司的門臉兒。還有,韋姐小聲地知心知肺地說,來來去去的同行和供應商還有客戶,好多都是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甚至老板呢,你的將來,說不定有極好的機會。

她那會兒真年輕,有點害臊,懂韋姐的深意,心領神會。確實,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女孩子,打工二代,沒跟著父母大姐還有弟弟直接到生產線做工人,已然是萬幸了,多虧生就一副好皮囊,才有了些許的一絲機遇。公司發展飛速,在裝潢漂亮的寫字樓里,一眾CBD的白領中,和那些打扮精致神態飛揚的女孩子,一起拿著星巴克的咖啡上上下下地擠著電梯,有時候真會有種錯覺,自己也是她們這些白骨精當中博學而具文憑的一分子了。

她刻意地模仿她們的打扮,修眉,上清透的底妝,涂豆沙色的口紅,灰白藍純色的襯衫,永遠修身的鉛筆裙,一條纖細的小腿裹著淺啡色的長襪,塞進一雙小貓跟的黑色漆皮鞋里,身姿挺拔,形態卻是裊裊娜娜搖曳生風。

韋姐說:“你不要用自己的真名了,公司現在上了一個新臺階,在這幢大廈里,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的洋名,你也取一個吧?”

她學疏才淺,又不好意思讓韋姐或者別的同事幫她起名,硬著頭皮翻遍度娘,在首字母里找著一個好聽的外文名。

“對的,就叫我阿麗莎好了,挺好記的?!泵看蚊鎸δ切┝鬟B在她的前臺、踟躕不前的小伙子甚至老男人,她都咧著嘴微笑,充滿自信地介紹自己。

阿麗莎,這個名字多洋氣啊,彈出音來像口吐蓮花。她那么喜愛這個名字,都有點厭煩家人和原來的熟人稱呼她的本名了。

“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我一直想約人看這部電影的,想了一腦門的汗出來,也想不出有誰愿意陪我看它。深圳就是這種鬼地方,看著大家都挺熟的,每天見面也客氣親熱得不得了,一到獨處的時光,還真是寂寞,簡直想不出有誰可以在下班后能聯系上。我就試著在手機聯系人里搜索,第一個彈出的就是你的名字。阿麗莎,多漂亮的名兒,清新脫俗地立在我手機上的第一個聯系人。你看,不怪我吧?”這是他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她記得那個男的,長得挺帥,身高中等偏上,話不多不少,讓人感覺到舒服的程度——有些人,完全太酷了,面容嚴肅,惜字如金,只報上韋姐的大名,是個棋逢敵手的老板,根本就對美麗的前臺不屑一顧;還有的人,話又太多,纏著她說個沒完,一般來說是銷售,把前臺也完全當成顧主的一部分。阿麗莎每天得和多少這種人打交道。只有這個男人,會撥打這樣一個電話,隨意而無心地約會。

他既不是老板,也不是銷售,他是公司一家供應商的質檢主管。那家供應商規模不大,二三十號人,所有人員都被老板用到極致。他既管質檢,也管送貨,每次過來阿麗莎這邊,交代完事宜,在前臺會和阿麗莎聊上兩句,一來二去,有點相熟,留聯系電話也成為必然,然后,就在某個周六上午打過來這樣一個電話。

阿麗莎那年二十二歲。

她請假結婚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韋姐祝福她一番,給她一個五百元的紅包,還說:“這真是有點可惜了,以為你能在我們公司干長久的。你這么漂亮,又這樣年輕,身段偏也這樣好,哪曾想,卻早早地就當媽媽,有點……”韋姐不說下面的話,還是高高興興地,“挺好的,回家多養養身體,以后孩子大了,想回來做,再找我吧?!彼氵@樣被利索地辭退了……

女兒落地后就沒見丈夫和公婆有過好臉色。丈夫是獨生子,前面有三個姐姐。和自己的娘家一模一樣,未見得有多少出息的獨子,愣是被一眾家人寵成了寶貝疙瘩。平常是油瓶倒地也不扶的主兒,整日里不思進取,也看不見他的前程。

她在婆家的白眼中后悔過當初的選擇。曾經有那么多的男孩子對她暗送秋波,小老板,業務骨干,銷售高手,還有幾個技術男,現在應該都混得不錯吧?結果她倒真是瞎了眼,千挑萬選的機會浪費掉,只幾個來回就成為他的囊中之物,掉進他的套,還是回到原來的起點,又打回到娘家的原生態階層。

婆婆對她不好,她也頂撞婆婆,兩個人一來二去的,總有口角,鬧到丈夫那里,開始還好言相勸,久了,丈夫的脾氣暴露出來,抽身給她幾嘴巴。她被打得愣住,也懵了。小時候父親醉酒也打過母親,打過她們姐妹和弟弟,后來年紀大了,出門在外打工,在文明的大都市里,收斂起暴脾氣,每天像個老好人一般,唯唯諾諾地巴結著不相干的人,結結巴巴地講著繞口的普通話。她以為日子從此好起來,童年的噩夢一去不復返??蓻]想到,在嫁人當母親后,她又被推進深淵里,想爬都爬不出來。

有第一次,后面的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就成了天經地義。她想過離婚,還為離婚后的生計找過韋姐,但媽媽和韋姐都勸她。媽媽的話是,男人就是這樣的,老了就好了,你別惹他就成。韋姐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你拖著個女兒,不想讓女兒跟著他,將來怎么有心有力有時間工作呢?

韋姐看她的眼神,沒把她當成阿麗莎,而是和媽媽一樣,是媽媽嘴里的阿芳。

除了忍讓,她不知道別的活法。她盼著孩子長大,她能再次入職場自食其力。甚至到孩子能斷奶脫手后,她放下早已固化的身架,不再癡迷原來白領的夢境,轉去工廠里的流水線謀職,過著和那些女工們一模一樣的日子。

轉機是韋姐給她的。韋姐的公司開始涉足做生產,把整家公司直接搬進工業區,租下一整幢廠房。韋姐說:“我這邊擴張,太需要人了。你對公司產品的流程熟悉,也了解產品,你要不要過來做總質檢,幫我把關出貨的產品?”總質檢有自己的辦公桌,還是個頭目,薪水給得也不錯。她立馬應承:“沒問題,我馬上上崗!”她實在太在乎這個天降的機會,著手把孩子轉到公司附近的幼兒園,和女兒遷進公司的宿舍住,只在周六周日回到丈夫公婆共處的家中。

她又重新做回阿麗莎,那個職場的阿麗莎,穿小高跟鞋,穿正裝,化淡妝,舉手投足間有隱隱的殺伐決斷,她畢竟是整個公司出貨的喉舌部門的頭兒。

間接的分居后,和丈夫的關系倒慢慢融洽了,最初的磨合以及小兩口的不適應,也漸漸消解,她是一個薪水比丈夫拿得多的女人,還加上年終不少的分紅,她有底氣要求平權。婆家對她的臉色也好多了,所有的人只對她一個要求:“他可是我們家三代單傳的獨子,你怎么也得再生個兒子吧?”

她努力過,但一再失敗,肚子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孕育過女兒的子宮,再也沒能受孕。這是她唯一覺得在婆家面前要低頭小心的地方。

她好悲傷,早期的一點霸道和苦盡甘來的囂張也悄悄地收斂下來。她得維持這個家,她不想讓女兒在沒有爸爸或者媽媽的單親家庭里成長。女兒一直很小心,從小就會看爺爺奶奶的臉色,小丫鬟一樣地討好爸爸和姑姑們。她也是如此。媽媽一再叮嚀她,生活要想繼續,總得妥協。

三姑姐的老公和別人合伙開家貨運公司,生意越來越紅火,丈夫總想到他那里去謀職,最好也能占個股份。天啊,現在的物流業簡直就是大肥肉,誰都想咬上一口。如果丈夫能去,后面的前程就有了莫大的希望。

她托同寢室的外貿部的伊蓮娜帶瓶雅詩蘭黛的小棕瓶,三姑姐講過好幾次了,這個牌子的精華霜是最有口碑的,已經回購過好幾瓶。為了丈夫的職業發展,為了他們小家的將來,為了三口之家能有獨處的房間,趁這個十一全家相聚的時候,討好下三姑姐吧?

伊蓮娜一邊收拾著去德國展會的展品,一邊在車間的大門口冷冷地回復她:“帶貨?那我可是要收帶貨費的哦!”

阿麗莎銀牙咬碎,往肚里咽。

下班前兩個出國的人終于趕回來了。外貿部的阿麗莎給每個她認為值得送的同事都帶了小禮物,面膜、護手霜、德國的牙膏。給質檢部的阿麗莎,送的是給她女兒的一包巧克力,“這是德國最有名的品牌,不吃就不算是德國人?!蓖赓Q部的阿麗莎輕巧地說道。

伊蓮娜正把兩件大行李吃力地往倉庫方向推,隔一會兒,遠遠地,從倉庫出來,又往那層樓的衛生間去了。

公司的人幾乎都走光了。節假日之前總是這樣,等著到點排隊打卡,好像遲一秒鐘就給自己造成巨大的損失一般。她問阿麗莎:“過節不出去玩嗎?有那么多天休假呢!”

那個阿麗莎還在電腦前忙乎,頭也沒抬,敷衍地答復她:“不出去了,出個國就像脫層皮一樣累,在家倒時差睡覺吧,哪兒都是人,不湊熱鬧了?!?/p>

她也去趟衛生間,一路上沒碰到伊蓮娜。衛生間有扇門倒是緊閉的,想必就是這個壞丫頭在里面大號呢。她凈手出來,看到保安在沿路檢查電線和水閘,還把公司所有的門窗都固定好。她停頓一下,穿越倉庫門口,從那邊走出公司。

阿麗莎左手把桿,挺胸,吸氣,運力,兩條腿靠趾尖豎起身子。有驚呼聲從練習池里傳過來。她再定神,運氣,慢慢把右腿挺舉起來,右腿和地面成水平狀,緩緩地持續往上舉,直至和地面成垂直狀態。她完成了一根線。

周遭一片叫好和感嘆聲。她放下腿,回歸站立姿勢。這時樂曲響起來,是她最愛的那首《神秘園之歌》,她舒緩地起步,轉圈,彎腰,小彈腿,大踢腿,一氣呵成,音樂完,她立定。

掌聲經久不絕。

老師在一旁說:“大家看到沒有?阿麗莎都六十歲了,還能達到這種水平。她在我們這邊練習了三年多,每周三次,沒有落下過一堂課。你們也一樣能做到!”大家又起勁地鼓掌,贊賞和欣羨的目光久久地定在阿麗莎身上。

她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作為榜樣,被老師用來鼓勵其他學生,或者作為成果,已經持續一年地成為標桿人物昭示在那些猶豫地想要報名成人芭蕾的新客戶面前,但她還是會臉紅脖子臊的。

有個女人悄悄過來問她:“阿姨,您真有六十歲了?太了不起了?!卑Ⅺ惿豢月?,笑一笑,還是把著桿做那些常規動作。

她當然沒有六十歲,她才五十五歲呢!學芭蕾也不是才三年,而是整整七年了。另外的秘密是,除了在把桿上借力能豎起單腳尖,她脫桿后卻完全做不到,舞蹈時只能借助踮腳尖,而不是豎腳尖來完成。

饒是這樣,也是相當了不得。在“一舞成人舞蹈培訓中心”,阿麗莎是作為傳奇來宣揚的,而中心也因為這位老年大媽的成就,吸引著好多年輕的女性。同樣年紀的大媽們,不是在廣場或者公園里用喧鬧的鳳凰傳奇的配樂拼命狂舞,來擔著擾民的惡譽嗎?阿麗莎,簡直就是中老年大媽們“高雅的典范”的代名詞。

她把著桿,認真地做著那些枯燥而千篇一律的動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身體的筋筋絆絆早被她打開,成了精,變成揮舞的靈動的小天使,讓她的身體在進入老年時,成為年輕那會兒最羨慕的別人的身段和氣質。

阿麗莎中午在辦公區域里收拾。再擦一遍地,等下午上班時員工們回來,大理石的地面就又是光彩照人的。

“阿麗莎,請到我房里來一下?!表f姐在自己辦公間門口叫她。

阿麗莎抬眼看大辦公區的墻面鐘,已經十二點二十分了。她下一個活兒是到九棟四樓的那家做外貿電商的公司那里做清潔,那家公司不大,只有十來個年輕人,掃完那層樓,也就一小時的時間。約定的是下午一點半到兩點半。兩年來,她不曾遲到過。她很在乎守時,每天都有條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規章去干活兒。她有職業操守,也有做人的原則,不誤工,不摻雜人家的事情。

韋姐對她挺客氣,待她進來后,站起身,隨手還給阿麗莎泡紅茶包,返身把門帶上。

韋姐直入主題:“節前下班時,你最后一個走的,有什么問題沒有?”

十一放假前阿麗莎確實又返回到公司來。阿麗莎解釋:“回來是把防火梯那邊的紙盒清出去賣掉。我每兩三天會賣一次廢品,錢都報給財務那邊了?!笔环偶儆衅咛熘?,深圳現在抓得嚴,每次放假前消防的都要過來查驗,工業區的保安也提前通知她要把樓道清理出來,免得生事。

韋姐搖頭,對阿麗莎說:“不是廢品的事情。節前倉庫里收了包貴重芯片,倉庫的露絲提前走了,把鑰匙交給保安,保安沒想到這包芯片的價值,隨手放在倉庫口的辦公桌前,然后,今天我們上班回來,這包芯片就沒了?!?/p>

阿麗莎問韋姐:“你調看了監控錄像沒?”

韋姐點頭:“看了,不是特別清晰。從保安把芯片放在辦公桌算起,有四五個人經過,因為攝像頭還有延時現象,所以圖像很模糊,只能依稀辨別出是哪些人,但動作看不明白?!表f姐嘆口氣,問阿麗莎,“你是最后走的,你有沒有印象,當時從你的角度,有誰比較可疑?”

倉庫在四樓,大辦公間在頂層,五樓。據說節前頂樓的衛生間在當天下午四點就不讓用了,白領都下到四層來上的衛生間,都是走消防樓梯,直接穿過倉庫口再進廁所。如果保安是六點下班前收的芯片放在倉庫的辦公桌邊的話,當時在四層樓道口忙碌的阿麗莎,也許能看出什么端倪。

她對著韋姐搖搖腦袋。

韋姐說:“公司發展到現在,最注重的是人,員工的忠誠度,是第一體現,也是人品的考驗。我們公司竟然出了這種事,你說我上不上火?”

阿麗莎安慰韋姐:“你也別著急,”她頓頓,“有四五個人經過?那都算是嫌疑了?這可真得好好查查,但千萬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別放走一個壞人?!?/p>

韋姐聽到阿麗莎這話,倒撲哧一聲笑出來:“你是經歷過‘文革的嗎?口氣像我爸媽那時代的人?!卑Ⅺ惿缓靡馑?。韋姐看阿麗莎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讓她下班回去了。

老師還在“噼噼啪啪”地拍著手掌打拍子,讓學員跟著節奏來。有個新學員,看著挺年輕的,就是有點豐腴,大約才生完孩子,不去練瑜伽,不去練健身,硬是選擇成人芭蕾苦巴巴地練習,把阿麗莎當成典范。

“大姐,真的只要三年就可以了嗎?我剛生了女兒,才斷奶,我想自己練習一段,將來也帶著女兒練。芭蕾真的很好哦,氣質比所有的舞蹈都要好?!毙聦W員是個話癆,一路噼里啪啦說個不停。終于到路口了,新媽媽往東邊過去,應該是住美珠花園的。阿麗莎走南邊。

新媽媽問,您住哪里?是那邊的寶光村嗎?

阿麗莎點頭,對的,我回家去了,后天再聊。她看到新媽媽一絲驚訝的目光,嘴巴凹出個空洞來,像要把一切聳人聽聞的傳奇,努力消化到喉管里。阿麗莎調皮地一揮手,輕盈地往寶光村前去。

新媽媽是驚詫她這樣的一個人,年到六十的婦人,竟然住在那一大片的農民房里嗎?嘴角下的話可能被噎住了:一個租住在農民房的婦人,竟然有閑情逸致來練成人芭蕾?!這個世界怎么了?完全看不懂??!

阿麗莎嘴角露出笑靨,不作解釋。這個世界太功利了,人人以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實的世界吧?!

阿麗莎掏開門禁卡,從后門進前廳。前廳正南方安置著一個籠龕,尊著菩薩。阿麗莎并不篤信什么教,但村民們個個都尊著菩薩,她家就不該免俗,隨了大流,也請過來一尊,日日拜拜,每天燃炷香,保佑平安,保佑富貴永遠。

韋姐得知她的底細后,很是羨慕一番。你這一出生就超過我們多少年的奮斗啊,深圳的原住民!如果再拆遷,那不嚇死人的錢財翻涌而來?!

拆遷的事,這兩年倒是提到議程上來過,不過動靜也不太大,畢竟雖然在市區里,但不在主干道上,掩在一些大片社區的小巷里,算是自然成趣。而且寶光村面積大,如果真要動遷,怕是不小的一筆款項,現在的房地產政策和經濟形勢,怕也沒什么大老板敢接這個盤。多少年的祖產了,翻修過兩三次,如果真要動遷,一推車就平了地,到手的大筆錢財也捂不住阿麗莎的相思之淚吧。

她上電梯,到第三層。這棟樓唯一沒租出的整整一層,是她自己的家。房里闊大安靜,老公還沒回,估計在福仔那邊下象棋。他現在也有個愛好,酷愛棋類,前一段走最簡單的軍棋、五子棋,甚至小孩子們的飛行棋和跳棋,現在迷上了中國象棋,每天纏著福仔,拼殺幾盤才肯回家。

她開了大電視。屏幕上那個清宮的女孩子咬牙切齒,目露兇光,要把天下吃進她的肚里一般,可憐的是,她連故宮的二門都沒邁出過,天曉得哪來這么大的野心?

樓層左上方的隔間里有小兩口在吵架。城中村里的民房就是這點不好,蓋得老高,卻間隔極窄,逼仄的空間,天天上映著人間鬧劇秀給全世界,沒有隱私。他們天天吵,阿麗莎已經見怪不怪。女孩子在罵男孩子不中用,只知道刷手機打游戲,男孩子回罵女孩子刷淘寶,每天收一堆垃圾貨。女孩子聲嘶力竭地哭出來:“我只有這樣,才能感覺過得特別好??!”兩個人好像摟在一處了,從互罵變成互吻,安靜下來,然后又是驚天動地的動靜,原始的沖動成了波段的廣播,告知天下他們的和好如初。

阿麗莎盯著屏幕,想著韋姐今天中午對她說的話。

她當然看到是誰干的,但她就是不會,也絕不想說出來!

兩個阿麗莎已經不講話了。

前兩天外貿部的阿麗莎約質檢部的阿麗莎到小會議室里聊了聊,牢閉的門都鎖不住她們爭吵的聲音,那緊張的氣息透過大落地窗和門縫,像蛇一般游蕩而出,吐著蛇信子,每一陣的咝咝啦啦都伴著無盡的危險和挑戰。公司按現代辦公形式設計,每個房間都透明澄亮。小會議室里,兩個女孩子開始的和顏悅色,到后來的劍拔弩張,直至最后的拍案而起,決絕而戰,全都被收入公司所有人的眼底。大家面面相覷,有的擔憂,有的害怕,大多還是掩不住的幸災樂禍,更多的臉上呈現著的是隔岸觀火般的俏皮的開心。

論資歷和地位來說,應該是外貿部的阿麗莎在公司更有主導地位。她的年銷售額幾乎占了整個公司的百分之四十,是韋姐心中的紅人,也是韋姐的倚仗。據說公司的總監馬上要離職,這個職務毫無懸念地會降落到阿麗莎頭上,隨之而來的不光是管理地位的提高,還有經濟上的大幅增長的優勢,股份是不消說的,作為總監的配額便是和老總監一樣,每年的收益都會相當可觀。而阿麗莎公開流露過的,因為自己在公司近十年的銷售和對外貿易的把控,她據此想要得到的更多。也只有做到阿麗莎這份上,才會如此恃才傲物,敢和韋姐談條件。

質檢部的阿麗莎,頭銜雖是質檢主管,但又把控公司的生產出貨,生產單的排序全然掌控在她手中。每一個銷售都竭盡全力巴結她,生怕把她惹惱后,會把自己客戶的出貨安排延后。銷售如果失掉客戶的信譽,也就失卻經濟的來源。所以,別看阿麗莎只是一個掛靠白領的生產質檢,在公司的地位卻也完全不容小覷。

兩個阿麗莎原本關系不錯。公司出貨一般都會安排外貿的阿麗莎插隊。在公司里相處日久,有時候還能看見她們姊妹淘一般在食堂里有說有笑。這次怎么如此大動干戈,互不相容到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真的不夸張,隔著大玻璃窗,看著兩個暴怒的女孩子窮兇極惡的面相,冒出火焰來的眼珠,整個大辦公間的員工們都瞠目結舌了。

伊蓮娜,就是外貿部阿麗莎口口聲聲中的菜鳥,被韋姐叫進辦公室。

“放假前,公司最后走的幾個人中,錄像我們調出來了,你,兩個阿麗莎,保安,還有打掃清潔的阿麗莎——我暈,一公司的阿麗莎都扯進這樁事情中,”韋姐抱著手臂,咬牙切齒地說一句,跺跺腳,又用嘴角擠出一股嘲笑來,“當時倉庫的露絲提前請假走了,你們可能都不知道,所以倉庫的門是半開的,有包小件貨放在門口的辦公桌邊。錄像顯示,在你們來回去往洗手間的途中,有人快速把小件貨拿走了,至今不知去向?!?/p>

伊蓮娜木木地看著老板。事情很明顯,公司有件貨不見了,不知道是什么貨,她卻有五分之一的嫌疑。但她不想接話,她想聽聽老板怎么說,她再來應對。

“你進去過沒有?”韋姐淡然地問,語氣里沒有半點風向。

她愣一下:“進哪里去?哦,沒有,我進倉庫做什么?”

韋姐問:“那兩個阿麗莎,你們經理,還有你的同屋,你看到她們進去過嗎?”

她想一下,眉毛從眼鏡片上挑了挑,她一緊張就有這毛病,聽說這是媽媽在懷她時老是哭泣帶出的胎病。她搖搖頭:“沒在意?!?/p>

韋姐說:“你們經理當時應該回去了,為什么又返回公司的?”

她的眉毛挑得更厲害些:“這都好些天了,我還真沒想起來?!?/p>

韋姐研究地看她一眼:“你和阿麗莎相處還行吧?我是問質檢部的那個阿麗莎。你們每晚不是住一道的?”

伊蓮娜點頭。阿麗莎帶著女兒從周一到周五,都住宿舍里,周六一早才從公司返家——她家離公司遠,女兒也在公司附近的幼兒園。但伊蓮娜和阿麗莎相處得并不好,阿麗莎當初對她搬進那宿舍就有點臉色,好像把她和女兒的私人領地侵占一般,嘴巴上對她從來沒好言好語過。阿麗莎屬于有點惡形惡相的人,別看她長得不錯,但刻薄,對人寡淡,欺上瞞下。

她知道阿麗莎不喜歡她。出國前出過個樣品單,是伊蓮娜剛接手的第一單,多少有些興奮,和客戶也是糾纏好久才談下的,客戶只有一個要求,盡快發貨,趕在中美貿易摩擦之前完成快遞,后面的貨如果量大,可以走曲線海運。

伊蓮娜馬上安排下單,到倉庫查驗貨存量,正好還有一臺,求著倉庫給她先穩下,她在ERP上操作好,直接等出貨就可以了。沒想到在阿麗莎這邊卡住了。她說前兩天內貿的已經定好,而且產品也打上內貿客戶的LOGO,所以伊蓮娜的樣品,只能再拖后幾天,等生產出來大批量的時候,才會安排出貨。

伊蓮娜都快急哭了:“我客戶是美國的,馬上這批產品會加收關稅,客戶就是想趕在這個日期前拿到樣品,我昨天還到倉庫查核過,倉庫那邊說一直給我留著,就等我發貨的指令。怎么又冒出個內貿也要這樣品來呢?內貿總是國內的,好解決,現在美國生意不好做,得滿足美國客戶的需求??!”

阿麗莎不緊不慢地說:“那沒辦法,我是按照程序來走,你的單只能滯后了?!彼表辽從纫谎?,“也別把美國太當回事。有的客戶我們是知道的,折騰半天,其實買家只是某個人,就只要一個樣品。你還真以為跨洋過海的都是潛在的大客戶?何況,美國,哼哼,現在中美貿易起了風浪,愛國都來不及呢,能有多大的商機?”

伊蓮娜并不喜歡和阿麗莎聊天,她多少有點瞧不起她,不只因為她的學歷,還因為她的經歷,早早地把自己嫁個重男輕女的怪胎,還有家暴傾向,都到這份上了,她還每日每夜地以老公為第一,看那個男人的臉色行事。她竟然還知道中美貿易摩擦?她還知道商機?伊蓮娜的首單沒有完成,郁悶地在心里把阿麗莎罵了一遍又一遍。

阿麗莎出嫁前,媽媽拉著她的手低著嗓音說:“女孩子家,出個門進個門,都不是易事。日子得攥在自己手心里過,好的,歹的,怎么也得咬著牙,拼過了日子,就贏了?!眿寢尩脑捳Z里有無可奈何,有強忍的淚水。媽媽的這輩子,大約也是這樣拼下來的,生下兩個女兒,在奶奶的白眼和村鄰的嘲諷中又歷盡艱難生下弟弟,揚眉吐氣的分娩中,連月子里的叫喚聲也雄赳赳氣昂昂。接踵而來的高額罰款,把一家人累得只剩茍延殘喘之氣,為了生計,舉家到廣東來打工。弟弟過的還不是和父親一樣的日子?沒有文化,沒有學歷,終日在生產線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稍有不樂意,立馬辭職歸家,守在農民房握手樓狹窄巷口的黑網吧里,和一幫虛擬世界的人呼朋喚友,要不就是窩在廠區外圍的生活區里,和差不多年齡的伙伴打桌球,還以為摸到了城里人生活的毛邊兒。

阿麗莎不想自己的女兒也過這樣的日子,永遠出不去的窠臼,終極的命運就是嫁給弟弟或者老公這樣的丈夫,年復一年重復自己根本不想要的日子。

她也不是沒想過離婚,但終究沒有這個勇氣。離婚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者女兒的命運嗎?女兒生下來也受著婆家的白眼和歧視,無論跟著丈夫還是自己都難逃改變不了的命運軌跡。她只有熬,忍得一時之氣,方享日后之福。這也是媽媽耳提面命教給她的,雖然她從媽媽身上沒有看到一絲半點福報的蔭祉,但媽媽仍長年堅持下去。

日子守著,也有了轉機。丈夫告訴她:“我過段時間去和三姐夫說說,讓我入股他的公司……然后,咱們再生個小子吧?”阿麗莎甜蜜地享受著久違的夫妻之愛。真的是太久了,他們有多長時間沒這么用心地愛過?她對丈夫海市蜃樓般描摹的事業,充滿了幻覺般的憧憬和向往。身邊的丈夫在囈語:“等我在姐夫公司站住腳,你就把那邊的工作辭掉,就在這邊上班,我們一家人別分開了?!?/p>

她一直等著丈夫的機遇,多少年已經對他灰心得不再指望的前程,重又擺在希望里。她挺過這段日子就好了,女兒馬上在那邊入小學,她也能在三姐夫的公司里擔著職務,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好好地把剩下的日子打發掉……

伊蓮娜倒比她著急,有一天竟然問:“我給韋姐推薦了個外貿員,從東莞過來的,暫時找不到住地,想先在咱們宿舍里將就一下?!?/p>

本來她和女兒的房間,被伊蓮娜侵占后就有些惱火了,現在竟然得寸進尺,她還準備再帶一個進來?阿麗莎把剛拿在手里的保溫杯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下,震得把女兒也嚇了一跳:“你讓你朋友自己解決。你別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韋姐性子好,讓你住進宿舍。你去打聽打聽,你們這種人,有沒有公司給包住的?真是不知好歹!”

伊蓮娜倒厲害,根本沒有剛入公司那種小菜鳥的范兒,她嗓子挺尖細的:“得了吧,你不是另租著房子嗎?像這種有房子還霸著公司宿舍的,也臉皮夠厚的?!?/p>

阿麗莎其實是不擅戰的,對方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倒把她震住。她細思一下,自我先檢討一番:我是哪點讓她瞧不上我了,敢這樣和我叫板?她看見門口經過的衛生阿姨,那個也叫阿麗莎的阿姨看她們一眼,匆忙躲掉,好像很怕看見兩個女孩子爭執的模樣,自己先失了體面。

阿麗莎把怒氣放下來,再沒作聲。

到食堂的時候,阿姨倒真心地勸她:“冤家宜解不宜結。你的好日子開始了,要奉承著過呢??蓜e自己破壞了?!彼龥]仔細問阿姨這些話的深意,但想著小菜鳥的虎視眈眈,決定懷柔為上。何必和不懂事的小年輕爭些沒體面的事情呢?

這樣冷戰了幾十天,直到小菜鳥被派去德國出差。這真是讓整個公司有點詫異的決定,外貿部也有十多個人,怎么去歐洲的美差會輪到她?阿麗莎揣摩韋姐和小菜鳥的關系,也想找機會緩和一下和這個室友的僵硬氣氛。

“能幫我買瓶雅詩蘭黛的小棕瓶嗎?聽說德國的最便宜?!彼故呛寐暫脷獾貑栃〔锁B。本來也可以請外貿部的阿麗莎帶,但她從不好意思托付她,人家畢竟是外貿部經理,是公司的重頭人物,自己的段位和人家不可同日而語?,F在丈夫的入股差不多要談妥了,但他三姐夫的口氣還沒完全松懈,一直強調合伙人會有想法。三姐夫卻是聽三姐的,所以阿麗莎早有打算讓三姑姐來吹這個枕頭風。丈夫的三姐,就是大家語氣里的那種不好相處的姑子,作為弟媳來買件正宗外國貨巴結一下姑子,也許情況會有意想不到的轉變。

“要我帶貨?”小菜鳥的眉毛揚一下,挑得有點咄咄逼人,“那可得收帶貨費的!”

老爸老媽從沈陽過來。老爸嘰嘰歪歪的,看這不順眼,看那不得勁。老媽拽過阿麗莎:“你先讓你爸消停兩天,吵夠了,就好了,這幾天正犯更年期綜合征?!?/p>

阿麗莎翻一眼老媽:“這都多少日子了?他得有多少年的更年期綜合征要犯???賴不賴???!”

老媽回瞪她:“別不識好賴話。你爸來之前又受刺激,拜把子里的你三叔,得個小孫子,老胖老胖的?!崩蠇尶窗Ⅺ惿唤釉?,又叨咕一句,“你也使點勁,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呢,孩子都有了?!?/p>

這話每年嘮叨幾遍,阿麗莎早練出一副百毒不侵之體,調整功放,播著悠悠的拉美歌曲,咬舌音被男主唱發揮得淋漓盡致,像在耳邊嚼著檳榔,嘶嘶啦啦地認真吞吐著每個詞,不肯饒過一個音節。

鄙視鏈在每家公司都有的,花樣層出不窮。有商品房的瞧不上小產權房的,小產權房的瞧不上公租房的,公租房的瞧不上租房的。這是其一。奇怪的是,辦公室的這些白領們,倒全沒有瞧不上下邊生產車間那些連租房都沒有而只能借住在公司宿舍的,可能覺得不值和他們比,完全不在一個水準線上?其二,兒女雙全的瞧不上只生養一個的,生兒子的瞧不上生女兒的,生女兒的瞧不上沒生養的,沒生養的,當然瞧不上獨身的。這其二也怪,大部分都在女性同事間流轉,好像男同事沒扯上這個鏈條,離開這些齒輪兀自飛翔。

阿麗莎能感受到這些年同事對自己的唏噓,從最初的欣羨到現在的憐憫。她原來可是公司的傳奇,完全靠自己買房買車,沒有男人的幫襯,簡直是業界奇跡,女性中的榜樣。然而,時光流轉,再強的人生也經不起獨行的孤寂,曾經的輝煌在空洞的形單影只中,漸漸成為反面典型:看,再有能耐有什么用?過年時,還不得自己獨自包著餃子在空落落的房間里慶賀新春?要多凄清有多凄清。

“我其實談著一個,”阿麗莎坐在飯桌前,看老媽忙忙碌碌,自己便瞪著一雙大眼睛,無辜般地說出這么一句,挺委屈的模樣。

“啥?你咋不早說?來,和我嘮嘮?!比缦胂笾械哪?,老媽把手里的活兒全放下,和她擠一張凳子上。

“是個老外,”阿麗莎翻著手機,指著一張相片給媽媽,“有次展會認識的,一來二去,就有感覺了?!?/p>

媽媽比想象中的要興奮。還以為她會不高興的,看來女人真得三十多歲以后再論婚嫁,什么樣的女婿,估計丈母娘都愿意接受了?!翱粗L得還行,有點禿頂?白人哦,這高鼻大眼的,模樣湊合。哪國的?美國還是英國?法國?德國?”

“波蘭的?!卑Ⅺ惿卮?。老媽也夠勢利的,一說嫁老外,立馬就往發達國家闖,還有那么多東歐國家呢,看來老媽也有鄙視鏈。

果然,熱情消減一半。老媽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有心和女兒拉開距離,裝模作樣地開始問長問短:“波蘭?那邊經濟好嗎?是老板吧?不是你客戶嗎?自個兒開公司的?那還真不錯呢!”

阿麗莎搖頭:“不是我客戶,是過來看展的,一聊就聊上了,挺開心的。他是個工程師,在一家公司做技術督導。波蘭的首都?華沙啊??伤皇侨A沙的,是座很小的城市,Rzeszow,翻譯成‘熱舒夫市,你不用找地圖,你那老花眼,那城市小得就沒在世界地圖上?!?/p>

她剛答應了他的求婚,還在考慮婚后是去波蘭還是留在深圳,也許兩邊都跑著,成為國際人也是不錯的選擇。她喜歡這種生活,兩種文化的碰撞,兩種制度的適應。年紀大了以后,她更希望找的是精神伴侶,而不是一個屋檐下老是吵鬧著的夫妻,太沒意思的乏味人生了,阿麗莎不喜歡。這么久的等待,當然要有個不一樣的結局。

韋姐怎么說?“其實真挺不錯的,人活一世,要按自己的路去走,哪怕頭破血流呢!何況,你怎么可能輸?你一直是贏家?!?/p>

她不常和韋姐出去玩,韋姐對她來說,既是一道屏障,也是一座高峰。她一直不知道韋姐的私人生活,一個女人家,如何做得這么優秀的企業,從一家小小的貿易公司,成長為一個商家,又成為一家能獨立生產的廠家?

韋姐品著那杯酒,有點醉意。水晶杯質量不錯,液體在里面百轉千回,折射出那里面別人的異樣人生,令人夢幻的前景?!拔乙悄?,一定走出去,管它是哪兒,人生真不能枉度,生命的意義就是讓我們盡情揮霍的。走出去!”韋姐抿著嘴對她笑,酒都灑在她淺淺的酒窩里,溢出濃烈和向往的真情。韋姐的眼眸有內容,霧蒙蒙的,她一直想弄明白那眼睛里的深意,卻云山霧障的,看不清。

伊蓮娜突然紅起來,像冬天熱乎乎的山芋,流著熱漿,盯著的人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質檢的阿麗莎現在有事都沖著伊蓮娜說,你給你們經理講一下,這批貨按ERP的流程,明天就能出,你去把標簽先打印好,包裝那邊就整得快些,不耽誤你們經理的發貨。

外貿部的阿麗莎上午全在車間耗著,看工人的檢測,仔細檢驗著最后的出廠記錄。下午國外那邊開始上班,她才上五樓自己的辦公室里,忙著應付又一輪的客戶回復。她悄悄地對伊蓮娜吩咐,你盯著點包裝,仔細核對我做的裝箱單,按ERP的出貨時間排好貨,再聯系貨代發貨。

伊蓮娜馬不停蹄地樓上樓下跑個不停,原來跟單的活兒猛地增加了,又成了質檢的反饋,還成了外貿的檢測員。伊蓮娜挺享受這種忙碌的。大半年來,她還是沒怎么開發到客戶,就出過幾個小小的樣品單,自己心里著急又落寞。韋姐讓她進辦公室,關上門,說些鼓勵的話。

“看你的簡歷,還是挺有經驗的,現在跟單大半年了,對公司的產品已經熟稔于心,你們經理對你的評價不錯?!表f姐笑嘻嘻的,搓著手里的筆,“這么多外貿員工里,你的下單量算是很差的,但悟性卻是最強的。公司發展到現在,個人的開發能力也到了瓶頸?,F在國外的那些長久和我們合作的客戶群,也基本上算是商務的工作,只需要按既定的產品來生產就行。你如果能有這種綿實縝密的心思做好現在的跟單工作,公司的運營也會簡單很多?!?/p>

伊蓮娜的眼睛在眼鏡片后又閃了閃,她在認真琢磨韋姐話里的深意。

出事后,兩個阿麗莎關起門來對質,然后變成互相指責,最后終于吵翻了,偏都開始巴結她。她們兩個阿麗莎,原來是從心里都對她有意見的,而現在,至少表面上,比原來對她的程度都好些。

經理不消說了,原來正眼也不看她的,現在屁顛屁顛地讓她幫忙干這干那,挺耐心地教著她,還好言好語地說:“本來我是不喜歡帶新員工的,但至少要對你說說職場上的規矩。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孩子,只有工作上的業務能力拔尖了,才會有自信。別的,都是不靠譜的?!币辽從让Σ坏攸c頭。經理想一想,又問:“你沒給那個阿麗莎帶貨嗎?出國前,我好像聽她讓你幫著帶什么的,你是不是拒絕她了?”伊蓮娜趕緊搖頭,沒有,她沒讓我帶什么的,可能也就隨口一說,不是真的要帶什么。阿麗莎意味深長地沖著她:“同事之前互相幫忙是應該的,以后出國的機會很多的,人家讓你幫帶點小小的東西,特別是有孩子的想帶國外的奶粉啥的,也可以盡量幫著帶,沒那么大的事情?!币辽從赛c頭,那是,我會的。阿麗莎想說什么,終于沒說出口。

她知道經理要說什么,可是經理有骨子里的傲氣,還是別不過來她的勁。經理阿麗莎太驕傲了,以為自己是食物鏈的頂端,大城市出來的女孩子,正規一類大學的畢業生,長相不錯,家境不錯,最牛的是,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買下了現在單價已經快十萬元一平方米的商品房,每天開著輛高配置的福特探險者,她一直驕傲地懶得搭理任何人任何事,不屑于解釋,也不屑于求情??墒且辽從认?,碰到這種小事情,她也會煩惱,也會低下臉來有點討好地希望伊蓮娜站在她這邊,來證明她的道德高尚,高風亮節。

質檢部的阿麗莎也對她換了臉色,現在會主動和她打招呼,再也沒先前的頤指氣使,勢利的眼,好像奪走她的單獨居住的空間那般仇視伊蓮娜。她有時還會知心地和伊蓮娜說些體己話,講自己的家境,對孩子將來的向往和擔憂?!拔疫@把年紀,也沒什么文憑和資歷,如果離開現在的公司再去干別的,可能就沒人會要我了,除非在生產線上做,和我爸媽姐姐姐夫還有弟弟一模一樣的路,這輩子想想真沒什么意思?!币辽從炔⒉粏栐?,只靜靜地聽她說?!叭绻瞎心芰?,跟著他去開家小店也成。但我老公不是那種人,你見過他嗎?看,長得還不錯對吧?年輕時其實挺帥的,所以當初他追求我的時候,我還有點得意呢??墒羌藿o他以后才知道他并不是多有能力的人,也是心比天高,卻不務實的,換了好多工作,也沒成形的,現在還巴結著姐姐姐夫,想做物流。物流競爭太厲害了,很難的。我在想,如果真回去和他一起做,還有沒有現在的收益大呢?畢竟在公司這么久了,每年都要漲薪水,也算不錯的。韋姐對我一向都好,工作也輕松,年底還能拿分紅。唉……”她嘆口氣,眼睛盯著地磚。這棟宿舍是簡裝,地磚可能是最次的那種,年久或者經過的人太多,磚縫顯得特別臟,不知她在看什么?伊蓮娜仍舊不吭氣。聽說她還遭過家暴,但非常要臉面,打死也不吭氣。老覺得自己做錯事,沒有生兒子啊,家婆太霸道了。據說她年輕時長得相當不錯,當時追她的男人也是數量可觀??墒沁x錯了男人,一入深淵就出不來。命運就是這樣的,美女總是嫁渣男,而她跟定渣男,和他一輩子同生死,共存亡。

“我現在就想女兒能過得好一點,有文化,有水平,像你們經理那樣,自己能掌握命運?!辟|檢部的阿麗莎嘆口氣,好像有點擔心末日來臨的感覺,伊蓮娜總覺得她的口氣里有不確定的擔心。

“也沒什么吧?她肯定會很羨慕你的,她都三十多歲了,還沒嫁出去呢,自己守著再好的房子,也不算完整的人生吧?”伊蓮娜講出自己的心里話。她并不太羨慕經理的人生,命運總有太多的不如意,有房有車能怎么樣?總沒有個孩子能守在一起的樂趣吧?伊蓮娜想,她將來的人生,會把這兩個阿麗莎結合起來,美滿地走下去,真正地幸福下去。

年底的晚會在緊張的籌備后開幕了。四個交換機生產線上的青工高難度的街舞表演拉開了公司歡慶的序幕。

小品,舞蹈,奏樂,雜技,魔術……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分曉,公司里有那么多奇才。

抽獎也在一步步地進行中,大多數人都抽到了或大或小的獎品。行政部策劃這次活動的女孩子滿面春風地告訴有點焦躁、還沒領到獎的員工們,別擔心,都有份,等著吧。

中間開始表彰年度先進。韋姐給選出來的十位員工都頒發了獎品和紅包,兩個阿麗莎都入選了。站在舞臺中間,兩個美麗出眾的女子都露出歡顏,一笑泯怨,連日來的不快也被臺上的聚光燈和臺下觀眾的矚目消解,兩個人分站在韋姐的兩側,合影留念。

最后的節目開始了。音樂響起來,鏗鏘有力的曲子,是前奏。報幕員念了半天,大家終于弄明白,是芭蕾舞劇中的一段獨舞,喚作“瓊花覺悟”。

大家都不太知道這是什么樂曲,畢竟公司里的員工多是80后、90后。芭蕾倒還是知道的,不就是足尖舞嗎?這個難度也太大了。吸引大家好奇心的,就是誰會表演這么難的芭蕾舞,還是獨舞。

出場的是女兵的裝扮,短發,英姿颯爽,一套短衣短褲的女軍裝,左臂還別個紅袖章,腰間系皮帶,腿上打繃帶,芭蕾鞋倒吸睛。隨著樂曲的高高低低,女舞者使出渾身解數,旋轉,踢腿,單腳獨立,跳躍,除了間或一兩秒鐘的直立足尖,大部分應該用腳尖完成的舞蹈部分,都抵著腳掌勉強完成。但因為新鮮,樂曲的陌生,還是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熱烈鼓掌。

等到從后臺卸妝再次來到舞臺鞠躬謝幕的人亮相,所有的員工們都大叫起來,吹口哨的吹口哨,拍桌子的拍桌子,攪得不亦樂乎。因為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剛才那個拼命完成舞蹈動作,號稱芭蕾獨舞的,是每天打掃清潔的阿姨,阿麗莎!

“真棒!”“太了不起了!”知道阿麗莎年齡和身份的員工們都歡呼起來,雷霆般的掌聲給了這位平常笑瞇瞇的、不言不語的清潔工。

韋姐把阿麗莎帶到身邊,已經收拾好一副干凈的碗筷,讓她吃點東西。廚房又熱過一碗酒釀小湯圓,給阿麗莎端過來。

韋姐知曉阿麗莎的家境,也知道她因為閑不住、“打發時間”而去干的這個活計。要說在公司里她尊敬誰,大約也就只有這個阿麗莎。韋姐有時候也自嘲,這是自己對金錢的臣服。但阿麗莎其實在韋姐面前是覺得羞愧的,因為自己完全不勞而獲承受祖蔭的福氣,不像韋姐這樣的實干興邦興家。

“我都沒想到是你。節目單我是早看過了,以為是那兩個阿麗莎中的一個,真沒想到會是你!我不知道你還有這絕活,真是沒看出來。人還真是有好多面的,哈!”韋姐拍著阿麗莎的手背,微笑著說。

人真是有好多面的,越活得長久,大約那多面性就越能潛藏。韋姐的那沒有顯山露水的幾個面,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她和韋姐錯了十歲,也就錯過一個時代。韋姐今年也有四十大幾了?她們那個年代正趕上百廢待興、百業待舉、百花齊放的時代,后來又正好迎上改革開放的大潮,歷史總是被洶涌的時代大潮裹挾著前進,車輪飛速向前轉,有多少曾經的回憶能留下來?阿麗莎能告訴韋姐,她是很小的時候在露天電影院看過一部彩色影片,因為沒搶到座位,還是從幕布的反面看完的全???當時年紀小,沒看懂,就是當時年齡比他們大的好多成年人,也未必看明白那些舞蹈所折射出的含義。她只記得那簡直匪夷所思的舞蹈動作,怎么也想不出一個舞者怎么能做出常人完全無法做出的動作。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些“掀身探?!薄暗固咦辖鸸凇薄苞Q立旋轉”的專業芭蕾術語,她才知道,能成為一個芭蕾舞演員要付出多少的艱辛,完全不是她這個小漁村長大的女孩子能涉足的領域。

阿麗莎就這樣輕巧地過了大半生,出嫁,生仔生女,然后趕上深圳崛起的大潮,小小的祖屋,成為炙手可熱的金元寶,倚地重建,眼看著高樓起,變出一套套的居室,又生出另外的無數的財富。

她確實可以像她的鄰居街坊一般,煲湯,打小麻將,去香港澳門的親戚家里住幾圈,無憂無慮地過著下輩子,但她閑不住,也不是個閑散人。她就喜歡這些年輕的人,年輕的有活力有理想的女孩子男孩子,苦苦打拼的“撈仔”,看著他們從一無所有而變成富裕穩定的深圳人,和她待同一座城市,和她處一樣的天空下。她的青春沒有過像他們那樣灼熱的躁動,沒有過那么具體的理想,所以,她才指望在閑暇的中老年,最后折騰一番,至少碰撞到了一點年輕時的向往,觸及旁人無法想象的她也能有的某種夢想。

很快,夜色來臨,寒氣近身。席散了,人去了,剛才對她的恭維和贊賞也都隨著殘杯剩酒的收斂而煙消云散,她又恢復成一個公司無足輕重的清潔阿姨,和別的普工一起收拾最后的殘局。

知道兩個阿麗莎要離開公司的消息后,清潔工兼廚工阿麗莎給她們做了一桌小菜。韋姐點頭應允過的,還笑著調侃:“你們三個阿麗莎,這么多年了,也該好好地聚聚,為著名字的緣分,也是應該坐一桌?!?/p>

外貿部的阿麗莎并不熱心,質檢部的阿麗莎也回應得相當潦草。清潔工阿麗莎心里明白,人家并不在意她的這份盛情,但她還是熱心地張羅著,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買下最好的食材:板栗排骨湯,京蔥爆牛肉,文昌雞,清蒸石斑魚,韭黃炒鮮魷,再加一道西芹百合炒木耳。小桌收拾好,鋪了簡易的花色桌布,中間還擺一束鮮花,紫丁香配三角梅,餐具也齊全。兩個阿麗莎款款過來,看著這精致的擺盤,臉上顏色變得和悅些。質檢部的阿麗莎夸阿姨的手藝,主動和外貿的阿麗莎搭話?;蛟S要分別了,兩個阿麗莎不像原來那么僵持,閑閑地說著話。外貿的阿麗莎要嫁到波蘭去了,以后可能很難見上面;質檢的阿麗莎要搬到龍華,老公生意忙起來,女兒馬上快入小學了,還有,兩個人計劃再要個小子。

外貿的阿麗莎已經把工作全部交接給小菜鳥伊蓮娜,她沒什么開發能力,但跟單還是沒出過一點問題的。有的人適合做開發,有的人適合做售后,伊蓮娜小心謹慎的性格,做名跟單員是綽綽有余了。阿麗莎相當明白這起事件最后走向的成因,但她還是太傲氣了,大城市獨生子女長大的經歷,985名校畢業的背景,工作上的一帆風順,她便是看得再明白,也不想多講什么了。還不是待得太長久了?總不是個事兒?,F在對民企管得又嚴格,這一走,所得稅五險一金什么的,每月高額的薪水加提成以及年底分紅,還有揚言過的“如果當總監會要求得更高”的戲語,都讓韋姐精神著實緊張,夜不能寐?,F在好,多少年談下來的那些大客戶,包括好不容易打開缺口的南非的大訂單,全都交到小菜鳥手上,也就只是跟單的薪水,五千元錢,一人干兩人的活兒。讓韋姐省下多少開銷?!

韋姐那天對她,客氣得冰冷:“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茬子,怎么會有人打公司芯片的主意?最近芯片太不好得到了?!表f姐停一下,若有所思地,“真是懂行的人干的,曉得我等著這批芯片出貨,簡直要了命了!”

阿麗莎聽不下去了,東北女孩的霸氣洶涌而出:“你可以調監控視頻出來,好好地察看一下。再不然,可以報警的!”

韋姐點頭,深情地看著她,“確實反復看了監控,正好你從那邊過去啊,延時狀態,三四秒鐘的空隙,誰能說得明白那空白狀態下的行為?你讓我怎么報警?把你往警察那邊推嗎?讓那些穿制服的人不分黑白地審查你?”

阿麗莎看了韋姐一眼,掉頭離去。

她可以容忍韋姐對她能力的擠對,但不能容忍韋姐對她人格的侮辱??墒翘鞎缘?,韋姐是不是頗了解她的脾性,讓她被激怒后完全做出輕率的抉擇?

韋姐在知曉她被求婚后是怎么鼓勵她的?“女人總得齊全著才好。我是不想給你說,我丈夫在一家國有企業做二把手,兒子這兩年一直在英國讀書。所以,有機會,有喜歡你的男人,嫁給他是好事情?!卑Ⅺ惿蟪砸惑@,她從不知道韋姐的背景,原來早有家庭和孩子,還都這么成功!她一直以為韋姐以事業為重,從前的耳提面命里,不是一直把“女人還是事業為重”當成她的人生信條嗎?現在倒讓她一定嫁給這個不太熟知的男人。韋姐笑笑地:“也不錯的,還是能做外貿。波蘭大環境現在不錯,整個東歐就他們國家還有相當的活力。你在那邊扎下根,仍舊可以和我們做生意,更有優勢?!表f姐還是口口聲聲談她的生意,她知道嗎?阿麗莎要落腳的那個地方,小到連波蘭地圖都找不著的一座小鎮,還談什么國際貿易?但,這么多年,不就因為現在這個契機,才讓她有了嫁人的心思,悲傷的自暴自棄的心思?算了,怎么也是過,大小還是出國,就這個人算了。阿麗莎凄涼地想著這一切的因果,如果沒有所謂的丟失芯片的事件,如果沒有熟識多年的老板對她今日人格的否定,她會這么意氣地選擇出離嗎?她本來是有多么大的豪情壯志,想接任總監的位置,想和韋姐聯手共創公司的卓越,把這家公司做大做強,擠進行業翹楚,再上一層樓??墒?,一包芯片的丟失,就把她們的相互信任全摒棄,揚得煙消云散。她還是有不自禁的一絲懷疑,那包芯片的丟失到底是一個楔子還是一個借口?誰知道呢,韋姐的理想可能并不是要把公司做得多強多大,而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撈取更多的錢財,消減公司的開銷才是她最大的目的,所以不遺余力地勸她嫁人,畢竟每年阿麗莎的薪水和分紅真是公司的一筆巨大開銷啊。何況現在公司早已步入正軌,大客戶都穩定下來,一個小跟單都能解決的事情,何勞阿麗莎這種開國大將來揮戟沙場呢?

質檢的阿麗莎嘗一口湯,咂著舌頭,只說“鮮美”,簡直就是人間美味。阿麗莎笑意吟吟地,一定要請阿姨當她的師傅,教她做菜?!盎丶液?,可能再也不能到這樣的公司上班了,洗手做羹湯,然后陪讀孩子,再努力生個小子,這可能就是我將來的生活模式了?!卑Ⅺ惿悬c悵惘,有點哀傷。如果堅持一下,不做那件錯事,也許良心上還能讓她再努力堅持自己的夢想。夢想是什么?得有自己的職業,得有自己的生計,不用看丈夫的臉面去討要生活費的霸氣??上?,被她自己弄巧成拙了,她怎么待得下去?無論是面對成為無辜的替罪羊的外貿的阿麗莎,還是面對她一時想泄私憤的那只菜鳥伊蓮娜,她的一時惡念,讓她多少從前的努力都幻化為泡影,她成為一個她從來不曾想成為的人,她有了自己無法洗掉的污點。她哪里還有臉面再在她們中間瀟灑地杵著?何況,她覺得韋姐早看穿她,韋姐盯著她說:“有些東西是底線。有的人,即使身處谷底,也不會踩著蟾蜍蛇蝎往上攀爬?!彼恼麄€身子,被韋姐的話語,弄得火辣辣地發燙發麻。

三個人開始還講些閑話,后來吃起菜來全沉默了,可能各想各的心思,心中的怒海翻江早把桌面上的美味掩蓋。阿姨阿麗莎想給兩個年輕的女子說說體己話的,她想講講自己沒有味道的青年和少年,講講她們現在處于一個怎樣的好時代,講講有夢想的女孩子是多么讓人神往,講講過去的事情如果將來回憶起來,理應是美好和甜蜜的。但她怎么也開不了口,只能一再勸她們多吃多喝。匆匆地吃完,那兩個年輕的就罷了碗筷,各自玩起手機。

她其實確實看見了,誰把那包芯片放進兜里的,速度快得讓她都沒反應過來。后來的事態讓她覺得這不是一起偷摸事件,直接就是嫁禍于人的把式,但她還是沒有表態,靜觀這些女孩子的風起云涌。到最后,越鬧越不像話了,竟然扯出一些無關人員,這對發展中的公司完全沒有任何好處。她急了,把看到的告訴韋姐。

韋姐聽完后相當冷靜,只說:“就這樣吧,成長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太傲氣的人,也會摔跟頭,太小性的人,也沒法成長。這是每個人的命數,讓她們自己決定吧?!卑Ⅺ惿悬c想不通,這不是你的公司嗎?你難道會讓事件不大白于天下嗎?你要讓公司的多年同事陷入互相猜忌之中嗎?還是那么幾個優秀的好女孩子。

小時候她做過一樁錯事。有次班上的班費被盜,班主任把他們全體留下來,說已經知道是誰作奸犯科,他給人留個臉面,明天一早,希望那筆被拿走的班費,會在最后一排放黑板報作畫資料的抽屜里。班主任說完,眼睛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掃過,使得每個同學都激靈一陣。那天晚上,她趁著夜黑,把班費放進最后一排的抽屜里,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

可是,到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昨晚在黑夜里她做了什么樣的錯事:她竟然把那筆班費堂而皇之地放進了那個黑黑瘦瘦的女同學的抽屜里。

她不記得后來發生了什么,她也不記得那女同學最后經歷過什么。她們是一個鎮上的,女同學長大后嫁給一個潮州佬,聽說過得不錯。但是,如果沒發生那件事呢?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惡行惡相給別人帶來冤枉,也許那女同學將來會有更好的前景?誰說得清楚將來的事情呢?她只知道的是,她再也沒有糾正自己過錯的機會了。

苦痛中的旋轉,一步又一步的練習,煩瑣的毫無長進的基本功的操練,讓芭蕾在她心中潛變成某種對自己的懲戒和救贖。她的曾經的從未給人知道的一面,帶給別人過多么可怕的傷害??!

韋姐應該是能明白的,她是那么睿智聰慧的成功女性,但她已經在這功利的現實中入局太深,所有錯誤的代價,她完全認為是天經地義的償付,而她,也許還在不自禁地得意,上天總是在她最想要什么的時候,給了她眷顧和契機。

可是這兩個女孩子,她們還這樣年輕,她們的人生舞臺才剛開始,一定要付出這種代價才能成長嗎?

兩個阿麗莎終于抬起頭來,眼光不經意地碰到了,稍有點尷尬,但外貿部的阿麗莎提議道:“清完杯盤吧,不浪費阿姨的一份心意!”質檢部的阿麗莎點頭應允了。

阿姨阿麗莎說:“真可惜,你們可是公司的骨干和棟梁呢!”

兩個阿麗莎都冷笑一下,不接這句話。

分手的時候,兩個大小姐般的女孩子也沒客氣說幫著收拾,和在公司吃完午餐一樣,抹抹嘴就走。阿姨阿麗莎想,也許韋姐的想法是對的,總得有個成長的過程,前途對她們來說未必是艱辛的,不像她,經過最壞的日子,所以懂得好日子的珍惜。

她們倆離去,款款走著。阿姨阿麗莎說:“其實我的大名叫徐艷榮,鄰居叫我劉阿姨,隨我老公的姓喚我的。阿麗莎,這么個洋名,真讓人一直不自在?!彼€想說一句,“公司里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可你們知道韋姐叫什么英文名?”她頓頓,把這話咽下去了。

兩個阿麗莎愣著,定住,呵呵笑一笑,也沒解釋自己的本名,徑直離去。

責任編輯 楊靜南

猜你喜歡
麗莎
喜鵲和田鼠
穿白裙子的女孩(中)
穿白裙子的女孩(下)
穿白裙子的女孩(上)
My idol
Informations pratiques
Parcourez la Chine avec des notions de chinois
生活在別處
生活在別處
生活在別處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