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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 霸(外二篇)

2019-04-28 14:38劉建超
臺港文學選刊 2019年2期
關鍵詞:戲班子半城老街

劉建超

老街的戲園子不在老街的繁華處。

沿著老街往東走,出了麗京門,走上兩里地,有一搭桃園,桃園對面就是老街的戲園子。

老街是商賈之地,三教九流,人物繁雜。聽戲是個清靜事兒,在嘈雜喧鬧的地界里是不能安心聽戲的。老街的戲園子在麗京門外,去戲園子聽戲,就成了老街人閑散怡情的樂趣。有戲班子來,站在麗京門城墻上,就能聽到戲班子人咿咿呀呀地喊嗓子,影影綽綽地看到戲班子人練功跑圓場。

老街人愛聽戲,對在老街發生的梨園趣事,過去了多少年,老街人也能如數家珍地念叨個細細致致。最讓老街人津津樂道的是“戲霸”洛半城。

說起洛半城,大凡上點年紀的老街人都記憶猶新。洛半城原是開樂器鋪子,賣鑼鼓銅镲古琴竹笛,也是半路出家喜歡上唱戲的。玩票也玩出了精彩,嗓音亮麗,粗狂豪放,唱花臉能聲穿半個洛陽城。洛半城進老街戲班子已是二十多歲。跟著戲班子,開始只是唱唱折子戲,后來就排全本的《鍘美案》《霸王別姬》《西廂記》。洛半城既可以扮花臉演唱他最拿手的包拯爺,也能來悲憤頹唐的《賣馬》里的老生秦瓊,還能變身《西廂記》里尖音假嗓的小生張君瑞,更絕的是他反串大破天門陣的穆桂英。老街人把十八般武藝集于一身的洛半城稱為“戲霸”。

洛半城讀過幾年書,識字不多,腦子特別好使,尤其是聽戲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那年,河北來了戲班子,唱的是連本的評劇《穆桂英大破洪州》。老街人聽著過癮,洛半城也想把戲給留下來。他買了厚禮去見了戲班子的老板,人家把禮收了,就是不給劇本,說的話也不中聽。同行是冤家不說,也根本沒有把老街的小戲班子放在眼里,連個正兒八經的角兒都沒有,別說不給你,就是給了你本子怕也是糟蹋了。洛半城也不計較,連看了三個晚上的戲,把《穆桂英大破洪州》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河北的戲班子到附近幾個地點唱了半個來月的戲,再回到老街,竟然看到洛半城帶著老街的戲班子在演出《穆桂英大破洪州》,驚得戲班老板連聲嘆道,霸道,太霸道了。

戲霸洛半城在他最紅火的時候,忽然就不再登臺唱戲了。誰也不知道啥原因,傳得最廣的一個版本說是因為看上了他的小師妹梨花白,住在怡心胡同的梨花白卻又不知何原因要獨守其身終身不嫁,洛半城因情所困,便不再登臺。老街人都搖頭唏噓,感嘆不已。

洛半城不登臺唱戲,在老街八角樓旁開了一家小店——半城水席園。門面不大,生意卻是不閑。老街的人懷舊,來此吃飯多半是看看洛半城,談談往昔,期望著洛半城能再出江湖。洛半城只是熱情地招呼顧客,從不提唱戲之事。老街人就說,誰要是能讓洛半城給唱出戲,那真是得有天大的面子。

歲月把“戲霸”演化成了一個美麗的傳說。

老街經過改造,八角樓煥然一新。半城水席園也發展成了古典風格的二層小樓,生意依然火爆。

九月天,秋高氣爽。半城水席園來了一桌客人,點的是最貴的菜,喝的是最好的酒,五六個光頭健壯的小伙子,要見老板洛半城,非要洛半城來給哥幾個唱上一段,否則就砸了這店的招牌。滿嘴酒氣的幾個年輕人把服務員嚇得不敢靠近。

還沒有聽說過,有人在洛半城的店里鬧過事的。洛半城不但有當年戲霸的聲譽,為人處世也是極其厚道。洛半城每年都要出資,獎勵老街考上大學的孩子,七十歲以上的老街人,來店里辦壽宴的一律免費,深得老街人的贊譽。聽說有人在半城水席園鬧事,圍觀看熱鬧的人就把樓上樓下擠滿了。

有人說,洛半城不在店里,別鬧了。

不在店里我們哥幾個可以等,等多長時間都行,反正我們這酒也還沒有喝夠哪。

有人說,別鬧了,再鬧就報警。

報警,報吧。哥幾個天天來這里吃飯,你就天天報,哥幾個奉陪。

就是,前些日子,家里辦事,出錢請這個當年的戲霸給走個場子,嘿,還不給面子。今天,也別怪我們哥幾個不給面子啊。

明眼人知道,這是被街上的小混混給纏上了。老街不怕別的,就怕難纏的小混混。別的事情是可以用錢來擺平的,小混混要的是面子。

正僵持著哪,忽然聽到一聲吆喝:圣旨到——

眾人詫異,卻見洛半城身著朝服,手持一方錦緞,大步走來。身后跟著個小小廝,抱著一罐杜康貢酒。

洛半城走到青年人的桌前,展開錦緞,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時乃國泰民安,秋風送爽之日,朕聞眾位愛卿在此雅聚,甚感欣慰。望眾位愛卿愛國守法,體恤民情,共建老街和諧之城。特賜美酒一壇,佳肴埋單。欽此。

片刻的沉默,接著便是暴雨般的掌聲、叫好聲。幾個臉紅脖子粗的年輕人也不好再說什么,接過酒壇,結了飯錢,抱拳說,戲霸,哥幾個服了。走人。

鱉 孫

鴉子從小就不是個省油的燈。

鴉子的家境不富裕,但是在鄉下也算是小康。生下鴉子后,爹媽疼愛,溺愛有加,鴉子就被寵壞了。要高興,你非得摔碎個碗,聽到個脆響,他才不鬧人。十來歲了也不好好念書,成天追著丫頭們要和人家親嘴,人家不干,他就去捅人家窗戶,點人家的柴火垛。街坊四鄰就納悶,說老實巴交的夫妻倆怎么就生下鴉子這么個鱉孫。

鴉子書沒有念幾年,就輟學回家,和村里的幾個痞子偷東摸西,禍害鄉鄰。鴉子去老街玩了幾次,別的沒有學會,竟然學會了吸大煙。沒幾年工夫,家里的那點家當就被他吸光了,娘也被她氣病了,無錢醫治去世。鴉子爹萬般無奈,只得把他趕出家門。你這個鱉孫啊,死到外面別回來了。

鴉子就到了老街混搭。來老街混搭的鴉子還是好吃懶做,啥也做不長?;祜柖亲泳腿鐟泄芬话?,縮著身子躺在墻根曬太陽。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老街古水碼頭的蔡老板。

老街的地理位置靠近洛河。洛河河道寬,河水深而平,是水上運輸的絕好通途。老街商賈的貨物大都是通過水運從四面八方抵達洛河碼頭。老街沿河有幾個碼頭,就數古水碼頭最大地段最好,想搶占古水碼頭的人都是虎視眈眈。古水碼頭的蔡老板行伍出身,帶著幾個弟兄從在碼頭給人看場子做起,逐步擴充了實力,占據了古水碼頭,買賣做得很大,老街無人不曉。

蔡老板從獅子樓出來,就見到了蹲在墻根的鴉子。隨手把吃剩的半只燒雞扔給了鴉子,鴉子抬頭看是蔡老板,把那半只燒雞又給扔回去了,說,沒有酒,啥吃頭啊。蔡老板笑了,要飯吃的還嫌涼啊。叫店家端來一壇老酒。鴉子依然不吃,說吃了這頓沒下頓,不如不吃。

蔡老板說,聽你的意思是要我給你找個吃飯的地方了。你會什么?

鴉子說,啥也不會,會賣命。

蔡老板說,怎么個賣法???

鴉子四處瞅瞅,撿起一個石塊,“嘣”地就砸向自己的腦袋,鮮血四濺。

蔡老板尋思,這無賴也有無賴的用處。就收了他去碼頭貨場看場子去了。

鴉子看場子挺賣力的,與來場子滋事偷摸的人敢破了身子上,經常是渾身帶傷。蔡老板見這鴉子還算忠心,就調到身邊使喚了,并傳授他一些武藝。

鴉子靠著蔡老板在老街也漸漸地抖起了威風,并在老街置辦了房產,要把鄉下的爹接進城里住。鴉子的老爹進城住了些日子,還是覺得在鄉下舒坦,臨行前告誡鴉子,你個鱉孫能有今天都是仰仗了蔡老板,跟著蔡老板好好干。

鴉子看上了榮達雜貨鋪賽老板的閨女杏兒,便托了蔡老板去提親。賽老板雖然不太愿意,可也不敢得罪了蔡老板,自己的生意還多虧了有蔡老板的照應,便允應下來。蔡老板替鴉子下了聘禮,選了個黃道吉日成了親。鴉子對蔡老板更是盡心盡力。

不久,蔡老板的跟班因故回了江西老家,就把鴉子喚到身邊支應。鴉子如魚得水,名聲也能打出半個老街城。

蔡老板在老街的實力逐年擴大,收下了幾個小碼頭,只剩下西關碼頭還在和蔡老板抗爭著。生意不用太操心了,蔡老板把家眷從山東老家接到了老街。

鴉子見到蔡老板的女兒鶯鶯,兩眼就直了,張著嘴流著口水?;氐郊揖筒璨凰硷埐幌?,有事沒事就愛往老板的家里去,看到鶯鶯就挪不動步。蔡老板的夫人看出些苗頭,就跟蔡老板說了。

那日,蔡老板給自己的愛犬洗澡,鴉子在旁邊伺候著。蔡老板忽然就用雙手卡住了愛犬的脖子,一會工夫,愛犬就斷了氣。蔡老板拍拍愛犬的頭,說,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小心咬了大小姐的手啊。鴉子,去把它葬了吧。

鴉子直覺得脖子后面冒冷氣,戰戰兢兢把狗抱出去,再也不敢輕易去蔡老板的家院。

西關碼頭的聶老板請鴉子在獅子樓吃飯,道出了鴉子的心事,說能幫助鴉子圓成好事,并給鴉子送上了十幾根黃燦燦的金條。只要奪到古水碼頭,別說是個小小的丫頭,這老街上所有的漂亮女人還不是隨你挑隨你選。

做掉蔡老板豈是兒戲,蔡老板自幼習武,功夫了得,刀槍不入。莫說你一個聶老板,就是十個八個也別想近他身邊。

聶老板把一包藥交給鴉子,只須每日在蔡老板的茶盅捏入一點點,三個月后他蔡老板也就無力回天了。

鴉子咬著牙,想到鶯鶯那姣美的樣子,把藥收入手中。

秋后,碼頭上開始忙碌,有人來尋事搶碼頭了。蔡老板帶人來到碼頭,卻被鴉子死死抱住動彈不得,一支長矛直穿蔡老板的咽喉。

鴉子強娶鶯鶯為妾,鶯鶯寧死不從,跳入洛河。

聶老板有了古水碼頭,就不再提鴉子的事情。鴉子找上門來,手下人問聶老板如何處置。聶老板喝著茶,說,連勝過親爹的主子都能出賣,我要這號混蛋有什么用?廢了他的功夫,給他些銀兩讓他滾蛋。

落魄不堪廢了雙腳的鴉子又回到了鄉下。年邁的老爹顫著手罵道,真是報應,真是報應,你個鱉孫終歸還是個鱉孫啊。

朋友,你在哪里?

賈興一聽到我的名字,就如一輛笨重的坦克向我撲來。

“老劉啊,你好啊,久聞大名,心儀已久,一見如故啊,老朋友?!?/p>

我被他粗壯的雙臂箍得緊緊的,他那生猛海鮮般的胡茬子臉還貼在了我的腮幫子上。四十好幾了,我還從沒有跟個大老爺們如此親密過,渾身不得勁,后背到屁股根都覺得發麻出雞皮疙瘩。

賈興對招呼簽到的人說:“把我們倆安排到一屋,我們痛痛快快聊聊?!?/p>

賈興長得五大三粗,整個一個圓。走路時先要擺兩下手臂,否則就發動不起來。這副模樣實在是和文字聯系不到一塊,偏偏他也寫小說。有幾次,我和他的小說發在同一期雜志上,這次應邀來參加筆會也是因為我倆又在《爛漫》雜志上同時發表了中篇小說。

三天的筆會,我幾乎被賈興給承包了。我去跟一位從前筆會上認識的關系有點曖昧的女友約會,他也跟著,弄得我連想搞點小資情調的機會都沒有。在會上,賈興逢人就說,我和老劉是老朋友了,連我老婆和兒子都知道他,我們倆的作品常在一起發,緣分啊。

筆會結束后,賈興意猶未盡,跟著我又到了洛陽。我陪他游了龍門、白馬寺,吃了洛陽水席、漿面條。分別時,他眼圈發紅,說我夠朋友。他那胡茬子臉就又讓我起了回雞皮疙瘩,真受不了。賈興說:“朋友,有機會到我那去啊,我請你品嘗大龍蝦,還有海鮮一樣鮮美的漂亮妹妹。我知道,這次開會我耽誤你會情人了,哈哈哈?!被疖囬_動了,他還探出頭可著嗓門喊:“你一定來啊,不然我可跟你急!”

其實,筆會上熱熱鬧鬧嘻嘻哈哈,過后新鮮勁也就風吹云散,誰也不會把幾天筆會上承諾的事太當真。賈興可不這樣,每個月都要給我打一次電話,正經不正經地東拉西扯一番,掛線時總要強調一句:“朋友,有機會來玩啊?!蔽乙泊蛑f一定一定。

事有湊巧,半年之后,單位還真把我派到賈興所在的城市辦事。公事很快就辦利索,剩下的時間就是游山玩水。原本不打算跟賈興聯系,自己轉轉省事還自在??墒莵砹艘惶藶I海,如果不同賈興見一見,日后他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我便撥通了賈興的手機,電話里傳出賈興喳喳呼呼的聲音:“喂,朋友,你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泡情人泡膩了吧?最近可沒見你發表什么東西啊。喂,朋友,你在哪?”

我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什么什么?你來濱海市了?”

我說,是呀,來品嘗你的大龍蝦和海鮮妹妹啊。

電話里的賈興遲疑了一下:“咳,朋友,太不巧了,我剛好出差在外地。你在濱海能呆幾天?”

我說,兩天,星期二就得回去。票都訂好了。

賈興嗓門又高了:“不行,朋友!你等到星期三,我星期三無論如何趕回去,咱哥倆得喝一杯?!?/p>

我說,你別管我了,忙活你自己的事吧,有機會我再來。

我又給濱海報社的一位朋友打電話,這位朋友聽我說賈興出差了,說不可能啊,上午還見他來報社送過稿子呢。

我聽了有些別扭。

賈興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來電話,問我都去哪玩了,吃什么好東西了,并熱情地給我推薦游玩的地點,還說去了之后呢就找誰誰誰,就說你是我賈興的朋友,他們不敢不給面子的。

星期二上午,我正躺在賓館房間的床上看新聞。

賈興又來電話:“喂,朋友,你在哪?”

我忽然就壞壞地說,賈興啊,我已經在回洛陽的火車上了。

電話里的賈興急了:“喂,老劉,你不夠意思嘛,說好了你等到星期三啊,我就怕你著急,事沒辦完就提前趕回來了,剛剛下飛機,正在回城的路上。中午的飯我都訂好了,海天大酒樓噢。老板是我哥們,專程給搞的新鮮的龍蝦啊,你這不是害我嘛?!?/p>

我說,哈哈,我和你開玩笑呢。沒見你,我怎么能走啊。我就在迎賓館328房間等你哪。

電話里的賈興聲調又低了:“???啊,那好那好。一個小時之后,我們不見不散啊?!?/p>

我忽然覺得自己挺沒意思,干嗎嘛,兩人一見面反而會失去更多的東西。

我打了車直接去了車站。

北上的列車緩緩啟動了,我的手機又響了。

賈興真的急了:“喂,我就在迎賓館門口,朋友,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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