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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雷峰塔》里的中國古代神話意象

2019-06-25 08:28楊杰
名作欣賞·評論版 2019年5期
關鍵詞:雷峰塔張愛玲

楊杰

摘要:張愛玲的長篇小說《雷峰塔》中頻繁出現中國古代神話意象,有直接出現的“白蛇傳”“投胎轉世”“莊周夢蝶”,也有黏合在文本中出現的“海螺姑娘…女媧伏羲”“為虎作倀”,大量的神話意象在敘事中一步步將故事推向高潮。同時,由于《雷峰塔》取材于張愛玲的人生經歷,這些神話意象伴隨著她前半生刻骨的回憶,也是她在旅美期間對中國文化做出的反思。

關鍵詞:《雷峰塔》 神話意象 張愛玲 人生經歷

一、前言

從張愛玲與宋氏夫婦的通信可知,1957年至1964年間,張愛玲寫作了兩卷本長篇英文小說《雷峰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易經》(The Book of Change),主要取材于她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經歷《雷峰塔》本是《易經》的一部分,張愛玲嫌《易經》太長,就將前半本命名為《雷峰塔》。這兩本小說,張愛玲都寫得有滋有味且帶有很強的自傳體色彩,主要情節幾乎與她前期的散文重合。作為她初到美國時的試啼之作,可以試想她賦予了多少希望。張愛玲一直渴望成為像林語堂一樣受外國歡迎的作家,林語堂小說里充滿了合乎外國人“期待視野”的中國文化元素,而在這兩本用英文寫成的書里,我們也可以找到許多張愛玲式的中國文化詮釋,這些中國文化的詮釋奇特又夸張,充滿了每個章節。

“張愛玲也有意夸張小說的異國情調,刻意給筆下的人物取些中國風的英文名字,像是‘榆溪(Elm Brook)和‘柔柳(Pussy Willow)等;又突出諸如納妾和裹小腳之類的東方主義式奇觀題材。小說的名字《雷峰塔》搬演中國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說更不在話下”。在這些“夸張”的“異國情調”里,又尤以中國古代神話意象占據小說大部分的篇幅?!独追逅犯髡鹿澲谐霈F了大量的神話故事,大篇幅出現的有“白蛇傳”“投胎轉世”“莊周夢蝶”,也有一筆帶過黏合在文本里的傳說故事,如“走陰人”“目蓮救母”“海螺姑娘”“女媧伏羲”“為虎作倀”。張愛玲在小說中使用的比喻也著墨了古代神話色彩,她形容父親榆溪和姨太太老七抽鴉片時像“牛魔王與鐵扇公主”,老媽子何干綁頭發時嘴里咬著一段紅絨繩“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盡的女人的舌頭”,弟弟陵長大后仍不改小時候的脾氣“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而母親則“像是神仙教母”,“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去”。

其實中國古代神話意象不止出現于《雷峰塔》,在張愛玲其他小說里也有涉及。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寫到巴黎那個妓女從頭上把衣服套下去時,她似乎突然變了,就好像《聊齋志異》里的畫皮一樣;而《沉香屑——第一爐香》里的梁太太,有時候也很像《白蛇傳》里的白蛇,而薇龍就是她的侍婢”。

張愛玲在小說中有意無意地運用了古代神話,這是她優渥的古典文學素養的體現,這些古代神話意象或完整或零散地出現在敘事里,作為“古老的記憶”,產生一種“回憶與現實”之間的“騷動”和“斗爭”?!盀橐C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嘹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貞浥c現實之間時時發現尷尬的不和諧,因而產生了鄭重而輕微的騷動,認真而未有名目的斗爭?!?/p>

由于《雷峰塔》具有很強的自傳體色彩,這些意象是張愛玲反復書寫“自身敘事”的一部分。頻繁出現的神話意象在敘事中一步步將故事情節推向高潮,同時它們也是張愛玲在“參差的對照”創作觀下對中國古代文化和“新文學”所做的反思。

二、白蛇傳

《雷峰塔》的標題來自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張愛玲寫給宋氏夫婦的信中說,“塔”指的就是《白蛇傳》里“永鎮白娘子”的雷峰塔。但《白蛇傳》在張愛玲其他創作中從未出現過,在《雷峰塔》里,《白蛇傳》也只是作為奶媽講給琵琶姐弟聽的故事出現了一次:

他們坐在月光下,等著另一陣清風。秦干說了白蛇變成美麗的女人,嫁給年青書生的故事。

接著就引出雷峰塔倒了那年的俄國十月革命:

哪一年倒的?那時候我們還在上海。噯,就是志遠說俄國老毛子殺了他們的皇帝的那一年。

再引出宣統帝退位的亂世:

“我們呢,我們只聽說宣統帝不坐龍廷了?!焙胃烧f,“不過好像是最近幾年才真的亂起來的?!薄袄追逅沽?,就是這原故?!笨ㄐΦ??!坝腥丝匆姲咨呙??”琵琶問道?!耙欢ㄊ翘幼吡??!笨ǖ?。

“雷峰塔倒了”的緣故是“宣統帝不坐龍廷”,它的倒塌是一種失序,象征亂世:“重點在于張愛玲和魯迅一樣,就著‘雷峰塔的倒掉這個事件產生了一系列聯想——從陽具崇拜的瓦解到父權的坍塌,從傳統封建制度的壓迫到現代民族主義的霸權?!薄袄追逅沽恕薄鞍咨咛幼吡恕币埠魬笪呐锰用摳赣H的囚禁:“對雷峰塔的指涉也為張愛玲自己那段遭到禁錮和僥幸逃脫的經歷提供了一個有神話意味的潛文本?!?/p>

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通信里寫到《雷峰塔》因為是原書的前半部,是從兒童的觀點寫的,所以“太理想化、欠真實”,而整本《雷峰塔》描寫了主人公琵琶從四歲到十八歲的所見所聞,故事的高潮就在第二十二章琵琶逃出父親家,因此“逃出雷峰塔”是琵琶生命歷程的轉折,而“雷峰塔倒了”則是亂世的象征和家族崩塌的隱喻。除此之外,張愛玲以“雷峰塔”作為書名,是否還有別的意義呢?“這一章寫《白蛇傳》的內容在張愛玲自傳性質的中文散文和創作中都未曾出現過。張在此援引一個具有鮮明的異國情調的傳說,也許是為了迎合英語世界的讀者?!蓖醯峦J為張愛玲援引這樣一個“具有鮮明的異國情調的傳說”是有“迎合英語世界的讀者”的目的,而張愛玲本人對于讀者的態度一貫是“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以“雷峰塔”為書名,除了涵蓋小說內容,或許也有出于吸引英語世界讀者眼球的目的?!啊独追逅啡∫夂卧??或許是象征著父權、封建舊時代的倒塌……歸結到底,《雷峰塔》與《易經》形同《紅樓夢》民國版,續集,或后四十回。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遺老遺少和他們的兒女同舟一命,沉淪到底”。

在張愛玲的后期創作里,《雷峰塔》《易經》《小團圓》《少帥》都是具有很強自傳色彩的小說,《雷峰塔作為她對“自身故事”敘述的一部分,更多的是一種“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的感慨。

三、投胎轉世

琵琶對“投胎轉世”有著很強的向往,這引發了她對朝拜燒香的誠心,她不想下“地獄”,也不想上“天堂”,她只想“一次次投胎”,等待“美好的人生”。琵琶對于投胎轉世的認知來自一個叫陶干的老媽子口中,當她聽說了“走陰人”的故事,立刻對陰間產生濃厚的興趣:

琵琶把小板凳擺到老媽子的腳和闌干之間,生怕有一個字沒聽見。

為了增加故事的可信度,陶干還向琵琶講述可以通往陰間的酆都城和“目蓮救母”的傳說:

山西酆都城有個通陰司的門,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陰曹地府?!故怯幸粋€出來了,是個孝子,到陰曹地府去找他母親,所以才能出來。

投胎轉世的敘事承接的是琵琶的父親打嗎啡,陰森森的恐怖氣息承接父親注射嗎啡以后精神紊亂的自言自語,在秋雨傾瀉、天光暗淡的屋里,看起來尤為恐怖:

她先沒注意她父親坐在自己房間的陽臺上。穿著汗衫,傴僂著背,底下的兩只胳膊蒼白虛軟。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兩目直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琵琶總覺得他不在背書,是在說話。她很害怕,進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聲嘩嘩。

打過嗎啡的父親在暗無天日的屋里自言自語,非??膳?。而抽鴉片的父親在聞著煙味長大的琵琶眼里,就顯得有些滑稽:

藍色的煙霧彌漫。兩個房間中間一個大穹門,像個洞窟,住著半獸半神,牛魔王與鐵扇公主。

相較之下,琵琶的母親“很像是神仙教母”,夢幻得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她母親總是來來去去,像神仙,來到人間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塵的時候就賞善罰惡,幾家歡樂幾家愁。

如果說父親的住所像是一場恐怖的“噩夢”,那母親的住所則“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不似人間”。父親的住所太可怕,而母親的住所又那么不真實,琵琶不信自己會落入父親的“地獄”,也不希望自己上到母親的“天堂”,她只想在人間“一次次投胎”:

地獄里的刀山油鍋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壞事。她為什么要做壞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輪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變成另一個人!無窮無盡的一次次投胎。

琵琶對“投胎轉世”的向往是出于她對美好人生的期待:

她并沒有特為想當什么樣的人——只想要過各種各樣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

因此她會為生命的消逝流淚,當她看到字典里“壓平的玫瑰”,聽見母親說:“看,人也一樣,今天美麗,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這樣?!彼⒖獭把蹨I滾了下來”。當她從母親和姑姑口中聽說了在拾起這瓣玫瑰的湖邊發生的謀殺案,更是“戀戀不忘”“干枯的玫瑰花瓣”,這里的琵琶有著“黛玉葬花”的感情:

無論將來有多少年,她總覺過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這么多,只有出的沒有進的。

對時間逝去的惋惜使她迫切想知道“有沒有投胎轉世”,可是她不敢問母親,因為“知道她會怎么說,而她也會立刻相信,就得放棄那些無窮無盡過下去的想法”。因此只想讓老媽子帶她去廟里燒香。

無論是對父親的怖懼,還是對母親的欽羨;無論是之前對于投胎轉世的執著,還是之后明了生命的易逝,琵琶都是在表達她對美好的人生充滿希望,即使要經過“漫無止盡的等待”。

四、莊周夢蝶

琵琶對于“投胎轉世”的向往是和“莊周夢蝶”聯系在一起的,夢境是她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潛意識里的渴望,因為她“想相信”,所以屢次夢見自己成為別人,同時一邊疑心自己做了一場夢,一邊又疑心現實的生活才是夢:

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無論怎么樣想相信,總怕是因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來的話。

老媽子們告誡她兩只扇子一起扇會變成蝴蝶,可是她還想試試,搖了一下卻又放棄了,覺得不能用“美好的人生”“冒險”:

“不能兩只扇一起扇,”老媽子們告誡道,“會變成蝴蝶?!币膊恢钦媸羌?,每次她想試立刻就被攔住。這會兒沒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戰戰兢兢的搖一下……突然不想探個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險。

琵琶總是疑心自己做了一場夢,又疑心現實的生活才是夢,頗有“大夢三生”的境界:

她做過這樣的夢,夢里她疑心是一場夢,可是往下夢去又像是真實的。說不定醒著的真實生活里她是男孩子。她卻不曾想到過醒來會發現自己是個老頭子或老太太,一輩子已經過完了。

夢境也是琵琶潛意識的折射,她對褚表哥頗有好感,可是從柳絮那里聽說褚表哥對芳表姐也是一樣的態度,便覺得他是獵財的。之后聽說褚表哥和一個銀行家女兒訂婚的消息,她卻夢到自己和褚表哥的新婚之夜:

過后沒多久做了個夢,夢見了她的新婚之夜。賓客都散了,耳朵仍是嗡嗡的響,臉上酡紅,腮頰蒙著熱熱的霧靄。

夢境里褚表哥“非要她不可”,對于琵琶來說這是一股“沛之莫能御的力量”,她雖然抗拒,可最后還是“在睡眠中打輸了”?!巴瑯拥膲艟骋蛔鲈僮觥?,琵琶只以為“是怕自己被嫁掉吧”,從不想到這些“難為情的夢”背后是她自己的渴望:

都是難為情的夢。也許是怕自己被嫁掉吧。從不想到是她自己渴望什么真實的東西。

當繼母榮珠挑撥父親暴打自己,琵琶想沖出家門去報巡捕房時,她被“結實的大鐵門”阻隔了希望,父親的房子給了她“噩夢”般的感覺,她隱隱預見自己將被囚禁:

門警作勢拉她,她死命去扭門閂,抓著門閂踹門。連串的舉動一個也不見效,競像做了場噩夢。她以為是暴烈的動作,其實只是睡夢中胳膊或腿略抽動了一下。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母親所在的地方,母親回國管理家業時,琵琶曾在“花園洋房”里度過一個夢幻般“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圣誕節:

蠟燭的燭光向上,粉紅的綠色的尖筍。蠟燭的氣味與常青樹的味道混合,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

而當琵琶逃出父親家,來到母親的公寓躺在地鋪上時,她又一次進入了“魔法森林”:

她終于找到了路,進入了魔法森林。

魔法森林是孩童腦海里夢幻般的存在,張愛玲極盡美好的詞匯去形容母親在琵琶眼中的夢幻形象:

露也像紫外線一樣時時照臨他們。吃晚飯,上洗手間,躺下休息,她都會訓話: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緊,不說謊,不依賴。

母親帶來無微不至的照顧和西方平權思想是琵琶從父親身上得不到的,“仿佛有人撥開了烏云,露出了青天白日”。相較之下父親就自然變成了“噩夢”。

琵琶的夢是她對生命另一種可能的嘗試,無論是在夢里去成為別人,還是在夢里和心儀的人成親,抑或是追逐母親的幻影,逃離父親帶給的“噩夢”,都是因為她相信“美好的人生”會來到。

五、黏合于文本的神話

得益于張愛玲熟稔的敘事,許多神話故事是黏合在文本,融匯于敘事中的。

(一)海螺姑娘

“就說那個紋石變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薄澳愣贾览??!薄罢f嘿。說紋石的故事?!薄拔覀兡莾阂灿羞@么一個故事,說的是蚌蛤,”秦干說,“撿個蚌蛤回家更有道理?!?/p>

(二)女媧伏羲

從前古時候發大水,都是人心太壞了,觸怒了老天爺,所以發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姐弟倆。弟弟就跟姐姐說:“只剩我們兩個了,我們得成親,傳宗借代?!?/p>

(三)為虎作倀

當琵琶被父親囚禁時,她意外發現弟弟陵寫信給一個表哥說琵琶“玷辱門風”,覺得弟弟“在父親與后母面前倒成了紅人”,“封自己是他們的發言人了”。雖然信箋被團皺了,可是弟弟的行徑使她想到了“為虎作倀”的傳說:

老虎殺死的人變成倀,再也不離開這頭老虎。跟著老虎一齊去獵殺,幫著把獵物驅趕到老虎的面前,打手一樣,嚇唬小動物,也在單身旅客前現行,故意引他們走上歧途。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

這三個黏合在文本里的神話傳說都圍繞著琵琶和弟弟之間的關系,“海螺姑娘”和“女媧伏羲”是兩人年幼時老媽子給他們講的故事,那時琵琶眼中的弟弟還是那么討人喜歡:

“弟弟真漂亮?!迸眠@么喊,摟住他,連吻他的臉許多下,皮膚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

曾是“洗澡也同一個澡盆洗”的親姐弟,可是漸漸的感情變質了,母親在重男輕女的觀念里長大,于是給予琵琶更多關心,這導致了弟弟的“嫉恨”:

是陵,她心里想,驚懼于他的嫉恨。這次她也同陵一樣不作聲。

當繼母榮珠進門后,琵琶和陵的關系甚至走向了敵對,陵不敢反抗繼母,只能順從地和患有肺結核的繼母一起喝同一個杯子里的藥,從而獲得繼母認可。但琵琶卻可以自由穿梭母親和父親的“兩個世界”,這更招致陵的嫉恨:

他不看琵琶,可琵琶知道他必定恨她告訴了出來。她是間諜,兩個世界隨她自由穿梭。

陵唯唯諾諾的性格也讓琵琶失去耐心,他那曾經可愛的脾氣,也變成琵琶眼里“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他這種令人費解的脾氣小時候很可愛,像只別扭的小動物,長大了還不改,變成高聳妖魘的圖騰柱。

陵受到繼母的拉攏而“揚揚得意”,琵琶也開始遠離他:

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揚揚得意……她特意冷落陵。

但眼睜睜看著陵被父親“打丫頭似的天天打”,看著他變得和父親繼母一樣勢利,這讓琵琶心痛:

他的聲口,圓滑的官腔,總覺刺耳。陵的每一點幾乎讓她心痛。

琵琶打算出國“割舍了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使陵驚喜得“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本以為姐弟關系可以就此緩和,琵琶卻被父親囚禁了,并且看到陵寫給表哥的信上說她“玷辱門風”:

琵琶瞪著空白處,腦子也一片空白。然后心里銳聲叫起來。這是什么話?玷辱門風?這只有在女子不守婦道的時候才用得上。

陵“為虎作倀”的行為使琵琶“心痛”,不過“幸喜心痛只一下就過去了。兩人這一輩子里,陵當孩子太久了,她并不認真看待他”。

琵琶逃出父親的囚禁,逃到母親的住所后,陵也跟著來了,帶著兩只籃球鞋和姑姑送的網球拍。眼看著自己被收容了,可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慘中”,讓琵琶覺得好難受:

琵琶站著,手背擋著眼睛?!拔矣X得好難受?!?/p>

陵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物,他因為母親對琵琶的關系而嫉恨,但當他來到母親的住所時,卻又唯唯諾諾不說話。當他眼見琵琶被母親收容了,自己也想逃離那個扭曲的家,放棄“他焦心如焚緊釘不放的那份日漸稀少的財產”??墒悄赣H的力量只負擔得起一個人,陵只能“活在他的凄慘中”,之后得了“肺病”“不知怎么突然惡化了”,就那么死了,這讓琵琶“寒冷而迷惘”:

弟弟不存在了。一開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寒冷而迷惘。

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并沒有早天,死去的陵或許可以解釋成是琵琶的另一面,“他就同別人一樣,要的是娶個漂亮的女孩子,有一點錢,像大人一樣生活”。這也是琵琶想要的“美好的人生”。而當琵琶終于逃出父親的囚禁迎來新生,那個唯唯諾諾的自己也就悄然死去,沒有痕跡。

六、結語

“‘雷峰塔一詞,囚禁女性意味濃厚,也幾乎有《閣樓上的瘋婦》(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隱喻”?!独追逅纷鳛閺垚哿岷笃趧撟髦袑Α白陨頂⑹隆钡姆磸蜁鴮?,具有很強的自傳體色彩。她的反復書寫,直接地告訴我們琵琶逃出了“雷峰塔”,同時又隱隱地告訴我們,她其實從未真正逃出去?!独追逅访鑼懥伺脧乃臍q到十八歲的所見所聞,這是張愛玲在回望自己兒時不曾理解的過去,小說里出現了“參差的對照”。

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大部分神話都是出自老媽子的口中,這是琵琶對中國的印象。它“枯燥乏味”,只能在老媽子的口中找到曾經的輝煌璀璨,“偶爾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中國古代文化和“新文學”形成“參差的對照”。

中國是什么樣子?代表中國的是她父親、舅舅、鶴伯伯、所有的老太太,而她母親姑姑是西方,最好的一切。中國并不富強,古書枯燥乏味。新文學也是驚懾于半個世界的連番潰敗之后方始出現,而且都揭的是自己的瘡疤。魯迅寫來凈是鄙薄,也許是愛之深責之切。但琵琶以全然陌生的眼光看,只是反感。學堂里念的古書兩樣。偶爾她看出其中的美,卻只對照出四周的暗淡,像歐亨利的陳設的房間里驅之不散的香水氣味。

不同于“新文學”建塔者的理念,張愛玲書寫《雷峰塔》的意義在于傾頹,而非重建,這是她回望自己生命歷程后對中國文化的反省?!棒斞?、白薇和殷夫等人都是革命陣營的作家。他們有多期待推倒代表封建中國的雷峰塔,就有多期待看到一座新的、現代巨塔在原地建起?!绻追逅牡沟粼谥袊幕南胂髨D景中代表一個天啟般的瞬間,那么對于張愛玲來說,這天啟的意義就在于塔的傾頹,而非任何重建的可能”?!肮爬系挠洃洝睍r時出現在《雷峰塔》的各章節中,“白蛇傳”在琵琶的生命歷程里帶來了“天啟般的瞬間”,“雷峰塔倒了”是琵琶在亂世里逃出囚禁的象征?!巴短マD世”是琵琶對“美好的人生”的期待,為此她愿意朝拜燒香,愿意經過漫無止境的等待?!扒f周夢蝶”是琵琶對現實生活有所不滿而想要嘗試做別人,是她對父親的叛逃和對母親的欽羨,在夢境里她得到了自己潛意識里的渴望?!昂B莨媚铩薄芭畫z伏羲”“為虎作倀”是圍繞著琵琶和陵關系的變化,他們從最初的形影不離到走向敵對,陵嫉恨琵琶,而琵琶也恨陵的懦弱??闪暝谂醚劾锝K歸是個孩子,眼見他“活在他的凄慘中”,眼見他無聲無息地死去,琵琶感到“寒冷而迷惘”,就像是內心里唯唯諾諾的自己死去了一樣《雷峰塔》取材于張愛玲本人前半生的人生經歷,它讓我們看到了那些囚禁她的傷痛,雖然“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但也可能“遙遙無期”,而張愛玲就只能在“雷峰塔”下,一遍又一般地書寫生命中最苦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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