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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月溪

2019-07-04 17:56劉群力
湖南文學 2019年6期
關鍵詞:姑奶奶表叔同學

劉群力

月溪與我,有著難解的緣。

上世紀八十年代,每年正月十五后,我的父親、大叔、四叔,還有村里其他的父輩們,會打著背包,跟著我的包工頭五叔,去月溪搞副業。

我不知道月溪在哪里,只知道很遠,從家里到月溪,有一百多里路。父親須背著行李,從家里走八里路到竹市,然后坐車,再轉車,要走很長的山路才能到達。

臨行時,當過兵的父親找出他當兵時用的背包帶子,小心翼翼地把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像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盒子,用帶子捆好,背在身上。母親從灶膛上取下幾塊黑黑的臘肉,燒幾鍋水,反復洗,直到把臘肉洗得黃黃的,透亮透亮的,掛鉤子上瀝干,用舊報紙包好,給父親帶上。

出發時,父親總是不忘叮囑我:要聽老師的話,要攢勁讀書,考試考得好回來給你買糖吃。那時,我是很嘴饞的,每次就盼望著能考個第一名,父親獎我一角錢,下課后去學校門口的小商店買兩個辣椒糖吃,然后一邊吃,一邊看著同學們羨慕的眼光。關系好的同學,我也讓她們舔兩口。

父親前腳跨出家門,我馬上跟在父親的身后,與他一起,走過屋前池塘的塘壩,然后坐塘壩拐角的石頭上,在東風里,目送父親在殘雪尚未消融的早春里走遠。

父親去月溪搞副業是給林場植樹造林。每年下半年去把山上的大樹砍了,放一把火燒山,春天的時候又去栽上新的樹苗。

平常,他們都住在當地的百姓家里,自己生火做飯。父親因此結識了他的老庚,我的“同年爺”,一個土生土長的月溪粟山人?!巴隊敗焙汀巴昴铩倍加兄嚼锶说拇緲?。他們總是盡其所能,把家里的好東西拿出來,大家一起吃。

我勤勞善良、老實木訥的父親,他沒有一技之長,就是靠自己的一身力氣。農閑時去月溪搞副業,翻山越嶺,伐木栽樹,兩塊錢一天,掙到了我們一家的日常開支。給我交學費、買學習用品,蓋了我們家一層的紅磚瓦房,幫我小舅舅娶了媳婦,了卻了我母親的心愿。

每當我學習不用功時,母親總會說,你要把書當作書讀,你爸爬山過界掙那兩塊錢不容易。母親的話,會讓我想起父親那黝黑的臉,那雙粗糙的手,那扛樹起了繭的肩膀,每每此時,我會馬上把藏在教科書下的小說放在一邊,認真地寫起作業來。

那時,月溪對我來講,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我唯一的姑奶奶,聽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遠嫁月溪,在那里生兒育女。因為路途遙遠,幾十年間,很少回來。我們正月也不去那里拜年。只有一個開貨車的表叔,姑奶奶的二兒子,偶爾給我們捎點木柴回來。

因為沒見過姑奶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姑奶奶在我的腦袋里只是一個稱呼。姑奶奶是我爺爺同父同母的姐姐,曾祖父病逝后,曾祖母帶著她和我爺爺,帶著幾件換洗的衣服,從隔壁村,改嫁到我們現在的村。

我六七歲時,姑奶奶回來了一次。見到姑奶奶時,她已經很老了,黑褐色的臉上布滿皺紋,佝僂著身子,穿著一套土灰土灰的粗布衣服,一頭白發,幾乎找不出黑的。母親要我叫姑奶奶,我看著這陌生的駝背老太太,嚇得藏在母親的背后,用眼睛的余光從后面偷偷地打量她。

姑奶奶回娘家小住幾天。白天的時候,姑奶奶佝僂著身子,在娘家的田埂上走來走去,也會去山上,去菜地里看看。碰到熟人,姑奶奶會搭訕幾句,你還健康吧?我這把年紀了還不知能活幾年。

有時,我看到姑奶奶坐在堂屋前,出神地望著前方山坡上的祖墳,混濁的眼睛里溢滿了淚花,不時用衣角擦下眼睛。藏在門后的我,驚恐地看著她,不敢作聲。

母親說姑奶奶很顧娘家。姑奶奶九十歲生日時,大表叔開了一個大貨車來了,把娘家能去的人都接去給姑奶奶慶生,只有我們這些要讀書的小孩沒去。姑奶奶要表叔、嬸嬸把娘家人做的人情全部加錢打回去,每人還打發很多東西,惹得嬸嬸們不高興。

姑奶奶九十歲生日后,人慢慢地糊涂了。有一天,表叔又開著貨車來了,要接家里的親戚去月溪。表叔說姑奶奶整天坐屋里傷心地哭,說娘家的人不去看她,不要她了。

后來,姑奶奶經常一個人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把表嫂給她倒的洗腳水給鏡子里的人洗腳。那個洗腳盆直到姑奶奶去世后清理東西,才從衣櫥鏡子下找了出來。

姑奶奶去世后,我們與姑奶奶家來往更少了。

第一次去月溪是前年十月,一位同學的公公去世。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前往吊唁。同學的婆家在月溪粟山村,我父親曾經搞副業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同年爺”一家子。

我們從洞口縣城上高速,到江口鎮下高速后往回開,過了座小石橋便到了去粟山的公路上。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平穩地開著,打開車窗,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泥土的芬芳。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路旁邊的黃毛也躥得老高,盡管已經是秋天了,還綠意盎然。偶爾有幾粒紅色的萢點綴著。因為剛下了雨,山腰上還有白色的云霧纏繞,煞是好看!

車到半山腰的時候,云到了路的下面。我們如同在飛機上看云海,只見山腰的云海洶涌,場面壯觀。同學們一陣驚呼,忍不住拿手機出來抓拍,還不時批評開車的同學把車開太快了,讓她們錯過了美景。

望著云霧深處的樹林,我不知道哪一片林子是我的父輩栽種的。但是這陡峭的山,徒手爬上去都困難,我無法想象,當初我的父親他是怎么爬上去,怎么把樹砍倒,又怎么把樹從高山上扛下來,想著想著,我的內心震撼了,淚水一下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暗自慶幸,幸好我一直是父親乖巧聽話的女兒,從未給父親添過麻煩。也如父親所愿,上學時成績一直優異,工作后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否則,面對此情此景,我會有多么的痛心疾首。

迷蒙的淚光中,我依稀看到了父輩們在山上砍樹的身影,一個個使勁地揮舞著斧頭,砍下一棵棵粗壯的大樹,剁下樹枝,扛到了林場,再把一棵棵小樹苗栽在泥土里。我分明看到,汗水濕透了他們沾滿塵土的衣衫,他們的肩膀上有樹木擦破的血痕,沉重的樹木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那長長的山坡上,留下了他們一串串深深的腳印。

車在山腰盤旋了好一陣子,終于到了同學的婆家。一位同學問前面迎來的女同學,你第一次到這來,這里還是山路,你爬山有沒有爬得哭?女同學說,這有什么辦法,看上人家崽了,路難走,山難爬,也只有認了。

飯后,我同當地的村民打聽我“同年爺”家里的情況,想去拜訪一下老人家,感謝下當初他們家人對我父親的關照。村民指著一條山路對我說,你“同年爺”家還要沿這條路走上去,走二十多分鐘就到了。但是因為這里面不方便,前些年他們全家已經搬到外面去住了。

再次去月溪,是這個春天。一位姐妹去月溪有事,要我開車送她。我開車技術不好,不敢上高速,只有走老路。

走盤旋在山腰上的老路,我心里有些害怕。幾年前學開車時,因山路崎嶇危險,師傅從來不帶我開這條路,沒事我從不打這經過。

我開著車,小心翼翼地從縣城出發。車駛入洞口塘,進入山路后,我發現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沿山公路正在擴建,很多地方都已經鋪上了炒砂,路面平坦寬闊,完全沒有我所擔心的危險。

一路青山如黛,云霧在山頂繚繞。我們在路上,青山在路旁,綠色的溪水在山腳流淌。一些樹木長出了綠綠的葉子,猶如剛出生的嬰兒,鮮嫩活潑,風吹來時,發出清脆的笑聲。山上,開著一些不知名的花,粉黃的樣兒,甚似嬌柔。

兩人說笑著,感嘆著這山的秀,這水的美,這春風的柔。三十多分鐘后,我們到了月溪。月溪街頭,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街邊有許多小商戶在售賣東西,還有些農戶帶著自己種的菜在叫賣。這山里小鎮的生活氣息分外濃郁。

我們參觀了一下月溪鄉政府的文化長廊,文化長廊的宣傳畫上有自由、平等、和諧等字樣和共產黨員入黨宣誓的畫面,也有虐待老人和工作時間喝茶打麻將、亂收費一些丑惡現象的畫面。這些不同的畫面,讓我看到了月溪人民對丑惡的憎恨與鞭撻以及對真善美的弘揚與向往。

姐妹說,月溪鄉的特色是為貧困戶建造了很多安置房,很多貧困戶都住上了新房子,我們可以去看看。我開著車在街上行駛,到了一座高架橋下時,我們看到了幾排樓房,上面有幾個大字:“原來家鄉這么美?!边@個應該就是安置房了。

這幾排房屋,如月溪腹地上長出的一個個蘑菇,親切自然。旁邊有一條小溪緩緩流著,月牙般繞過這些房屋,一如這悠長的歲月,淡定從容。

因為好奇,我們爬樓梯到一個開了門的安置戶家里看了下。房主大嫂正在新房子里搞衛生,看到我們,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臉上綻滿了笑容,熱情邀我們在沙發上坐下,遞上茶。她說,她們是一個五口之家,按補貼標準分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安置房。我看著這位大姐家的安置房,寬敞明亮,干凈整潔,自己只要出幾千塊就可以辦產權證,突然覺得現在這些貧困戶真的很幸福。

如今,爺爺、奶奶們均已仙逝,父親已經不在了。雖然交通很方便,但我們與月溪表叔家已經不再走動。我想去表叔、表嬸家看看,也不知他們住哪。不知他們是否也住上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但我相信,他們一定過得很好。這三月的春風,已吹進了千家萬戶,惠及了這一方百姓。

姐妹因為有事,留在了月溪,我獨自開車回家?;厝サ穆飞?,我發現這山這水又是另一番風景。車行駛在平坦寬闊的道路上,我感覺父親那雙欣慰的眼睛在注視著我,目送我走遠。我的心,寬闊、明亮了起來。

時光如車輪滾滾前行,青山綿延,流水奔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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