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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寺》: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

2019-09-10 21:03牟秋榮
大學·課外閱讀 2019年1期
關鍵詞:王小波芹菜文字

牟秋榮

“莫迪阿諾在《喑店街》里寫道:我的過去一片腺朧……”這本書就放在窗臺上,是本小冊手,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兄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準的。我觀察了許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午里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為己有。過了一會兒,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于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到。病房里彌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百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未了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喜歡這段話,是在豆瓣社區一位友鄰的廣播里。那是多年前一個平平無奇的傍晚,智能手機還沒有正式興起,諾基亞仍然是移動通信工具里的王者。如果想用手機上網,我們必須要克服網速慢、流量少以及屏幕過小等一系列困難,才能吃力地拜訪那些今天能夠輕松打開的網址。盡管如此,我們仍然能夠在街邊或者其他公眾場合看見一些人耗費大量時間緊盯著屏幕,表情十分嚴肅。這種神隋看似正經實則尷尬:他們顯然不是在處理什么國家大事,只是不太擅長度過現實世界里的無聊時光。因為那需要高超的人際交往技巧和能應付尬聊的強大心理素質,于是網絡世界幫助他們暫時性地逃離了許多尷尬時刻,尋得片刻安寧。

如果在街頭巷尾盯著一部功能簡單的手機顯得有點兒傻的話,那么回到家里打開電腦,這些無處安放的心靈頓時就變得如魚得水了。那時候,筆記本和臺式機都挺好賣的。但沉迷于這兩者的人卻常常被人視為怪胎,人們責備他們孤僻、不合群、不上進,不努力面對生活……他們通常不會反駁,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自己也沒有想明白,為何會選擇這樣一種姿態去面對生活,是不是真的因為笨拙和性情怪誕?

我已經忘了是哪位豆瓣友鄰發了這段文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點所謂的“性情怪誕”。不過這段文字里分明描述了一個內心豐富卻不太擅長應付現實世界的人物形象:

他會被病房窗臺上一本莫迪阿諾的書所打動,這種打動的發生并不伴隨著鳥語花香的浪漫場景,而是被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和芹菜味包圍。這種打動在旁觀者的眼中毫無美感,只對當事人有意義。當事人覺得這本書無比美好,甚至心中惕惕,既想留住它,又擔心留不住它。這種發生在飯菜味和汗臭味中的邂逅脆弱易逝,也因為這種脆弱易逝而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美。我震驚于竟然有人如此細膩地發現了它,又如此勇敢地寫了出來:本來,一個在病房里盯著窗臺上一本舊書而如獲至寶的人也很容易被人認為是“性情怪誕”,更何況旁邊的人正在吃著米飯就著芹菜,并理所當然地忍受著水果香和汗臭味渾然一體的生活。

后來,我當然知道了,這段文字并非出自那位友鄰,而是王小波的小說《萬壽寺》。這部小說我中學時期便已看過,但這個開頭我絲毫沒有印象。沒準兒我當時也吃著米飯就著芹菜,認為一個作家無論寫出什么樣的文字都是理所當然的,并沒有什么值得震驚的地方。

然而,作家也許是現實生活中一個理所當然的職業類別,寫作者的心卻是自由的,不受那些“理所當然”的約束?!度f壽寺》寫一個失憶的人,他的過去一片朦朧。他不停地尋找自己的記憶,線索是他過去留下的手稿。手稿里,一個叫薛嵩的唐朝節度使在苗疆捉襟見肘地生活著,他本是抱著遠大理想來的,可惜雇傭兵們憊懶無賴,妻子紅線更是只擅長在世俗生活中如魚得水。在刺客的一次行刺之后,他的狼狽到達了極點。在生活的逼迫下,他不得不把箭瞄準了一位老妓女一正是這個女人給他算了一卦,告訴他在苗疆有屬于他的遠大前程。

小說大約用了一半的篇幅來描繪這個故事,描繪薛嵩如何狼狽地在苗疆做一個無人理解、無人尊重的邊緣人士,他的一切追求和努力不過是旁人的笑料,別人即使偶爾配合他,也不過是帶著戲謔的心情。這個世界和他想象的不一樣,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主人公閱讀手稿的過程,也是一點點找回自身記憶的過程。他的手稿亂七八糟,有無數個開頭,無數個支線情節,也因此衍生出無數個結尾來。這種描繪方式不像是在老老實實講故事,倒像是在制造一個自由隨意的夢境。主人公讀完了手稿,并不滿意失憶之前自己所寫的結局,他決定接著創作這個故事。在接下來的故事里,薛嵩一會兒死板嚴肅,一會兒勤懇鮮活;薛嵩的妻子紅線一會兒天真爛漫,一會兒穩重持家;就連薛嵩家門口把刺客叮傷的馬蜂也性情多變,這一切取決于它們是被紅線訓練出來的,還是盲目撞上刺客們的。

沒準兒我當時也吃著米飯就著芹菜,并認為一個作家無論寫出什么樣的文字都是理所當然的,并沒有什么值得震驚的地方。

然而,作家也許是現實生活中一個理所當然的職業類別,寫作者的心卻是自由的,不受那些“理所當然”的約束。

用這種方式去描繪一個故事的情節,也許會讓大家覺得莫名其妙。事實上這是一個開放式的故事,無論開頭、經過還是結局都被設置了無數種可能。它會令習慣了“起因、經過、結局”的單線敘事的讀者覺得艱深復雜。但好在這個故事的作者是王小波,他是那樣有趣的人,足以讓一個復雜的故事變得容易接受。他說,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薛嵩怎么變、紅線怎么變,這取決于《萬壽寺》的主人公內心的詩意流向何方;而《萬壽寺》主人公怎么變,則取決于王小波,或者取決于正在閱讀王小波的我們。

也許是為了讓故事更像故事,王小波給了它一個結局:主人公最終找回了自己的記憶。他是北京萬壽寺里的助理研究員,在單位里郁郁不得志,因為單位的廁所管道堵塞而坐立不安。他無法忍受全單位的人整天在不斷冒出來的排泄物里生活與工作,他天生擅長維護與修理,可惜這些工作按理不該他做,因為他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怎么可以通廁所管道呢?知識分子應該每天面對堆積成山的專業資料,在故紙堆里一本正經地尋章摘句,做出屬于知識分子的姿態來。主人公被堵塞的廁所管道弄得魂不守舍,最終在下班路上遭遇車禍失去了記憶。等到再次醒來,他已經住在醫院里了,那里交織著水果味、汗味、米飯味和煮熟的芹菜味,清晨微紅的陽光照著他,也照著窗臺上莫迪阿諾的《暗店街》。他小心翼翼又暗暗欣喜,覺得自己找到了一件無主之物,這樣一來,這世間終于有一件屬于他的東西。當然,那時候他不知道,這本書本來就是他失憶之前自己放在那里的。

復述一個復雜的故事,難免會讓故事變得更復雜,好在所有復雜的故事里,情感往往都是簡單的。王小波說,這個主人公白天仍要面對臭氣熏天的萬壽寺,但在夜晚,他還可以繼續創作他的手稿,無論是在筆下還是在心里。那里,薛嵩、紅線、刺客、馬蜂、妓女等等都是千變萬化的,每一天都可以有不同的情節走向。萬壽寺是主人公的此生此世,但薛嵩則是他內心詩意的世界。

在這部小說的前言里,王小波提到了兩位著名的翻譯家,其中一位是詩人穆旦。他說穆旦讓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什么是好的文字,什么是糟糕的文字。好的翻譯家一定是個詩人,因為詩人是最懂得語言之美的??上н@些最懂語言之美的人,卻不得不正值壯年便把心思埋在那些澤作里。

我看過很多人嘆息美好事物的折損與凋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甚至專門有一種傷痕文學來記錄這些現象,但這些人的嘆息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的文字情感飽滿沉痛,很可能也曾讓當時的人有所感觸,卻很難打動不曾生活在當時的人。只有王小波,他調侃一切,借筆下人物來評價說自己個性“蔫兒壞”,但文字中卻總有脈脈深情,不經意就從那些“不正經”的文字里蹦出來,猛地擊中你一下。

后來我想,所謂傷痕,總應該是傷口結痂之后才能回顧的痕跡。這種回顧與其說是悼念,不如說是急切的反思,這種急切的反思引向的是現實世界,他們希望這樣的傷痕不要再出現。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但王小波的文字不是傷痕文學,非要說的話,也許更像是“傷口文學”,那道傷從來沒好過,也就沒機會留下什么正經的“痕”。這種不曾愈合的創口將永遠帶著隱隱的疼痛。大多數人急于逃避這種疼痛,所以很快就結痂了。但正是這種疼痛令人心地柔軟,令人更能警惕現實世界的庸俗與無聊,意識到擁有精神世界的可貴。

故事的主人公在窗臺上發現了《暗店街》,而這本書最終證實果然是他自己的。的確,這本書不可能屬于水果味、汗臭味、米飯味和芹菜味交織的現實空間,它屬于一個擁有精神生活的人。這類人可能在醫院里失憶,也可能在街頭皺著眉頭看手機,還可能在電腦終端刷著自己喜歡的網頁。他們也許看起來一臉傻樣,但腦海里卻精彩紛呈。同時,時至今日,得益于智能手機的飛速發展,很多當初鄙視網絡世界的人也難免要每天看看微博或者刷刷朋友圈,這說明,除了那些一臉傻樣的人,很多聰明的、在現實世界里如魚得水的人,其實也覺得此生此世是遠遠不夠的。

他們都還需要一個詩意的世界。

這種不曾愈合的創口將永遠帶著隱隱的疼痛。大多數人急于逃避這種疼痛,所以很快就結痂了。但正是這種疼痛令人心地柔軟,令人更能警惕現實世界的庸俗與無聊,意識到擁有精神世界的可貴。

現在我終于明白,在長安城里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于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里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于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里鉆。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他,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里。腦子里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在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里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臺打印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臺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臺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臺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后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后,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后一種,就會像萬壽寺里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跡。除此之外,系里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并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偠灾?,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里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

我到醫院去復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后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臺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里,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地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訕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里,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后,我走出了醫院,心里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夠夠的,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緣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于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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