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區區”

顧紹通

摘 要 “區區”雖然是一個形容詞，但在某些方面與一般的形容詞大不相同?！皡^區”多用于含對比語境的句子中，表達說寫者強烈的主觀性，凸顯后面成分所表量之小或所表量之少?！皡^區”語義上相當于“非常小的”或“非常少的”，具有強烈的選擇偏好，在句中通常和表情態的副詞“才”“只”“僅”“不過”“竟然”“居然”等共現，具有較強的評注功能，與對比語境具有強關聯性。高頻出現于對比語境中，使得“區區”本身所帶有的表小、表少義顯得羨余，句法描寫功能弱化，發展出評注功能。句子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是“區區”準入的典型語義環境?！皡^區”表情態的評注功能與其核心語義密切相關，經常與表小、表少類短語共現的對比語境是其評注功能的來源?！皡^區”做定語時，一般不和定語標記“的”共現，在句法環境中遠離中心詞，描寫性功能削弱，發展出一定的情態功能，由以句法功能為主轉向以表達情態的評注功能為主。

關鍵詞 “區區” 句法功能 語用功能 主觀性 情態

一、 引言

“區區”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有兩種用法，一種是形容詞，形容數量少或不重要：“區區之數|區區小事”。一種是表自稱的謙詞：“不瞞您說，那考第一名的就是區區”。但是“區區”做形容詞的用法和一般形容詞不同： 1. “區區”做定語修飾體詞性詞語時，后面很少與定語標記“的”同現;2. “區區”在句中通常和表情態的副詞“才”“只”“僅”“不過”“竟然”等共現。3. “區區”與對比語境具有強關聯性，句子一般具有強烈的主觀性。這些特點使“區區”和一般的形容詞相比具有非常明顯的不同。學界目前對“區區”的研究并不多見。唐良海（1981）對中學語文教材中的課文《中山狼傳》中“區區”的注釋提出見解，認為宜注釋為“辛苦”，徐強（2007）考察了《孔雀東南飛》中“區區”的釋義，認為“區區”之所以能夠充當謙詞，其基礎在于“小，少”之意。以上研究均從“區區”的釋義出發，考察其語義特征。本文將對“區區”的句法分布、表達功能及其主觀性、主觀化、情態功能的來源等問題進行全面的考察。

二、 “區區”的句法分布及句法功能

“區區”作為形容詞，基本功能是在句中做定語?？捎糜跀盗慷陶Z前強調小量和少量，如“他工作非常勤奮，每月的收入卻只有區區1000元”。也可通過對比強調少量和小量，和其他情態副詞共現強調語氣，如“區區幾個人竟然完成了這么多的任務”。還可直接修飾“小+名”雙音節短語，如“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皡^區”既可位于句首，也可位于句中，但不能位于句末。做定語修飾名詞是“區區”的主要句法功能，這決定了其在句中的位置主要在體詞性詞語前。此外，“區區”也可和一些情態副詞配合，用來加強語氣。

（一） 用于數量短語前強調小量和少量

“區區”與數量短語具有強關聯性，用于數量短語前，強調小量和少量，并且句義含有強烈的對比意味?！皡^區”與數量短語同現時，一般不帶定語標記“的”。例如[1]：

（1） 1998年，開始做腦白金，用區區50萬元啟動資金在短短兩三年內一躍而成為中國保健品行業新一代的盟主。

（2） 蔣介石僅在張的《請纓抗敵書》上批了區區六個小字：“時機尚未成熟?！碑敿锤愕脧垖W良是聳肩攤手啞然無語，可謂絕望已及。

（3） 山東教育出版社剛剛成立時，就以區區30萬元家底上馬《王力文集》，連王力先生面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出版社都感到吃驚：“能行嗎？”他們累計投入百萬元資金，傾10年心力，20卷本終于整整齊齊地碼在王力先生的案頭。

（4） 在首都北京，僅僅由南二環西段宣武門的新華社，到北三環東段安貞里的《冶金報》，區區十余公里，一件理應每道手續都有人簽章負責的掛號信，怎么會失蹤呢？

例（1）中“50萬元啟動資金”與后面的驚人成績“短短兩三年內一躍而成為中國保健品行業新一代的盟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里的“區區”具有強調和凸顯小量的功能。例（2）中蔣介石所批的“六個小字”的冷漠態度與張學良對《請纓抗敵書》滿心期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區區”凸顯字數之少。例（3）中“30萬元”與“20卷本的《王力文集》”所需要的巨額資金形成強烈反差，讓人對出版社的業務能力產生疑問。例（4）中“十余公里”與“每道手續都有人簽章負責的掛號信失蹤”形成對比。以上例句中，“區區”出現的語境都是通過小量或少量與不匹配的結果或人們的心理預期形成強烈對比?！皡^區”起到了凸顯和加強對比的作用。

（二） 用于“小+名”短語前強調小量和少量

除了常位于數量短語前面，“區區”還對“小+名”類名詞性短語具有選擇偏好?！皡^區”修飾“小+名”時一般不帶定語標記“的”。例如：

（5） 江蘇武進一個區區小縣竟然在我省設立了辦事處，而辦事處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跑各大科研院所，以便隨時截獲最好的科技成果。

（6） 面對人類歷史上最強大軍事集團的淫威，巴爾干一個區區小國勇敢地應戰了。冷戰期間，南斯拉夫游離于兩大陣營之間，在國際事務中出盡風頭，獲得了與本國實力不相稱的地位。

（7） 一開始，我還是一名“小編輯”。所編稿件，除了重要的政策信息和商情變化外，相當一部分是“雞毛蒜皮”之類的區區小事，見報后多是些“豆腐干”、“火柴盒”。

（8） 事實上，從成立至今，我們只損失了8萬多元，這筆錢比起企業一年幾千萬的盈利只是個區區小數，也許遠不夠做一個廣告的費用。在上述例句中，“區區”與“小縣”“小國”“小事”“小數”同現，“小縣”“小國”“小事”“小數”在句中都可以找到語義同指成分，如“小縣”指的是“武進”，“小國”指的是“南斯拉夫”，等等，這些小量或少量均與句中的結果或成績形成了對比，從而凸顯了“小+名”的小量和少量?！皡^區”在句法上修飾后面的名詞性成分，在表達上還具有加強語氣的效果。

（三） 特定的連用和共現

“區區”對數量短語及“小+名”短語具有選擇偏好，并且往往見于含對比的語境中，具有凸顯小量和少量，加強語氣的效果。在這樣的對比語境中，“區區”通常與表情態的副詞“才”“只”“僅”“不過”“竟然”等反預期標記共現，共同加強語氣。

（9） 就是在10年前，我國城市住宅電話也只有區區1.5萬戶，今天，我國住宅電話用戶已突破1100萬戶，電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進了尋常百姓之家。

（10） 浦東分行機關僅設9個處室，80名職工;支行一級均設二科一室，機關人員不過區區三四十人。

（11） 在鼓浪嶼，區區1.78平方公里的小島，竟有54家字畫文物商店，又大多集中在“秩序優良、環境優美、服務優質”的“三優”街上。

（12） 此次比賽齊隊打著“齊冰刀”的旗號參賽，每年也就只能得到區區6萬元的贊助，而且部分以冰刀等實物兌現。

（13） 有位江西打工妹曾自述其白天8小時正常收入6元，晚上加班4小時獲3元，即晚上平均每小時才區區0.75元。

（14） 仔細一看真了不得！這個巴西小子居然在區區幾平方米見方的草地上，做一個“8”字形迂回，兩次反方向的急轉身，先后將四個蘇格蘭后衛甩到身后，盡管他最終射出的球被對方門將撲住，但這一表演肯定會被作為本屆世界杯的杰作之一，載入不滅的史冊?！皡^區”在表達評注情態時，與其他情態副詞共現，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區區”去掉后句義基本不變，但從語用表達來看，句子的情態功能大為削弱，顯示其句法功能已弱化，語用功能增強。從連用、共現的位序來看，表情態的副詞“才”“只”“僅”“不過”“竟然”等不管是單音節還是雙音節都必須位于“區區”的前面。因為有些“區區”已可以表示主觀情態，但其原型是重疊式表摹狀的形容詞，相對于副詞，形容詞一般都更靠近中心語。

“區區”為什么與情態副詞具有強關聯呢？我們認為這與“區區”與“有”的共現有關。劉丹青（2011）指出，“有”字領有句在語義傾向上表示領有的既好又多，對小量和少量表現出排斥傾向?！皡^區”本身表示小量和少量，因而在缺少焦點算子的情況下，“區區”與“有”存在語義沖突。當“有”前有表示限止的焦點算子副詞“只、僅”等時，就可以消除這種語義傾向。因而，“有”無法與“區區”共現，只有在出現焦點算子副詞“只、僅”時，“有”才與“區區”同現。例如：

（15） a. *我有一元的存款。b. *我有區區一元的存款。c. 我只有區區一元的存款。

例（15）a中的“一元存款”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小量，與“有”的表義傾向存在沖突，因而句子不成立。例（15）b同樣因為語義沖突不成立。例（15）c中“有”前面出現表示限止的焦點算子副詞“只”，消除了“有”的表義傾向與后面“區區一元”小量之間的語義沖突，因而句子成立?！皡^區一元的存款”在說寫者主觀上看來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存款，與說寫者主觀上一般大量的存款之間形成對比，反預期標記“只”與表小量和少量的“區區”的同現，共同表達了對比的語境。為什么“區區”偏好具有對比含義的句式環境呢？我們認為，這種明顯的傾向性來自“區區”的語義核心及使用習慣。

從“區區”的歷時使用來看，“區區”最早在句中是以做定語的形式出現的，并且句中通常含有對比的含義，這種用法一直延續下來，使得“區區”吸收了這種含有對比用法的語境，這一語境義最終在“區區”中凝固下來，成為“區區”的義素。例如：

（16） 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春秋公羊傳》）

（17） 然秦以區區之地，千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過秦論》）

（18） 夫以區區偏鄙，猶慕萬代之信，況陛下合氣天地，勢傾山海，豈令小豎，跨塞天逵。（《魏書》）

（19） 今足下棄反天性，捐冠帶，欲以區區之越與天子抗衡為敵國，禍且及身矣。（《說苑·秦使》）從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語料庫中“區區”的歷時使用來看，“區區”可以出現在無對比語境的句子中，也可以出現在含有對比語境的句子中?！皡^區”做定語時多出現在對比意義的語境中。雖然“區區”所在的句子也可以沒有對比意義，但這種情況并不占主流。對比語境的選擇偏好在高頻使用的語言環境中便凝固下來，使得“區區”與對比語境具有強關聯性。因為“區區”含有“小、少”等語義要素，這使得“區區”經常與表小表少量或者主觀上的小或少量同現。

（四） “區區”的句法功能

“區區”作為形容詞，做定語修飾體詞是其主要句法功能。但和一般形容詞不同的是，在現代漢語中，“區區”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例如：

（20） 與賈平凹以往動輒幾十萬字的作品不同，《我是農民》只有區區（*很區區）14萬字。但是字少分量不輕。

（21） 到今年年底春節前夕，另一個總數達1000萬元的廣告投放計劃也將在上海地區展開。區區（*很區區）1.2萬臺的銷售量，并不足以讓夏普決定在3個月內花掉2000萬元進行市場推廣?！皡^區”在句中做謂語及否定形式極其罕見?！皡^區”做謂語及受否定詞“不”修飾在北京語言大學BCC現代漢語語料庫（以下簡稱“BCC”）中僅檢得2例，現抄錄于下：

（22） 其浪漫正浪漫在那不區區于形的具體、不區區于光的變化、不區區于色的真實。程十發用心用力所至的是夸張而趣味的形神。（BCC）

（23） 雖然封建形式的文章，減少了一些，但文人不輕視官職，仍如從前。即如魯迅先生，也直截了當地說：“僉事這個官兒，并不區區?！睂υ罂偨y頒發的文虎章，也寫入日記。（BCC）

而且，“區區”也不能構成“X不X”正反并列式，不能用“X不X”方式提問。例如：

（24） 老子的《道德經》，只有區區（*區區不區區）5000字，連小冊子都算不上，卻洋洋灑灑深邃博大地構造出了一個樸素、自然、豁達、飄逸的宇宙觀、人生觀、方法論的宏大框架。

（25） 這柳激煙不愧為“捕神”，對區區（*區區不區區）一個武林小卒，居然對他的生平，尚記得如此清楚，朗朗上口。

“區區”的以上功能特點與一般的形容詞明顯不符。從“區區”所修飾的成分來看，大都具有[+小量][+少量][+主觀性]語義特征。

三、 “區區”的表達功能

在現代漢語中，“區區”作為形容詞，修飾名詞性成分，做定語是其主要句法功能?！皡^區”做定語修飾名詞性成分，具有一定的描寫性。此外，“區區”還具有評注功能，表達說寫者的情感和態度，具有主觀性?！皡^區”做定語時，一般不與定語標記“的”同現，通常不直接修飾名詞，往往位于數量短語和“小+名”短語前面。從語言成倍的線性位置來看，“區區”與其修飾的中心詞之間往往存在數量短語或形容詞的間隔，離中心詞較遠。隨著定語標記“的”的脫落及中心詞的逐漸遠離，“區區”的句法功能已有所弱化，發展出一定的語用功能，表達對小量和少量的情態語氣。由以句法功能為主轉向以表達情態功能為主。

（一） “區區”的描寫功能

“區區”在現代漢語中是形容詞，在句法環境中一般位于體詞性詞語前面，做定語，修飾后面的體詞性成分。這一點從其后接“的”修飾名詞性中心語可以體現出來。例如：

（26） 調查顯示，去年有2成民眾表示過年一定會去看電影，今年這一比例也降到1成6。顯示臺灣人力求節衣縮食，就連區區的電影票錢，似乎也被列入緊縮開支的名單。

（27） 為了這一個區區的學分，我不知道機械地打了多少遍陌生人的名字、電話、地址，不知道忍受了多少難以消化的噪音。

（28） 在劉秀起兵之后，他曾以區區的三千騎擊破了王莽號稱六十萬的大軍，立下了非常了不起的大功。而光是在這點，就不能說光武帝是很輕松地獲得天下的。

（29） 李民魁說：“是呀，這北伐是古來少有的英雄事業，難道你舍不得這區區的荔枝灣？將來你凱旋回來，連紅棉樹都向你彎腰讓路呢！”

由上述例句可知，“區區”位于體詞性詞語前做定語時，絕大多數情況下不與定語標志“的”共現。從線性位置來看，“區區”在句中一般不直接修飾名詞，中間往往有數量短語和形容詞的間隔。陸丙甫（2003）指出，“的”主要是個描寫性標記，描寫性是“的”的基本意義和初始功能?！暗摹钡拿撀涫沟谩皡^區”的描寫性功能在一定程度上已弱化。

（二） “區區”的評注功能

“區區”位于體詞性詞語前做定語，起到修飾作用。通過語料調查發現，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區區”不直接修飾中心詞，而是構成“區區+數量+名”或“區區+小+名”格式，“區區”和中心詞之間有數量短語或單音節性質形容詞?，F代漢語中，“形容詞+數量+名”構式中，由于形容詞遠離中心詞，句法功能弱化，通常都會使語用功能增強，形容詞一般使用復雜形式，前加程度副詞。例如：

（30） a. 我們走進了一家明亮的商店。b. *我們走進了明亮的一家商店。c. 我們走進了很明亮的一家商店。

（31） a. 他給我買了一份漂亮的生日禮物。b. *他給我買了漂亮的一份生日禮物。c. 他給我買了很漂亮的一份生日禮物。

（32） a. 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b. *他是聰明的一個孩子。c. 他是很聰明的一個孩子。

（33） a. 她沒有考上公務員，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沒有時間。b. *她沒有考上公務員，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沒有時間。c. 她沒有考上公務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沒有時間。

例（33）中，c暗示，她沒有考上公務員的原因有很多，在所有的這些原因中，相比較而言，沒有時間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因而在“重要”前需要出現程度副詞。而a式只是強調沒有時間是一個重要原因，至于還有沒有別的其他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例（30）、例（31）、例（32）同樣如此，a式只是客觀的命題敘述，不包括經過對比的含義，而c式均表達了經過對比后所做出的判斷，所以需要與程度副詞同現。

“形容詞+數量+名”結構蘊含著在某一范圍內，經過對比所做出的命題判斷，凸顯經過對比的程度義，因而在形容詞前要加上體現程度義程度副詞。而“數量+形容詞+名”結構僅對中心詞的性質、狀態加以描寫，沒有經過對比的程度義，是一種客觀的敘述?！靶稳菰~+數量+名”結構中，形容詞后一般需要與定語標記“的”配合修飾后面的數量短語，如果去掉定語標記“的”，雖然形容詞的句法功能仍然占主要地位，但已弱化，語用功能增強。再如：

（34） a. 她穿著一身薄薄的單衣。b. 她穿著薄薄的一身單衣。c. （冬天來了，但是/她很怕熱，所以）*她穿著薄薄一身單衣（卻并不覺得很冷/覺得稍微涼快些）。

（35） a. 他給我倒了一杯滿滿的水。b. 他給我倒了滿滿的一杯水。c. （他對我很熱情/他很不高興，卻）*他給我倒了滿滿一杯水（對我很客氣/之后就不說話了）。例（34）、例（35）中，同樣的語義a、b成立，但是c的自然度就很低。為什么呢？仔細觀察發現，在缺少上下文語境時，a、b在句義上都是自足的，都表示客觀的敘述和描寫，而c則不同，需要補上隱含的語義才能實現句義上的完足。將隱含的語義顯性化之后可以發現，c式與補出的隱含句之間存在因果或者轉折關系。除此之外，單音節形容詞重疊式位于“數量名”前且不與定語標記“的”同現時，在表義特征上具有加強肯定的效果，在語用上表現說寫者的情感和態度，具有明顯的主觀性，在語義上排斥貶義的語境。試比較：

（36） a. 這個孩子穿著薄薄一件單衣，怪可憐的。b. *這個小偷穿著薄薄一件單衣，挺可恨的。

（37） a. 他留著長長一頭黑發，像個搞藝術的。b. *路邊的那個老乞丐留著長長一頭白發，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例（36）、例（37）中，b式均表達說寫者對某類人負面的情感態度，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單音節形容詞重疊式位于“數量名”前且不與定語標記“的”同現時表達的是積極正面的情態，語義上存在沖突，因而不成立。

由此可見，“的”的脫落及“區區”遠離中心詞，使得描寫性功能弱化，發展出加強語氣的評注功能?！皡^區”本身是一個形容詞，用于數量名短語前，去掉后語義基本沒有變化，顯示“區區”作為形容詞的描寫功能已經弱化，表現出一種對后面成分的評注功能?！皡^區”表情態的評注功能與其核心語義密切相關，經常與表小、表少類短語共現的對比語境是其評注功能的來源。與“區區”經常出現于對比語境中類似，“堂堂”作為形容詞，也表現出與“區區”相同的對比語境的選擇偏好?！疤锰谩痹趯Ρ日Z境中也表現同評注功能。例如：

（38） “我說呢，堂堂一個國家干部，你也不至于賣鴨子！既然是鬧著玩，這事就算了，以后別這么鬧就是了！”

（39） 他呢，又會反過來教訓我，說擁護改革或者反對改革，是每一個中國人不參與也得參與的時代大戲。堂堂一位中國高級知識分子，豈能僅僅作壁上觀嗎？某些看過他的幾篇文章聽過他的幾次演講或報告的人，寄給他不少信。

（40） 我一個堂堂的市長竟然去巴結一個小小的科長！

（41） 蔣經國的特別醫療小組是由榮總內科副院長姜必寧擔任召集人，然而，榮總許多醫師雖然不敢明目張膽表示意見，但在私底下卻議論紛紛，而榮總除外的臺大、長庚、國泰的一些名醫師更是咽不下一口氣，他們不明白為什么堂堂一“國”之尊，就被榮總這樣莫名其妙弄死了。

與“區區”相反，“洋洋”在現代漢語中也是形容詞，“洋洋”表示經過對比或與主觀認知量相比的大量和多量。例如：

（42） 在《李大釗》一書中，且不說洋洋60萬言巨著的結構經線的主要人物李大釗的形象如此醇厚堅實、栩栩如生，就是那些出場不多，并未貫穿始終的形象的塑造也時時令人想起《史記》中人物列傳的眾多人物和異彩紛呈的筆法。

（43） 長期以來，不論是單本劇，還是洋洋幾十集的連續劇，都是從編劇到拍攝一氣呵成。

（44） 為滿足這一需要，青年舞蹈史論家歐建平，精心編譯了這本洋洋30萬言的填補國內空白的新著《現代舞》。

（45） 透過長篇小說紛紜的熱鬧層面，我們不免會泛出幾分憂慮，因為在洋洋400部的龐大陣容中，真正能被社會廣泛承認、可稱得上精品力作者，可以說微乎其微。

（46） 至于文章，他那洋洋二三十卷，我就更望塵莫及了。因而我得出一個老生常談的結論： 能吃才能干！

“洋洋”在句中不具有評注功能。我們推測這與其在歷史上長期的使用習慣有關?！把笱蟆痹诠糯鷿h語中不像“區區”那樣經常出現于對比語境中，因而“洋洋”就不存在強對比這一語義要素，僅僅具有摹狀功能，使得語言描寫形象生動。

（三） “區區”的主觀性與主觀化

古代漢語中，“區區”做定語時，后面接助詞“之”“的”的例句較為少見。在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語料庫所有含“區區”的1780條例句中，以“區區之”或“區區的”形式出現做定語的例句僅303條，占比17%。在現代漢語中，這一趨勢更為顯著。根據我們的語料調查，在北京大學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區區”語料1795條，“區區”后接“的”做定語僅有43例，占比24%。在BCC中，含“區區”的語料共5570條，“區區”在句中后接“的”做定語僅有262條，占比4.7%?？梢?，“區區”后接“的”做定語的典型句法表現已不常見，雖然“區區”在句中可以識解為“很小的、很少的”，但“區區”更多的是表達一種表評注的情態功能?？梢?，無論是在古代漢語，還是在現代漢語中，“區區”單獨使用做定語都占主流，后接結構助詞“之”或“的”做定語的情況均少見。隨著“區區”越來越少與“之”“的”結合，“區區”在句法環境中逐漸遠離中心詞?！皡^區”脫離了形容詞的典型句法環境，使得其句法功能受到削弱，在高頻使用下，發展出評注功能。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區區”通常后接數量短語，并與一些情態副詞同現。如果“區區”后面沒有數量短語，并且也不與情態副詞同現，那么“區區”后接“的”修飾體詞性詞語時，句子一般具有強烈的主觀性。這是“區區”在句中的句法和語義環境。例如：

（47） 亞里士多德對科學方法論有卓越的貢獻： 從很少的簡單假定出發，經過邏輯推理，描述相當復雜的問題。他也提出了物理學中的一些基本問題。

（48） 這些人住在當地商學院附近并且不愿放棄全職工作。學院通常提供給它和全職MBA一樣的必修課，但提供很少的選修課。因為這些學生的在工作，所以主要依靠晚上和周末的自學。有些人會參加一些短期的住宿班。

（49） 減肥要經常性吃很少的東西。在以上例句中，句中沒有情態副詞，“區區”后面也沒有數量短語，整句平鋪直敘，與“區區”的語義環境相沖突，“區區”便無法準入?？梢姟皡^區”的表小、表少義已退化，句法功能已大為減弱，語用功能顯著增強。由以句法功能為主轉向以表達語氣為主的語用功能為主。

（四） 反預期的提示功能

在篇章功能上，“區區”既可以作為前景句，表示對上文的總結和評注，也可以作為背景句，承上啟下，后續句一般具有轉折意味，表達反預期的事件或結果，通常會有反預期標記“竟然、居然、卻”共現，這時的“區區”具有提示反預期的主觀意義，相當于提示語。例如：

（50） 我親了一下馬克英俊的臉，然后想也沒想，順手從皮包里那厚厚的一疊人民幣中掏出幾張，隨手夾進一本書里，反正他不會發覺少了這區區幾張鈔票。

（51） 他又說費小胡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錢莊上掛這么區區一萬多銀子的賬。

（52） 曉菲這次是正式嫁人，那個男人坐輪椅，年紀比喬木叔叔還大。千姿翻看了母親放在茶幾上的存折，區區五萬元。

（53） 信的內容和上封并無二致，奉勸林雨翔要用心學習，附加幾句贊揚文章的話。區區幾十個字他看了好幾遍，而且是望眼欲穿似的直勾勾地盯住，幸虧那些字臉紅不起來，否則會害羞死。

（54） 是的，秀芝愛錢，平時恨不能把一分錢鎳幣掰成兩半花。區區五百塊錢，也就使她大大地滿足了，使她的手指顫抖了，使她眼里閃出喜悅的淚光。

（55） 我家窮，確實在乎這半個月的工資，雖然只有區區三四十元，也就是官們、款爺的一兩包煙錢，但卻能夠我家一個月的日常開銷。例（50）—例（52）中的“區區+數量+名”可用來回指上文出現的信息，也有對上文信息總結和評注的功能。例（53）—例（55）中的“區區+數量+名”既回指上文信息，對回指的信息評注，同時也使自身背景化，引出具有轉折和對比意味的下文前景信息。

四、 “區區”評注功能的來源

“區區”做形容詞，最初描寫客觀的小量和少量，為何后來發展出評注功能呢？我們對“區區”的意義及用法進行了歷時的考察。古代漢語中，“區區”可以做形容詞，表示小或少，也可以表“誠摯”義，還可以作為自稱的謙詞。這里我們主要考察“區區”表示小或少的形容詞性用法?！皡^區”表示小量和少量的用法，最早在先秦時期就已出現。例如：

（56） 子罕曰：“宋國區區，而有詛有祝，禍之本也?！保ā蹲髠鳌罚?/p>

（57） 初，靈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龜，詬天而呼曰：“是區區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泵窕纪踔疅o厭也，故從亂如歸。（《左傳》）

（58） 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保ā豆騻鳌罚┮陨现T例中，“區區”做形容詞充當謂語和定語，是表達完整句義不可或缺的句法成分。去掉后句子無論在語法還是語義上均不合格。在這樣的句法環境中，“區區”充當句法成分，具有實際意義?！皡^區”要么對主語進行陳述，具有述謂功能;要么對后面的成分進行修飾，具有指稱功能，無法表達說寫者的主觀情態。某個語言形式的主觀化脫離不開特定的句法環境，并且總是在特定的句法環境中實現和完成的?！皡^區”在句中可以做謂語和定語。做定語時，“區區”后面可以接結構助詞“之”“的”，也可以單獨修飾后面的中心語，這兩種情況在古代漢語中都存在，從數量上看“區區”單獨使用修飾后面的中心詞的用法占主流?！皡^區”是怎么發展出評注功能的呢？經過調查發現，“區區”由于表小和表少，在句中經常與表小、表少量的數量短語共現，還會有一些表情態的副詞，如“僅、只”等，使得“區區”本身所帶有的表小、表少義顯得羨余，句法描寫功能弱化，發展出評注功能。句法功能的弱化表現在句法位置上就是“區區”逐漸遠離中心詞，定語標記“之”“的”也發生脫落。

“區區”經常出現于主觀性強、含對比語義的環境中，語境賦予其濃厚的主觀性語義特征，高頻使用使得“區區”的評注功能凝固和強化，最終成為“區區”的語義要素。

五、 結論

“區區”與一般的形容詞大不相同?！皡^區”多用于含對比語境的句子中，表達說寫者強烈的主觀性，凸顯后面成分所表量之小或所表量之少?！皡^區”語義上相當于“非常小的”或“非常少的”，具有強烈的選擇偏好，在句中通常和表情態的副詞“才”“只”“僅”“不過”“竟然”“居然”等共現，具有較強的評注功能，與對比語境具有強關聯性。高頻出現于對比語境中，使“區區”本身所帶有的表小、表少義顯得羨余，句法描寫功能弱化，發展出評注功能。句子具有強烈的主觀性是“區區”準入的典型語義環境?！皡^區”表情態的評注功能與其核心語義密切相關，經常與表少、表小類短語共現的對比語境是其評注功能的來源?！皡^區”做定語時，一般不和定語標記“的”共現，在句法環境中遠離中心詞，描寫性功能削弱，發展出一定的情態功能，由以句法功能為主轉向以表達情態的評注功能為主。

附 注

[1]文中例句除特別注明外，均來自北京大學CCL現代漢語語料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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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師范大學語言科學與藝術學院 徐州 221116）

（責任編輯 劉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