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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鹿坡一號

2020-05-14 11:56梁寶星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5期
關鍵詞:多夫阿拉北海道

梁寶星

1

從北京到東京要坐四個多小時的飛機。出發時是北京時間十一點三十五分,飛到東京上空的時候我把手表調為東京時間,那時是十四點五十五分。

父親來機場接我,一年不見,他又滄桑了許多。他把我的行李提到后車廂,載著我前往他和母親在東京市區租住的公寓。他問我為何突然來東京,我坐在副駕駛座看著街上的廣告屏幕沒說話。東京下雨,廣場屏幕上的畫面被雨打散了,在光潔的地面上胡亂流淌。我熟悉東京,十七歲之前,一年當中我有相當一部分時間生活在這里。十七歲那年,我去北海道療養所治病,在那里度過了四年時間,隨后便直接回國讀書了。我在國內和外婆住在一起,其間再也沒有來過東京。這次來日本,不是為了看望我的父母,我要去的是北海道,那是一趟勢在必行的旅程。

我把車窗搖下來,雨小了一些。東京比北京要暖和,海水削弱了西北風的緣故。父親不時側過臉來觀察我,他十分謹慎地開著車,跟我說了許多這些年發生在東京的事情,對于他正在經營的海鮮市場只字不提。

我的父母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四周的風景我依舊感到熟悉。母親撐著雨傘走來,問我一個人來東京,外婆在家里誰來照顧。我說表妹在北京上大學,我出來的這幾天,她住我們家。母親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明白我這次來日本的目的不簡單。她盯著我把飯吃完,然后領我到樓上的房間。

房間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模樣,連塵埃都沒有積下。母親說她經常到房間里來翻我的東西,特別是跟父親吵完架十分想念我的時候。她比父親老得快,經常發愁的緣故,發愁的時候她就打電話到北京找我說話,好幾次她都說在東京太孤單了。他們想找機會放下海鮮市場的生意回國,然而又一年過去了,他們還沒放下。他們喜歡小孩兒,特別是女孩兒,那樣的生活會熱鬧一些,但是他們不敢再給我生一個妹妹,害怕生出一個像我這樣的怪物。

看著房間里的一件件東西,過去的畫面不斷在我腦海中翻滾,這幾天我都生活在回憶與現實不斷切換的模糊狀態下。十二月十五日,我在北京的家里接到一個電話,淑子告訴我玉子去世了,去世之前她一直在呼喚我的名字。

“你該去送送她?!笔缱诱f。

站在窗邊能夠看見繁華的東京市區,車輛像神經點在立交橋上穿梭。雨還在下,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這個時節,北海道已經大雪紛飛了。

我第一次去北海道,同樣是在下著大雪的寒冬。我和父母從東京出發,坐了好久的電車抵達青森縣。那時我精神狀態不好,整個人昏昏沉沉,不停地睡去又一次次醒來,以至于東京到北海道的距離在我印象中變得無比漫長。

從電車里出來,坐船渡過津輕海峽,再坐電車前往札幌,穿過札幌市還要往北走二十多里路。父親開著租來的汽車在林間水泥路上疾馳,后來他說那是他開過最快的一趟車,走過最長的一段路。他當時以為我要死了,顧不上安危,忘記了饑餓與疲憊將我帶到巨鹿坡一號。我被北方的寒風吹醒了,搖下車窗看見父親在跟保安說話。他急匆匆交代我的病情,懇求保安盡快放我們進去,保安依舊有條不紊地登記著我們的信息。我看到了被大雪覆蓋的北海道,漫山遍野都是白色,只有后面的水泥公路留下黑色的車轍。

進入療養所時我已經清醒了許多。醫生拿著手電筒觀察我的五官,護士測量我的血液。母親在旁邊跟醫生講述我發病時的癥狀,在她口中,我發病時渾身發抖,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怎么叫都沒有反應。這些癥狀是否真正在我身上發生過,我無從知曉,我只記得我沉睡過去了,醒來時已經身處醫院,醫生正在向父親介紹坐落于札幌北部的巨鹿坡一號輻射病療養所。

那是一所占地面積很大的療養所,有三座六層高的大樓,分別屬于癌癥科、變異科和調理科。醫生讓母親安靜下來,他觀察了半天我那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然后讓護士帶我到變異科去等候進一步治療。輻射病康復治療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父母很不情愿地把我留在那里,等待醫生將我體內被損害的機能重新激活。

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在療養所接受治療,開始的時候父母十分頻繁地來看我,我身體漸漸恢復以后他們便很少到北海道來了。在巨鹿坡,那個四周布滿密林的山地里,安靜帶走了所有的痛苦和煩惱。那年我十七歲,身體已經不再生長,身高定在172厘米,左手依舊是四個手指,除了無法完成必須要五個手指才能做的事情,我尚能掌控自己的生活。

我的病情較為穩定,只要每天注射維生素和抗體,食用抗輻射食品,身體均能維持在健康狀態,因此,護士對我的看管不嚴。白天我會和調理科的人到山林里去散步,面對漫山遍野的雪我并不覺得單調乏味,我喜歡在山坡上曬太陽。護士不允許我們在太陽底下曬太久,因為太陽光帶有輻射。但是北海道太冷,再者,長時間生活在被樹林覆蓋的地方,太陽光實在誘人。遇見淑子的那天,她和我一樣穿著厚厚的衣服,頭戴一頂針織帽站在山坡上貪婪地吸收陽光。護士在不遠處使勁招手叫我們回病房休息,我們假裝沒看見,淑子拉著我的手逃出護士的視線跑到山的另一邊去了。

“你怕不怕山上有熊?”淑子問我。她比我大三歲,但是她身體瘦小,絲毫看不出她已經二十歲了,她看上去像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兒,“在富良野和知床的森林里,隨時都可能碰到棕熊?!?/p>

我說這里不是富良野,也不是知床,這里是札幌,再說熊不會吃不健康的人的。她問我得了什么病,我掙脫她的手,摘下手套,露出左手。她有些吃驚地盯著我的左手,確認那根消失的手指并不是因為意外而被截斷的,而是實實在在忘了長出來?!澳闶亲儺惪频??”我點點頭?!澳悴皇侨毡救??”我又點點頭,說我是中國人?!爸袊??你日語說得很好嘛。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日本,但是在這家療養所我認識了幾個外國人,一個是白俄羅斯人,一個是韓國人,你是第三個,中國人?!?/p>

淑子所說的白俄羅斯人是阿拉多夫,一個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故中被灼傷的農夫,而韓國人就是剛去世的玉子。

2

清晨,我醒來的時候父母已經到海鮮市場去上班了,早餐放在一樓餐桌上。我給淑子打電話,告訴她我已經順利抵達日本,正準備北上,會在天黑之前抵達新千歲機場。吃完早餐,到外面去散步,這個地方好些人曾經認得我,現在如果不去看我的左手,大概不會想起我就是當年那個中國男孩兒。

海鮮市場就在附近,跟公寓相隔兩條街。母親在跟員工討論什么問題,看見我走過去,她被嚇了一跳。她不希望我到海鮮市場來,因為我以前對海鮮的腥味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我曾告訴母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在巨鹿坡的時候我體內已經培養出了抗體。母親還是擔心我舊病復發,她和父親永遠無法忘記1995年夏天,四歲的我哭著從幼兒園回來問他們為何我只有九個手指頭的那個情景。父親當時說他們是在海上生下的我,我的一根手指變成白鯨游到大海里去了。當我自豪地把這個故事告訴幼兒園那些說我是怪物的小朋友的時候,他們并沒有因為這個具有傳奇性的故事而仰慕我,反而嘲笑我是“鯨魚男孩兒”。事實上,我的病情是母親懷著我在海上作業的時候,被海上的輻射滲入體內造成的。那時候太平洋有核彈引爆試驗,海洋污染嚴重,而我的父母對那片寂靜的海域毫無警惕。

我告訴母親我要去一趟北海道,已經訂了下午的機票。這些話原本只要在電話里交代清楚或者留字條告知他們即可,我的路程太匆忙,還沒跟父母好好說會兒話就要離開,為此我決定到海鮮市場親自跟他們說明白。雖然我已經二十五歲,在他們眼中我依舊是個需要被人關照的男孩兒。父親說他可以送我到機場,我拒絕了。我想坐地鐵去機場,我要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準備面對玉子的死。

其實,玉子不是韓國人,她是個地道的日本女人,只是嫁到韓國后人了韓國國籍。最初認識玉子,是通過淑子的介紹。由于不能使用電子通信,圖書館成了巨鹿坡最受人歡迎的地方。在那個狹小的圖書館里,圖書被翻過好多遍,皺巴巴的。在漫長而枯燥的日子里,這些書都是大伙兒消遣時間的道具。跟玉子見面那天,她坐在燈下,正在看太宰治的小說。這個四年前還是三十四歲的女人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大,我從淑子口中得知她是癌癥科的,在醫院放射科工作的時候由于機器出現故障導致輻射外泄,她患了子宮癌。玉子見到我們十分高興,她把書合上,跟我們到圖書館外面去喝茶。她喜歡向我們打聽山林里的景致,說她來這個地方一年多了,還沒有到山林里去過,每天只能通過房間的窗口往那邊眺望。

“你在這里一年多了?”我問。

“實際上,我可能要在這個地方過完這一生呢!”玉子望著不遠處被雪覆蓋的山林說,“我的一生并不長久?!?/p>

“我們不能老這樣子,”淑子說,“這里所有人都死氣沉沉的,我們不要跟他們一樣,我們要過得開心才是?!痹臼菫碾y的受害者,在這個地方卻成了幸運兒。淑子的心境比其他病人開朗,她牽著玉子的手走進圖書館,告訴玉子不要老看太宰治的書,應該多讀讀海明威的小說,畢竟,人是不能被打敗的。

玉子對我這個剛來到巨鹿坡的男孩兒給予了足夠多的關懷,她告訴我在醫院要遵守規則,告訴我怎樣才能討得護士的歡心,“跟護士關系好的話,她們打針的時候會溫柔一些,在限制出行方面也不那么死板?!彼€給我介紹她家鄉長野縣的景色和美食,跟我說韓國女人多么溫柔。

抵達機場,飛機誤點,我在候機廳里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那些飛走又飛回來的龐大機器,有些心慌,再過兩三個小時我就要回到那個熟悉的北方了,回到那個充滿死亡與病痛的山林里。上飛機之前,淑子給我發來短信問我到哪里了,說她從福島出發已經抵達北海道。淑子比我更早離開巨鹿坡,她是福島核電站事故的受害者,所幸她沒有受到多么嚴重的傷害,她在調理科只待了兩年時間就離開了。我在巨鹿坡的最后兩年,淑子來看過我兩次。兩次都是在酷冷的冬天,她說她喜歡北海道的冬天,四處白茫茫一片讓人覺得干凈舒適。雖然只在巨鹿坡住了兩年,這兩年時間在她的一生中足以造成深遠的影響。那片看似寂靜的山林里,病人每天面對的都是死亡。早上六點,往往是天還沒亮,療養所西門的水泥公路上就會有一輛白色卡車開進來,那些在夜里死去的人被抬到白色卡車里送到兩公里外的殯儀館,病床留給后來者,許多人像我一樣,每天早早醒來,等候那輛白色卡車開進來,又看著它離開,有時候卡車會帶走兩三個死者。午后我們就會留意誰沒有出來散步,那些沒有出現的人很可能就是在夜里死去的人。玉子每天早上都坐在癌癥科大樓前的花壇邊看一會兒書,好讓樓上的我們知道她尚未被白色卡車運走。我們都害怕死亡,玉子也一樣,她在那張病床上抗爭了將近十年,最終還是被白色卡車帶走了,而我正在前往巨鹿坡參加她的葬禮。

3

飛機經過漫長的奔跑升上了天空,建筑物變得越來越小,整個東京城都在慢慢變小,仿佛只是一片堆滿石頭的平地。穿過云層,飛機往北駛去。這是我兩天里第二次飛上天空,第二次進入云層,仿佛置身于皚皚白雪當中,不見人影。

我還記得阿拉多夫偷來保安的雪地車帶我和淑子、玉子到冰湖去玩耍的那個早晨。那是我在巨鹿坡度過的第二個寒冬,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大的雪,宛如大地被蓋了一層一米厚的棉被。我們幫清潔員打掃院子里的雪,淑子說她知道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湖泊,那里的景色非常美,阿拉多夫便建議我們到那里去看看。阿拉多夫是個開朗的東歐人,那時他的雙腿已經不是特別靈活,他每天早上繞著癌癥科大樓跑步,以此來跟肌肉萎縮作斗爭。他用生硬的日語跟保安說了半天也沒借到停放在醫院門口的雪地車,便趁保安去喝水的時候悄悄把車開走了。他得意地呼喚我們上車,“伙計們,是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去見識一下大自然的魅力了?!绷鑱y的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巴,白氣透過胡子從他嘴里冒出來。

公路被鏟雪車清理過后又鋪了一層雪,淑子和玉子為能夠開車出去走走而感到興奮,因為暴風雪,我們在醫院里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困在病房的時間里玉子的精神狀況很差,護士說她已經出現幻覺了,總對著鏡子說話。玉子曾懷過一個小孩兒,只是那時年少,才十七歲,因為恐懼,她的男友帶她去做了引流,沒想到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懷孕。她不是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她是在和她尚未來得及降臨這個世界便死去的孩子說話。她曾跟我說過,假如當初把小孩兒生下來,小孩兒的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因此,她做夢的時候時常會夢見我,夢見我敲開她的房門叫她媽媽。她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難為情,她希望我理解她。我當然理解她,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是孤獨的。

湖面結了厚厚一層冰,冰上又堆了厚厚一層雪,幾個當地人在雪上面行走,拖著沉重的雙腿慢吞吞地從這邊去往那邊。我們把車停在湖邊,然后跑到湖面上去玩耍,扒開湖面上的雪觀看冰下靜止的水。玉子很開心,忘記了身上的病痛,忘記了傷心事,沉浸在白色的冰冷的世界里。我們到樹林里去找野兔,下了這么大的雪,兔子在雪地里跑不動,捉到手絲毫不費力氣。阿拉多夫十分輕松地就把一只灰兔捉住了,提著兔子的耳朵放在玉子懷里?;蒯t院的路上,阿拉多夫不停地講述過去他在白俄羅斯的生活,他感慨說這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切爾諾貝利附近變成了無人區,只有那些變異的動植物在那里艱苦地生存著。玉子把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雪地上花完了一般,她疲憊不堪。剛來巨鹿坡的時候,醫生跟她說她最多只能再活兩年,然而她不但挺過了醫生診斷的時間,還多活了七年。

天空已經昏暗,大地銀裝素裹,新千歲機場上的燈光星星點點,機場像一塊巨大的墨石。飛機平穩落地,空姐十分友好地幫我提行李送我下飛機。剛走到機場出口我就看見了淑子,她穿著一件黑色大衣,戴著粉色針織帽。我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四年前,我從巨鹿坡一號出來的那天,她從福島來給我送行。我們在機場喝了一杯咖啡便告別了,我回中國去,她繼續留在日本。相比四年前,她成熟了許多,不再是那個活蹦亂跳的女孩兒了。她把我摟進懷里,然后捧著我的臉說我長大了,像個男人了?!斑@一天還是來了呢,”她哽咽著說,“聽說她這兩年過得很不好,癌細胞不斷擴散,她原本不打算接受化療的,擔心死得太難看,后來可能是不想死,她還是接受了化療,她沒能挺過去?!?/p>

從機場到巨鹿坡的大巴一天只有三趟,我們錯過了前面兩趟,只好等下午六點四十五分那趟。機場外面的停車場上有幾輛正在離開的公交車,其余熄火的車輛上已經鋪了一層雪。我和淑子捧著熱咖啡站在候車廳門口,望著久違了的景象說著各自的生活。淑子說她已經結婚了,生了個女兒,丈夫是一名環保組織人員,他們在福島環保局認識的,結婚以后她也加入了丈夫的組織,幫助那些在核事故中受到傷害的人。

“生活還過得去,每天都在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p>

“女兒還算健康?”

“健康,沒有受到我的影響,不過,她不跟我們住,她跟爺爺奶奶住在鄉下?!?/p>

“還是會擔心?”

“當然會擔心,主要是我現在做這方面的工作,有時候意外是不可避免的?!?/p>

大巴進站以后,我們相互依偎著往前走,這么晚還到巨鹿坡去的只有我們兩個。上車以后淑子突然想起忘記買花了,“只顧著說話,把這件事都給忘記了呢?!彼龁査緳C能否等幾分鐘,她去買一束花就回來。司機看一眼空空的車廂,點點頭說我們要在一根煙的時間內回到車上,不然他就要送一車空氣到山里去了。

淑子牽著我的手往外面跑去,天又開始下雪,我們身上掛著絨毛似的雪花,天黑得深沉,燈泡已經盡力了,燈光依舊無法照得更遠。我們在一個老人的攤檔里買了一束蘭花,這種花在北方較為難得,特別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天里。

“以前在巨鹿坡圖書館里,玉子偷偷養了一棵君子蘭,那時候還不懂得把植物放在溫室里,在這么冷的地方君子蘭是不會開花的?!笔缱油熳∥业氖直?,臉蛋貼著我的肩膀,“她非常細心地照顧那棵君子蘭,時常坐在窗下盼著它開花,樣子十分可憐?!?/p>

圖書館里的君子蘭在最里面那排書架后面的窗臺上,因為陽光不足,長得特別瘦弱。它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并沒有死去,我離開巨鹿坡的那天,它還在圖書館那個逼仄的角落里努力往太陽光的方向伸展。

4

大巴走了四十分鐘的山間道路,終于來到了巨鹿坡。阿拉多夫在療養所門口等候我們,他兩條腿已經不能行走,只好坐在輪椅上。為了不讓雪花落在身上,他蜷縮在保安亭的屋檐下,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他遠遠就張開了雙手,呼喚我和淑子的名字。這個四十幾歲的白俄羅斯人,在這個地方待了近十年。前往招待所的路上,我提著行李,淑子推著阿拉多夫,輪子碾壓地上的雪發出清脆的聲響。阿拉多夫說他要回白俄羅斯了,他非常想念他的家鄉。在這個地方待這么久,完全是為了玉子,如今玉子已經死了,他也沒有理由在這個地方繼續待下去。我問他的病情如何,他說不是很樂觀,我和淑子不好再問下去,三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問我在中國過得怎樣。

“我修完了大學的課程,正準備找工作?!?/p>

阿拉多夫對此表示滿意,他說,“玉子去世前還叨念著你,你好久沒有寫信來了,我們困在這個地方也不清楚你過得怎樣?!?/p>

四周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招待所還是四年前那個樣子。我和淑子住一個房間,把行李放下以后,趁醫院飯堂尚未關門,阿拉多夫帶我們到飯堂去吃飯。阿拉多夫最大的變化是他不再有說不完的話了,他甚至變得沉默寡言。淑子為了不讓氣氛過于冷清,不停地問阿拉多夫這幾年的生活狀況。在阿拉多夫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得知在我離開以后,他和玉子過著孤獨又乏味的日子。玉子依舊每天早上到癌癥科大樓前的花壇邊坐半個小時,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被白色卡車帶走;阿拉多夫堅持繞著癌癥科大樓跑步,直至跑不動。隨著兩人病情的加深,他們在治療室度過的時間越來越長。玉子接受化療以后臉色日漸蒼白,頭發掉光了,輕易不會走出病房,阿拉多夫就搖著輪椅從三樓爬到五樓去看她。

“醫生說一般人不能忍受化療的過程,她的毅力勝于常人,遺憾的是,化療并沒能控制癌細胞擴散?!?/p>

吃過晚飯,我和淑子送阿拉多夫回病房休息,阿拉多夫在病床上躺下沒多久便睡去了。我和淑子在大樓后面的院子里踱步,離開四年后重新回到這個地方,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們走進圖書館,光線不是特別充足,這個地方就是這樣,很難要求它再明亮一些。玉子精神病發作的那個晚上,我們同樣是吃過晚飯到圖書館去看書,看了將近二十分鐘的書。玉子突然哭了起來,把臉藏在書本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淑子靠過去安慰她,被她一把推開了。她踉踉蹌蹌站起來,走到圖書館外面,門外大雪紛飛,她張開雙手不知在尋找什么,她頭發散亂,涕淚橫流,樣子十分狼狽。她說她兒子來找她了,他就在這個院子里頭。之前我們都不知道玉子所承受的精神壓力,她結過婚,生病后丈夫到巨鹿坡來過一次,她的丈夫是來跟她商量離婚的事情的,這件事狠狠打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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