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墻

2020-08-11 13:06
青年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爺爺學生

“你早上就要去寶樹庵那邊嗎?”

上午九點鐘,林婉然坐在那張她回來時蒙著灰塵,平時顯然并不怎么用的橢圓形餐桌邊吃早餐時,她父親林春生問她。

桌子是林婉然前天從上?;貋砗笥H手擦的。她穿著一件無袖束身的黑色緊身衣,一條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纖纖玉手拿著抹布,給家里客廳、餐廳,包括她從春節以后就再沒有睡過的閨房做了清潔。她把蓋在書架上的報紙拿開,用雞毛撣子拂去書脊上的灰塵,又把一枝新剪的綠蘿插進窗臺上的玻璃缸,仿佛是在用這些細節暗示她的父母,生活中應該有這樣讓人舒服的感覺。

林婉然還沒起床,她母親就已經去她們家的鞋廠了。當然,說是鞋廠,其實只是一個十幾個人、專門生產鞋面的小作坊。林婉然母親靠這個小作坊給家里買了套房子,為她支付了大學本科還有讀研期間的所有花銷,而她父親沒有任何貢獻。如果靠父親,林婉然想,她可能就得到處兼職打工了。

面前那碗鍋邊糊里放了蝦仁和蔥花,是林婉然最喜歡的口味。她知道,這鍋邊糊是林春生聽到她起床后幫她現做的。不過,她并不怎么領情。越過白瓷碗上面氤氳的熱氣,林婉然銳利的目光望向她父親:和春節時相比,林春生的臉似乎胖了些,也更紅潤了些。他穿著寬大的褲衩和汗衫,坐在她對面,一副休閑的樣子。林婉然知道,一旦出門,林春生就會換上挺括的襯衣和西褲,穿上黑皮鞋,打扮得像是個有身份的人。但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身份,在林婉然心目中,他基本上就是個《孽?;ā防锼f的“販夫走卒”之流。以前剛上大學時,倘若被一兩個不懂得隱私為何物的同學問起父親的職業,林婉然通常是打哈哈過去,她不說謊,但也不可能告訴同學,她父親平時以幫人借貸、談事,極可能還以在賭場上抽老千為生。林春生從來不在家里對她說自己做什么事情,但她是知道的。在這方面,他倒是個蠻神秘的家伙。

林春生說的“寶樹庵那邊”,指的是林婉然爺爺家。那是一座二層三間的紅磚小樓,林婉然一家原來和爺爺住在那里面。她母親賺錢買了房子,他們搬出來之后,再提起這地方,林春生就以“寶樹庵那邊”代稱,以此表達他內心深處對他父親的不滿。

“嗯?!绷滞袢话炎彀屠锏哪强阱佭吅滔氯?,應了一聲。

“你真是一個孝順孫女!每次回來,都愿意過去聽他吹牛皮。那些話,他講了又講,我早就聽煩了,你難道還沒有聽煩嗎?”林春生眨著眼睛對林婉然說。提到他父親的時候,林春生通常以“他”來指代。

“沒有,我喜歡爺爺,喜歡聽他說話?!绷滞袢恍ξ鼗卮?,在說到“爺爺”兩個字時,她特別加重了語氣,“而且,我覺得他的那些學生確實很優秀?!闭f話的時候,林婉然腦海里閃現出她爺爺家大廳墻上的那些照片,她覺得,照片上那些人的風度氣質是她父親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的。她在臉上堆出優雅的微笑。這種微笑是她在上海的培訓機構里面訓練出來的。林婉然在上海待了七八年,雖然拍碩士畢業照時她甜甜地笑著,但其實,她在上海也只找到了一個外國語培訓機構教師的崗位。盡管如此,在心里面,她還是把自己和爺爺大廳照片墻上的那些學生排列在一起。每一回坐地鐵,在擠得沙丁魚般的車廂里,林婉然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她穿著披風在上海黑暗的地底下穿行的幻覺,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沖出地面,和爺爺的那些學生站立在一起。

“他過去只要稍微花一點心思在他孩子身上,哪怕是一點點,我們就都能考上大學,我們不會比他那些學生差的?!绷执荷痤^來,望向他女兒的眼睛。他的目光特別堅定,好像和碩士生女兒談話,讓他獲得了能量大增的機會。

“老爸,你又在說那些假設這樣、假設那樣的事情了。多少年過去了,現在再說這些還有意義嗎?”林婉然制止她父親說。

“沒意義就不能說嗎?”林春生沒有被她阻止住,“如果不是因為他把我,還有你大姑、你大伯都扔在家里面不管,他自己沒日沒夜地待在那個見鬼的破學校里面,我們三姐弟中最起碼有一個能考上大學——說不定,三個都能考上——也許,我們還能考上比你現在就讀的更好的學校,你只不過是考到了上海,我們也許還能考到北京去呢……”

望著面前這個孩童般幼稚的父親,透過那張成年人的面孔,林婉然仿佛看到小時候頑劣的父親正在莆田城的大街小巷四處游蕩,那些深夜跳到河汊里游泳,回到岸上時卻找不著衣褲,到農民果園子里偷香蕉被狗咬破了褲子,站在人家圍墻上掏鳥窩,掉下來摔折了手臂的事情,是林春生陸陸續續說給她聽的——他把這些事情當作他的光榮史——林婉然把它們拼湊在一起,描畫出林春生童年少年時的生活畫面。

“怎么都沒聽你說過讀書的事情呢?就算爺爺沒管你們,你們長大后也應該思考自己的出路,怎么會一點兒都不想呢?”林婉然很想這樣質問她的父親。

在甜美的虛構中,林春生臉上浮現出一片笑意,但那些笑意只能是曇花一現,它們在林婉然刀一般銳利的目光中,很快就潰散了。

“他沒有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學生身上,所以,你大姑這會兒不是坐在辦公室里,是在幼兒園廚房里當煮飯阿姨;你大伯也沒有坐辦公室,天氣這么熱還在給人家開車;我們三姐弟中只有我,還稍微活得有那么一點兒人樣?!?/p>

聽到林春生最后一句話,林婉然在心里面“嘁”了一聲,她連連搖頭?!昂昧撕昧?,”她再一次制止她父親,“你不要怪爺爺,他們那一代人都是這樣的——忘我,無私——他們把這看成是人生最高的境界?!?/p>

“自己的孩子都不管,這是什么鬼境界?”林春生嘟噥說。

“你想一下,在偏僻的鄉下,爺爺能一屆又一屆教出來那么多優秀的學生,這難道不是他人生的價值嗎?如果沒有忘我、無私的想法,沒有超越于普通人的信仰,爺爺做得到這一切嗎?”林婉然把筷子擱在白瓷碗沿上,對她父親幽幽地說。

“人生價值?……”突然間,林春生睜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他那個學生,那個市醫院消化科的主任,上個月差點兒就被警察帶走了?!?/p>

“你是說肖伯伯?”林婉然吃了一驚。

“除了他還有誰?聽說肖仲平那時候正在給病人做胃鏡,突然間兩個警察就進去了,看到他們隨身帶著的手銬,肖仲平臉色發白,胃鏡管還在病人肚子里都顧不上了。肖仲平很狡猾,流著眼淚跟警察說他得把身上的白大褂脫掉,不能穿著救死扶傷的衣服在病人面前就這么被警察帶走。說起來,那兩個警察也很傻,他們居然同意了他的請求。結果,肖仲平利用這個機會,從他二樓辦公室里跳窗逃跑了?!?/p>

林春生繪聲繪色地對女兒講述肖仲平的事情,好像他當時就站在旁邊,目睹了他父親得意門生最為狼狽不堪的那一幕。

肖主任,林婉然也認識。每一年春節,他都會去她爺爺那里拜年。肖主任就像是爺爺在市醫院的代理人,爺爺健康方面的所有事情都是他出面幫爺爺解決的。爺爺不止一次在林婉然面前夸過肖主任,說他醫術是如何如何高明,人品又是如何如何好??涩F在,卻有警察到醫院里,當著那么多患者的面要去抓他,林婉然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們抓肖主任干嗎?”她把左手緊握著的拳頭慢慢松開,盡量用最若無其事的語氣問。

“醫療回扣唄?!绷执荷[著眼睛,笑笑地說,“他開藥收回扣,用胃鏡管也收回扣,身為科室主任,聽說他總共收了上百萬。培養出這么貪婪的學生,是不是就是你爺爺人生的價值?”

林春生望著林婉然,不動聲色地在她心口插上一把刀。林婉然把左手又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她想象拳頭里面有一把沙子,等那些沙子一點一點慢慢漏完后,她才張口說話。

“醫療回扣問題很復雜,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楚的。我想說的是,你怎么能把問題歸結到爺爺身上?爺爺只是一個中學老師,他怎么可能管學生一輩子?”她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把那碗沒有吃完的鍋邊糊往前推了一點,表示她不想吃了,隨后站了起來。

“他當然不能管他們一輩子。但是你不要忘了,肖主任可是他天天掛在嘴巴上的好學生,是他對自己孩子不管不顧,費心用勁培養出來的專家??!不管你怎么講,肖仲平這事情都讓我想起趴在蛇蛋上孵化毒蛇的母雞,他力氣用得越大,我就越覺得可怕?!?/p>

林婉然站在穿衣鏡前面梳頭,她的梳子從頭頂輕輕地梳到發梢,她的眼睛在鉆石般透亮的鏡片后閃爍??粗R子中那個輕盈優雅的知識女性形象,她又恢復了一貫的自信。

“你都這把年紀了,看問題還是這么偏頗。什么毒蛇與母雞,你以為我們是生活在伊索寓言里嗎?拜托你,老爸,你管好自己就行,爺爺的學生還輪不著我們來操心?!绷滞袢幻菜崎_玩笑,背地里卻加大了火力,她想要用這一番進攻讓林春生就此閉上嘴巴。梳好頭發,她開始仔細地描畫眉毛。

“我可不想替他們操心?!绷执荷f。他兩只手抱在胸前在屋子里晃蕩,“不過你這么一說,我又想起來了,他還有一個在市教育局當副局長的學生,到處吃拿卡要,在社會上名聲差得要命?!绷执荷Σ[瞇地望著林婉然,仿佛在等著她把眉毛畫歪。

林婉然沒有上當。她不喜歡林春生說話的樣子,別人行為不端,他那么開心干什么?“你好像很高興???”畫過眉毛,林婉然把眉筆扔在一邊。在噘起嘴唇涂口紅之前,她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說。

“我不是高興,”林春生聳聳肩膀,做出一臉無辜的樣子,“我只不過是想,培養一些心地善良、勤勞踏實的普通人,要比培養那些智商高品質差、說得比唱得還好聽的人要好吧?我只不過為他把力氣用錯了地方而感到遺憾?!?/p>

“你想得太多了。你什么時候能把自己的人生也想一想就好了?!绷滞袢晦D過去,聲音不大卻異常堅決地對她父親說。也許是她的話,也許是她精致的妝容對林春生起到了震懾作用,他做了個鬼臉,暫時閉上了嘴巴。

林婉然在鏡子里最后一次審視自己的妝容,確認沒有任何一點漏洞后,她從衣架上拿起帆布包挎在了肩頭。帆布包上面印著的那叢蒲公英,就像是她此刻的內心世界。

“好了,我要去爺爺那里了?!彼龑α执荷f。

“寶樹庵周邊都在拆遷,清風嶺都已經推平了,你恐怕會認不得路?!绷执荷f。

“你放心。我有手機導航,什么地方都可以找得到?!闭驹跇翘菘?,林婉然搖晃著手里面的手機,笑著對她父親說。

那個教育局副局長林婉然不認識,所以就跟不存在一樣,但肖主任她是熟悉的,在公交車上,她腦補出肖主任被警察抓住的畫面:他穿著已經被玷污了的,因此也就不再帶有神圣意味了的白大褂,被兩個警察一人一邊押著,從被患者圍得擠擠挨挨的走廊上經過。病人們嘰嘰喳喳、興高采烈地議論著,他們中的一些人伸出手臂,用食指或中指對著肖主任指指戳戳,甚至有人把濃稠的黃痰吐到他腳上。望著頭低得幾乎垂到了胸前的肖主任,突然間,林婉然看到他長了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不!這不是真的!林婉然臉色蒼白,問自己為什么會冒出如此不同尋常的幻覺。循著細微的思緒回溯,她又一次想到爺爺家大廳墻上的那些照片。那上面,都是些優秀的人物:有行政官員,有企業家,有軍官,有醫生,有工程師,甚至還有通常人群中并不常見的詩人。爺爺一直以自己教出過這些學生而自豪?!暗伛ぴ运砂?,家貧子讀書”,在林婉然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會跟她講這些學生讀書如何刻苦,某某某是怎么樣的,某某某又是怎么樣的。她想起來,前一年春節,爺爺八十大壽,已經官至S直轄市副市長的廖伯伯特意回來,在半山酒店為爺爺張羅了一桌壽宴。林婉然和爺爺坐另一個學生的車子過去,在那個四壁鑲嵌著實木墻板、水晶燈亮麗晃眼、地毯厚得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宴會廳里,林婉然第一次見到那個過去她只在電視里面看到過的廖伯伯。

廖伯伯談吐幽默,儒雅中又帶著些霸氣,他安排爺爺坐在主座上,他自己就坐在爺爺身邊,吃飯的時候他總是親手給爺爺布菜,舉止親昵自然得就像是爺爺親生的兒子。除去爺爺和她,參加這次宴會的總共只有六個人,都是和廖伯伯當年同屆的學生。在飯桌上,廖伯伯講起自己過去家里窮,經常在爺爺那里蹭吃地瓜粥的事情,講爺爺對他的關心和嚴厲。望著這些如今臉上都有了法令紋,但表情卻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變回到學生時代的成年人,林婉然腦海里又浮現她父親的形象,即使穿著和他們一模一樣的衣服,林春生的氣質跟這些人也一定是云泥之別。

那天晚上,廖伯伯親手幫爺爺點燃了生日蛋糕上的八根蠟燭,剪著短發,不施粉黛,身上卻自有一股貴氣的劉阿姨為爺爺戴上了壽星帽。燈光漸次暗下來后,六個學生都站了起來,林婉然也趕緊站起來,他們七個人如同森林里的七個小矮人,一邊拍打著節拍,一邊搖晃著身體,為爺爺大聲唱了一首《Happy Birthday to You》。在大家響亮的祝福聲中,爺爺坐在那里,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對著桌子上搖曳的生日蠟燭許下了一個心愿。燈光重新亮起來時,隔著寬大的桌子,林婉然看到爺爺眼角閃爍著點點淚花。

是不是因為在心里,她一直把自己和爺爺的那些優秀的學生相并置,所以,她才會看到肖主任長了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她就是他們,他們就是她?!是的,是這樣的。林婉然兀自點了點頭。想起林春生一直以來對爺爺和爺爺的學生的詆毀,她心里面升騰起一股怒火。

她突然想起早餐時林春生說的關于上海和北京的昏話,林婉然記起來,爺爺早期那些學生大多并沒有顯赫的學歷,他們差不多都是恢復高考時考上了市里,最多是省里的農林水產、畜牧獸醫之類的專業,要不然就是思想政治專業。她聽爺爺說過,最最優秀的廖伯伯也只不過是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的。當然,她估計他們后來都去讀了黨校本科或者是在職研究生、在職博士。林婉然明白,他們的發展得益于時代巨變所給予的機遇。然而,變革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林春生一點兒也沒有捕捉到,他只會不斷地抱怨,他真是什么都不懂。想到這里,林婉然心里充滿了鄙夷。

“我小時候,媽媽天天忙工廠里的事,而你從來都不知道在哪里,”林婉然在腦海中對林春生說,“我的名字是爺爺起的,我是由爺爺帶大的,從精神譜系上說,我是爺爺的女兒,而不是你的。不管你怎么說,我都會選擇和爺爺站在一起。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很抱歉,你可能永遠都沒有位置?!?/p>

在心里面說完這段決絕的話,林婉然抬起頭來,用玻璃鏡片后面的眼睛驕傲地掃視過面前的空氣,雖然空氣里并沒有林春生。

公交車窗外,是一些乏善可陳的街景。林婉然低著頭,望著車窗下面如一些木偶般走過的行人。對比爺爺的學生,她想起自己和蕭鋒的遭際,心里面忽然間感到一陣刺痛。

前一天晚上,她和幾個高中同學聚了一下。昔日的幾個死黨,鄭明二本畢業后進了他父親的企業,準備將來接班;許麗珊現在在銀行上班,看她的衣服、包包,薪水應該不低;從瘦竹竿進化成了企鵝的鄧玲玲沒有上大學,她最早結婚,而且夫家并不需要她上班賺錢,現在,鄧玲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四個人在一起吃過晚飯,才九點鐘不到,鄧玲玲就說要回家哄孩子睡覺了,在沒當母親之前,她不玩到十一二點是絕對不肯回去的。

聚會并沒有太大意思。這在林婉然讀研之后就感覺越來越明顯,這些當年的玩伴,她還沒從上?;貋頃r急著要見他們,可是一旦見面,她卻又立馬覺得不對勁。她和他們坐在一起,吃吃喝喝,聽他們講家鄉的各種段子,心里面明白,她和他們已經是漸行漸遠。有一次,林婉然突然意識到,和她相比,這幾個同學書都念得不好,最起碼他們中沒一個能考上她念的名牌大學。然而現在,他們所有人都活得要比她滋潤。聽說她在上海的培訓機構上班后,鄧玲玲心直口快地說:“搞那么辛苦干嗎?你干脆回福建算了,就算不回莆田,你也可以在福州或者廈門考一個公務員,再找個好老公嫁了。上海門檻那么高,哪里是那么好待的?”林婉然朝鄧玲玲莞爾一笑,沒有說什么。

在爺爺的照片墻上,有一個頗為特別的女學生,她手里面握著一本書,和爺爺一起站在一棵木麻黃樹底下。爺爺那時候四十多歲的樣子,他身邊的這個女生表情孤傲,眼睛望著前方,好像沒有一絲笑意?!斑@個人是誰?”林婉然曾經問過爺爺。爺爺說了她的名字,說她是一個詩人。上大學以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林婉然在上海書展上看到過這個女詩人的詩集。她被詩集里面的那些詩句迷住了。這個女詩人并不出名,林婉然在網上查了一下,她現在在匈牙利住著,有時候會回中國,但大多數時候都在海外。

林婉然對寫作的興趣就是因為這個女詩人而起的。她一開始模仿女詩人的語調寫詩,讀研究生以后,她逐步擺脫影響的束縛,開始學寫小說。在從未對人傾訴過的夢想里,林婉然是想要成為像張愛玲或蕭紅那樣的一個女作家。面對渾身上下彌漫著哺乳氣息的鄧玲玲,她能說一些什么呢?小時候,爺爺讓她背誦過《論語》,“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這道理她很早就懂。

這天晚上,最讓林婉然難過的是聽到了關于蕭鋒的消息。蕭鋒父親很早就在一場海難中去世了,母親靠給人打短工謀生,他是他們班上家境最困難,卻是最有才華的男生。蕭鋒后來考到了北師大。畢業以后,他沒有讀研,一直漂在北京,林婉然和他也始終保持著聯系。她把自己的詩歌和小說發給他,聽他的意見,也對他的創作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知道嗎,蕭鋒給人入贅了?”他們K歌的間隙,鄭明突然間對林婉然說。林婉然吃了一驚?!安恢??!彼龘u了搖頭。鄭明告訴她,蕭鋒入贅的是戴氏家族?!八沂瞧翁镉忻尼t療家族,據說他們家的醫院,還有醫療產品,已經占據了全國市場份額的三分之一?!绷滞袢欢酥呀浺姷琢说墓?,淡淡地笑了下,一句話也沒有說?!叭胭樢矝]什么不好。蕭鋒家那么窮,他在北京也混了兩三年,估計沒混出什么名堂。他現在入贅戴氏家族,一下子有房有車,很快就會有自己的事業平臺。這不是很好嗎?”許麗珊說。

“以后有時間,我們一起到北京找他玩去?!编嵜餍呛堑卣f。

林婉然對她的兩個同學點著頭,心里面卻在滴血。讓她傷心的是,她一直自認為是蕭鋒的精神同道,但他入贅的事情,她卻一點兒都不知道。都一個多月了,這消息才由她并不是很看得起的同學來轉告給她。她抑制住自己想要喝酒的念頭,一邊唱歌,一邊望著K廳大屏幕上變幻的形象,突然間明白過來,蕭鋒之所以沒有告訴她,其實是怕她知道。他們之間雖然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什么,但她認定他知道她的心思。

剛過十一點,他們就散了。鄭明讓代駕開大奔送林婉然回家。她坐在后面一排,聽鄭明話癆般地在她身邊閑扯。他說的那些話從她左耳朵里進去,右耳朵里出來。雖然一直控制著自己,但她還是感覺到自己內心因為蕭鋒入贅而受到了損傷。

公交車駛過老西門前,車身在石板路上一陣顛簸,林婉然腦海里又一次浮現出爺爺客廳墻上的那張照片。那次八十大壽晚宴后,大家興致很高,廖伯伯他們提出來要寫字遣興。紙張鋪好后,爺爺俯身在書案上,用長了老人斑的顫巍巍的右手握筆寫下了“蘭蕙齊芳”四個大隸。她用手機拍下了爺爺寫字時他那些學生圍在他身邊的情形?,F在,這張洗成8K紙大小的照片就掛在照片墻最顯眼的位置上。

前一天晚上,斜倚在閨房小床的枕頭上,望著窗臺上那盆新插的綠蘿,林婉然意識到自己思想深處的某樣東西動搖了。她驚訝地發現,蕭鋒面臨的問題她也一樣面臨著。其實,她腦袋里也裝著讓人鄙夷的念頭和不可見光的思想,只不過她從來都假裝它們并不存在?,F在,趁著夜深人靜,那些念頭鬼鬼祟祟地冒出來了。爺爺寫字的畫面就是在那時候閃進她的腦海的。一開始,林婉然搞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想到他們,但現在,她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明白了。她需要某種精神上的加持,讓她有勇氣超越原生家庭的市民品位,有力量抹去蕭鋒“背叛”帶來的傷痕,讓她有堅定的信念在這個充滿誘惑和污穢的世界上行走。想清楚了這一點,林婉然咧開嘴角,對著車廂里嘈雜的場景笑了起來。

聽到“郵政局”的報站聲,林婉然從公交車上跳下來。拐過街角,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在她面前,本來應該有一條上坡的街道,但這時候卻什么也沒有了。她小時候和爺爺天天走過的地方,現在已經被鏟平成一片開闊的紅泥地,紅泥地一側長著些灌木和雜草,零零星星散落著瓦礫,沒有長草的地方全部是裸露在外面的紅土,記憶中的印象一點兒都沒有了。

林婉然朝這片紅泥地邁出腳去,才走了十來步,她就小心地站住。她掏出手機,打開導航,看到自己正站在一處沒有任何標識的地方。導航地圖上,寶樹庵倒是在她附近不遠的地方,只不過從她這里,沒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它。她跌跌撞撞地沿直線走到那片長著灌木的地方,一路上都是墻灰和水泥塊,她判斷不出來自己到底是走在昔日的什么位置。好不容易走到了對面,她一頭扎進樹身上已經點上了紅漆,但還沒有被移走的荔枝樹林。手機地圖上,寶樹庵離她更近了,但是從這里,仍然沒有看見有路可以通向它。她決定不再尋找,準備從荔枝樹林里沿著直線走過去。

那些小燈籠般掛在樹枝上的荔枝已經采摘過了,也許是因為拆遷在即,也可能是因為賠償過了,這些荔枝樹采果后就沒有管理,再沒人像往年一樣過來給它們剪枝施肥。林婉然不時地彎下腰,避開低矮的樹枝,她從樹林里開著淡黃色小花的酢漿草上面跨過,不時地用撿來的小樹棍拂開樹林間銀色的蜘蛛網。終于,她走到了寶樹庵前面。順著寶樹庵旁邊那條小路兩三分鐘就可以走到爺爺家了。她站在荔枝樹下,從帆布包里掏出梳子重新梳了梳剛才被樹枝掛亂的頭發,雖然流了些汗,但臉上的妝容還好。到爺爺家,林婉然可不想被她最尊敬的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

她給爺爺帶了一張她穿碩士服的照片。她站在光華樓前,風吹動著她從碩士帽邊緣垂下來的黑亮的長發,她手里捧著一束鮮花,嫻靜、甜美地對著鏡頭微笑。林婉然知道,爺爺會把這張照片掛在墻上,再有客人來時,爺爺就會向客人介紹說,看,這個就是我孫女,她可是F大學的研究生。她想起爺爺又濃又短的眉毛,修剪得并不是很整齊的胡子,爺爺總是戴著一副寬大的眼鏡,眼鏡后面的眼睛一直挺亮。除了耳朵有些背,爺爺的身體也還算挺好,不過,上次春節回來,她發現他現在說話有些接不上氣來,每說一句都會“呃”地停一下,然后再接下去說。想起爺爺的樣子,林婉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在心里面彩排,等爺爺讓那個傻乎乎的保姆慶嫂幫她把照片收起來時,她就要把話題引到墻上的那個女詩人身上去。她要告訴爺爺,她最想的是要當一個作家。

不知不覺中,林婉然已經站在了爺爺房子前面。大廳門前變得灰白了的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拆”字,圈在一個紅圈圈里。幾縷紅色的油漆像血一樣從那個“拆”字邊緣流下來。林婉然正望著那個“拆”字發呆,突然間,一只黃褐相間的土狗從隔壁家房子里竄出來,齜著牙對她尖聲狂吠。林婉然嚇了一跳,她半蹲下身子,做出在地上撿石頭的樣子,那只狗不敢靠近前來,但仍然在朝她低沉地嘶吼。

爺爺大廳門前的那半截木柵欄門被推開了,一個寬大的身影走出來,在門框那里停頓了一下,好像是被夾住了。那身影站在門檻上,對著狗罵了兩聲,土狗耷拉著尾巴跑開了。林婉然知道,這個人就是保姆慶嫂。慶嫂也是爺爺過去的學生,她沒有考上大學,嫁了個農民后一輩子都在鄉下做農婦。前幾年,慶嫂跟兒子媳婦進城,她每天早上八點到爺爺這邊,幫爺爺做飯洗衣,清潔房子衛生,吃完午飯后就回她兒子在城里面租的民房,去帶她自己家的孫子。

“哇,大博士回來了?”肩膀和大腿都圓鼓鼓的慶嫂雙手叉腰,站在屋檐下面,看過去就像是一個充氣巨人。自從第一次見面,聽爺爺說林婉然在上海讀書后,慶嫂就開始喊她“博士”,林婉然很討厭慶嫂這么隨便,博士是那么好讀的嗎?她不是博士,當時還只是一個在讀的研究生。雖然慶嫂是在抬舉她,但她也不喜歡。林婉然聽爺爺說過,慶嫂上學時梳一根長辮子,瘦瘦小小的,人長得很清秀。她想,肯定是不自律,一個女人才會胖到這種可怕的程度。

她倆個頭一樣高,走上臺階,林婉然就可以看到慶嫂腦袋上暗紅色的頭發。慶嫂頭發燙染過,但做得不好,現在已經變得亂糟糟的了。林婉然猜想,她肯定是舍不得花錢,到那種最便宜的小理發店里做的頭發。不過,這亂雞毛似的發型配上慶嫂傻乎乎的表情倒是很有喜感,她在心里面評判說。

“我爺爺呢?”林婉然問慶嫂。

慶嫂指了指屋子里面。突然間,她眼睛里流露出緊張的神色,還扭頭看了一下從外面看進去黑洞洞的大廳。

“爺爺在干嗎?”一股強烈的疑惑驀地從林婉然心中騰起。難不成,爺爺正在被慶嫂虐待,他被她綁在浴室里面沖澡?被她逼著吃昨天的剩飯?還是他尿了褲子?林婉然直接從慶嫂龐大的身軀旁邊繞過去,鉆進了爺爺家的大門。

目光適應大廳里面的陰暗后,林婉然看到了爺爺。他正癱坐在一個高腳四方凳旁邊,一把錘子掉落在他腳下。順著四方凳往上看,就是爺爺那面寶貴得如同他生命的照片墻了。這面墻斜對面,正對著大門,掛著一個巨大的寫在灑金紅紙上的壽字。那是爺爺八十大壽時一個成了書法家的學生送的,掛壽字的中堂旁邊配了一副對聯,上面寫著:芝蘭氣韻松筠態,龍馬精神鷗鶴姿。

“這是怎么回事?”林婉然大聲質問跟著她小步跑進大廳有些氣喘的慶嫂。

“我不讓他上凳子,他偏偏要上?,F在好了,摔下來又要怪我?!睉c嫂嘟起嘴,不滿地望向林婉然爺爺?!安贿^我給你說,他好像還沒有爬上去,要是真的爬上去又摔下來,那可不是像現在這樣簡單地癱坐著了?!睉c嫂又補充說。

林婉然不想去跟慶嫂計較。她蹲下去?!盃敔?,你怎么啦?”她用手捧著爺爺的頭。還好,看上去他神志還挺清楚的,真不像是從那把高腳凳子上摔下來的樣子。

爺爺看著她,顯然也認出了她來?!斑馈馈彼靥痤^,目光迷離地看著他頭頂上的墻面?!澳阆胍墒裁??”林婉然問他。

“呃……呃……”他顫巍巍地舉起手,好像是想要把墻上的某一張照片拿下來。

“你是打算把哪一張照片取下來吧?”想起自己帆布包里那張穿碩士服的照片,林婉然臉上有了點兒笑意。

“呃,呃……”爺爺把手舉得更高了一點。林婉然站起來。在一墻合影中看到肖主任和爺爺的照片,她心里面一陣震動。林春生散布下的陰影原來就像是一只毒蛇,一直隱藏在她心底最為黑暗的角落,只不過她不愿意承認。

“是這一張?”林婉然把手指向了肖主任,同時在心里面祈求爺爺不要點頭。幸好,爺爺望著她的手,木木的,沒有吭聲。

“你這時候不該急著問他。我們要讓他先坐到沙發上再說?!睉c嫂在她身后大聲說。和林春生一樣,林婉然從來沒聽慶嫂叫過爺爺一聲“老師”。在慶嫂嘴里,爺爺也從來都是一個含糊的“他”。

林婉然把地方讓出來,慶嫂半蹲下去,她一只手扶著爺爺后背,另一只手穿過他的膝蓋彎,她猛一用力,就把瘦小的爺爺抱起來了。慶嫂抱著他走向照片墻對面的沙發時,爺爺頭發灰白的腦袋靠在她胸前,就像是一個虛弱的孩子。

她們給他喝了點水,等著他一點一點地恢復起來。

“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婉然問。

“我怎么知道?他好好的在看報紙,我在后間洗衣服,聽到聲音我跑過來時,他正站在那個凳子的橫杠上,還沒有爬上去。我才跑過去,他就搖搖晃晃地摔下來了?!睉c嫂歪著腦袋,搖晃著身體,模仿爺爺要摔倒時的樣子?!拔疫€沒來得及把他抱起來,鄰居家的狗就叫了,我就跑出去,就看到是你來了?!?/p>

林婉然盯著慶嫂,不懂她說的是真是假。

“把它拿掉……呃……”爺爺又伸出手來,顫抖地指著前面的照片墻,“把它拿掉……”

順著爺爺的手,林婉然這時候才發現,照片墻上,已經有了三處空白。

“那幾處空白是怎么回事?”她問慶嫂。

慶嫂大笑一聲。她走到墻角的櫥子邊,拉開最下面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來三個相框。走回來,慶嫂把三個相框“嘩啦”一下撂在茶幾上面。林婉然認出來,最上面一個相框里,和爺爺合影的是省城H報業集團的老總。照片上,爺爺和那個老總都被人用水彩筆在臉上畫上了稀稀拉拉的胡子,嘴巴里面也都長出了獠牙。林婉然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慶嫂。

慶嫂的臉漲紅了。她在心里面罵自己,剛才拿相框過來時,竟然完全忘記了照片被孫子涂畫過這么一回事?!斑@是我孫子弄的……”慶嫂說,“不過也沒關系,這幾張照片都是他不要了的。他跟我說過,要把它們全都扔掉?!?/p>

“扔掉……呃……扔掉……”仿佛是為了證實慶嫂的話,爺爺在旁邊說。他的聲音不大,但樣子很激動,脖子上青筋都冒了出來。

“為什么要把它們扔掉?”林婉然趴過去,在爺爺耳朵邊上問。

爺爺嘴角哆嗦著,手舉在那里,卻一直說不出話來。

“這幾個得意門生都已經進去了?!睉c嫂笑瞇瞇地說,“如果他們在同一間監獄,也許還能編一個小組一起學習?!?/p>

潛意識里,林婉然明白她一直覺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好幾個優秀的學生變成了階下囚。她覺得有點兒眩暈。閉著眼睛,用手抵著太陽穴,她對自己解釋說,到處都在反腐敗,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有幾個學生犯錯誤也并不奇怪。

“像我們這種笨學生,雖然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光榮,但現在也不會讓他丟臉?!睉c嫂仿佛讀懂了她的心思,在一旁笑呵呵地說。

林婉然沒有回答她,只是無力地翻起眼睛白了她一下。

爺爺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她們那里,他兀自顫巍巍地舉著手,指著照片墻上的某一個地方?!斑馈阉玫簟馈彼f。

一張報紙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擱著。林婉然心里動了下,她繞過去,把報紙拿起來。她看到了廖伯伯的名字。幾行文字緊跟著躍入林婉然眼中:“……貪污腐敗,直接和間接通過家人、親屬非法收受他人財物……私生活腐化墮落……”

沒有細看,林婉然便任由報紙從指間飄落到地上。她腦海里轟然一聲,那座原本特別宏偉的建筑坍塌了。林婉然站在那里,感覺到地面爆炸現場般揚起的塵霧遮蔽了她的鼻眼和皮膚,沖擊異常巨大。她屏著呼吸,痛苦地忍受著這一切,在幾乎窒息了的痛苦中,她看到自己灰頭灰臉,變成了一個泥粉般的人,她帆布背包里面的那張碩士照,同樣也蒙上了厚厚的塵土。

林婉然拾起爺爺掉落在地上的錘子,她慢動作一般地脫掉高跟鞋,緩緩地扯起長裙下擺,神色木然地爬上了那張四腳凳。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她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爺爺前所未有地變小了。他可憐地蜷縮在那里,就像是一只誤入蛛網的昆蟲,雙眼無神地望向她這邊。

林婉然轉過頭,看到了一些她平時沒能注意到的細節:柜子頂上的破紙箱,相框上緣厚厚的灰塵,屋頂上的水漬痕跡……她被墻壁上過去她從來都沒有發現過的細密的裂紋震撼了,順著那些蜿蜒游走的裂紋望過去,她恍然覺得,自己是站在荒原之上,她的腳下,到處都是危險、開裂的土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向她襲來。

林婉然臉色蒼白地從凳子上跳下來,走回到爺爺面前,她把那個8K紙大小的相框放到茶幾上,疊放在原來的那三個上面。這相框比原來的那三個大,放在一起,顯得突兀而且不協調。

“垃圾!……丟人!”爺爺一只手扶著沙發,另一只手指著鏡框里那個站在他身邊的人罵道。他好像回到了當年的課堂上,而那個人在他頭腦里,肯定也變回了一個學生。爺爺的臉漲紅著,脖子上的青筋又冒了出來。

“你不要太激動,這不是你的責任?!绷滞袢话ぶ鵂敔數募绨?,附在他耳朵邊上對他說。

“是我沒有教好……呃……沒有教好……”爺爺喘著氣說。

坐在爺爺身邊,林婉然突然間看見了那個女詩人的照片。女詩人站在木麻黃樹底下,表情孤傲地望著前方。她跟爺爺合影的相框掛在墻上最靠邊最低的位置,林婉然意識到,在爺爺心目中,女詩人并不是一個值得夸耀的人物,因為她幾乎從來就沒有聽到過爺爺對人說起她來。

“他都畢業多少年了!這事情和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绷滞袢挥檬謸嶂鵂敔數谋?,輕輕地說。然而這時候,她心里卻回蕩著林春生早上說過的話:“……趴在蛇蛋上孵化毒蛇的母雞,他力氣用得越大,我就越覺得可怕?!绷滞袢徊粫驹诹执荷且贿?,但卻不得不承認,這句寓言般的評判在某一點上擊中了爺爺人生的軟肋。

“把它們燒掉……呃……全燒掉……”爺爺軟軟地指著那些相框說。

林婉然讓慶嫂把那一摞相框抱到后門外。原來的三個,再加上這最大的一個,全都摞在一起。慶嫂倒了些做菜的油在上面。用打火機點燃相框時,慶嫂做了個鬼臉。

“要是有人送錢給你,你會不會心動?”慶嫂問她。

林婉然不想跟她說話。

“我想過這事情。要是碰到這種情況,我估計會心動的。有錢誰會不要?幸虧我當年書念得不好,要不然,我也會像他們一樣被抓進去?!睉c嫂指著在她面前燒著的那團火,可笑地扭動著身體。

林婉然一直沒有說話。她倚在門邊,靜默地看著大火漸漸吞噬了那些相框,直到最后變成一片灰燼。

猜你喜歡
爺爺學生
快把我哥帶走
不甜不要錢
冬爺爺
站著吃
《李學生》定檔8月28日
趕不走的學生
爺爺說
學生寫話
聰明的學生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