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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 亭

2020-08-11 13:06
青年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小詞老頭眼鏡

吃過早飯,嚴東生下了樓,出了小區向北,過了紅綠燈向西走了五百米,來到那座叫作永樂的街心公園。街心公園不算大,卻有山有水,有花有樹。附近居民都喜歡到這里來,尤其是那些退了休沒事兒干的老年人,沒了單位的管束,更是樂此不疲。公園里打太極拳的、跳廣場舞的、跳水兵舞的、玩撲克的……大伙成群結伙聚在一起,公園一下子熱鬧起來。

嚴東生徑直走向公園南側的山丘,順著臺階向上走了不到七分鐘就到了山頂的涼亭。涼亭是仿古的四角涼亭,上覆琉璃瓦,飛檐上臥著麒麟。那幾個唱京戲的還沒來,嚴東生在亭子東側的座位上坐下,這個位置他坐了五年,五年雷打不動,誰也休想讓他離開這個位置。

涼亭居高臨下,跟下面的聒噪相比,顯得清靜了許多。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幾個唱京戲的票友也喜歡上了這個涼亭。那天他們上來的時候,嚴東生正靠著柱子坐在長凳上,半閉著眼悠閑地曬太陽。幾個唱京戲的人走上來,瞥一眼嚴東生,各自尋找自己的位置。一個白胖的老頭來到嚴東生跟前咳嗽一聲,示意他起來給自己騰個地方。嚴東生沒理會,仍舊微閉著眼。

嗐嗐,起來點,別一個人占著一條長凳,這不是你家的床。見嚴東生裝作看不見,白胖老頭不高興了。

嚴東生說,問路還得叫聲老鄉呢,何況什么事都得有個先來后到吧。嚴東生睜開眼,斜睖胖老頭一眼,一副帶搭不理的樣子。

嘿,你這人,把公共座位占為己有,你還有理了?白胖老頭挨了嗆,有些惱,還想說什么被同來的幾個人扯到一邊。什么人呢!白胖老頭嘟囔了一句。

吱吱呀呀雜亂的樂器聲響了起來,雜亂過后正式“演出”的是《貴妃醉酒》。嚴東生斜眼打量那幾個人,兩個拉二胡的,一個是干癟老頭,看模樣有七十多歲。另一個瘦高的老頭年輕些,也得有六十多歲了。和他爭吵的那位白胖子看上去也得有六十歲,他拉三弦。站在中間的大臉女人,是唱青衣的。另一個戴眼鏡的中等個頭的男人,雖然顯得文縐縐的,但實際年齡跟白胖老頭差不多,只不過看上去顯得年輕些。眼鏡男人手里沒有什么樂器,想必不是唱老生就是小生,果然大臉女人唱過,他唱起了《空城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坦白講,除了拉二胡的那個干癟老頭胡兒拉得不錯,其余幾個純業余水平,就是湊在一起尋開心。

嚴東生閉上眼假寐。

嚴東生想起很多年前的四月,綠肥紅瘦,草長鶯飛,他騎著老式自行車,前面車梁上坐著春風拂面的陸小詞,嚴東生向前俯著身子,這樣瘦小的陸小詞整個人便依偎在了他懷里。嚴東生輕微的氣息吹得陸小詞耳邊癢癢的,禁不住扭過頭去,在嚴東生臉上雞啄米一樣啄了一下。從縣城到陸小詞的家不過十里路,這十里路,兩個人走得卿卿我我。

真是晦氣,大臉女人唱《大登殿》沒唱兩句,白胖老頭的弦就斷了一根。老張你說說你,來之前讓你查查家伙,你說沒事,這多掃興。干癟老頭臉上露出了不悅。前些天還使來著,誰知道今天會發生這事?怪我今兒出門沒看皇歷,倒霉。被稱作老張的白胖老頭掃了大伙兒的興,臉上掛不住,扭過頭去狠狠瞪了嚴東生一眼,將不滿怪罪到嚴東生身上,好像他的琴弦是嚴東生給扯斷的。

算了,算了,今天就先到這兒吧,干癟老頭說著收起二胡,明天再來吧。

看著幾個人背起家伙下了山,嚴東生站起身,站在涼亭下放開嗓子唱了起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這一天,嚴東生又去了街心公園,在亭子下坐了不到半個時辰,那幾個唱戲的就進了亭子。只是幾個人里少了上次那個瘦高的老頭,而且瘦高老頭出現過一次之后再沒出現。嚴東生后來從幾個人的聊天中才知道瘦高老頭的妻子病了,在家照看妻子出不來。像往常一樣,他們誰都沒有搭理嚴東生,各自找好自己的位置坐下來,調琴、開嗓。大臉女人坐在一旁,旁若無人地對著鏡子涂口紅,好像她的舞臺不是一個亭子,而是一個偌大的戲劇舞臺,不打扮滿意了對不起臺下的觀眾。嚴東生看一眼大臉女人,拉弦的、被稱作老張的白胖男人,便使勁咳嗽了一聲,好像嚴東生是壞人,要把女人勾走似的。嚴東生在心里不屑地哼一聲,將雙手支在腦后,陽光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一切準備就緒,先是大臉女人唱《鎖麟囊》片段,接下去是眼鏡男人唱《三家店》,干癟老頭的二胡剛欲拉起,這時,眼鏡男人的電話哇啦哇啦響了起來。這是誰呀?眼鏡男人掏出手機,做了一個暫停的動作,干癟老頭的二胡便停了下來。眼鏡男人摁了收聽鍵,打電話來的是個女人,女人滿腔怒火,聲音很大。嚴東生佯裝望著遠處,豎起耳朵,就聽電話里女人說,竇滿意,你管不管你家老爺子?他現在開始拿磚頭砍我了,我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再不管我就去法院告你們。

我家老爺子沒在我班上,這月在老二班上,你該找老二才對。被喚作竇滿意的眼鏡男人對著手機說。

你以為我沒找?找了,你家老二不管,我才找你。你們要是都不管,我就到法院告你們。

好好,我知道了,你消消氣,回頭我找老二談談。眼鏡男人掛了電話。

你說我這個爹呀,可讓我怎么好?眼鏡男人掛了電話一臉的無可奈何。

你家老爺子怎么了?見眼鏡男人無奈的樣子,干癟老頭忘了手中要拉的二胡,關切地問。眼鏡男人嘆口氣,不顧嚴東生這個外人的存在,禁不住向眾人訴起了苦衷。一旁的嚴東生,像個名正言順的偷窺者,窺聽著眼鏡男人的家事。

剛才打電話的女人是眼鏡男人老家的鄰居,自從眼鏡男人把在老家和父親共同居住的殘疾弟弟送到敬老院后,八十多歲的老爹就不斷走失,后來摔傷過,才不走了,但開始鬧。沒想到老爺子越鬧越歡,跟女鄰居較上了勁,不管黑天白天,只要睜著眼就上鄰居家敲門,說女鄰居把他的殘疾兒子藏了起來。女鄰居不讓他進門,老爺子就破口大罵。

你家老爺子,是想你的殘疾弟弟了,帶他去敬老院看看就好了。干癟老頭說。

誰說沒帶他去看,看過,每次去,到了那兒就鬧,誰還敢帶他去?

要我說,你就不該把你弟弟送走,兩人在一塊生活一輩子了,你把他送走了,老爺子能干?大臉女人插話說。

我不送走,有什么轍,伺候一個老爹,再伺候一個殘疾弟弟,我這日子還怎么過?就是我答應不送走,我媳婦和老二兩口子也不會答應。

眼鏡男人話音一落,本來干癟老頭已經準備拉弦了,誰知白胖老頭又接了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完,他轉向大臉女人問,你家怎么樣了?媳婦還不讓你見孫子?大臉女人見白胖男人問自己,無所謂地說,不讓見,讓她媽看吧,眼下不是時興丈母娘看孩子嗎,這樣更好,我還自由呢,想干嗎干嗎,要是整天看孫子,我想唱戲了,我出得來嗎?

你也就說說,放著大胖孫子見不著,你心里能不鬧得慌?眼鏡男人接話說,要我說,你也是自找,當初要不去俄羅斯不就沒這事了。

我去俄羅斯怎么了?我去俄羅斯是她沒生孩子前就定好了的,機票早就買好了,大臉女人被戳到短處,有些急赤白臉。

幾個人你來我往,完全無視嚴東生的存在,使得嚴東生無意之中又窺聽了大臉女人的家事。

大臉女人跟兒媳的矛盾源自她的俄羅斯之行,她去俄羅斯旅游的時候,正趕上兒媳婦要生孩子,她丟下些錢,就按計劃去旅游了,等她從俄羅斯旅游回來,孫子快出滿月了。因為婆婆沒照顧女兒坐月子,丈母娘怨聲載道,在女兒面前盡數婆婆的不是。女兒受了母親情緒的傳染,一怒之下,和婆婆開始抗爭,不光不讓婆婆看孩子,而且連孩子的面也不讓婆婆見。

她不讓我見,我還不想見呢,眼珠子都指不上,還能指上眼眶子?老娘把家產吃光花光,一分錢也不給他們留。大臉女人憤憤地看著眾人,仿佛眾人都招惹了她。

瞧瞧,我這一句話,惹得你生這么大氣,我這嘴真欠,別生氣,別生氣。白胖男人本是好意,想討好關心一下大臉女人,沒想到竟惹得大臉女人一陣憤怒,趕忙向大臉女人賠不是。

大臉女人瞪了白胖男人一眼,并不領情。

行了行了,都別說了,瞧你一個電話招出這些事,干癟老頭用手指了指眼鏡男人,轉頭對大臉女人說,你先消消氣,我們先給滿意拉一段《定軍山》。

來,我先唱,眼鏡男人附和著。

大臉女人沒說話,人還在憤怒里。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天助黃忠成功勞,站在營門高聲叫,大小兒郎聽根苗……。眼鏡男人隨著二胡聲唱了起來。

眼鏡男人唱的時候,嚴東生脧見白胖男人一個勁地用眼神討好大臉女人,大臉女人卻視而不見,白胖男人只得訕訕地收回目光。

給我拉一段《秦香蓮》,眼鏡男人唱罷,大臉女人對干癟老頭說。

大臉女人的《秦香蓮》唱得悲悲切切,仿佛她唱的不是被丈夫拋棄的秦香蓮,而是被兒子兒媳拋棄的自己。

始終被眾人忽視,卻一直支著耳朵聽故事的嚴東生,聽到女人凄凄慘慘的唱腔,不禁一蹙額,他環顧了一下亭子里的人,當看到白胖男人的時候,男人冷漠地跟他對視了一眼,瞬間將目光停留在手里的琴弦上。自從頭一天跟白胖男人發生口角,白胖男人就一直對他充滿敵意。

秦香蓮凄苦的唱腔,讓他無法忍受。嚴東生站起來,悄悄下了山,這要擱往常,嚴東生是做不到的,他得伸展一下四肢,撣撣衣褲弄出點響動,讓幾個人聽見。而今天,因為無意中知道了令他們苦惱的家事,嚴東生從心里,驀然間對這幾個人有了一絲親近。

一路上,嚴東生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嚴東生和陸小詞約完會回到家,老婆陶玉新遞給他一張檢查報告,報告上“宮頸癌”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像釘子一樣戳進嚴東生的眼睛,嚴東生愣怔了半天,他不相信,怎么電影里才能發生的巧合會發生在他身上。他和陶玉新結婚快二十年了,雖然感情一般,可這么多年陶玉新為他養兒養老,從沒做過什么錯事,天天在一個屋子里生活,自己怎么連她病了都不知道?嚴東生拿著診斷報告問,多久了?你怎么不告訴我?

一個月前的事兒,月經老是稀稀拉拉的,我也沒在意,后來是我妹妹讓我去查查,一查,就這樣了。陶玉新說著眼淚落下來。

你怎么這么傻呢?這么大的事你竟然瞞著我?嚴東生把比他粗壯的陶玉新拉進懷里。陶玉新在他懷里委屈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想告訴你呢,你天天心里長草似的,你心里哪有我呀?我知道你外面有人,我不想知道她是誰,我只想讓你多陪陪我,我的時間或許不多了。

一場春雨過后,天氣說熱就熱了,夜里睡覺忘了關窗子,早上醒來嚴東生有些頭痛,吃了片感冒藥后,雙腿又受慣性驅使走到了街心公園,等他登上亭子,卻發現他坐過的地方,躺著一個男人。男人蜷縮著身子背對著他,睡得正香。

你怎么躺在這里睡覺?嚴東生拍拍男人的屁股,有種圣地被別人侵犯的感覺。

你干嗎打我?男人翻過身,嚴東生才發現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

你怎么在這兒睡?你家哪兒的?嚴東生問。

你是警察嗎?問這么多干嗎?男孩睜開惺忪的睡眼瞧著嚴東生。

我不是警察,我是問你怎么不回家睡?

你管得著嗎?男孩梗著脖子站起來。

嘿,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你家哪兒的?不用你管,男孩推開嚴東生,邁開步子往下走,走了幾步又回來,上下打量嚴東生,仰起頭說,你看那亭子上面趴著的是什么?嚴東生順著男孩的手指望過去,亭子頂部沒有什么東西,他正想轉過身問男孩看見什么了,卻感覺衣兜里一陣騷動,他趕忙用手去捂,錢包瞬間跑到了男孩的手上,等他反應過來,男孩已經沖下了山。

好小子,你竟敢給我使詐,你給我站??!嚴東生急忙追了下去。

男孩對公園里的路徑很熟悉,三繞兩繞就跑出了公園。

哎,錢你拿走,把里面的照片還給我。嚴東生氣喘吁吁地追出公園沖著男孩的背影喊。

誰要你的破照片,給你。男孩抽出錢,把嚴東生的錢包扔了過來。

嚴東生跑過去,拾起錢包。錢包里他的銀行卡、醫療卡、駕駛證都在里邊,妻子陶玉新和陸小詞的照片也還待在里面,只是六百塊錢的零用錢被男孩抽走了三張。嚴東生把錢包重新放回兜里,站在馬路邊喘著粗氣猶豫著要不要去派出所報案。這孩子沒有把錢全拿走,看來不是誠心要偷東西,肯定是餓了。算了,饒了他這一回吧,三百塊錢,當是自己弄丟了。嚴東生在心里自言自語著返回公園。

涼亭上,那幾個京戲迷已經來了。嚴東生走過去,靠著柱子坐下,今天那個唱老生的眼鏡男人沒有來,由大臉女人“包場”了。嚴東生上來的時候,她的《霸王別姬》剛開始: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大臉女人邊唱邊舞,亭子里空間太小,眨眼就到了嚴東生面前。嚴東生別過頭,沒看女人,眼睛望向山坡上那株花開得正旺的山楂樹。

十幾年前的這個季節,嚴東生坐在這里,以同樣的姿勢,神情落寞地對陸小詞說,我們得分開了。陸小詞站在嚴東生的旁邊,咬了一下嘴唇說,這么久不見我,今天你把我約到這里,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嗎?

我必須得見你最后一面,當面跟你說清楚,不然我會后悔一輩子,你坐下,聽我跟你說。嚴東生伸手把陸小詞拉到長凳上坐下。在嚴東生斷斷續續沉悶的敘述中,陸小詞聽清了,嚴東生跟她分手的原因,她低著頭沉默良久說,你想分就分吧,回去好好照顧她。陸小詞說著站起身。

我也舍不得你,不放心你。嚴東生一把攬過陸小詞,緊緊地把陸小詞抱在懷里。陸小詞把頭放到嚴東生的肩上,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一樹山楂花白得灼了她的眼睛。

再來一段《宇宙鋒》吧,一曲唱罷,大臉女人意猶未盡。

再給她拉一段《宇宙鋒》,白胖男人討好地對干癟老頭說。

干癟老頭嗽嗽嗓子,從背包里掏出水杯,或許是杯子里的水太燙,只喝了兩口,又放了回去,說了聲“走”,樂器又響了起來。

我這里假意兒懶睜杏眼,搖搖擺,擺搖搖,扭捏向前……大臉女人扭扭捏捏的樣子,白胖男人看得搖頭晃腦眉飛色舞。嚴東生沒心思看大臉女人和白胖男人眉來眼去,他起身下了山。

出了公園,嚴東生沒回家,徑直沿著大道向南走,在街上走走停停。開始退休那陣,一個人閑在家,嚴東生嫌屋子里憋悶,總跑到街上溜達,什么也不買,只是閑逛,有時候能從城西轉到城東,再從城東轉到城南,走累了就坐在街邊的椅子上歇個腳,瞧著街上東來西往的車子發會兒呆,直到肚子里的雷聲轟隆隆地打起來才起身回家。街邊的門面都做了統一規劃,一水兒的大理石鑲嵌的墻面,各色的招牌盡職盡責地替商家招攬著過往的行人。往前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家新開張的花店,門前鋪著紅色地毯,一個高綰發髻的女人正招呼著客人?;秀遍g嚴東生覺得女人長得有些像陸小詞,不由得緊走幾步來到店門前。

大叔,你買什么?迎接他的是一張年輕女孩子的笑臉。

不是。嚴東生自語道。

你說什么?女孩詫異地問。

沒,沒什么。嚴東生有些狼狽地逃離花店。

那是陶玉新病了之后的第八個月,好像也是夏天,嚴東生在另外一條街上偶然遇到了陸小詞,當時陸小詞剛從超市出來,手里拎著一袋子水果,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愣住了。

去超市了?嚴東生問。

陸小詞點點頭,隨后問,她怎么樣?好些了嗎?

重了,做了三次化療了,嚴東生一臉凝重。

你也多保重,陸小詞望了望一臉倦容的嚴東生,將手里的水果遞過來,這個送給她。

你談朋友了嗎?嚴東生沒有接水果,有些猶豫地問。

見了一個,不如意。

如果……如果我說讓你等等,行嗎?或許她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嚴東生試探地問。

陸小詞低下頭,半天無語。

我知道,現在說這些有些自私,不該問這話,就當我沒說吧。見陸小詞不說話,嚴東生訕訕地說。

進去給我買朵玫瑰花吧,陸小詞抬起頭,望著斜對面那家正在開張的花店說。

嚴東生買來了玫瑰,兩個人在玫瑰的芬芳中告了別,自從有了那朵玫瑰,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盼著那個日子??傻饶莻€日子真的來了,兩個人終于在一起的時候,嚴東生眼前總出現陶玉新的影子,這個影子阻止著他去親近陸小詞。而陸小詞每次和嚴東生在一起后,心里總會有一種忐忑不安。清醒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一種犯罪感,感覺是他們預謀殺了陶玉新。

溜溜達達的嚴東生圍著縣城轉了一圈,天黑的時候在外面簡單地吃了碗拉面回了家。

夜里,嚴東生被一陣“咔咔”的啃咬聲音驚醒,起初他以為是老鼠,樓下的門臉房是飯店,會不會是飯店的老鼠順著管道爬上來了?他屏氣凝神靜聽。不對,老鼠啃東西的聲音怎么會這么大?他悄悄地下了床,來到門邊站了一會兒,聲音立刻消失了,等他重新躺到床上,聲音又響了起來。他起身拉開屋門來到客廳,把客廳的角落看了一遍,明亮的燈光下,客廳里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怎么回事?難道是自己聽力出了問題,還是產生幻覺了?嚴東生重新疑惑地回到床上。

第二天晚上,他躺床上似睡非睡間,“咔咔”的啃咬聲又響了起來。嚴東生坐起來,側耳聽聽,“咔咔”的聲音很脆,似在耳邊。他下床拉開屋門,來到客廳,什么也沒有。他在客廳站了一會兒,又回到床上,等他一回到床上,聲音像跟他作對似的,再次響了起來。鬧鬼了?他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心想,會不會是陶玉新在那邊缺錢花了,來跟自己要錢?缺錢你托個夢不就行了,干嗎整這一出?嚴東生腦子里浮現出陶玉新臨死前那張瘦得只剩下一張皮的臉。

不對呀,清明剛給燒的,怎么這么快就花完了?難道是沒收到?嚴東生在心里嘀嘀咕咕的,到底是不是陶玉新?這樣想著,嚴東生下了床。

誰?嚴東生大聲喝問。他小心翼翼地向著剛才發出聲音的地方走過去,靠客廳東墻立著一個大衣柜,那是幾年前兒子裝修時淘汰下來的。嚴東生躡手躡腳地走近柜子,支起耳朵聽了聽,柜子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柜子里有人!嚴東生一驚,隨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把茶壺,猛然拉開柜門,隨著哐的一聲響,蜷縮在柜子里的人球一樣滾了出來。

是你?待那“球”爬起來,嚴東生看清了柜子里的人,竟然是偷他錢包的那個孩子。好小子,你偷了我的錢包,竟然還敢追到我家里來偷,瞧我不收拾你。嚴東生說著探過身子,伸手想抓住男孩。

哎,我可沒偷你東西,我也不是賊,男孩躲閃著跑向桌子的另一端。

不是賊,半夜三更你怎么進來的?

是你沒鎖門,我跟著你進來的。

沒鎖門?嚴東生愣住了,怎么又沒鎖門?不鎖門對嚴東生來說不是一次兩次了。有時候吃了早飯準備出去,走到房門前,發現門一推就開了。至于昨晚怎么沒鎖門的原因,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

老頭,你可真夠摳的,冰箱里連點肉都沒有,殘渣剩飯都幾天了,還在冰箱里擱著,害得我只能啃蘋果。見嚴東生不說話,桌子對面的男孩說。

你一個入侵者還挑肥揀瘦的,能有吃的給你就不錯了。嚴東生放下茶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沖男孩招手說,你過來。

你干嗎?我不過去,有話隔著桌子說吧。男孩怕嚴東生使詐。

我問你,你家哪兒的?叫什么名字?看你這乳臭未干的,應該還是學生,怎么不上學,天天在外面游蕩?

男孩翻翻眼皮,看了看嚴東生說,告訴你也無妨,我叫張李陽,就住彩虹新城,我爸嫌我天天打游戲,砸了我的電腦,把我轟出來了。男孩說這話的時候晃著身子蹺著二郎腿,懶散的樣子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

瞧你這身打扮,我就知道你住得不遠,就為這事兒就不回家了?嚴東生盯著男孩。

他不光砸了我電腦,還說我早戀。

早戀?嚴東生笑了,就你這小屁孩兒早戀?

我沒有早戀好不好。

沒有早戀,你跟他們說清楚不就完了嗎?這事有多久了?

一個星期了,男孩的目光掠過屋子里簡單的陳設,停留在掛在西墻的一堆舊照片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你錢包里怎么放著兩個女人的照片?你有倆媳婦?

你胡說什么?嚴東生沉下臉,呵斥男孩粗魯的問話。

呵呵,急了。男孩撇撇嘴沒再說話。

第二天,嚴東生破例沒去街心公園,而是去超市買來了男孩喜歡吃的肉菜,他要給男孩做一頓可口的飯菜,昨晚他和男孩聊了一個多小時,睡的時候已是半夜了。做好了飯,嚴東生叫醒男孩,男孩吸著鼻子,聞著滿屋子的飯香,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咽起來。

吃完了飯,我送你回家。嚴東生邊吃邊說。

弄半天你這使的是鴻門宴給我下套,我不回去。男孩放下筷子。

你必須得回去,幾天不著家,你爸媽得多擔心。

他們才不擔心呢,他們正準備要老二呢。男孩翻了翻眼皮。

要老二,你也是他們的孩子,也是你媽十月懷胎生下來辛辛苦苦養大的,你總不回去,他們能不擔心?

哼。男孩晃晃腦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快吃,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你送我回去,我就走。男孩說著站了起來。

行,不回去,先吃飯。見男孩一副堅決的樣子,嚴東生緩下口氣妥協道。

吃完飯,從家里出來,順著向南的便道,拐了幾個彎,嚴東生走到彩虹新城小區大門口,他想進去問問,小區里有沒有個叫張李陽的孩子?他想跟孩子的父母談談,讓孩子的父母把孩子領回家。但轉念一想,倘若自己問來問去的,讓孩子知道了,孩子不光會恨自己,弄不好,叛逆起來更加麻煩,十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叛逆期,別再弄巧成拙,還是再等等,等著孩子自己愿意回家了再說,這樣想著嚴東生沿路返回家。進了屋,見男孩子正彎著腰東一下西一下地給他拖地。

真懂事。嚴東生心里劃過一絲溫暖,嘴里夸贊道。這么多年了,自打陶玉新走后,還沒有人給他拖過地。

我不能白吃你的飯,我得給你干點活兒,省得你嫌棄我,把我轟出去。男孩頭也不抬地說。

嚯,自尊心還挺強。嚴東生越過男孩,從抽屜里拿出象棋,問,你會下棋嗎?咱倆下一盤。

不會,我只會打游戲,男孩墩完地走過來。

我教你。嚴東生擺好棋子,兩人各執一色,嚴東生執黑棋,男孩執紅棋。

瞧著,如果我先出起馬局,你就得以兵制馬。嚴東生手把手地教,男孩認真地看著,一盤棋殺下來男孩略懂一二,嚷嚷著再來一盤。

太陽從客廳的沙發上躍到桌子上的棋子上,停了一個時辰,便一轉身又調皮地跳到有些發黃的東墻上。下了八盤棋,兩個人的肚子開始抗議,咕嚕咕嚕的像各自藏著兩只青蛙。

不下了,先吃飯。最后一盤棋下完,嚴東生收了棋子。

一連下了三天棋,第三天上午,嚴東生出去買菜回來,發現男孩站在陽臺上。嚴東生所在的小區對面,是縣城的重點中學一中,而他家樓下正對一中的體育場,此刻體育場里一片喧鬧。

嚴東生來到陽臺,見男孩正一臉羨慕地盯著操場。他探頭向下望望,看見一群男孩子在你追我趕地踢足球。

上體育課呢,嚴東生說,嘿,真笨,到腳的球,還讓人家搶了去,嚴東生用手指著球場上身穿紅色背心的胖男孩,之后又脧一眼站在身邊的男孩,見男孩一臉羨慕地盯著球場,便丟下男孩離開陽臺去了廚房。

吃了午飯,嚴東生回屋睡午覺,這么多年,午睡已成了他的習慣,哪天都得睡上一個小時。下午三點,嚴東生午睡醒來,沏了杯茶,拿出棋盤,喊男孩出來下棋,喊了幾聲沒人應,推開男孩寄居的北屋門,男孩不在。人呢?嚴東生把幾個屋子找了一遍,也沒見人影,干嗎去了?出去也不說一聲,嚴東生正納悶,忽聽桌子上手機“丁零”響了一聲,嚴東生拿過手機,見是條陌生手機號發來的短信,剛要刪掉,覺得不對勁,打開短信看見上面寫道:老嚴,這會兒你睡醒了吧?我回家了,我想上學了。

短信是男孩發來的,手機號是第一天晚上嚴東生告訴他的,當時看男孩玩手機,他便問男孩手機號,男孩很警覺,說什么也不給。他便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了男孩,說以后有事就來找我。當時男孩很不屑地把嘴一撇,說我要你手機號沒用,我就是蹭你家Wi-Fi玩玩游戲,沒想到他還是把自己的手機號記了下來。

嚴東生看著短信會心地笑了,放下手機,嚴東生打開棋盤,擺好棋子,左手執黑棋代表自己,右手執紅棋代表男孩。

嚴東生說,瞧著啊,別讓我的馬吃了你的卒。

男孩說,不怕,我有相可以吃了你的馬。

……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男孩走了,嚴東生又成了一個人。一個人的嚴東生出了小區,向北過了紅綠燈,向西走了五百米,又來到街心公園。亭子里那幾個京劇票友已經拉上了二胡,亮開了嗓子。幾天不見,嚴東生竟然發現自己有些想念他們了。

嚴東生的座位仍舊空著,幾天沒來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嚴東生看看亭子里的人,走過去掏出手紙在長凳上擦了擦,可他并沒有坐下去,就那么站著,看著幾個人吹拉彈唱。

大臉女人的《貴妃醉酒》唱完,是眼鏡男人唱《三家店》,眼鏡男人今天的嗓子不知怎么回事兒,唱著唱著就嗽一下,這么一嗽,就過了節拍。嚴東生心里有些起急,一起急,“楊林與我來爭斗,因此上發配到登州……”就沖出了喉嚨。

在座的幾個人一驚,誰也沒想到嚴東生會突然張嘴唱起來,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望過來,樂器在短暫的停頓之后,又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眼鏡男人和嚴東生你一句我一句地唱道: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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