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小鎮人生的木刻畫

閱讀冷清的長篇小說《雪落有痕》，仿佛在看一卷黑白的木刻畫。也許原來的人物和景色都是多姿多彩的，但由于年代的久遠，它的設色已經剝落，只有筆觸流淌過的痕跡還在。

整個故事描述的時間，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也就是說，基本上離現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小半個世紀。時間是一個很強的氧化劑，會讓很多事情褪色，哪怕是作者親歷。時間也是一個公正的判官，會讓很多事情水落石出，正如作者所用力摹寫出來的這一系列的人物和故事，他們都是礦區的某個人，某些人，而不是整個礦區的所有人事。他們的命運走向，既有自己個性的影子，也全都受大社會和小礦區的裹挾。

《雪落有痕》以主人公林志剛和樊梨花一家人的悲歡離合為主要內容，涉及了許許多多和他們的生活有關聯和瓜葛的人，其中有他們的鄰居，家人，有同事，有兒女親家，甚至有不太相關的犯罪分子，作者采用章回體，希望以畫卷式全景幅地描寫一個礦區公房區域生活的一群人的生活和他們的命運。

一本煌煌三十多萬字的小說，算得上是鴻篇巨制了，單從這數量上來說，就看得出作者所圖，她根本不打算淺吟低唱，而是要寫盡一些人的人生百態和酸甜苦辣。

主人公林志剛很有個性，作為礦區的公安科長，他對工作是盡心盡力的，但對于生活，他的態度卻差強人意。和老婆樊梨花的婚姻解體，以及對孩子們的成長和教育問題，他都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比如，他對自己大兒子自始至終的冷落和忽視，比如，對女兒們的教育，他都做得很“林志剛”。這個人，文化水平不高，性格執拗，似乎也不太善于跟人交流，因而生活總是顯得疙疙瘩瘩的。明明他心里認為，因為自己工作的原因，得罪過不少犯罪分子，因而害怕自己的孩子晚上回家太晚而遭到報復，所以就對晚上看電影回家很晚的大女兒林蘭香施以拳腳，而不是耐心細致的教育和解釋。對于一個正在上中學的女孩子而言，這樣的“待遇”，對她會有什么樣的心理影響，可想而知了，雖然小說里作者并未對此進行挖掘，但我們以普通的生活邏輯推論一下，也不難想象得出，林志剛的這樣教育方式，完全談不上理性，這大概也是一種“父愛”吧，盡管粗暴了些，但基本是符合林志剛這樣的形象的，對孩子的感情并不是沒有，但表達很欠缺，話不多，什么事情都不解釋，作為一家之長，只按照自己的性子去做。只不過作者自始至終并沒有深入挖掘林蘭香對這樣的“父愛”的認識。

如果說小說是一棵樹，林志剛和結發妻子樊梨花的離婚，就是整個小說的主干。他們的離婚，同樣很“林志剛”———僅僅是因為林志剛買煙，往田素英的小賣鋪多去了幾趟，被樊梨花發現了蛛絲馬跡，（而不是證據在握），竟然就構成了夫妻二人離婚的最主要的導火索。這樣一個捕風捉影的事情，讓林志剛和樊梨花都完全忽視了夫妻二人結發數十年的事實，完全忽視已經生育了四個孩子的事實，完全忽視了他們在上道口公道房相對過得不錯的日子，竟然就走到了對簿公堂離婚另過的地步！這樣一對兒男女主人公，每個人都執拗地深懷著對對方的厭惡和自己內心的痛苦，終于把日子過散了———但是我們并不知道，這樣的結局，是作者刻意為之，專門設計的，還是小說主人公的性格決定的。大概兼而有之吧。畢竟，他們是小說最主要的男女主人公，肩負著推動整個文本向前發展的重任，如果他們沒矛盾了，小說大概是沒法往下寫了。

書中雖然涉及到了很多有名有姓的人物，但依然是以林家的幾個孩子為主。有些篇章重點寫大女兒林蘭香，有些重點寫二女兒林毅梅。如果說整個小說的主要脈絡是林志剛和樊梨花的家庭問題，那么林蘭香和林毅梅兩個人的婚姻就是小說里最重要的兩個子脈絡。她們倆人的性格，像極了她們的父親，除了文化水平比林志剛高一些之外，在對待生活上，尤其是對待愛情這個問題上，林蘭香和學校保安樊文斌的戀情，林毅梅和吳毅飛的婚事，簡直和林志剛表現得如出一轍———自以為很明白，實際上很倔強。這完全源于這樣一種性格。所以，與其說他們是一家人，不如說，在文學形象的塑造上，他們就是一類人，區別只是性別不同，人設的身份不同，所做的事情不同，甚至包括他們的鄰居麗云，林志剛的追隨者吳妍，他們全都具有這樣的一個性格底色，他們十分愿意和生活較勁，越是別人不看好的事情，他們越是要一條道走到黑，非要堅持下去。

具有這樣性格的人，無論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小說里，注定都不會一帆風順，注定命運都要一波三折。在小說里，他們無一例外地經歷著生活的各種洗禮，但他們從不愿意服輸，就算是做錯了事情愛錯了人，他們也從不愿意給生活低頭，這種和生活較勁的擰巴勁頭，在小說里比比皆是，而且不斷被作者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肯定。比如，幾近相同的事情在小說里一再重復，林志剛率意離婚，到最后最想見而最終沒有見到的，是結發妻子樊梨花，但又對一直為了他而離婚的吳妍充滿了依賴，并把自己臨終的財產給了吳妍。比如中學生林蘭香和學校保衛樊文斌的無端相愛，并沒有遭到家里人的反對，結局是林蘭香遭到黑社會綁架，樊文斌突然車禍死亡。梅子因為同情而和吳毅飛組建家庭，寧愿辭職也要這樣做，其中充滿了波詭云譎的變化。而麗云和搶劫犯王強的愛情，也是一意孤行得不行，雖然最終的結局是王強變成了五好男人，始終不離不棄地照顧癌癥晚期的麗云，但明顯能感覺到，是作者非要把王強往正路上推，所以王強變成義薄云天的五好男人，真是神來之筆———你永遠不知道九十年代一個剛出獄的人，怎么會一夜之間拿出干干凈凈的五萬塊錢，而且后來不止是五萬，是十幾萬！

小說里很多人物的性格，都是各有各的執拗，各有各的倔強，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特色，但都非常善良，而且都具有哲學家的氣質，他們都能在小說里說出十分具有哲學味道的話，不管是還在上中學的女兒們，還是開小賣鋪的女人，或者是基層警察林志剛和他的同事們。甚至很多時候，人物對事情還沒有太多的感想，作者就已經以全知全能的上帝的視角開始思索和發問，這種飽滿的書寫情緒，基本是整個小說的最大的特色了。

再說善良。

作者筆下的諸多人物，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壞人，哪怕他們是搶劫犯，哪怕他們是黑社會，哪怕他們是集體財產的破壞者和盜竊犯，他們當中也沒有站得住腳的壞人，他們隨時會變得彬彬有禮。比如王強，從一個無業游民到進入監獄，最后變成了有情有義的好人。比如綁架蘭香的一伙人，本來是碰瓷不想給飯錢，最后竟然因為老板娘樊梨花的自殘，如數付賬，雖然綁架了林蘭香，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就把她放了，這哪里算得上是壞人，這就是戴了面具嚇唬人的“妖怪”，不但沒有黑社會犯罪分子的氣質，還有那么一點點聽得進去道理的仁慈之心。再比如許文強，偷盜了單位電纜，最后還領頭鬧事，也不過是因為老婆懷孕了，想讓老婆孩子過好日子，被逼無奈才做出了錯事，本子上也不是什么壞人。

小說中的女人們，也無一例外地都很善良，她們沒有壞心眼，林蘭香沒有，林毅梅也沒有。林毅梅選擇丈夫僅僅是因為覺得吳毅飛家里的境遇實在太可憐了，她竟然為此托付了自己的終身，盡管后來的生活中充滿了各種矛盾和艱難，她也挺過來了。

樊梨花，和林志剛離婚后，面對生活的絕壁，她吃苦耐勞，辛勤經營，靠著自己的勞作，開了一家飯店并且賺了不少錢，改善了一家人的生活，盡管心里一直不原諒林志剛，死活不愿意去看行將死亡的前夫，也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親自處理了林志剛的身后事，這不能不說，是由樊梨花性格中所具有的善良和大氣決定的，當然，也是作者刻意這么設置的。樊梨花這個第一女主人公的形象，于此就可以意看得出，作者對她的厚愛。作者不但賦予了她善良，還賦予了她堅強的和勤勞的品格。

就算是“勾引”林志剛的田素英，也并不是一般的輕浮浪蕩女人，她也是很善良的，她和林志剛的關系，起初的深層動機不過是想從林志剛那兒套取一點關于兒子王強犯法之事的資訊，并不是為了破壞別人的家庭。吳妍也是善良的，沒有任何所圖地陪著林志剛走到人生終點，整個人物做事的動機都閃耀著圣母瑪利亞一般的光澤。

展開這一副流淌著時間痕跡的畫軸，里面所有活動著的人物像撒在畫面上的豆子，起初看，好像都在各自為事，但隨著情節的發展，我們發現作者就像一個掃豆子的人，掃著掃著，所有的人物就都深深淺淺地因為某些事情而勾結在一起了，很少有人物完全游離于這副畫卷和這些人群之外。漫長的三十萬言，刻畫出了特定地域特定時間段里的一些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和喜怒哀樂，這里面埋藏著作者對生活的認知和文學創作的由衷喜愛。

當然，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它也不是盡善盡美的，書中很多人物的性格變化過于激烈，幅度比較大，或者是有些生活常識的硬傷，比如礦區派出所是不可能有刑警這個警種的，公安部也不會直接給一個基層派出所民警記一等功等等，但是瑕不掩瑜，一點小的失誤，不會成為該小說的價值。

最后要說的就是這個小說的語言。

整個小說的語言十分流暢，很多地方都充滿了哈姆雷特式的思索和追問，這也就是我們上述所說的哲學韻味。其次還有敘述過程中所展現出來的詩化句子，也在文中比比皆是，熠熠閃光，這都是非常難得的。

一個長篇小說，能寫到這種程度，十分不易，它已經充分展示了作者對所塑造人物的喜愛，和對過往時間的追憶。

作者簡介：賈晉芳，女，山西運城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畢業，某警官學院人文專業教授，出版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