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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樓

2020-09-27 23:18李曉晨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小潘莎莎

李曉晨

敲門聲響起時大概是下午三點鐘,起先有點窸窸窣窣,后來響起來一陣急促的有節奏的嗒——嗒嗒。荊枝正在午睡的后半段和一個穿著淺色衛衣的男人商量怎么才能煲出一鍋上好的臘味飯,恍惚覺得他追到自己家來洗手做羹湯了,停頓幾秒才明白外面確實站著個人。

門警惕地打開一道縫隙,陽光熱辣辣涌進來,照在臉上暖暖和和的。她的視線幾乎被一個碩大的輪廓遮住,躍入眼里的還有一頭金色的鬈發,再飄來一股若有若無混雜著香水、洋蔥的亂七八糟的味道。荊枝忍不住打起一連串噴嚏。

立在門外的人說,她叫葉芙根尼婭,以后可能要住在她身旁。荊枝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模模糊糊記得公司好像要安排個俄羅斯同事住在隔壁房間,辦公室管公寓的大姐還囑咐她盡量尊重別人的生活習慣,省得跟國際友人鬧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來。

荊枝憋著一口氣深深地擁抱了那個壯碩的身軀和有些嗆鼻子的味道,默默地從一數到三打算松開雙臂,冷不防雙腳離開了地面,葉芙根尼婭在午后的陽光里把她抱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耙欢ㄊ莻€好兆頭”,她想著,賣力地把地上的行李箱拖進門里。

葉芙根尼婭是公司新招的俄語銷售,會一點點英語和漢語,專門負責跟俄羅斯客戶打交道。荊枝到現在也記不清她一連串啰里八唆的名字,索性就叫她莎莎,這是她們老家對俄羅斯女人的通常叫法。一段日子過下來,她和莎莎的交流基本上只限于大學四級英語和各種夸張的表情手勢。她們相處得還不錯,莎莎從來不會帶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回來,也不喜歡招一堆人來房子里開party,甚至連煙都不抽一根。她喜歡在廚房里炮制各種料理和中藥,那些蔥姜蒜香葉咖喱和中草藥的味道讓荊枝整日整夜地睡不好,連緋紅色的夢里都晃著一陣陣莫名其妙的味道。有天晚上她從一種特殊的苦而酸里驚醒,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好像在印度取經。

像一頭充氣的玩具大象似的,荊枝每天都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吸進鼓脹脹的肚子里,它們從鼻子和嘴巴擴散到全身的各個器官,直到蔓延至身體里的每一根毛細血管。她有時候覺得自己的呼吸是焦糖味的,有時候是迷迭香的,更多時候自己也搞不清楚呼出來的到底是什么味道。莎莎把工作之余的所有閑暇都投入到了對味道的研究上,還說要開發一家氣味博物館,她頓時覺得以后是沒什么希望了,就字斟句酌寫了一封幾百個單詞的短信反反復復背誦,直到可以用英語流利地表達保持室內空氣自然清新的訴求。

莎莎和他們民族的飛行員一樣頗具戰斗性。她略一思索,便操著一樣爛得稀碎的英語說:“人生而不同,希望你能像尊重我的信仰一樣尊重我的生活習慣,不然我可能會死?!盩o be or not to be,活著還是死去,荊枝沒什么本事剝奪別人的生命,所以往后的日子里屋里繼續蕩漾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味道,后來還時不時響起不知道祈禱還是唱歌的喃喃自語?!笆遣皇羌尤肓耸裁葱敖探M織,那可就有幾分性命堪憂了?!彼行┌蛋档負?。

“你有病啊,攆出去!”楊六郎的電話像一陣風吹散了俄羅斯女人聚攏來的陰霾,荊枝正被隔壁的艾灸嗆得七葷八素,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往下落,跟電影里犯了鴉片癮的毒蟲一模一樣。

六郎是個嬌小玲瓏的姑娘,卻像個男人一樣怕日子不夠折騰,就得了這么個名號。荊枝第一次來北京就住在六郎家,跟著她鉆進到處貼滿小廣告的黑乎乎的出租房門洞,整個人都嚇了一跳。六郎卻自得其樂地跟開電梯的阿姨打招呼,熟門熟路穿過鄰居吵架的動靜和土豆燉茄子的香味,徑直走進自己家五十多平米的兩房一廳,地板是純水泥的,廁所還是蹲坑,廚房更小得可憐,而楊六郎就是楊六郎,在那里住得怡然自得,還妙手回春把個老破小收拾得井井有條,擺了繡球石榴貼了壁紙電視墻,真真的是一顆將星下凡!

荊枝忍不住笑出聲來,“你以為這是我的房子啊,真有意思?!?/p>

“那就買一個!缺錢,姐借給你!”六郎歪在家里墨綠色的皮沙發上,肩膀上的睡衣帶子時不時滑落下來。這豪邁幾乎讓荊枝哭出聲來。

楊六郎一度是荊枝的指路明燈。她倆其實有過一點點分歧,仔細想想應該是六郎有了寶寶以后,她和老公合開的公司不得不擱淺,然后竟然不能免俗地像所有賦閑的寶媽一樣做起了微商,自然也像往常從事任何職業一樣以一股持之以恒的打雞血勁頭投入到了那份美好而偉大的事業之中。

說實話,六郎不是那種讓人討厭的微商,她只會不動聲色地丟過來個西冷牛排北極甜蝦的鏈接,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送一個明黃色的雙肩包暗示可以購買她推銷的旅行團購。荊枝每次都假裝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其實總會很認真地點開看那些視頻和圖片,但死活不會花一分錢買點東西或交幾百塊會費開個全球買賣的商場。

原因很簡單。荊枝本來就是個懶得和人廢話的閑散人,更覺得這行為很有幾分交智商稅的意思,幾百塊錢不在乎,但發現自己是個笨蛋卻堅決不能忍。就這么著,她倆有點兒漸行漸遠,六郎大概覺得她沒什么心肝地拋棄了她的事業,荊枝呢也不想每次聊天都被人勸入伙再拒絕。但六郎確實是神人,很快就在微商界風生水起,雖說沒能喜提高鐵飛機之類的,卻硬生生成了養家糊口的頂梁柱,帶著公公婆婆轟轟烈烈地投入到了充滿光明和希望的生意之中。

在人們癡迷李佳琦李子柒的時候,六郎又跟著風口開啟直播大業,鴉沒雀靜攢了十幾萬粉絲,每天在直播平臺上知心姐姐一般同大家分享育兒心得,不遺余力地賣鍋碗瓢盆和米面糧油。她笑起來和說話的時候真像一陣和煦的風吹過,溫暖著每一顆冰冷的心。荊枝和六郎保持了一種貌離卻神合的友誼,卻不是塑料姐妹花一類的,畢竟眼見著彼此經歷了許多難以名狀的日子,那句話怎么說的: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

每個房產中介的電動車后座都散發著不一樣的氣息,但歸根結底還是鈔票的味道。荊枝第一次下決心看房帶著幾分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悲壯,生怕被人賣到深山老林當壓寨夫人。小潘是她認識的第一個房產中介,叫潘什么齊來著,長得高大粗壯。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門店名字和電話號碼里挑中他,完全是因為這哥們兒的長相,個子高高的長相樸實,五官很開幾乎沒什么重點可言,總而言之一句話看上去特別特別的土氣,恰恰是這土氣讓她獲得了難得的安全感。

第一次看房終歸忐忑不安,心情起伏得讓她記起初戀那會兒擔心跟誰接吻就得嫁給誰。荊枝磨蹭到最后一刻,咬咬后槽牙戴上口罩奔赴前線。小潘忍不住笑起來。他沒再說什么,指了指電動車后座。

他身后那臺深藍色的電動車看上去有些年紀了,座位的黑皮子開始慢慢脫落露出乳白色的海綿墊子,一股老化膠皮的味兒鉆進鼻子里。房子在四環外的一棟商場旁邊,一群大爺大媽正推著小車拎著小兒女滿院子溜達,小區中心有個不算小的清澈的人工湖,幾十條金魚追著面包屑和小蟲游來游去。初夏的林間傳來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和烏鴉的哀號,還有人在空地上放起淡藍色的蜈蚣風箏和火紅色的太陽風箏,線沒放很長,分明就是哄孩子的把戲。

房子朝東,一大早就會有陽光透進來。一個穿著毛茸茸的黑白斑點睡衣的男人開了門,荊枝一腳踏進臥室就看見床上躺著一個頭纏白色繃帶穿著同款毛茸茸的黑白斑點睡衣的女人,她的腦海中迅速填滿了香港電影的經典鏡頭,心慌慌地隨便編個理由就離開了。出門的時候,對面鄰居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有個打扮得很是妖嬈動人的男生沖她拋了個媚眼,也穿著睡衣,懷里還抱著一只純白純白的巴兒狗。

“不行?!彼龜蒯斀罔F地告訴小潘。

“您覺得哪兒不行呢?”小潘倒是相當鎮定自若。

“人太怪了,我想要新一點的正規的一室一廳,最好鄰居素質高一點,別看上去都跟混社會似的?!鼻G枝緩緩漫步在院子里,覺得那湖水有些深不可測。

小潘沒說什么,點點頭帶她去了另外兩個房子。

那棟房子就在附近沒多遠,她一進去就被撲面而來的小廣告和滿坑滿谷的垃圾震懾住——簡直是個沒有止境的充滿陷阱的黑洞。小潘見多識廣,不動聲色地告訴她房價比周圍可是每平米便宜快一萬,雖然表面看起來破但精心裝修一下也分明是個溫暖心窩的小家。她四處溜達著才恍然大悟,小潘想讓她明白剛才黑白斑點睡衣的房子多么靠譜新鮮。

六郎的電話響了,特意問問買家感受如何。

“光怪陸離。人盡可夫?!鼻G枝詞不達意吐出這么一句,隔著手機都仿佛能看見六郎笑得前仰后合的樣子。

小潘的電話再打來那天荊枝喝多了。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十點,頭痛欲裂,嘴里又苦又干,太陽穴仿佛火烤一般,她掙扎著打開窗戶,一陣甘洌清冷的風吹進暖烘烘的房間,主路對面的酒店玻璃幕墻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輝,她盯著那面墻看了好幾分鐘,直到帶著幾分沉醉地發覺那金光隱隱拼出了三個字——伏特加。似乎喝了兩杯伏特加吧,里面還摻著朗姆酒、檸檬汁和薄荷酒。酒是很早以前莎莎剛搬進來時送她的,在俄羅斯有句諺語是這么說的——如果沒有伏特加,會更健康,但卻不會幸福。

荊枝深以為然。

頭天晚上剛進門她就聽見了嘰里咕嚕的俄語和特意壓低的哭聲??蘼暟橹_門聲戛然而止,但很快又低吟淺唱,莎莎打開了自己的房門。

地上已經堆滿了各種空蕩蕩的酒瓶,紅酒、啤酒、清酒還有好幾種叫不出名字的空瓶,莎莎一邊哭一邊往外蹦英語單詞,那意思大概是說她被一個男的給踹了,居然還被坑了一筆錢。荊枝從沒見莎莎這么哭天搶地,她頓時有些慌了手腳,再加上彼此語言也不大能明白,只能拍著她的肩膀遞過去一張張紙巾,紙巾瞬間就被無盡的淚水吞噬了,莎莎變成一個永不干涸的泉眼——冒,冒,冒,不管扔什么進去都無濟于事。

“My vodka.Where?a”莎莎突然記起了那瓶伏特加。荊枝這會兒被兩罐啤酒灌得樂不可支,醉馬刀槍,莎莎不死心地拿著空酒瓶往嗓子眼兒里狂倒。她踉踉蹌蹌地走去翻箱倒柜找出來那瓶酒,莎莎兩眼放光,隆重地把剩下的幾種酒摻和在一起緩緩地倒進兩個渾濁的高腳杯,特別像在午夜的明月下作法的巫師。忽明忽暗的那個瞬間,她有些恍惚自己下一刻會不會變成狼人。

朗姆酒的甜足以掩蓋伏特加直入口鼻的嗆辣,再加上薄荷的清香混淆了視聽,讓人并不覺得喝下的是烈酒,兩個人操著三種語言各訴衷腸,最后喝暈了躺在床上。莎莎的哭聲一直似有似無地穿梭在荊枝的夢里,她夢見自己在熱帶雨林里跟著一群鴕鳥呼哧帶喘地逃避鱷魚,不知怎地就被它們銜著衣角飛到半空,在越過樹梢的片刻它們齊刷刷地松口,害她重重跌落下去。周遭只剩下一片片四散而飛的鴕鳥的羽翅。

倒春寒來得猝不及防,氣溫比前一天低了差不多十幾攝氏度,路上的人少了許多,人行道旁的紫藤剛結出的花苞被凍得蔫頭耷腦沒什么精神。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再不見以前駐足賞花的淡然。

還好沒坐電動車。六郎開著自己的mini cooper,她們親昵地管它叫小黃,像家里養的一條狗。小潘還騎著那臺飽經風霜的深藍色電動車,貌似剪了頭發穿了新的工裝制服。倆人不禁莞爾,這年頭馬路上最熱愛穿正裝的恐怕就要算房產中介了,還一定要打上顏色鮮亮的統一款式的領帶。

去的是個還算新的小區,只有一棟樓也談不上什么綠化帶中心湖,為了多建幾間房子,唯一的一棟樓設計成了正方形缺一邊的樣子。六郎一進小區就忍不住撇嘴,小潘立馬明白了。

“這個小區雖然一般,但是2000年以后的,將來真要買也能多貸些款,而且鄰居都是附近上班的白領,安穩?!?/p>

“這跟大學宿舍似的,這么長的走廊一溜十幾間,怎么住???”六郎顯然完全看不上這兒的房子。荊枝拽著她往走廊深處走去。

房主正坐在五十平米開間的沙發上,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大部分是白色的世界地圖,零零星星的幾個地方涂上色彩,標志著主人已經去過這里。那對小夫妻很殷勤,應該是第一次賣房,他們在這里住了三年多,多多少少攢點錢打算換個大點的房子去生兒育女。房子是婚房,保養得煞有介事,木地板鋪得齊齊整整很是規矩,四面墻壁雪白基本連個手指印也沒有,芥末綠色的櫥子、柜子光潔如新,仔細聞一下除了隱約的飯菜味之外沒什么特殊的味道,荊枝朝六郎遞個眼神,意思是這一對確實是正經過日子的,房子自己也算很中意。

男主人客氣地招呼她們仔細看看陽臺外的景色,雖然外面有些局促。這些看著簇新簇新的家具也都可以送給她,一瞬間荊枝覺得自己就是這房子的主人,目光渴望地掃過浴室、廚房、臥室和陽臺——這里可以打一堵墻隔開一小間臥室,那里放個餐桌就好了,陽臺上再種幾盆好養活的花,下午的陽光燦爛得讓人覺得有些可惜。

六郎又開著小黃來了,順手扔給她一個黑色的銀行卡,“記得寫借條?!彼c起一根“黃鶴樓”,一副起然煙卷覺新涼的樣子?!斑€記得我買房那會兒嗎?”她親熱熱摸摸荊枝的臉,惡狠狠親了一口。

那年冬天下了第一場可以算得上雪的雪,落在臉上硬硬的涼涼的,全不像南方的雪不清不楚,割舍不明。六郎和她仗著喝下去的二兩白酒鬧騰著出去拍照,到處都是看雪的人,商場外的空地上閃爍著五光十色、撲朔迷離的燈光秀,好像幻境一般。雪扯開一個彌天的謊言,遮蓋住大地的本來面目。

六郎一直想買房子,每個不直播不賣貨的日子她基本都坐在中介的電動車上滿大街小巷地溜達,從二環一直到三環、四環、五環、六環,以至于后來聽到《五環之歌》都能胸有成竹、如數家珍地說出五環那些小區的名。關于房子,她基本上已經能寫出一本厚厚的指北手冊了,朝向、光照、樓層、防水、走線、格局……懂得太多,唯一的問題就是有限的金錢和日益增長的房屋知識之間的矛盾。她劇烈地崩塌粉碎,癱倒在灰白黑間放聲大哭。

“我想有個家!”六郎抱著地上一身銀白的大熊。荊枝坐著滑梯朝她飛過去。雪落在她身上,也落在六郎身上,更多的都落在地上了。

黑色的卡面上印著一串金燦燦的數字,落在沙發墊子上格外顯眼。荊枝決定正兒八經跟房主好好談談??偣簿湍敲创蟮姆孔觼砘貋砣ヒ呀浛戳藘纱?,連書柜里擺的幾本書她都了然于胸。女人讓小潘告訴她可以再讓一點,就是得再見見買家看看是不是有足夠的誠意。

看能看出誠意?荊枝懷疑。難道他們還專門請了個算命看相的大師來瞧她?倒也剛好,那樣就麻煩大師幫忙解釋一下那個關于鴕鳥的夢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女人搬把竹子做的椅子坐在她對面,泡了一杯普洱端在手上,慢條斯理地盤問起各種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在哪里讀書啊,為什么來北京,在大概什么樣的地方上班,有沒有男朋友,打算貸款多少,現在住在哪里,那天一起來的小姑娘怎么沒來呀……她節奏均衡的南方口音一旦排布起來很像唐僧念起緊箍咒。荊枝像臺機器一樣按部就班地回答提問,甚至連反駁一句憑什么都力不從心,由著她從東到西由南到北打探個底掉。

她喝干了玻璃杯里的茶,問了最后一個問題:“房子便宜多少你能接受?”詞是之前早已經套好了的,“五萬?!?/p>

“五萬可太多了呀,你個小姑娘開口殺價不要這么狠的,都要讓出一個平米了呢!”

小潘自然而然接過這個聊到現在最有實質性的話題,之后荊枝就負責聽著和間或偶爾幫個腔?!澳憧葱」媚锸钦嫘膶嵰庀胭I,做商貸也快,就是人剛工作沒幾年,要不再讓一點?!?/p>

“我當年也是自己買的呀,櫥柜、地板、衛生間都是精心裝修的,連每個蓮蓬頭都貨比三家呢!”女人撇一撇嘴,兩只細白的手疊攏在大腿上。

“誰都不怎么容易,您多少讓點她也能少借點不是?”

“諾,你到底是誰的中介哪,屁股坐在哪邊說話的啦?”

“姐,您還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嘛?!?/p>

“這年頭!小姑娘,你中介費談到幾個點???”她突然把話頭轉向荊枝。

“當然是市價啊?!毙∨粟s緊補上一句。

“我就不信,你別太黑心哪,吃了賣家吃買家?!迸擞秩ソo普洱續了些熱水。

荊枝打算接受這價格,她抽身出來冷眼旁觀。小潘和那女人像分別拉著一個巨大的鋼鋸試圖割斷一頭牛的龐大的身體,割得深對面的就叫喊著淺一點別傷及骨肉,手上稍微松點勁肌肉和筋膜又血絲糊拉地割舍不斷。一來二去,你吼我叫,終于把一頭好端端的牛鋸成許多個完整的碎塊,不傷肝臟脾胃大腸小肚。

后來想起,荊枝眼前就只有這個現代版的庖丁解牛,不怎么成功但總算解開了。

“我們打算賣了房子去大理,開個民宿享享清福,上些年紀就不打算再拼命,帶著孩子野生野活。再讓個幾萬裝修錢都出來了?!迸擞诌瓤诓?。

“早點賣出去不就能早些去享受大自然嘛,小孩兒可一天一個樣啊?!毙∨私o她又續點水,“再熬上半年孩子可就又長大好多呢?!?/p>

荊枝想起一個跑到大理租院子的朋友,天天在朋友圈發花木葳蕤,海晏河清。她之前在上海經營一家小小的酒吧,靠販賣以次充好的紅酒和亂七八糟的雞尾酒存下一筆橫財,也不知道哪根筋錯位稀里糊涂跑去大理。目下所見,她開的那家民宿經營慘淡,平日里有七八個客人老板就格外感激涕零,最近好像正為房子是不是違建抓耳撓腮。她想想沒說這些,掏出手機給女人看那些精修過的圖片和視頻,“大理真不錯,適合人類居??!”

風吹起來刮得玻璃窗發出尖厲的呼嘯聲,一絲涼意從門窗的縫隙里頑強地鉆進來,初秋的寒來得猝不及防,像壁爐里的火不打招呼就唐突熄滅。莎莎正在廚房里烤面包,烤箱里飄出來黃油和牛奶巧克力的香味。今天應該是打首付款的最后期限,荊枝盯著銀行卡上的七位數看來看去,上下嘴唇都咬出深深淺淺的泛白的裂痕。不管怎么說,這筆錢先到銀行,要等倆月以后才能進入個人賬戶,想到這里她心里松快一下。

繳稅大廳熙熙攘攘,小潘帶著另一個男人熱情地招呼他們趕緊進去找個座位,女人的老公跟著走進來,人變得密密麻麻,空氣開始污濁不堪。房主說要出去買些吃的。就在這離開的空當,小潘突然湊過來,“待會兒你就說他們的購房發票找不著了,一定記得。咱們試試能不能少交點錢?!?/p>

荊枝有些發蒙,不大明白小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女人一家進來,他又重復一遍。

他們開始仔細地詢問,他們在一摞摞檔案卷宗里翻查著什么?!皼]找到,按老規矩繳1.2%吧?!贝髦仔錉C著小卷的女辦事員懶洋洋地說?!拔也?,這就成了?”荊枝狠狠捏了自己一把,“就這么省了十幾萬?”她問六郎,對方半晌沒什么反應,然后悠悠地吐出一句,“你走了什么狗屎運???”

“你是將星,我是福星!”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么,驚喜還是悲傷。

過戶約在一個下午,荊枝和六郎盤算著先去家具城轉轉挑個吉祥如意的物件。家具城種類不怎么齊全,但貴得讓人印象深刻,她有次陪老板的太太去選餐桌,被一盞十幾萬的燈嚇得瞠目結舌。逛商場幾乎是女人最喜歡的消遣,有些人愛趁打折撿點便宜貨,有人則喜歡那些踮起腳跟才買得起的東西,荊枝和六郎應該屬于后一種。

家居商場堆滿了這個城市最富裕的人情味,每個精心布置的空間里都亮著深淺不一的燈光,湖藍色沙發上坐著大小不一的公仔,書柜里高高低低摞著幾本高深莫測的書,兒童房的床單被褥一定燦爛絢麗。人和人穿梭往來,調試或明或暗的燈光,用力拍拍桌子椅子的木板,撫摸著一個個可能據為己有的東西。荊枝覺得這就是人生必須到達的某個階段,即便買不起大件的先挑個小的也可以湊合著意思意思。六郎把她帶到最頂層賣沙發的空間里,“選一個吧,送你!”她縮在微涼的真皮沙發里注視著荊枝,像個暖黃色的落地燈。

荊枝從沒這么仔細留意過沙發的樣子,那個紅色的單人沙發就這樣落在她眼里,真皮表面因為做了磨砂處理暖意十足,人體的整個曲線剛好完整地包裹在其中,小腿下的擋板還可以隨著按鈕慢慢升高,很像飛機上的頭等艙座椅。對,就是頭等艙的感覺。六郎貓在里面四仰八叉、揚揚得意。對荊枝來說,這個單人沙發將是第一件入駐新房子的家具,她順手又挑上款白色的臺燈,燈罩上粘滿層層疊疊的一根根白色羽毛。

手機上躺著好幾個小潘的未接來電,她趕忙撥回去,沒三下就接起來,里面響起結結巴巴的聲音?!胺恐鹘裉熠s不過來了,他們的車被人撞了,現在正纏在一起麻煩呢。她讓我跟您說聲抱歉,等處理好了就跟您過戶?!薄翱烧媛闊?,討厭!”荊枝站在電梯上一手舉著電話一手在兩旁的特價區摸來摸去,挑了個粉彤彤的大章魚玩偶扔進六郎拎著的筐里。

“不過戶了?”六郎的耳朵陡然敏銳十足,荊枝突然被從頭澆下一盆冰水,前額開始滲出一層層細細密密的汗珠,胸口堵著大團大團爛棉花,她趕忙坐下來,心臟突突的跳動聲清晰可聞。那女人的臉上帶著若隱若無的微笑在她眼前轉來轉去,這些臉堆積成山,幾分鐘后才漸漸消融。

“必須盯死小潘!”她告訴自己,抱著白色羽毛燈坐上小黃一路回家。車過東風橋她開始給小潘打電話,說著說著就歇斯底里起來,睫毛膏眼影粉底亂七八糟混成一坨糨糊,似乎被人無端端隨便涂抹幾下就推上臺去一樣。她盡力克制著眼淚和語氣,小潘告訴她剛才又去檢查了一遍房屋的產權,房子沒有抵押也沒被拍賣之類的,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您放心!他們家可能真出事兒了?!彼f。

六郎一邊開車大腦一邊飛速運轉,她怎么都不信二十一樓在這個節骨眼上能碰見什么大事情,從統計學上來說這概率小到走在路上邂逅得癌癥的前男友。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荊枝的首付已經打進銀行去了,倆月以后這顆定時炸彈隨時都能把她炸得尸骨無存。她一言不發,從車兩側的反光鏡里隔三岔五打量著荊枝。

荊枝進門時并沒注意到莎莎的微笑,徑直走進臥室砰一聲甩上房門。一個個鏡頭錄像機似的回放著過去一幀一幀畫面:和人家談判,第一次看房,認識小潘,坐在沙發上,小區中心的湖水,小潘的電動車,亂跑的小朋友,挑沙發……頭疼得厲害,她使勁拍幾下也沒能止住疼,癱在床上一個字也說不出。荊枝盯著手機通訊錄恍恍惚惚,愣許久想起有個朋友在房產公司上班,好像還有個人在某個銀行上班,她以為里面能跳出一個戴著頭巾赤裸上身的燈神。接著又撥通女人的電話——“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通”“暫時無人接通”“無人接通”“通”……

六郎的微信不時響起,荊枝心情好的時候就回一條,她搜索了所有可能的詐騙模式,看看哪個好像都可能發生在她身上,有個人把房子賣給好幾個買家,騙上好幾千萬偷偷跑國外再找不見什么蹤影,一琢磨那賣房子的女人可能這么來騙她,電話哭哭啼啼打到小潘那兒。

“他們說三天以后給信兒!”

“三天!”荊枝半倚著床頭大口呼吸幾下,無所事事,只能穿好衣服下樓去鋪子里挑幾瓶紅酒拎上來。手邊放著一個不知名的人寫的《長征手記》,長征,買這二十一樓跟長征也差不多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到最后。她咕咚咕咚咽下一大口,酸,略微有些澀,還上頭。

荊枝一睜眼就琢磨自己的錢會落進誰口袋里,也沒什么主意可想索性走去中介公司。小潘正忙乎著跟新客戶應酬,滿臉紅通通熱情似火,看見她有些張皇失措,他坐在對面椅子上結巴得厲害,一會兒接個電話一會兒送人離開,不大的店面里熱熱鬧鬧,——這人世間的悲歡啊,本來也不相通,她不知從哪琢磨出這么一句,一板一眼重重地敲著眼前的辦公桌。

“她的房子就算不賣給您也交易不了,還能扔下幾百萬騙上首付逃跑?”小潘遞給她杯純凈水。

“我喝熱的,不舒服?!鼻G枝哭喪著臉,普天之下已經羅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正等著久不見的鳥雀飛進去。小時候父親常在下雪時帶她去捕鳥,野地里支起個竹編的圓形大蔑子,撒上把苞米谷子就等小鳥來自投羅網。他們把捕捉到的小東西養在家里,麻雀是決計養不活的,“這鳥,心事太大?!蹦赣H說。

這一天基本沒吃什么,傍晚荊枝爬起來煮了一碗香辣牛肉面,放進香蔥、辣椒碎和雞蛋,還淋了幾滴醋和幾滴麻油。食欲一點兒也沒有。她生生咽下去一大筷子,噎得打滿好幾個飽嗝。窗外傳來球迷們看世界杯時的聲音,“進嘍!進嘍!”“你大爺的!”她也聽不出到底在支持哪一方,每個人都義憤填膺?!皨尩?!”她隨手把珍愛的泰迪熊狠狠扔到墻上,隔壁隱隱傳來幾聲狗叫,是那頭蠢乎乎的法國斗牛犬?她平時每次見到都忍不住摸幾下,這會兒卻恨不能毒啞這個不安分的家伙。

毛茸茸的泰迪熊從寬闊的穿衣鏡前滑下來,細長的紅酒瓶子在它腳下熠熠生輝,荊枝向前幾步走過去,把絳紅色和周圍可怕的寂靜一股腦兒倒進嘴里,液體順著口腔、咽喉、腸胃緩緩滑下去,她喜歡這種瞬間被點燃的感覺,空氣里飄浮著大朵大朵的粉紅色和白色的花瓣和羽毛。

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周圍彌漫,升騰起來,擴散到四維,她覺得有誰一直在注視著自己,起初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她很快發現射出這道光的是一雙迷離的眼睛,一雙距離略微有點遠的眼睛。她發現這眼睛十分熟悉,一只眼皮間還淺淺印著顆褐色的痣——是她自己。荊枝不想吃飯,不想說話,不想理會這無邊無垠的寂靜,不想從誰那里得到任何東西。整個房間無法自拔地封閉在暗黑之中,猶如一口釘死了的棺材??諝獾拿芏仍絹碓酱?,她實在支撐不住,倒在床上。

莎莎一大早就出門見客戶去了,她不知道荊枝最近每天在忙什么,只聽見夜晚廁所的門一遍遍響起。二十一可能真是個邪門的數字,2114,荊枝有些后悔買下二十一樓,聽著就不像吉祥如意的,心臟又節奏不均勻地跳動起來,恨不能從嗓子眼躥出來蹦上十幾米。她照例醒來先給小潘打電話,那邊態度好得像在哄自家女兒,“今天都最后一天了,再等等!”心臟仿佛得了命令突然停止奔跑,欣欣然和光同塵。她追溯起從自己家到二十一樓的路線,不放過每一個便利店、酒吧、菜市場、學校和地鐵站,一塊深藍色招牌定格住畫面。

派出所真是集奇形怪狀的人物之大觀,荊枝打量著四周形跡可疑的身影,把隨身帶的帆布包緊緊貼在胸前。她花幾秒組織好語言,坐在一扇玻璃窗后面顫巍巍提問?!暗萌シㄔ?,我們不管?!贝皯衾飹伋鲆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像冰面碎裂一樣。

敲門聲早得有些不可思議,荊枝少見地看見這城市蘇醒過來的一幕,她閉著雙眼假裝剛剛醒來,像模像樣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太陽紅澄澄地從云層中奮力躍出,大朵大朵的云拼命阻攔過去,天光已經開始大亮。門外站著睡眼惺忪的楊六郎,手里拎著油條和豆腐腦。她拍拍荊枝的肩膀,徑直走進臥室。

乳白色的豆腐腦上均勻地播撒著碧綠的香菜和小蔥,六郎特意給她放上一勺紅色的辣子,她拿塑料勺子攪和幾下,那乳白和碧綠和鮮紅就融為一體了。荊枝想不起來有多長時間沒吃過這豆腐腦,讀書時她和六郎幾乎每個禮拜都要去學校小樹林里的老太太那兒買上一碗,顛倒著沒等到宿舍樓就干凈水滑地各自干掉一整碗?!澳阏f她會打給我嗎?”她委屈巴巴地抬起頭,仿佛大幾百萬已經被人拐到外太空去?!皬U話,才七點?!绷傻恼Z氣讓她不由不信。

頭天晚上那女人可沒這么暗示。荊枝從生活費里擠出兩千塊預約了個據說很靈的女人算塔羅牌。當然,是在網上。她在對方所說的吉時準點上線,洗干凈雙手默默地從一堆牌里選出一張。女人的語言短促簡潔,也看不見神情,只在非常必要的時候才告訴她下一步該做什么,四五二三一地抽選半天,對面陷入完全的沉默。解牌大概花了二十多分鐘,很多細節荊枝以后不可能記得那么清楚明白,但她永遠都忘不掉自己抽中的結果牌是“皇后”的逆位,女人說現在對于皇后牌的主流詮釋大部分都是和“豐收”“歡樂”有關,一般而言皇后牌是正位往往都是朝著充滿光明與正面意義的方向來詮釋意義,但在逆位時卻可能代表歡樂的短暫消失,收獲的折損和事業的小挫折。

荊枝不認為自己能狹路相逢勇者勝,她狠狠吞下去幾大口酸酸辣辣的豆腐腦,遠處似乎現出一條通往朦朧不清的洞穴的小徑。

她們等在小潘電腦前有點緊張,小潘前面坐著三個客戶問東問西,一時半會顧不上她們。荊枝有些拿不準,自己成了別人案上的魚肉,那個鴕鳥羽毛的夢是不是也意味著隨風而去?她不敢想下去,心臟又跳得捉摸不定。

“她讓我把這個郵件轉給您?!鼻G枝愣了愣,點開郵箱圖標上的紅色圈圈。

小姑娘:

你好。

雖然有些不情不愿把二十一樓賣給你,我們可沒想到讓出來十幾萬便宜到你頭上,任誰都不甘心吧。但現在這世道,契約精神,各負其責,我們也認栽。

這幾天想必對你非常難熬吧,你應該知道沒人可以隨隨便便順順利利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不過,并非故意,這也是我接下來必須向你說明的——

我的父親,已經85歲的父親得了喉癌,醫生給出的結論不怎么樂觀,他隨時可能離開,所以我必須守在他身邊,不然會后悔一輩子。也許你還不到有這樣經歷的年紀。好羨慕啊,但你應該能理解人都會走過這樣的日子。我無意違反合同,但確實無能為力。他是我的父親,哪怕支付違約金也沒問題。

沒想到我們的交易居然以這樣的方式來進行,如果您有耐心,那么希望可以等到他離開;如果等不了,該賠付的我們一并賠付。毀約,也可以理解。

請您諒解,我們的最后。

世事即無常,不是嗎?

肖小河

即日

荊枝讀完郵件的最后一個字,她迷茫惘然得很,身邊全都是縹緲不清的幻影,不管怎么睜大雙眼都無法洞悉這其中的秘密。周圍響起酒瓶互相撞擊的聲響,還有她在地毯上和床上翻滾的動靜,她已經不再是剛才的自己,五官一點點暗淡萎縮下去。荊枝仔細窺探著小潘的一舉一動,注意他臉上的表情和肌肉,生怕落下一丁點兒確鑿的證據。小潘的手隔幾秒鐘就不由自主敲擊桌面,那雙手青筋暴露,暗黃如頭頂的燈光,它們有時安詳平靜,有時怒不可遏,還有時候卻那么無所依傍。屋里唯一的聲音來自墻上絳紅色的石英鐘,三根細細的指針冷漠無情地向前邁進。

荊枝把手機遞到六郎手里,她實在讀不懂這封信的意味,甚至連那個最簡單的信息都無法捕捉到。啪嗒一聲,不知道誰無意間觸碰到燈的開關,這唯一的光的來源。她第一次看見楊六郎也熄滅了光火,黯然失色。荊枝有些混沌,她拿不定主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像一只冬天四處覓食不小心鉆進羅網的鳥雀。她又想起那些滿地飛散的鴕鳥的羽翅,只感到莫名其妙的乏力。這屋子像一口儲存冬菜的地窖一樣寒冷、陰森,堆滿了塵封發霉的瑣碎,角落里還結滿蛛網。那臺自己千里迢迢從家具城買回家的臺燈,此刻正興高采烈地端放在桌前,潔白如雪,光陰似箭。荊枝無法自拔地同情起它來,懷抱著它的情景歷歷在目,一種屬于她的少女的遠大前程和光明理想,隱隱約約間正從她身上慢慢脫落。

責任編輯 趙文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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