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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無長兄

2020-09-27 23:18李駿虎
十月 2020年5期
關鍵詞:木蘭母親孩子

李駿虎

“對面那個小女娃太淘了,簡直就是個花木蘭!”早些年,每次去看望父母,坐下來母親都會瞟一眼斜對面那家的窗戶,無奈中帶著點嘲諷說出這句話。我臉上笑著,心里對母親的狀況充滿擔憂——她已經無數次說過這句連標點符號和語氣都分毫不差的話了。父親這時候總會用帶著責備的目光看她一眼,但這從來不會使她明白過來,反而會狐疑和不滿地盯父親一眼,父親就怯怯地低下頭去。我也從來沒有提醒過母親——父親曾悄悄地告訴過我,他懷疑母親有輕微的老年癡呆癥,叫我們凡事都不要跟她計較。

在這個計劃經濟時代遺留的氣象不再繁榮而規模依舊龐大的老單位大院里,老人和孩子都很多,十幾年前的教育競爭也還沒有現在這么激烈,高高低低的男孩女孩們到處亂跑,而母親最喜歡盯著和發議論的就是那個小姑娘,再早個兩三年,她還有一句常掛在嘴上的不滿意那小姑娘的話:“她明年就該上小學了,裙子里還是不穿褲衩,有時候光顧著玩,就把個屁股都露出來了,也不知道害臊!”說這話的時候,母親會下意識地半握著右手捂一下嘴角,臉上閃過一抹代替那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接著她會眼神嚴厲地開始指責她的父母:“沒見過她爸媽那樣的,只管生不管帶,兩口子各忙各的,一早走了很晚才回來,估計回來娃娃都睡了,娃長這么大還不知道見過她爸媽幾面!都是她姥姥給做飯。她那個姥姥比我還老,農村來的不講究,我讓她給娃娃買個褲衩,她就說他們那里娃娃家上小學前都是光著腚的!”有時候母親會從窗戶里指著樓下一個帶著院里的小孩子們瘋跑的小姑娘,告訴我:“那就是她!”但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因為她總是在飛跑,讓你無法看清她的真面目。我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面貌,她已經是小學二年級,被我母親叫作“花木蘭”了。

那天我正和父母在客廳吃午飯,門被“啪啪”地拍響了,母親馬上說:“這么敲門的,一定是那個花木蘭,不信你們等著看!”我剛要起身去開門,父親已經笑瞇瞇地站起來走過去了,我就把脖子一直扭著看門口。父親剛把門打開一道縫,一條細長的黑影就躥了進來,一個長胳膊長腿長得很好看的小姑娘幾步跨過狹窄的客廳,扭過臉來,散亂的頭發被汗水沾在寬額頭上,氣喘吁吁地宣布:“我爸回來了,他又把鑰匙落在辦公室了,可是我姥姥出去買菜的時候也把鑰匙忘在家里了。爺爺奶奶你們好,我還得跳窗戶過去到我們家拿鑰匙??!”話音未落已經跳上了窗臺,同時拉開紗窗翻了出去。等我喊著“小心小心”沖過去要拉她的時候,她早就踩著外墻上那道曲尺形的又窄又薄的水泥平臺,熟練地跳過腳下亂放的各種雜物,爬上了他們家的窗戶,半個身子已經進去,卻把一只穿得已經看不出什么顏色的破舊的運動鞋在窗臺上磕掉了。我擔心地望著那只可憐的鞋子翻滾著掉到停在樓下的車頂上,再抬眼看時,那個窗口已經空蕩蕩的了。母親不以為意地笑著安慰我:“快回來吃飯吧,用不著操心,她隔不了幾天就來跳一回窗戶,路都走慣了!”我回到飯桌邊,父親已經笑瞇瞇地拿起筷子夾菜了,母親看他一眼,哼一聲說:“你爸真可憐那孩子,你買給我們的酸奶,有一半兒都讓他偷偷地塞給花木蘭了!”父親辯解說:“娃恓惶,沒人管……”母親就搶白他:“恓惶啥?又不是沒爸沒媽!”父親就不說話了,良久,母親主動打破沉默,低低地說:“別以為就你心腸好,我有時候也給她不少好吃的……”

我問父母那個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他們討論了半天不能確定,我只好默認她就叫花木蘭了。以后我們再談起那小姑娘來,干脆就用代號“花木蘭”了。

為了有效地利用好建筑面積,又不影響采光,這座板式老家屬樓設計成了轉角樓,很像一把巨大的曲尺,我父母的房子和木蘭家的房子正好在曲尺內側直角的兩個邊上,我們家在長邊,他們家在短邊,被窗戶底下一條大概四十多公分寬、預制板薄厚的水泥平臺連接起來。當初設計這個平臺的時候應該是為了安放空調,或者是彌補室內面積狹小的缺點,方便住戶們把蔬菜放在外面——那個年代的老式住宅樓流行給窗外的水泥平臺上放置一個鋼筋焊成的長條鐵框子,這樣露天存放蔬菜瓜果不容易壞掉,我還記得自己剛上班的時候,也專門找人給父母焊過這么個鐵框子,后來有了冰箱,就把它送人了。再后來出于安全考慮,小區物業就強制性地把各家窗外的這個物件都拆掉了,可是人們還是習慣性地把一些廢棄的花盆、紙箱等舊物放在窗外。這個平臺對于其他人家都成了“雞肋”,而對木蘭家卻意義重大,因為她的父母經常忘記帶家里鑰匙回來,而她那個農村來的姥姥,日漸衰老,記性越來越差了,經常丟三落四,木蘭到我父母家來跳窗戶就成了家常便飯。

多年來,我盡量每個周末過來陪父母吃一頓飯,一半是惦記著他們的健康,定期過來坐坐放心,一半是由我的胃決定的——小時候養成的口味一生都改變不了,太長時間不吃一碗母親做的面條就會覺得空落落的,我曾多次旁敲側擊、潛移默化地勸導我愛人和妹妹學一學母親做澆鹵的方法,就是長遠考慮到將來母親不在了,我還能吃到她做出來的口味。當然這想法不能開誠布公地說出來,會惹得她們抹眼淚,我自己也會受不了。

母親最愛對著我說話,不是聊天,是她一個人說,我聽著,父親陪著。通常是,母親靠在被子垛上,把關節腫脹的兩條腿伸直,不斷探身雙手來回按摩著說話,父親坐在旁邊一把小椅子上低著頭,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笑容,我則歪在舊沙發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母親,陶醉地傾聽著——母親有一種能把敘述過多次的人物和故事依然講得很有吸引力的天賦,她能把很平常的家長里短、陳年舊事發掘出新意來,毫不費力地牢牢拴住她僅有的兩個最忠實的聽眾。

一個雙休日的午飯后,父親去洗鍋刷碗了,我打算再坐坐就離開去跟朋友喝茶,母親眼神閃爍地看看我,用低沉而溫柔的語調問道:“你知道小木蘭為什么能跑那么快嗎?她從來不會走路,總是像風一樣跑得人眼暈?!?/p>

“為什么呢?”我在沙發上靠踏實了,望著母親的眼睛。

“我沒給你說過?”母親笑著看看我。

“沒有啊?!笔钦娴臎]有,母親一般只講“其然”,而不講“其所以然”,這是第一次,我感到母親開始向哲學的層面探索了。然而并沒有,母親的學識不足以支撐她對人的性格做深層次的解析,她說出來的是另一個領域的論斷。

母親說:“你還記得木蘭她爸結婚前養過一條黑色的大狗嗎?立起來比人還高?!?/p>

“記得,那條狗黑亮黑亮的,身上的毛油光水滑,看著讓人害怕,其實很綿善溫順,它還認得我呢?!蔽液孟癫判盐蜻^來,眨眨眼問,“哎,對啊,那條狗呢?好多年沒見過它了!”

“狗早就死了!”母親一甩手說,“死了八九年了吧?!?/p>

“有這么長時間嗎?我記得他們兩口子還一塊兒遛過狗啊?!蔽也荒艽_定,看了看窗臺上母親養的那兩盆葳蕤的綠蘿,大概光照好、母親又常澆水的緣故,長得黑綠黑綠密密匝匝的。我書架上的綠蘿早就紛披著拖到了地板上,而母親總是把她的兩盆綠蘿垂下來的藤蔓剪掉,所以它們就長成了兩個奇怪的花籃的樣子。

“嗯,他們結婚的時候狗才五六歲,當然活著,那么大的狗差不多能活十幾二十年哩?!?/p>

“那怎么就死了呢?”我已經忘記了母親最初設定的話題,跟上她的思路走了。

“就是她媽懷上木蘭——你看你一天‘木蘭木蘭地叫,我更想不起來她叫啥名了——她媽懷上木蘭,快要生產的時候,有一天我正和幾個老太太在單元門口說閑話,看到她爸攙著她媽從樓里出來了,他們正往車跟前走,我們就問:‘媳婦快生了吧?她爸說:‘預產期就這幾天了,帶她去住院算了,——她媽還得兩天才能來伺候她,我忙得顧不上她。這時候那條黑狗從門里跑出來,用鼻子不停地蹭著他們的腿,他媳婦就數落起來:‘哎呀你怎么還把它帶上,醫院能讓狗進去嗎?!木蘭爸就踢了狗一腳說:‘忘了反鎖門了,這貨自己能開門,滾回去!他媳婦手撐著后腰埋怨:‘家里都是狗毛,孩子將來回家過敏了可怎么辦?家里那么小,養這么大的狗,萬一咬了孩子怎么辦?也不衛生??!她爸皺起了眉頭,又呵斥了狗一句,狗還是不走,他就把媳婦先扶進車里去,也沒關車門,蹲下身子抱著狗脖子說:‘是這么個實際問題,可是養了這么多年了,把你送了人還是挺舍不得,我該拿你怎么辦呢?他站起來,拎著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拖回了樓里。一會兒一個人下了樓,見我們都望著他呢,就笑笑說了句:‘阿姨們給操個心,誰家有喜歡狗的親戚,就把我們家黑頭送他了。說完開上車拉上他媳婦就去醫院了?!?/p>

“那后來呢?”我問,脊背不由離開了沙發靠背。

“后來,木蘭出生之前,她爸抽空回來過幾次,喂狗,說狗病了,不吃也不喝,就帶狗去寵物醫院看病。獸醫說檢查不出什么毛病來,問是不是受了什么驚嚇,讓多帶它玩一玩心情好了就開始吃了?!蹦赣H半捂著嘴笑起來,“從來沒聽說過狗還有個心情!”

我沒有笑,緊著問:“狗就是這次病死了?”

“一個星期不吃不喝,可不就餓死了!木蘭爸頭天下午把狗抱上車拉出去埋——那么大一條狗,瘦的就剩下一張皮了,毛兒也不順溜了,奓著——晚上她媽就生下木蘭了。家里多了一個孩子,少了一條狗,唉!”

“是啊,狗一死,問題就解決了?!蔽腋峡畤@起來,以為本次話題結束了,準備站起來走人。然而還沒有,母親話鋒一轉,畫風也跟著變了。

“我們幾個老太太都看出來了,那條狗根本就沒有病,它是聽主人說要把它送人,傷心了,死也不肯離開這個家?!獑“托笊粫f話,可是都有靈性的!”

我始料不及,只覺得背上冒冷氣,故意笑母親:“您剛才還說狗沒有心情,怎么還會傷心?”

母親不滿地說:“你不懂,不是一回事情!”見我還在笑,她也笑了,可是突然就收斂了笑容,接著說出一句讓我覺得頭皮發奓的話來:“我們幾個老太太都看出來了,那條狗是要趕在木蘭出生前死掉,它的魂兒好趕去投胎,托生成木蘭,再回到這個家里來……”

“???!”我深陷母親營造出來的情景當中,著實被嚇了一跳,馬上就不會笑了。

母親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她向后靠到被子垛上,扭頭看一眼窗外,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那條狗右邊耳朵根兒跟臉連著的地方有一個小肉瘤子,跑的時候晃晃蕩蕩的,——你沒看見木蘭耳垂兒那里也有一個小肉瘤子?”

我眨眨眼,回憶著,猛然想起母親最初發起這場談話的主題來,忍不住又大笑起來:“媽,您是說木蘭跑得快,是因為她是狗托生的?哈哈哈哈……”

父親這時候收拾完了廚房,聞聲走進來,笑著打量我們母子倆,母親就拉他做旁證:“你說木蘭的耳垂兒那里是不是長著個小肉瘤?他們家原來那條黑狗那里是不是也有一個?”

父親猶豫著說:“狗那個瘤子大,木蘭的小,跟個黃豆差不多……”

“人能跟狗都一樣了?!”母親氣惱地打斷他,半晌不說話,扭過頭去不看我們父子倆。父親輕聲問著我工作上的事情,我們聊了幾句,母親望著天花板嘴里念念叨叨了半天,猛然一拍自己的大腿說:“可不,木蘭是一九九四年生的,正好屬狗!”

我當然并不相信母親的說法,但從那以后不由得留心觀察木蘭了,想看看她的右耳垂兒那里是不是真有那么個小瘤子,問題是她總是在風快地奔跑著,偶爾碰上她,喊一聲“叔叔好”,就像道黑色的閃電一晃而過,讓我感慨這樣精力過剩和性格活潑的小女孩真是少見。有時候遠遠望見她跟一群孩子在老人們的健身場做游戲,不管有多少比她強壯的同齡男孩子,木蘭也總是指揮官和孩子王,她的哨子般的叫聲那樣歡快,跟大院上空盤旋的鴿哨一樣響徹云霄。

兒子上幼兒園后主要靠爺爺奶奶接送,晚上再接回我們家去住,我每天下班后去父母那里接小孩,自然跟木蘭家的人見面就多了,慢慢熟慣了起來。木蘭爸高個子,留著個小平頭,皮膚有點發暗,聽人說話的時候總是把一邊的嘴角撇上去,好像在發出嘲笑;她媽媽有點發胖了,但還是很漂亮,據說是在一個什么公司當會計。木蘭身上能看出來父母雙方的明顯基因,她跟媽媽一樣是個美人坯子,皮膚卻像了爸爸,闖進我家跳窗戶的時候寬闊飽滿的額頭上汗津津的黝黑發亮,——這時候我不由得就會聯想到母親講過的那個故事,母親也會意味深長地看上我一眼。

她媽媽嗑著瓜子偶爾看一眼瘋跑的女兒,自顧跟人聊天;她爸爸突然伸出手去揪住跑過身邊的女兒的辮子,重重地在屁股上給一腳喝問:“作業什么時候寫?!”木蘭也不回答,拼命掙開了,又沖向眼巴巴望著她的孩子們。

大概兒子剛上小學那年,一天我去父母家接孩子,閑聊中問母親:“這段時間沒見木蘭來跳咱家的窗戶啊,是不是她自己開始帶鑰匙了?也不見她姥姥跟你們在院子里坐著了?!?/p>

母親哼一聲說:“她姥姥早被兒子接回老家去了,聽說是回去時間不長就死了!”

“???死啦!那中午誰給木蘭做飯呢?”

“木蘭今年上初中了,她爸媽顧不上管她,讓娃娃住校了?!?/p>

“上初中了啊,學習怎么樣?”

“聽說學習還挺好的,人也變文靜了?!蹦赣H慨嘆,“小時候那么淘!”

父親笑著說:“咱以后不能叫人家花木蘭了吧?”

母親也笑起來,說:“真是奇了怪了,到現在記不清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一個雙休日,風很大,刮得天藍瑩瑩的一絲云彩都看不見,我把衛衣的風帽戴在頭上,頂著風努力往前走,到了父母的單元門口,看到轉角的樓門口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廂式卡車?!罢l家非要在這么個大風天搬家呢?”我只是這么想了想,就把這事情拋到腦后了,雙手插在衛衣衣兜里,跳躍著上了二樓。

剛用鑰匙打開客廳的門,就聽見父母在廚房里發生了爭執,這是老人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調劑,每天斗斗嘴可以防止大腦老化,我憋住笑,慢慢地換著鞋,盡量不發出聲音來打擾他們。

只聽母親不耐煩地說:“就是狗叫聲,木蘭家以前那條黑狗就是這么叫的,一下接一下,又短又悶,就像是在打雷?!?/p>

父親說:“明明是兩口子在吵架,你怎么能把人的聲音聽成狗叫?那條狗都死了十幾年了,你糊涂的!”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笑嘻嘻的。

一定是他笑嘻嘻的態度激怒了母親,她恨恨地說:“你什么耳朵?還能聽出來人家是兩口子吵架,把你能的!”

再不進行干預的話,可能會導致他們未來冷戰一星期,誰也不搭理誰,那麻煩就大了,我及時出現在廚房門口。母親正在揉面團,抬頭看我一眼,滿臉怒容變成了難為情,低下頭去不說話。父親在洗碗池邊洗菜,嘿嘿地笑著說:“你媽就是犟……”遭到母親的搶白:“你才犟,不知道咱倆誰犟,越老越犟!”

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我故作神秘地說:“小木蘭家的單元門口有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

這招很管用,父母都瞪大了眼睛望著我。父親咬牙跺腳說:“看,看,是不是?是不是!”

“你急什么,皇帝不急急太監!”母親翻他一眼說,“又不是你親孫女,她爸媽離婚了也不用你來養活小木蘭!”

父親低下頭去洗菜,半晌才說:“這個恓惶娃娃,長這么大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p>

這回輪到我腦子不夠用了,眨巴半天眼睛才明白過來:“哦,小木蘭的爸媽要離婚???搬家的是他們家!”

母親把手里的搟面杖“咣”一聲砸在案板上,“這一對兒真造孽,心里只有自己,他們就不該生下那娃娃!”

我轉身跑到客廳去,扒著窗臺去望斜對面的窗戶,陽光無遮無攔地照進那邊玻璃窗里,幾個工人正在搬家具,看不到小木蘭父母的身影。我抬眼看看天空,空中還是一絲云彩也沒有,也沒有鳥的影子和飛機拉出的白線,藍得讓人的眼睛酸疼,大風刮跑了所有的東西,包括它自己的痕跡。

后來,經過老太太們的互通有無和添枝加葉,母親向我還原了小木蘭家發生的事情:就在母親聽到狗叫那天晚上,有一個比小木蘭媽媽長得丑但年輕很多的女人找上門來,做木蘭媽的思想工作,讓她明白自己跟木蘭爸的結合是錯誤的,他們夫妻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這些年大家都不幸福,趁著年齡還不是很大,不如各自放對方一馬,尋找后半生的幸福去。那個年輕的丑女人說自己才是最合適木蘭爸的,而且他們已經在一起好幾年了,雖然沒有共同的孩子,但三觀相同,在一起很快樂。她開誠布公地說,木蘭爸不回家的日子并不是加班和出差,正是住在她家里,希望木蘭媽不要死抱著自己的不幸福破壞別人的幸福。那個女人語重心長地說完這些話,微笑著從容不迫地離開了,留下夫妻倆爆發了一次空前的爭吵和各種打砸。母親就是這時候聽見從那扇窗戶里傳來短促而連續的憤怒的狗吠聲。

“從來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女人,打上人家的門來搶男人!”母親最后憤憤地說,她雖然經常抱怨木蘭媽不管孩子,但作為近鄰,她在感情和立場上還是傾向于木蘭媽的。而我卻震驚于那個女人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的勇氣,在現代人的婚姻家庭問題上,局外人實在無法對他們進行道德的判斷,我只是有些擔心小木蘭的命運。

“小木蘭跟著她媽還是她爸呢?”我心情沉重地問母親。

母親伸出手掌在空中打了一下,少見地紅了眼圈說:“兩口子離婚后,娃娃跟上她媽搬出去了,孤兒寡母的,恓惶了……”又壓低了聲音告訴我:“木蘭媽前腳搬出去,后腳那個女人就搬進來了,還帶著一個小男娃,看著比木蘭小兩歲,是那個女人前夫的娃。嗨呀,那個女人可真是臉皮厚,看到我們幾個老太太坐在那里聊天,她就跑過來跟我們打招呼,告訴我們她是誰誰的媳婦,——真沒見過!”

母親不住地搖著頭,嘴巴半天合不上,好像那個女人就站在她眼前。

我住的小區跟父母所在的大院就隔著一條街,前幾年這一帶有幾家相當不錯的特色飯店,有一天晚上我正帶兩個朋友在其中一家火鍋店涮羊肉,一個穿運動衣的高挑女孩兩手各端著一個小料碗從我們桌邊走過去,又倒退了兩步站到我面前,微微彎下腰笑容燦爛地說:“叔叔你好!”我手里拿著筷子,抬頭疑惑地望著她,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這個漂亮女孩,——她一定是認錯人了。兩個朋友也抬眼看看我們,見我發愣,都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那個女孩眨巴眨巴好看的眼睛,明白過來,笑著問:“叔叔,你們家爺爺奶奶好吧?我可想他們啦,就是一直在學校還有我媽那里住,好幾年沒有見過他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耳垂跟臉頰的連接處長著一個比皮膚略微發紅的小肉瘤,雖然被鬢邊的散發遮掩著,也還是挺顯眼的,我明白過來,不住地“哦哦”著,驚喜地說:“是你啊孩子,你都長這么高了,叔叔都認不出你來了!”

“我都上高一了!”她快活地對我做了個鬼臉。

“你跟誰來吃飯呢?你媽媽嗎?”我問。

“不是,跟我爸爸和阿姨,還有我弟弟,——他們在那邊呢?!彼齼芍皇掷锒级酥×贤?,只好用尖翹的下巴示意我——跟我們隔著三張桌子的窗戶邊,坐著木蘭爸和一對母子,一個瘦小的女人正拿著紙巾探身給對面的胖男孩擦嘴角?!芭?!”我突然間像想起一件心事,同時又放下了一件心事:看來小木蘭——不應該說她小了吧——跟她父親的家庭成員相處得還挺融洽,她燦爛的笑容說明了一切。我突然又有點失落,現在的孩子們真是一點傳統觀念都沒有了啊,在什么環境中都可以無憂無慮地快樂生活。

木蘭跟我說過再見,托我向“爺爺奶奶”問好,像個成熟的女郎那樣莞爾一笑,然后平端著兩只小料碗走向那邊的桌子,垂過腰際的馬尾辮自由地在她背后甩動,好像一匹在草原上信步的、年輕而蘊含著活力的馬。我望著她的背影,心想,她太年輕了,或許不懂得含義復雜的幸福,好在她很快樂,這就好。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識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它?!币苍S她并不自知,但此時的木蘭在我眼里,就是一個正在頂盔貫甲跟生活這頭怪獸搏斗的勇士,母親說得沒錯,她就是個花木蘭!

那之后,又經??梢栽诖笤豪镆姷侥咎m了,她把一條胳膊搭在矮她一頭的“弟弟”肩膀上,一邊走一邊親昵地捏那小胖子的鼻子,那樂不可支的樣子里依稀晃動著她小時候瘋魔的影子。母親打聽清楚了,那是因為木蘭的媽媽也結婚了,她又有了個男人和屬于自己的家庭,就不再為了“懲罰”前夫而不許女兒到他那里去?!拔铱此缇屯俗约哼€有個女兒,木蘭不回來他才高興呢!”母親帶著洞穿一切的冷峻目光不屑地說,“世道變了,踢踏了自己的媳婦和閨女,和別的女人一起養活別的男人的兒子,看著還挺美,也不知道這人心怎么都長胯骨上了!”我震驚于母親清晰的思辨力和口才,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母不再多談起木蘭了,她逐漸淡出了他們的視野,“泯然眾人矣”。但有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母親也沒再說過那孩子的壞話。

兒子上初中了。我和愛人的工作都很忙,又擔心父母接送孩子危險,只好在孩子那所中學對面的小區租了一套小房子,讓父母搬了過去,這樣孩子中午就可以去爺爺奶奶那里吃頓像樣的午飯,晚飯后我再把他接回家輔導作業。大院里的房子就那么空著,兩位老人“五一”“十一”時趁著孫子放假回去打掃一下,通通風。

直到兒子即將上高中住校的那個暑假,父母才又搬回大院里去。剛回去沒有幾天,鄰居們風傳大院被房地產公司收購了,很快要拆遷,小道消息透露了尚未正式公布的拆遷政策,說有房產證的老住戶們可以等面積置換新的住宅樓,面積不足的部分會按低于商品房的價格優惠賣給他們,父母著了慌,打電話叫我過去商量。我們家這么多年的規律是,父母一般不在上班時間給我打電話,除非有人生病或者暖氣片破裂等突發重大事件,但這樣的事情至多兩三年才會發生一次,因此只要在上班時間看到電話或者手機來電顯示的是父親的號碼,我的心就會被一只無形的怪手緊緊攥住,人也喪失了從容,手腳慌亂起來。多數情況下,都是父親自己打電話過來,而且語氣盡力鎮靜,如果換作母親,她會毫不猶豫地把心底的那點焦急喊出來,像大功率的擴音器一樣放大無數倍分貝,讓我的玻璃心在高頻音波中震顫欲碎。

在七月末依然像泡在澡堂的熱水池里一樣的午后,我把車停在大院門口的咪表線上,勇敢地推開車門,從涼爽宜人的空調世界跳進這熱浪氤氳的澡堂子,在西側的建筑物陰影的庇護下,快步向父母住的那棟樓走去。路邊的蔬菜店、熟肉鋪里還沒什么顧客,天太熱了,人們都改在了清晨和晚上出來買菜,為了讓父母回來后少出門,我給他們把冰箱都塞滿了。拐過那座去年剛翻修改造得煥然一新的公共廁所,遠遠望見父母那座樓呈平行四邊形的黑色陰影里,有一個遛狗的人正站在那里低頭抽煙,在他身后,一條黑色的大狗蹲坐在墻根一動不動。誰會在暑熱正炙的時候出來遛狗呢?出于好奇的心理,我放棄了綠地這邊的林蔭路,頂著烈日快步奔向那座樓形成的細長陰影。那個人扔掉煙頭抬起頭來,挑起左邊的嘴角笑瞇瞇地望著我,我沒怎么費勁就認出了他,——是木蘭的爸爸。他又開始養狗了嗎?我們打過招呼,我去望他身后那條大黑狗,然后,我就在這酷暑當中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從里到外瞬間凍成了一個冰人,——那不是一條狗,是一個穿著黑色的防曬服、用風帽遮著腦袋的人,雖然有些臃腫肥胖,但從身材能明顯看出來是個女人,風帽里垂下來的一長一短兩綹頭發證實了我的判斷。她靠著墻根蹲在那里,勾著頭一動不動,遠看就像一條大黑狗。

“這是……”我寸步難移,像被釘在了那里。

“我女兒?!蹦莻€男人冷笑著說。

“木……孩子怎么啦?”我依然動彈不得,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或者中了孫悟空的定身法。人在慢慢證實自己最不好的預感時通常會發生這種情況。

那個男人要遞給我一支煙,我下意識地擺擺手,聽見他說:“抑郁癥,高三的時候,突然就這樣了?!笨吹轿衣呦蚰枪媚?,他頓了一下補充說:“平時都不出門的,我在等她媽媽來接她,下個星期該她媽照顧她了?!?/p>

我終于蹲下身去,看到了那孩子變得白皙而浮腫的臉,她望著地下,又彎又長的睫毛眨也不眨,好像一個沒有生命的芭比娃娃?!昂⒆印蔽叶抖端魉鞯厝ダ吃谙ドw上的手,那曾經平端著兩碗火鍋小料的修長如春蔥般的纖手,胖到連關節都看不出來了,只有手背上那幾個淺淺的肉窩顯示著她皮膚的嬌嫩,讓人知道這是一個青春的生命?!昂⒆印氵€認識叔叔嗎?”她一動不動,躲藏在自己身體的最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里。她的手細滑而無力,大熱天里,我覺著自己正握著一塊冰。

“怎么會這樣?這孩子小時候是咱這院里最淘的???”我抬頭問她父親。

那個男人的臉在灰藍色的天空中俯瞰著我,瞇著一只左眼躲避著自己嘴里的煙霧,哼哼笑了兩聲說:“誰知道她,開始我以為她裝病逃避學習,那時候不是就快高考了嗎?我就美美地打了她一頓,結果她連躲也不躲,——不過她小時候挨揍也不躲,也不哭,可是那次連我自己的手腳都累軟了,她還是一動不動,我趕緊把她背到醫院,結果醫生就說是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p>

“能治愈吧?她可是個外向性格??!”

“誰知道呢,反正這都好幾年了也沒什么起色,平時不能讓她一個人待著,都得有人看著?!蹦莻€男人把煙頭扔在地下踩滅,又蹲下去把腳下的煙頭都撿起來放在手心里,走向路對面的垃圾桶,“媽的,她的同學都大學畢業上班了,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都有孩子了,看看她這個樣子……”他罵罵咧咧地走進強烈的陽光里,消失不見了。

“孩子,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士……”我沒有說完,聽到木蘭爸回來了,我就慢慢站起身來,天熱,蹲得時間過長,血壓有點跟不上,只覺得眼前飛舞著無數閃亮的蚊蚋,趕緊閉了閉眼。

我睜開眼睛,又看了看那個孩子,她正把雙掌合十用兩個膝蓋夾住,身體微微地一前一后晃動著,好像個不倒翁。我沒有說話,對她父親點點頭,轉身走進父母住的單元門。

我沒有告訴父母木蘭的現狀,好在,這些年她已經在他們的世界里消失了,只是偶爾看到另一個瘋跑著大叫的小女孩,母親還是會嘲諷地說:“這個小女娃太淘了,簡直又是個花木蘭!”

2020年4月3日 初稿于家中陽臺

2020年4月5日 改定于漸默書房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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